張定浩 糖匪 Btr 顧湘
編者按:《韋馱天》是一個由快遞員講述自己和周圍人日常生活的故事。四個批評者從各自的經驗出發(fā),摸索著靠近、理解,從平常中見出離奇,也從巧合中映射出自己的生活。如何書寫和理解日常?這個問題不僅屬于寫作者,也屬于讀小說的我們。
在個體和群體之間張定浩作為一部中篇小說,《韋馱天》想表達的東西太多了??爝f員和房產中介的生活狀態(tài),疫情時代的林林總總,左翼青年和勞動者之間的關系,還有各種相關的層出不窮的社會事件,如此多的超出作者熟悉經驗范疇之外的內容,作者卻試圖僅僅依靠一個單薄的單相思的情感故事予以盛放,勢必會有搖搖欲墜、不堪重負之危險。在故事的最后,作者暗示了一場跳樓事件,但與其說女主人公左翼女青年“全智賢”是死于對生活和愛的絕望,不如說,她是被作者殺死的。
需要承認的是,王占黑是一個有才華且有耐心的小說寫作者,她也清醒地意識到過往的所謂底層書寫中的種種偏見和問題,因此這篇小說有一個非常精巧的元小說式的結構設置,它以喜歡寫作的快遞員“韋馱天”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者,借他之口,講述和書寫快遞員和房產中介的生活故事,再借助喜歡他這些故事的女客戶“全智賢”與他的交往,去凝視左翼知識青年對于勞動者乃至打工文學的熱切與盲目。在這樣一個結構中,書寫底層和底層書寫像是莫比烏斯圈的兩面,悄然融合在一起,也構成這篇小說較為獨特的張力。
為了體現(xiàn)不同于知識分子寫作的勞動者特征,王占黑賦予“韋馱天”和他的同伴一種短促、平淡和明快的口語,這種口語表述本身沒有問題,事實上,構成這篇小說敘事推動力的,正是這種口語表達本身,而非情節(jié)。我只是有些疑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似乎這種短平快的口語表達已經成為勞動者階層的一種發(fā)聲符號,似乎,他們只能發(fā)出這樣一種統(tǒng)一的、極具辨識性的聲音,如同北京的大院子弟就只能發(fā)出一種頑主式的聲音。在小說中,王占黑對于知識分子面對勞動者時的預設性目光有諸多的反思,她也一直試圖打破這樣的預設,但一個勞動者階層被預設的,或許并不僅僅是視覺形象上的或心理情緒上的,我想,來自聽覺上的預設或許是王占黑所沒有察覺到的。
第一人稱敘事的便捷之處,在于可以非常自然和自由地“展現(xiàn)”一個人的所思所想,但危險之處也在于,它很可能展現(xiàn)的只是“一個人”的所思所想,無論這個人是主人公還是小說家本人。因此,現(xiàn)代小說家在采用第一人稱敘事時,為了避免小說成為一種自說自話,為了最大程度地呈現(xiàn)整個生活世界的復雜性,時常采取兩個策略,一是將第一人稱敘事者設為次要人物,二是將第一人稱敘事者設為不可靠敘事者。返觀王占黑的這篇《韋馱天》,她采取的基本還是最樸素的方式,即作為主人公的第一人稱可靠敘事。她試圖將自我對于當下社會生活的種種思考完全隱藏在一個快遞員的思想中,她的焦點過于集中,以至于在“韋馱天”這個焦點之外的所有人都成為虛焦的乃至漫畫式的存在,無論是他的勞動者同伴,還是他所接觸到的左翼青年。即便是這個小說的另一個核心人物,作為“韋馱天”暗戀對象的“全智賢”,也依舊是蒼白的,甚至是不可信的。于是,一個擺脫預設的血肉豐滿、情感豐富、有思考能力的勞動者形象背后,仍是一個個面容模糊、被牢牢固定在某種不經意的預設中的群體形象,對于作者寫作這篇小說的初衷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全智賢繼續(xù)朝前走了。她說,以前我覺得愛一個人特別苦,我就想,那愛所有人吧,把一個人忘掉,去愛所有人??伤腥瞬痖_來,還是一個人,愛太苦了。我又不是菩薩,又不是基督,我什么也不是。
