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上半葉的香港書法,隨著遺老和文人的到來,書法傳統(tǒng)得以引入和展開。在此移植過程中,廣東傳統(tǒng)和中原傳統(tǒng)相互交織,締造了香港書法的早期面貌,同時也在現(xiàn)代社會結(jié)構(gòu)中,透過雅集、展覽、出版、教育等活動,體現(xiàn)出中國書法從精英走向大眾的路向。因此,人才遷移與地域因素,對香港早期書法歷史的構(gòu)成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移植而來的碑學與帖學兩大傳統(tǒng),則是香港早期書法賴以發(fā)展的憑借。與此同時,在民國時期嚴峻的政治與文化情境下,香港書家以保存國粹為己任,于此彈丸之地守望傳統(tǒng),故香港早期書法背后的鄉(xiāng)邦情結(jié)與民族精神,實有其時代意義。
人才遷移是書法傳統(tǒng)移植香港的關鍵,亦是香港書法得以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南移的書家包括遺老書家群和文人書家群,其中后者又可分為三個群體,即分別以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香港書畫文學社及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為主力的書畫圈。在遷移過程中,這些書家或長期定居,或短暫寓留,以不同方式為香港書壇留下墨跡,形成了香港書法的早期面貌。
伴隨著航運的興起和移民的開發(fā),香港在20世紀初成為太平洋重要的商業(yè)中心和移民城市。香港臨近內(nèi)地,來自內(nèi)地的移民源源不斷地移居香港,使華人傳統(tǒng)觀念和習俗不但在香港得以保存完整,更趨于鞏固。1程美寶、趙雨樂合編,《香港史研究論著選輯》,香港公開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8頁;冼玉儀撰、程美寶譯,〈戰(zhàn)前香港同鄉(xiāng)組織的歷史〉,《香港史新編》,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08頁。香港書法史的發(fā)展,正與移民的變遷息息相關。晚清的香港書壇是由精英分子、流寓文人和鄉(xiāng)村學者自然形成的拼圖。拼圖的四周,是由習俗和傳統(tǒng)熏陶而成的碑版銘刻、墨跡留存,姑稱之為民間遺跡。在遺老和文人來到之前,香港社會已具有對傳統(tǒng)文化的仰慕,遺老們提倡的傳統(tǒng)書風恰好滿足了社會上對中國和傳統(tǒng)的期冀心理。
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前后,遺老書家群維護經(jīng)學傳統(tǒng),書法依附在經(jīng)學中。清末民初,來自廣東的前清遺老流落香港,他們或托黃冠避世,或出仕港府謀生,或密謀復辟圖存,途徑各異(圖1)。作為傳統(tǒng)讀書人,他們始終以書畫作為文人雅士生活的一種典型方式,因而每喜賦詩作書,時有詩社雅集之聚,以為砥礪切磋。學海書樓、宋臺秋唱(圖2)和正聲吟社是香江遺老繼承傳統(tǒng)文學的典型例證,三者成員時有重疊,他們成為香港士紳階層的代表,并通過雅集以及相應團體形成一個特殊的遺老文化圈,其活動對推動傳統(tǒng)詩文書畫藝術(shù)在香港的發(fā)展影響至深且遠。隨著遺老、商界和港府的努力,保存國粹的觀點最終形成共識,并間接促進了傳統(tǒng)書法的遷移。遺老們并非都是書法家,但都對傳統(tǒng)抱有極大興趣,詩文書畫正是發(fā)掘、重溫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的必要途徑。以往為科舉功名而準備的書法,被用作生計的維持和感情的寄托。
圖1 遺老合照于香港,約1920年,張學華、吳道镕、陳伯陶、汪兆鏞、黃誥(宣廷)、伍叔葆(銓萃)、桂坫太史以及金芝軒秀才等九人(出自《代代相傳——陳伯陶紀念集》,第53頁)
圖2 伍德彝,《宋臺秋唱圖》,1917年(出自《宋臺秋唱》,頁首)
