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

春

沉默是一種細微的聲音

像是受了遙遠的呼喚 我迷離到達

只比想象早了一些

從嫩肉中抽出的指甲般

新生 隱痛 以及清冽的痛帶來的喜悅

以此來感知自己的存在 這些櫻花

冬日再也無法繼續(xù)拙劣地遮掩

枯草只是一張浸濕的紙 真相不動聲色地浮現(xiàn)

不再是痕跡

淡粉色的手指掠過銀白色 陌生的清晨已經(jīng)

失語

色彩 銀鈴般有節(jié)奏地間歇響起

瓣兒展開翅膀一樣滑翔或蔓延

喧囂被隔斷 空氣凝滯 灰褐在晨曦光線浮

現(xiàn)前

似一塊亞麻布被漂染

枝條 波浪 在風的空隙中奔跑

在亂發(fā)中跌跌撞撞

腳步延伸出一個季節(jié)的蟄伏

俯身間 枝干尋到失落已久的發(fā)帶

此時我如此安靜而踏實

沉默是一種細微的聲音 我靜下來凝視

這些新綠 軟朵 以及風中褶皺的天藍

黃昏像沙土一般流動 漫溢

我在厚實的聲音中淪陷并湮沒

早至的黑暗拽著星子聰明地剎住腳步

俯身大地 傾聽是最本質(zhì)的細語

也許它們什么都沒說 但我聽得好美

春天把我們吹出聲來

整個冬天 我們與植物一同沉寂

稍后春天就把我們吹出聲來

三月 三只燕子 引領(lǐng)三輪日光

光線開放：一座玫瑰花園

空氣潮濕 泥土芬芳

寂靜是青綠的 凝眸是湛藍的

你的睫毛抖動如一只蝴蝶

細小的幼苗 開始醞釀綠色的苦味

這初始的細微與青澀 就像我愛你

當明澈的光流散在你指間

我渴望以玫瑰與黃昏的語言對你傾訴

那些我難以訴諸字句的話語

而你的聲音是星星下清澈的水

是春之流光中驚醒的萬物的搏動

明亮在你眼睛更深的地方

簡單如靜水與陰影的寂靜

這時間就像永不 又像永遠

所有的渾濁嘈雜都隔離于此間

我們的靈魂清透明綠 飄蕩如風

在世界的窗明幾凈之間

夏

萬物使我緘默

出于羞慚 萬物使我緘默

興安落葉松油綠 好像集體哭過一場

于是午后飲馬 在斜枝下稍立片刻

南風帶來一生錯過

吹長了一串雁子的陣型 云層低垂 而天空

悲傷

昨天的話一如往常 端坐在今天的樹枝上

——那果實曾經(jīng)甘甜而如今酸澀

耐心等待 時間 把它釀成美酒 以及更多的

沉默

我同樹木一樣無所事事

或席地而坐 讀乏味的書 寫下無用的文字

不發(fā)一言

或看兩株虞美人 在風中相愛 相愛又分開

林間嚶嚶有聲：一場隱秘的對話

潮濕的風惶恐

天空隨雨水一同降落 一種遼闊的戰(zhàn)栗

飛鳥如箭 倒影留戀一切以及淡漠一切

于一切事物中仿佛我不在

南風微醺吹起在下午

一株植物能夠多么幸福 夏日赤裸

綠的是草 是木 是拔節(jié)的骨頭

我和我的身體澄澈透明 全然無辜

鳥兒的短鳴輕率 花朵無知但美麗

我與山刺玫并肩

像一切沉靜的姐妹 站在峽谷的風中

而花絮懸垂飄零如同情話 輕并且柔

在此一切純粹而不可言說

呼吸即空間 此間豐盛 因自然天性崇高

河流在陰影內(nèi)奏起泠淙琴音

然萬籟俱寂

我們從未有能力 擾亂夏天的沉著與鎮(zhèn)定

是的 自然一任萬物

豐沛的茁壯 荒蕪的悲苦

——大循環(huán) 大平衡 退開最遠的洞悉之眼

那年年來過的如今返回 卻又不一樣

我們抓不住它 它卻握住了你

永遠在盼望新鮮的事物

河水前仆后繼但持久

——失去是通往本真的唯一之途

飛鳥穿透身體 如風沖撞樹林

群神緩緩而行 布施萬物

秋

白色，黎明之門

穿梭林間 我們是渾身潮濕腥野氣息的魚

以光滑鮮嫩的身體打開 通往黎明的

黃昏之門

十月之風伸出冷銳的手指 劈穿