困擾全智賢的問題,是愛一個已婚男子,還是為整個弱勢群體奔走,她在這兩方面都遭遇了失敗,作者暗示她最后因此而自殺,由此結束了這篇小說。但這種兩難,其實也來自作者的預設,進而,或許來自作者在寫作這篇小說的過程中感受到的困擾,究竟小說是要寫出一個人,還是寫出所有人。事實上,“所有人拆開來”,并非“還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個不同的人,在執(zhí)著地愛一個人和愛所有人的兩極之間,是一次次地去愛一個個人,而小說寫作也是如此,一個小說家能夠寫出的,既非個體也非群體,而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在交流中彼此構成的那一小方世界。而這個世界,王占黑曾經很好地為我們呈現(xiàn)過。等看辜負糖匪——全智賢說,我也等著看呢;但韋明不想穿幫,他成了韋馱天,把兩邊都辜負了。
簡單說,這是一個快遞員的愛情故事。故事里他除了焦頭爛額忙生計外,就在和一個女孩發(fā)生關系。發(fā)生關系的意思是,他生計外做的所有事基本都和這個女孩有關系,包括回憶和書寫,還有后來的實驗班,他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制造他和女孩之間的更多可能。于是他們之間的確產生可能,有了快遞員和收件人之外的關系。那種她在前面“用背影講故事”,他“推著車小跑往前追幾米,又不敢追得太近”的關系;那種她用神話人物為他起筆名,他把給她起的外號在心里捂得死死的關系;那種他在樓下整晚看她的關系。
介于這種關系,似乎這個故事更應該精簡成這樣的版本:從前有個快遞員喜歡上一個寄件人,整晚整晚在樓下看她,有一天他和她約在小花園見,自然他就不能再在樓下看她,結果那個女孩就跳了樓。
小說有意思的地方是,或者有意思的小說通常是,對它現(xiàn)有的材料進行不同的剪裁,會呈現(xiàn)出迥異的面貌。它試圖將繁冗龐雜的現(xiàn)實碎片收集篩選排列,經作者敲打錘煉,獲得有機體的完整生命。回到小說,雖然愛情是主線,但小說既沒有局限在傳統(tǒng)框架內,也沒有流俗于卑微愛情的套路,反倒是借著韋明不能多指望的心思,從回憶和愿景的兩個方向,帶出現(xiàn)代城市圖景,聚焦于各色人物主要是中低收入勞動者生活,縱然不是全景式描繪,也是一次頗有野心的嘗試。也許后者才是作者醉翁之意,前者作為前景和故事推動力,也自然發(fā)展成后者的一部分。快遞員愛情自然算進快遞員生活。沒有毛病。
小說緊貼現(xiàn)實,從日常經驗出發(fā)。情節(jié)并無離奇處,自然過渡沒有硬拗造型。事件轉折不少能在平日社會新聞中讀到,基于共同市民生活經驗,常識與共情鋪墊,許多事情不言自明,感同身受,方便她騰出手腳用個人化的語言翻好看筋斗。王占黑寫故事,就好像一個人出門釣魚在遇到第一個有水的地方停下,其實只是路上一攤水。他不管,照樣拋出魚竿。魚鉤帶著魚線一路沉入水下,也帶著眼前世界一起變得深不可測。這個,就叫魔法。
《韋馱天》的魔法從觀看開始,到辜負結束。全智賢的雙重救贖,以重力加速度下落,韋馱天見證全過程。這個講快遞員的故事里,快遞員自己是觀看者,一種“內部觀看”,避免落入將快遞員客體化的道德窘境,又建立起一種結構上的對稱性。韋馱天目光分兩邊,一邊看全智賢,一邊看同事?;煦鐪Y面從此分開,天是天,地是地。兩個世界。合租屋和生活實驗室。韋馱天夾在中間,平時負責給一邊講另一邊的故事,出了事又來來回回傳話,兩邊辜負,又是夾心餅,又是穿線針。但老李說,他和他,在她那里是一樣的。所以事情很清楚,這里只有兩個世界。他在這邊,用短得接不住的句子說話,她在那邊,用很長很繞讓人反應很久的句子說話。兩種語言構建出兩個世界,中間一道玻璃。所以他即使跑到那邊說話,“那些人也并不在乎我說什么或者沒說,好像只要我人在就夠了?!?/p>