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以士農(nóng)工商四大社會群體為基本要素,晚清亂象紛呈,舊的體系分崩離析,新的體系尚未確立,整個社會遂漸出現(xiàn)所謂“世困民窮,四民均失其業(yè)”的現(xiàn)象。2劉大鵬遺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山西省新華書店,1990年,1905年10月15日至12月25日條,第146—148頁。自1905年廢除科舉后,身為四民之首的士首當其沖,失去“學而優(yōu)則仕”的階梯,傳統(tǒng)的士紳在新的教育制度下,從帝國和家族秩序中游離出來,成為自由浮動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3許紀霖,〈重建社會重心:近代中國的“知識人社會” 〉,《學術(shù)月刊》2006年11月號。許紀霖稱之為“知識人社會”[intellectuals society]。這些知識分子移居到香港,其中的文人書家群推動了香港書法的發(fā)展,其過程大概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1911年至1927年,以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為主力的書畫圈(圖3),在美術(shù)領域體現(xiàn)了新式文人的崛起。他們多與清末民初的時事畫報畫人和同盟會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活動將廣東風氣傳承過來,書法依附在繪畫中,得到初步的發(fā)展。第二個時期是1927年至1937年,以香港書畫文學社為主力的書畫圈,在書法、繪畫、文學等領域全面鋪展,會員主要以廣東和香港的文人為主,同時上海的書畫家也有加入。第三個時期是1937年至1941年,以廣東文物展覽會為主體的書畫圈,在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的推動下,粵滬書家齊聚香港,與本地書家一道,帶動香港書法活動的高潮,其中廣東文物展覽會標志著廣東學者文人在香港藝術(shù)界的全面立足。
圖3 潘達微等,《清明爆竹圖》(合作畫),1927年縱93厘米,橫42厘米,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
三個時期并不截然分明,其成員活動往往相互交織,形成復雜的文人書家群。他們多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其職業(yè)和身分往往是革命者、教師、編輯、畫師等,與當時香港、廣東、上海和北京的文人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新式知識分子從傳統(tǒng)的士大夫自我演化而來,又與傳統(tǒng)士紳社會有著血脈聯(lián)系。他們不再像遺老所代表的士紳階層那樣有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也不再有國家科舉制度所認同的正式身分。新式知識分子雖然與遺老一樣,與傳統(tǒng)一脈相連,但相對于遺老,他們更多介入現(xiàn)代事務,或棲身報社,或投身教育。有學者提出,19世紀90年代以后,在城市社會出現(xiàn)了一個“知識人社會”。4Hockx,Michel.Questions of Style: Literary Societies and Literary Journals in Modern China,1911-1937,Brill,2003.而學校、傳媒和結(jié)社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得以形成的制度性媒介,即知識人社會得以憑借的三個基礎性的公共網(wǎng)絡。香港書法正是依賴這些公共領域,逐漸扎根傳播。事實上,南移的書家一方面引入了內(nèi)地的活動模式,同時亦應香港的城巿發(fā)展,逐漸使書法從精英階層走向大眾。詩社雅集是早期香港書法得以寄存的普遍形式,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詩社的成熟,雅集漸漸由社團主導,至30年代,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和香港書畫文學社(圖4)成為佼佼者,其活動也由前者的繪事活動,擴大至書畫和文學研究。