蒹葭的溫脈 葦草的孤寒 和

地平線上疏落排列 那棵棵楊樹的

靜默的堅定

落日之吻 我們是被捕捉的影子

發(fā)絲和葉片迎風 池塘邊飛舞的水墨

請駐足 請沉默 聽烏鴉咳叫在

秋日光輪的枝頭那碩大渾圓白色耀眼的

夕日 可是通往自由之門？

我僵硬的心一陣陣戰(zhàn)栗 碎殼脫落

那傾吐的話語 那傾瀉秘密般低語的血液

像大片大片的落葉倒流 一瞬重回枝頭

麻雀飛起 隱于樹林的密語 而

成千的烏鴉筆直墜入池塘 子彈一樣

夕陽迸裂的火星落入眼底 炙枯的憂愁

我們追趕著挖空 不斷降臨的黑暗

黑暗從四面八方打開的包袱

我要闖入黎明 闖入黎明白色的太陽

直到太陽 鏡子一般融合并碎裂

尖銳冰冷的指針 請不要宣告

烏鴉在水底 沉悶地啼叫著 黑色

十月初秋

我知道 昨夜的露水一定釀成了酒

珍珠們站好隊伍 沿蛛網(wǎng)行走

于同一條隊列 初秋的水邊 十月

我和你聽落葉簌簌 第一聲

南遷經(jīng)過的大雁低鳴 扼死了夏天

陰影聚合驚散的碎語 樹葉的碎語

大片的草依舊生長 冷露中的眉睫

用手指摩挲樹皮的粗糙樸實沉厚

成千上萬片新鮮的干枯的清新的遒勁的

植物氣味 有真實的聲響 凝結(jié)

我的發(fā)絲蘊藏起姣美的寂寞

某一瞬 我可曾也是一株植物？

只是這樣安靜地低吟低語啊

碎碎念著 被風帶走的是輕盈的歡愉

埋入泥土的是淡薄的憂郁 再次

植入體內(nèi) 是這樣安靜的姿態(tài) 淡淡的

憂傷與從容 那清風經(jīng)過你

寂靜的耳畔 今晚 今晚我便如此

清潛入你的夢中

請交給我你秋天氣味的手指交給我

你醉心于明凈空氣的影子 和

林間池潭一般的目光 我是十月之水

幽潛入你體內(nèi) 流淌過你的血管

慢慢地 改變著你指紋的流向

冬

鴿子的幽冥

街空了 當秋天暗中隱入蒼穹

的另一邊 飽含三個季節(jié)的悲歡——

色彩已經(jīng)疲憊

它們睡去 并微弱地呼吸

南去的鳥鳴陣陣 為一場降雪

探聽人世的消息

霾從四面八方打開它的包袱

城郊空荒的大街 站在日和夜

夢和醒的混沌里

站在沒有記憶、鉛色圖紙的樓群中

時辰的光影微暗如沙

這個晦暗朦朧的季節(jié) 無數(shù)個過去的日子

灰白色靈魂般 游蕩 失眠 失語

無家可歸并面容模糊

再沒有感動也沒有驚奇 那些貧血的日子

仿佛遠山的暮色

人們沉睡 走入別人的夢中

當一月的風握緊蘿卜般的拳頭捶打城市

需要躲閃的 是風中攜帶而來的碎片

那碎片是什么形狀 總是

取決于你試圖封閉和忘卻的話語

搖晃的枯枝欲言又止

易碎的從未消失 它們遠比未來更耐久

就像塵埃不會消逝

孤獨的王者

我無聲地對你說話 黎明

我們的理解、默契、安寧

如同一首溫暖而平靜的詞 緩緩上升

在夜的青銅容器里熬制之后

到達融合的高度

空氣里是去年全部的星期天

流動遲疑 如同行云的靜默

桌上的一只空瓶子對著鐘擺發(fā)呆

我們安坐 靜靜地等待

整個冬天 全部的日子都是白色

我還有別的什么可期盼？

那種充實著我 又將我流落得更遠的

虛無 無邊無際

如同一場不止息的大雪 浩浩茫茫

在這個冬天

我是孤獨的王者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

我擁有落寞的街道 憂郁的雕像

孤注一擲的日落 和

一朵玫瑰在余暉下金黃色邊緣的憂傷

寧靜環(huán)繞我 猶如低聲訴說的脈脈溫情

但在這個冬天 我是一個

正在忘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