花胳膊事到后來明白道理,知易行難,嚷嚷要學門技藝,混進合租屋,結果還是革命不成逃出快遞員視線。這就是玻璃,大家互相看得見,但就是隔著。大概是為了提醒玻璃存在,作者總要不時讓兩邊人物撞撞玻璃,疼上一疼。然而人就是這樣,總有錯位需求,總覺得在另一邊也許可以做得更好。做人,也是做事。
我們讀者呢,被安排進韋明身體里,用他的眼觀看。他看到那邊的全智賢,看到這邊同樣和老板要好的小崔和小李;看到那邊的長租房,對應著這邊的合租屋;看到那邊強硬房東,看到這邊快遞公司;再看下去就是差不多的狼狽,全智賢也說起短句子。我們與他們一起恍然大悟,原來“距離不出三代”不是客套話。玻璃上影影綽綽,分不清是投影還是鏡像,倉皇混在一道,在動蕩環(huán)境里求能穩(wěn)住身形。所以全智賢最后說我們回老家吧。
要沒有全智賢,韋馱天不會張望,向內向外都不會。這一睜眼,他成了他,小說也成了大半。從他的記憶愿景謊言里,牽出拉拉雜雜許多小人物小故事。王占黑小說里永遠不缺這樣的閃光片段,增加歷史社會縱深感的同時,又讓讀者過癮。與在大潤發(fā)專車上,散漫被召喚的市井人生不同,這里許多穿插的故事更有用意,而且也更有對稱感。盤子和小虎,小崔和小李,六百塊進進出出,盤子的歐洲和他的景觀公園,相互關照著,試圖能把表層掘開,又或者像鏡子對鏡子,制造了幻覺上的空間。當然這借人眼目的視野多少受到局限,得用巧法拼湊。裂縫肯定是有的,但不重要,當作留白就好。只要韋馱天這個身體不晃,我們就能看得更清楚更動容,才一下子能明白:原來韋明不是飛毛腿韋馱天。他跑不開,卻看得明白,在全智賢希望落空前就已經看到她下墜。他怎樣在小說開頭一層層向上爬的,她就是怎樣在最后反向落下的。他們經過同一棟樓。一部“現(xiàn)在進行時”小說或
一個反童話Btr王占黑是綽號大王。從小花旦、黑T、嗡鼻頭,到韋馱天、全智賢、花胳膊,綽號總是迅速勾勒出人物最顯著的特征,人物則借由換喻投身鮮活的敘事現(xiàn)場。一個人物也常常有多個名號——全智賢是陳佳齡是杰奎琳,盤子是張玉盤是奔馳的寶馬——契合個體在不同社會關系中的位置。
《韋馱天》里的綽號更微妙:“全智賢”這綽號是韋馱天(即第一人稱敘事者“我”)取的,而“韋馱天”這綽號是全智賢取的?;ハ嗥鹁b號,成為原本在兩個不同世界中的人彼此理解的第一步。而《韋馱天》的核心議題不啻是:人如何理解他者,并進而幫助或與他者互助?——尤其當知識分子與打工人或其他不同職業(yè)背景不同社會階層人們之間的罅隙越來越難以彌合,當講究關系的“熟人社會”與講究契約的“陌生人社會”正面交鋒,當互聯(lián)網與社交媒體加深了人際交往的復雜性,當新冠疫情肆虐、人與人之間的物理及心理疏離進一步加劇時,這議題就顯得愈加迫切?!俄f馱天》的最可貴之處就在于此:它是一部“現(xiàn)在進行時”小說,帶著足夠的敏感、洞察力和勇氣,以小說作為方法,來回應這個或許是當下社會最迫切的議題。
“什么叫‘理解的學術”,項飚在《把自己作為方法》中這樣說道,“不一定要把對方的心理機制像心理分析師一樣寫出來,主要就是位置的問題,把他在這個社會的位置講清楚,把他所處的關系、所處的小世界描述清楚,大家自然就理解了。”正是以小說作為適恰和靈活的媒介,占黑從容地編織起韋馱天的小世界,其社會關系中的每個人共同組成定義他的坐標系。
占黑善于將抽象的人物關系轉譯為具體情境中的空間關系。寫出外闖社會的盤子與自己的單向聯(lián)系:“(電視)正放到家屬探監(jiān),我突然覺得我和盤子就隔著那扇透明玻璃窗,我坐里面,盤子每隔一段時間坐到對面給我打電話?!睂懗跻娙琴t:“她的窗簾是一層紗,有時看不見,有時又看得見了。”寫推著車聽全智賢講述與深圳老板的婚外戀:“突然感覺離她有點遠了,就推著車小跑往前追幾米,又不敢追得太近?!睂懺凇袄侠钍录敝械膬呻y處境:“我覺得自己就是倉庫正朝南那扇銹掉的大鐵門,全智賢在外頭砸,叫老李開開,老李坐在里頭,叫全智賢滾。”在小說所有的空間關系中,站在大黃狗身邊、仰視對面公寓六樓全智賢的陽臺這一場景多次出現(xiàn),也最為意味深長——“煙會落下,她的目光不會,我知道她在看天,就不再怕看她。”