書畫活動既由結(jié)社邁向社團,雅集亦和展覽并存,體現(xiàn)出齋室文化發(fā)展到展廳文化的過程。由于展覽形式更能面向社會,加上雜志、報章的宣傳,書畫展覽便如雨后春筍,對于傳統(tǒng)藝術(shù)文化的推廣起到了積極作用。與此同時,書法教育的發(fā)展、大量書法比賽的出現(xiàn)、書法教材和碑帖字畫的流傳,以至書法于濟貧恤寡、賑災、防災等方面所發(fā)揮的社會公益功能等,都說明書法日益融入近代社會的結(jié)構(gòu)之中??梢哉f,書法從早期依附于私塾、詩社、書畫鋪,到后來通過教育、雅集、展覽、出版等形式,得以接近社會大眾,此現(xiàn)象無疑與民國書法的整體發(fā)展模式一致。
圖4 《非非畫報》創(chuàng)刊號“撰述部”和“美術(shù)部”名單,1928年
香港書法活動的一個特點,是它與文學、繪畫之間的依存關系,這與南移人才的身分直接相關。早期香港專門的書法活動并不多見,19世紀晚期的潘飛聲等寓港文人心系詩文,民國香江遺老亦是如此,故相關的書法創(chuàng)作多是詩文雅集下的產(chǎn)物。至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時,書法主要與繪畫活動并存,而又以繪畫為主。發(fā)展到香港書畫文學社,雖然書法、繪畫、文學并列,但書法仍不是專門的類別。直到1941年書法座談會的出現(xiàn),書法才在大型活動中獨立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一方面說明香港書法保存了傳統(tǒng)詩書畫相互依存的特色,另一方面則反映出香港書法界其實是以文人及畫家為主。故嚴格來說,香港早期書壇擅書者眾,然若論開宗立派的書法大師,則付諸闕如。
地域是香港早期書法發(fā)展的重要因素。香港和內(nèi)地,尤其是廣東和東南沿海,在地緣、經(jīng)濟和文化等方面均有緊密聯(lián)系。近代香港的發(fā)展,由英占初期的海島漁村到如今的國際大都會,很大程度上依靠海內(nèi)外華人的資源和人力。在香港史研究中,對香港、廣東和中原三者之間的互動研究是值得注意的趨向,一些學者注意到中原文化、嶺南文化和香港文化在歷史上的復雜互動,重新將香港文化定位于豐富多元的中國地域文化中。5Liu,Tao Tao and Faure,David,et al.Unity and Diversity : Local Cultures and Identities in China,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1996.這種視野啟示著香港藝術(shù)史研究者將目光投向更深遠的文化淵源,同樣也啟示我們將目光投向嶺南書風和中原書風。
香港始終具有移民社會的特征,而移民主要由廣東而來。在地域上,香港與廣東密不可分,而在書法的淵源上,亦是如此。20世紀上半葉香港的書家主要在民國后由廣東移居而來,地域因素如影相隨,并通過兩種遷移方式對香港書壇產(chǎn)生影響。第一種是來自廣東的書家。以李文田的碑體對香港書家的影響為例,李氏早年專習歐陽詢,后博采漢唐諸碑,以魏碑為主,參以鄧石如、趙之謙等名家筆法,其楷書參以隸意,用筆肥重,結(jié)體謹嚴,篆書則風格沉雄,筆意蘊藉。自此以后,北碑植根于粵地,其門下弟子中,即包括香江遺老陳伯陶與吳道镕(圖5)。雖然陳、吳二人書風仍以帖學為主,此是科舉的因素所致,然遺老對碑學的普遍認同,當與廣東的淵源不無關系。又如其后葉恭綽書法走碑學路線,實離不開粵地傳統(tǒng)。
圖5 吳道镕《行書八言聯(lián)》,1925年(出自《代代相傳——陳伯陶紀念集》,第64頁)
第二種是經(jīng)過廣東而來的中原傳統(tǒng)。舉其要者,如翁方綱于1768年至1778年擔任廣東學政期間,將盛行于江浙和京師的書風帶入廣東,以學政的身份帶動廣東的金石風氣;繼翁氏之后,伊秉綬于1798至1802年任惠州知府,作為翁方綱的忘年交,其鑒賞品位和隸書風格都受到翁氏影響。經(jīng)過翁氏的提倡,伊秉綬古茂渾樸的隸書很快被廣東文士接受,對粵地書法影響極大。又如黃士陵應邀到廣雅書院協(xié)助院長梁鼎芬主持廣雅書局校書堂的工作,客寓廣州18年,期間遍交廣東名士,將浙、皖書風移植廣東。6黃士陵第一次來粵是在1882年至1885年,然后到北京國子監(jiān)求學,結(jié)交吳大澄、王懿榮、盛旻等,第二次是在1887至1900年,結(jié)交梁鼎芬、潘飛聲、黃遵憲、龍鳳鑣、陶浚宣、王秉恩、黃紹憲等名士,前后共18年。此外,趙之謙篆隸皆出自鄧石如,而李文田對趙氏書法青睞有加,加上康有為對鄧氏書法極力推崇,故鄧、趙二人書法于廣東一地亦甚受重視。綜觀香港早期書壇,其時書家受伊秉綬、鄧石如、趙之謙、黃士陵等人的影響至深,如鄧爾雅、馮康矦皆取法鄧石如與黃士陵,馮康矦和謝熙研習伊秉綬筆法,區(qū)建公對趙之謙心摹手追。這種江浙、皖派和京師的中原書風,主要通過廣東而輾轉(zhuǎn)移植香港。