“六樓在樹頂,也在半空,天氣好的時候,六樓會住進云里?!薄拔姨ь^看六樓的陽臺,覺得從這到那有一架梯子,我走上去,現(xiàn)在她走下來了。”——在這帶著距離的秘密觀看之中,韋馱天對某種“不可能的愛”(類似《去大潤發(fā)》中我和黑T的關系)之渴望清晰可感;也正是在這活生生的情感張力中,人物自然不會囿于扁平的標簽或臉譜,而成為具有復雜性的角色,一如盤子的QQ簽名“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更像是指涉群體內部的個體差異。
從《空響炮》《街道江湖》到《小花旦》,占黑的絕大部分短篇都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書寫,敘事者通常是“說書人”式的角色,只有在《去大潤發(fā)》中納入了“我”,以及在《潮間帶》中首次嘗試以男性第一人稱敘事。同樣是男性第一人稱視角,《韋馱天》里的“我”更復雜:它全然不是作者的自我投射,而更接近通過敘事者的換位來理解他者;它也不像通常的元小說那樣,讓主人公在故事中寫一個同名故事,在虛實互涉的鏡像觀照里完成自畫像。相反地,它更接近迭戈·委拉斯凱茲《宮娥》中那種“往復觀看”的視覺關系:韋馱天以“寫作”這一方法講述自己及身邊人的故事,并部分通過虛構來“安頓”他們;讀者則從內層故事的映射中反過來拼合出韋馱天的世界,并同時意識到這一切其實都是作者通過敘事者之眼在觀看。所以這種“往復觀看”并不純然是技巧性的,而是同時在故事內外、從語言層面(如何以對方能理解的方式表達)探討調和不同人群及階層之可能,它甚至可以延展到《韋馱天》發(fā)表之后,比如有打工人讀了小說后愿意書寫自身之“內部風景”的話。
當然,把小說作為方法來調和語言,終究只是理解他者的第一步。《韋馱天》里的核心沖突是“老李事件”,它集中而多方位地展現(xiàn)并探討了“行動”的復雜性。韋馱天來回傳話的段落最精妙:“別再搞了,再搞老李沒活路了。從頭到尾都不符合勞動法,老李怎么可以妥協(xié)!活是老鄉(xiāng)介紹的,大家都在干,這樣搞下去,老鄉(xiāng)沒面子。聯(lián)合所有老鄉(xiāng),把這件事徹底解決掉。莫講了,她是要害我,不是要幫我?!倍潭處讉€回合中,是人情與規(guī)則、個體與群體、動機和結果、短期利益與長期利益、妥協(xié)與維權交織的多重困局。王占黑沒有把《韋馱天》寫成一個有大團圓結局的童話,而是正視現(xiàn)實世界的困境,寫“生活實驗室”不可避免的失敗,寫“列車里沒有選擇權力”的人,寫一個沒有未來的理想主義者如何變成時代里被迅速湮滅的一記悶響。
“我只想快,快點,要騎得像韋馱天一樣快,快到聽不見所有這些動靜,快到回去昨天,前天,快到我一閉上眼,我們就回了老家。”占黑標志性的抒情句是最后的慰藉。我想像倘若這是一部電影,結尾的BGM應該是劉歡的聲音,“論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可以這樣和萍水相逢的
男性相處嗎顧湘王占黑的這篇小說,一看開頭我就很高興的:嘿!她這次寫了個快遞員?。∷恢笔莻€眼光落在周圍各式各樣的人身上的作者,關心著“別人”,從“別人”身上揣度出一種遭遇、一些故事來,我很喜歡她對周圍人的那種“看見”、她對世界和生活的好奇心?!皠e人”不單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還是一些與自己的經驗有一定距離的人,就像她寫過跳廣場舞的阿姨、小區(qū)理發(fā)師、大賣場阿姨,他們既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在我們身邊,又與我們的生活經驗重合不多,他們身上必定會發(fā)生許多我們生活經驗以外的事情。因此我就會很期待和好奇王占黑會如何運用結合自己經驗的想像來創(chuàng)造這些人物和他們的故事,我會去想她能取得哪些素材、哪些是加工、怎樣加工,包括如果有些可能不好編造的地方她會如何處理過去,等等。這次的快遞員又是一個我們生活中非常常見、甚至可以說密不可分的人,但我們對他們所知甚少,相互之間的來往通常也非常淺,我覺得他們簡直一定會被王占黑看見的。