在廣東傳統(tǒng)不斷輸入的同時,遺老書家群和文人書家群都與廣東和中原保持了緊密的聯(lián)系,其中以上海為甚。他們溝通了港滬兩地交游,對香港書壇吸收滬地書風起了重大作用。一方面,這與民初之后廣州和上海兩大城市經(jīng)濟地位的逆轉(zhuǎn)有直接關系。廣州是古代中國的海上貿(mào)易中心,早在唐代就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在清代仍是全國最大的外貿(mào)口岸,但鴉片戰(zhàn)爭之后,外國在華投資的重心明顯轉(zhuǎn)移到上海和香港,引起洋行、外商、資金、人才的大量轉(zhuǎn)移,廣州的領先地位首先被上海取代,隨著香港的崛起,廣州地位益發(fā)下降。另一方面,廣東文人如黃節(jié)、鄧實、潘飛聲、王薳、易孺和葉恭綽等成為民國上海傳統(tǒng)文化圈中的重要力量,早期香港書畫家對上海的關注并不亞于廣東,而且在香港獨特的地理和政治文化背景下,漸漸帶動粵港滬書畫圈的形成,為碑學書風在香港的交流與融合作出貢獻。7二戰(zhàn)前香港的滬籍人口稀少,據(jù)官方統(tǒng)計,1872年來自江蘇和浙江的居民只有15名,其后人口逐年增加——1876年17人,1881年12人,1891年144人,1897年534人,1901年512人,1911年835人,1921年1698人,1931年3768人。見黃紹倫撰、程美寶譯,〈精英遷移〉,《香港史研究論著選輯》,香港公開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24頁。20年代晚期的香港不僅與上海風氣相通,而且人們期待它成為粵滬聯(lián)系的中介。1928年的一篇文章指出:“上海為文化之中心,廣州則為南中國文化之中心,香港因此遂居于灌輸文化于滬粵兩方之位置。”8葉志雨,〈國內(nèi)出版界近觀〉,《墨花》1928年總第4期,第3頁。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香港在上海和廣州之間,上海的風氣應先到香港,然后才到廣州。9吳灞陵,〈香港的文藝〉,《墨花》1928年總第5期,第5頁。1938年《立報》的一篇文章則以預言的形式宣告了對香港文化界的期待:
今后中國文化的中心,至少將有一個時期要屬香港。并且這個文化中心,應更較上海為輝煌,因為它將是上海舊有文化和華南地方文化的合流,兩種文化的合流,照例一定會濺出來奇異的浪花。10了了,〈建立新文化中心〉,盧瑋鑾編,《香港的憂郁:文人筆下的香港(1925—1941)》,香港華風書局,1983年,第101—102頁。原載《立報》1938年4月2日。
香港早期的重要書家有相當一部分與上海淵源甚深。大體而言,1937年前主要是香港書家直接到中原地區(qū),如鄧爾雅、蔡守、陳荊鴻取徑上海、馮康矦取徑北京等。1937年后則隨著文人南下而帶來中原的風氣,如葉恭綽、簡經(jīng)綸和陳荊鴻。以葉恭綽為例(圖6),其早年習唐楷,又于趙孟頫《膽巴碑》用力甚深,及后讀康有為《廣藝舟雙輯》,覺“帖意易盡”,遂轉(zhuǎn)習北碑,至上海后所見既廣,更摻以出土木簡及晉唐寫經(jīng),由是書風一變。葉氏為廣東文物展覽會所作的榜書,大氣磅礴,是香港早期書法少見者。陳荊鴻除早年追隨康有為而受其尊碑思想影響外,又與上海結(jié)緣,他在晚年寫下“南海吾師,賓虹吾友,寸縑尺素,前塵宛在,緬懷故舊,益慚老拙”之句,正體現(xiàn)了早期上海經(jīng)歷的影響。11陳荊鴻,《蘊廬墨妙》,陳海韶自刊,1984年,第2頁。
圖6 葉恭綽(1880—1968)(出自《葉遐庵先生書畫選集》,頁首)
值得深思的是,雖然與上海、北京、江浙等地多有交流,但早期香港書壇未能融入大潮流中。吳昌碩的石鼓文、李瑞清的碑書、沈曾植的章草、于右任的標準草書均在同時期的上海獨樹一幟,而香港書家與上海的聯(lián)系,卻僅限于與張大千、黃賓虹等畫家或者其它書法小名家的交往,在書風學習上,也未感染上海書壇之精髓。即若對民國書壇影響至巨的康有為,他既是廣東書家,又多次過境香港,香港書家卻很少效仿其書法。廣東人王薳早年也寓居香港,然其章草卻直至1937年簡經(jīng)綸南來才引起時人注意。地域書風的交流和傳播,個中有復雜的因素,值得再加探討。
廣東書壇自陳獻章始,經(jīng)過數(shù)代書家的努力,至康有為從實踐到理論的提倡,碑學大興而為傳統(tǒng)帖學注入金石氣息;此后隨著廣東書家的遷移,碑帖傳統(tǒng)得以在香港匯合。一方面,香港書法籠罩在來自廣東的館閣體末流中,遺老書風承繼了帖學之風,在30年代之前占據(jù)了主流地位(圖7)。另一方面,隨著馮師韓、鄧爾雅、馮康矦、羅叔重和區(qū)建公等人南來,將廣東書壇頗為流行的碑學書風帶入,伊秉綬、鄧石如、趙之謙、黃士陵等人的書風因而延至香港,帶動本地對篆、隸、北魏楷書的研習。他們倡導的碑學書風與遺老的館閣面貌一起,使香港書壇呈現(xiàn)出碑帖并存的氣象。至三四十年代之交,從廣東文物展覽會所呈現(xiàn)的香港書壇,顯示出香港書家的視野已日漸開闊。1941年麥華三論及清至民國的廣東書家時認為:
圖7 賴際熙《行楷七言聯(lián)》,1919年(出自《歲寒堂壽言》)
爰及民國,清之遺老,猶多存者。黨國先進,亦多任務書。以現(xiàn)在之趨勢觀之,除接受吳、李、康三氏之遺產(chǎn)外,且將更從甲骨木簡,窮源竟委,涵镕碑帖,上下漢殷,發(fā)四千年書法之幽秘,蔚為民國藝術(shù)史之光。12麥華三,〈嶺南書法叢譚〉,廣東文物展覽會編,《廣東文物》,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1941年,第721頁。
此觀察大體亦可包括香港書壇。1941年3月由簡經(jīng)綸琴齋書舍主辦的歲華書畫展中,王薳的84件個人出品中有一半屬于章草,間有隸分;簡經(jīng)綸的個人出品計百余件,報載以流沙墜簡及甲骨章草之屬為得意之作(圖8),都見證了“涵镕碑帖,上下漢殷”的書法現(xiàn)象。13該展覽于1941年3月21日至23日在石塘咀陶園酒家舉行,《星島日報》1941年3月21日、22日、24日。
圖8 簡經(jīng)綸,《臨流沙墜簡》,縱133.5厘米,橫32.4厘米,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編號73.88
嚴格來說,香港書壇并未出現(xiàn)主流書風,也未出現(xiàn)碑帖兩個傳統(tǒng)孰為優(yōu)勝的爭論。大體上,隨著書家南移,不同傳統(tǒng)于不同情境下移植香港,造就了風格紛呈的現(xiàn)象。就帖學傳統(tǒng)而言,可以民國肇興后廣東翰林避居香港而形成的“太史公體”為代表,這些遺老書家宗尚晉唐,并取法宋代蘇、米以及元明趙、董,為香港書壇植入富有館閣味道的流麗書風。而遺老于傳統(tǒng)社會的超然文化身分,亦為香港的早期書法注入了精英文化的成份。遺老而外,繼承帖學傳統(tǒng)的文人書家亦眾,故即使遺老淡出書壇,帖學書法仍于香港書壇占重要席位。歐褚顏柳的楷書傳統(tǒng),二王及宋以來名家的行書傳統(tǒng),都于香港書法中大行其道,諸如蔡守、杜其章、葉恭綽、羅叔重等,所見書跡往往帶有傳統(tǒng)帖學的元素。
至于碑學書風,則是延續(xù)乾嘉以來的金石潮流,并得晚清安陽甲骨、居延漢簡和敦煌寫經(jīng)出土而推波助瀾,成為不少書家的目標。南下香港的嶺南書家亦在此背景下致力追求金石之氣,金石碑學傳統(tǒng)成為香港書壇的新動力。碑學書法所呈現(xiàn)的特點,于書體上造就了篆隸的復興,而于風格上則崇尚天然樸拙、古質(zhì)渾厚的氣度。戰(zhàn)前的香港書家,以鄧爾雅(圖9)、簡經(jīng)綸成就最高(圖10)。鄧爾雅的篆書與馮師韓的隸書,被譽為“鄧篆馮隸”,惜馮氏早期的傳世書跡不多,難窺全豹,而鄧爾雅書法植根于小學金石的功底,篆書與楷書都顯示極深的廣東淵源。簡經(jīng)綸取法甚古,無論是甲骨、金文、小篆、隸書、草書,均具有強烈個人面貌。鄧爾雅書風以靜穆莊嚴為主調(diào),而簡氏以雄渾率簡為勝,各擅勝場,皆有大師風范。
圖9 鄧爾雅,《篆書橫披》,1927年(出自《鄧爾雅法書集》,第81頁)
圖10 袖海堂合影,1948年攝于香港(出自《鄧芬百年藝術(shù)回顧》,第33頁)