像開頭第二段我就很喜歡,寫一個快遞員對各樓層住戶的觀察與認識:“他住的這棟,我比自己住的還熟……”然后逐層寫上去,這就是開頭令我高興起來的地方,這段迅速讓我們知道他是個快遞員,而且仿佛以他的視角走上了樓,有一個記憶中的動勢,伴隨著各種印象、畫面、氣味、還有聲響(能從中聽到一只狗的叫聲),好像不光如此,還打開了我的其他更大的想像空間似的——快遞員對各家各戶的印象,真是一個很好的視角,我想。順便想到了快遞柜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快遞放在快遞柜以后,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新的情節(jié)?
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個我們會比較熟悉的人,一個女青年,上過正經大學,跟快遞員在外面日曬雨淋的奔波的“藍領”工作比起來,她的工作總的來說也可以算是“坐辦公室的”、“白領”一類,但是是做民間機構的項目,是這個設定使她和男主角發(fā)生了不止于“非常淺”的來往。我時常會想,一個人物怎么才能和另一個人物發(fā)生點什么事,譬如說上話、多說上幾句或建立更多的聯(lián)系。為民間機構工作因此積極攀談快遞員這個設計在我看來不算十分妙,但也說得過去,不算硬來。
小說里還有一個“工作坊”,有所謂的知識分子、藝術家、居民、打工者什么的在那里聚在一起聊天“分享”,我一看就想到了定海橋互助社的活動,那里是真的在進行這樣的交流活動,應該就是那里活動的一個描摹。小說里還寫到了“Metoo”、勞工待遇、勞動保障問題,算增加了現(xiàn)實感。
不過看到小說近結尾的地方我覺得略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仔細想想,發(fā)現(xiàn)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我覺得這個快遞員“不夠色”。當然他可以是一個正派的好小伙,社會上大多數(shù)男性的行為舉止都是正派的,我的意思是,當我回想起閱讀現(xiàn)在期刊上很大一部分的男性作者的小說時,我都會感到其中會有一種什么東西,鼓漲著,或突然冒出來,有一點侵略性,讓我心里縮一縮,仿佛看到了一眼男性的內心:竟然如此這般……那是關于性的念頭、荷爾蒙的氣息,當男性作者的筆突然充滿欲望的時候,他所寫的不一定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的描述,他的觀看方式,都令人感到了他的那種欲望;而現(xiàn)實生活里,又有許多快遞員或是別的什么男性,與他多說笑幾句,就會令他浮想聯(lián)翩,晚上發(fā)來“你在干嗎”的消息。相比之下,小說里這位快遞員簡直近乎無邪,他可以舉止不失當,但他是作為第一人稱來存在的,他與心儀的女主角發(fā)生了那么多比較密切的互動,內心也沒有太劇烈的波動,字里行間也沒有欲望出現(xiàn)。這畢竟是一個追求非常寫實的小說,而在寫實之中出現(xiàn)了一個……是不是可以算作比較不尋常的人物,是不是會影響到寫實感?我會想,女性可以這樣和(萍水相逢的廣闊意義上的)男性相處的可能性有多少?這是不是個“女性編出來的男性”?這是我的一點點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