乾嘉以來書法雖有碑學與帖學之分,但此兩大傳統(tǒng)隨著廣東書家的遷移而移植香港后,卻并非判若鴻溝。香港書家固然對此有所偏愛,如遺老之于帖學,鄧爾雅、簡經(jīng)綸之于碑學,但大體而言,不少書家于取法碑與帖時,都采取兼容的態(tài)度,如葉恭綽兼唐宋元法及出土木簡金石,羅叔重楷書宗褚遂良而隸書追蹤漢碑。綜觀香港書壇,碑學書風與帖學書風并存,不分軒輊,此或是受惠于香港相對自由、較少爭論的文藝環(huán)境。自民國以來,不少書家已擺脫了清末傾向極端的尊碑思想,轉(zhuǎn)而以較寬容的目光看待書法傳統(tǒng)。即如康有為雖曾于《廣藝舟雙楫》中揚碑抑帖,然晚年亦提出融合北碑南帖及漢分秦篆周籀的集大成觀點,并未摒棄帖學。香港書壇的兼容氣氛,無疑體現(xiàn)了民國書法新舊交替的時代特色。
風格紛呈的香港書法,并未出現(xiàn)重大變革,其個性可說是相對保守的。遺老為應付科舉而建基于帖學的書法,固然代表了保守的書風,甚至擺脫不了為人詬病的館閣體,而其它新式文人雖然不少碑帖并重,但大都緊守傳統(tǒng),以古為法,并未開拓出富有強烈創(chuàng)新意味的書風。這現(xiàn)象除了反映出香港早期書壇并沒有開宗立派的大師外,亦說明活躍于香港書壇的文人學者仍緊守以書法為國粹的傳統(tǒng)觀念。在繪畫上,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的宗旨正是發(fā)揚傳統(tǒng)中國繪畫,即使其后《非非畫報》表現(xiàn)出寬宏的視野,刊登不同派別的作品,但內(nèi)地如火如荼的繪畫革新問題,在香港并不流行。整體來說,當時香港藝壇的氛圍較為保守,作為藝文精粹的書法,以保存國粹與發(fā)揚傳統(tǒng)為旨趣,自是不難理解。
香港早期書壇雖然缺乏統(tǒng)一的主流風格,但其濃厚的書卷氣,卻可視為香港書法的特色。一如清代以來的書壇風尚,香港書家多具學問,其文人學者的氣質(zhì)決定了香港早期書法的性格。麥華三曾指出粵地書家的特色之一是“重學問”,并謂“自白沙(陳獻章)以來,吾粵書家,尊重學問,凡言書法,以有書卷氣者為依歸?!?4同注12,第730頁。此評可用于香港書法。從潘飛聲到遺老,從蔡守、鄧爾雅到葉恭綽、羅叔重,或精國學,或擅詩文,無不于筆墨之中蘊含著個人的學養(yǎng)修為。正如鄧爾雅談論篆刻時說:“以小學為根本,則篆文不誤;以金石為參考,則來歷弗差;以書畫為會通,則布白有致;以詩文為涵養(yǎng),則氣韻不俗?!?5鄧爾雅,〈嶺南近代印人征略〉,《香港中興報周年紀念刊》,第197頁。以篆刻、小學、金石、書法、繪畫、詩文集于一身為己任,充分道出重視學問的傳統(tǒng)觀點。
從民初廣東遺老的帖學末流,到30年代粵港文人的碑帖合流,保存國粹始終是書壇主流(圖11)。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交迫中,面對日趨沒落的固有傳統(tǒng),在民族精神的號召下,遺老與文人書畫家皆戮力維護國粹,不約而同通過書法為文化傳承作出努力。16關于國粹,參考羅志田,〈清季保存國粹的朝野努力及其觀念異同〉,《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28—100頁。在移民社會的國族想象和鄉(xiāng)邦情結(jié)中,書法扮演了身份認同的重要功能。
圖11 吳道櫧《非非畫報》題詞,1928年
1911年到1919年,在遺老眼中,國粹是維護經(jīng)學傳統(tǒng),書法依附在經(jīng)學之中。遺老身經(jīng)亡國之痛,常興黍離麥秀之思,乃至新亭對泣之苦。其時香港書法以遺老的館閣體為尚,文學則以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為主,無不說明了當時的保守氣息。在尊經(jīng)弘道的傳統(tǒng)氛圍中,遺老以詩詞書畫自娛,藉筆墨余閑以陶冶性情。書法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個性,使之成為遺老北望神州和流亡文人寄托哀思的最佳途徑。傳統(tǒng)的中文教育和官方對新文化運動的抗拒,一方面令文化趨向保守,另一方面卻有深遠的意義,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對國粹的尊重。正是此種文化氛圍使得書法的授受和交流成為可能,并為書法傳統(tǒng)在香港的植入奠定了基礎。
1919年至1927年,在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眼中,國粹是維護繪畫傳統(tǒng),書法依附在繪畫之中。這與民初以來香港的文化氛圍息息相關,也與五四運動之后中國畫壇的發(fā)展趨勢相呼應。民初的香港以舊式傳統(tǒng)文化為尚,就繪畫領域而言,國人因震于歐西物質(zhì)文明之盛,“于是奉西畫為神圣,鄙中國畫為不足道”。17俞劍華,〈中國山水畫之寫生〉,《國畫月刊》第1卷第4期,1935年2月10日??涤袨閷χ袊嫷墓_批判,引發(fā)了新舊兩派在全國的論爭,其中舊派對維護中國繪畫傳統(tǒng)不遺余力,保存國粹成為美術(shù)界的主流話語。在港的傳統(tǒng)派畫人對國畫傳統(tǒng)的宣揚,近接廣東,遠紹中原,使清末民初的國粹思潮蔓延至香港藝術(shù)領域。1925年廣東國畫研究會尖銳地批評道:
循至今日,畫風漸趨靡弱。欲返其道者,又流于狂怪怒張……乃昧于識者,去古日遠;迷于目者,與古背馳。甚且見異思遷,數(shù)典忘祖,國粹之淪亡,不絕如縷。此關心國故者,所謂咨嗟太息,而不能自已者也。抑知一國之美術(shù),為一國之精神所默寄,非徒以表示國治之隆圬。18黃大德,〈癸亥合作畫社——廣東國畫研究會大事記〉,《廣州美術(shù)研究》1990年第4期,第74—77頁。
廣東《國畫研究會特刊》的弁言中云:
環(huán)顧國中,所自命為新人物者,輒欲舉吾國數(shù)千年之國故,大而綱紀倫常,小而衣冠文物,盡使之凘滅無余然后快。其不胥國中淪為異類者幾何。19羅嘯璈,〈弁言〉,《國畫研究會特刊》,1926年,第1頁。
潘至中曾有題詩云:“邇來世事日趨時,放眼河山一笑之。筆禿墨枯寧自苦,中原風物待維持?!?0李健兒,《廣東現(xiàn)代畫人傳》,儉廬文藝苑,1941年版,自序,第25頁。其振興畫學之苦心,于此可見。
1927年到1937年,在香港書畫文學社眼中,保護國粹代表著維護民族主義。在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中,抗日精神滲入書畫社團,書法成為宣揚民族精神的利器。受九一八事變影響,香港爆發(fā)反日杯葛運動以及攻擊日僑事件。21蔡榮芳,《香港人之香港史(1841—1945)》,牛津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74—182頁。一如文壇中民族主義思潮越趨高漲,香港書畫界反日情緒越趨濃厚,其中杜其章(圖12)擔當著重要的角色。22黃康顯,〈“九一八”至“七七”期間香港文壇的民族覺醒〉,吳倫霓霞、鄭赤琰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在亞洲之海外華人》,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45—354頁。1934年杜其章在廣東代表書畫文學社發(fā)言時,公開宣揚提倡藝術(shù),其目的在于“使國際知我國之文化國粹”。23〈書畫社在省民教館展覽〉,《工商日報》1934年5月7日。在同年的鐘聲慈善社和書畫文學社的展覽中,杜其章即席書寫“還我河山”等擘窠大字,觀者以為在“國難當中,更起無窮之感想?!?4《工商日報》1934年6月5日。此外,吳醒濂于1936年參觀廣東全省市展會,得觀杜其章滾地一筆而草丈余之長聯(lián),書為“忍令上國衣冠淪為夷狄”“相率中原豪杰還我河山”,一氣呵成,眾人掌聲如雷,嘆為觀止,以為“有龍蛇飛舞之姿態(tài)”,此外還有“國破家何在”“唇亡齒自寒”“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等聯(lián)。25吳醒濂,〈杜其章先生〉,《香港華人名人史略》,香港五州書局,1937年,第41頁。如此種種,皆說明書法與民族主義的結(jié)合。
圖12 杜其章(1897—1942)(出自《香港華人名人史略》,第40頁)
1937年到1941年,在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眼中,國粹是復興民族文化。在西化思潮下,國人咸以藝術(shù)實用為務,而質(zhì)疑最傳統(tǒng)的國粹,如有論者所言:
書法在中國向來自成藝術(shù),和圖畫有同等的身份,近來才有人懷疑它是否可以列于藝術(shù),這般人大概是看到西方藝術(shù)史中向來不留位置給書法,所以覺得中國人看重書法有些離奇。其實書法可列于藝術(shù),是無可置疑的。26朱光潛,〈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宇宙的人情化〉,《朱光潛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2卷,第23—24頁。該文原為《談美》第三篇,寫于1932年,最初由《中學生》雜志選刊,同年11月由開明書店出版。朱光潛此文,連同梁啟超1926的講演〈書法指導〉、鄧以蜇1937的文章〈書法之欣賞〉等,在當時均未引起反響。
香港知識分子開始對內(nèi)地引發(fā)的文化困境進行嚴肅反省,他們從政治轉(zhuǎn)向文化以圖保存,20世紀30年代后半期興盛的書法比賽即與民族主義運動息息相關。而教育部于1937年訓令全國各校,提倡寫字,主張用毛筆和中國紙。27陳炳權(quán),〈書法課程〉,《大學教育五十年》,香港南天書業(yè)公司,1970年,上冊,第708—709頁,原載1944年《紐約商報》。葉恭綽等人認為,發(fā)揚民族精神,藉此宣揚抗戰(zhàn),為文士應有之責,于是在組織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的基礎上,征得廣東軍政要員和各界人士的支持,經(jīng)數(shù)月籌備,舉辦了規(guī)??涨暗膹V東文物展覽會(圖13),在提高民族思想認識方面,取得了積極影響。香港書畫界響應政治局勢,以保存國粹與發(fā)揚民族精神為重,其中尤以廣東先賢之氣節(jié)相號召,書法在保存國粹的風潮和政治的角力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藝術(shù)家通過書畫向民眾灌輸國民意識,這使書畫實際兼具社會政治教育空間的功能。除直接用書寫形式來傳輸民族主義外,還通過比賽、展覽來達到宣傳目的,從而讓民眾在參與過程中由衷地產(chǎn)生抗日和救國的意識。廣東文物展覽會作為大規(guī)模的主題展覽,與同時期的藝術(shù)界獻機會、書畫古物展覽會、書法座談會等相呼應,不僅為研究和觀賞提供了方便,更擔當起保存國粹與發(fā)揚民族精神的重任。就大眾文化而言,1937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提倡國粹”的口號滲透在電影和商業(yè)等的每一個角落,對嶺南鄉(xiāng)邦文物的重視正是在1938年廣州淪陷的背景下興起,嶺南書風因而植入更深。
圖13 廣東文物展覽會開幕剪彩留影,1940年(出自《廣東文物》,第199頁)
同樣與保存國粹相關的是香港書家的鄉(xiāng)邦情結(jié)。廣東地區(qū)雖自秦代起已被納入中原帝國的版圖內(nèi),但其文化卻一向自成一體。作為中外國際通商口岸,唐代的廣州與珠江三角洲地區(qū),其多元開放的程度不下于今天的香港。直至明中葉海禁時期,官方開始在廣東推行保甲制與積極鼓勵廣東大族考取功名,才慢慢將廣東的文化精英納入儒家正統(tǒng)的秩序。28同注5,還可參閱孔誥烽,〈香港“中國化”下的身分再思〉,《明報》2002年1月28日。歷史經(jīng)歷醞釀出有別于中原的廣東文化,而嶺南學術(shù)在確立香港早期文化走向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程美寶指出19世紀中后期,在以廣州學海堂為中心的士大夫社群中,萌發(fā)出廣東文化的復興運動。辛亥革命前夕,廣東甚至興起一個主張把廣州話文字化,并以之取代古文的潮流。29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三聯(lián)書店,2006年。葉恭綽說:“余維先民著作行誼,皆吾民族精神之所寄,吾人后死不克繼述闡揚,乃至并遺跡而湮沒之,習尚家族主義地方觀念者,言行之不相顧,乃如是,可恥也已?!?0葉恭綽,〈廣東叢書序〉(1941年3月),屈大均,《翁山文鈔》,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3—4頁。楊千里說:“(粵人)筆下絕無館閣氣味……廣東學者,獨恥為時世之妝,以保持先哲之遺緒,此真所謂廣東精神?!?1楊千里,〈廣東文物展覽觀后記〉,同注12,第263頁。書家對廣東先賢的贊揚,折射出地方精英對中國古典文化和嶺南地域文化雙重認可的意識。
此種鄉(xiāng)邦情結(jié)也體現(xiàn)在香港書法上。20世紀上半葉的香港書壇,除了于書風上取法及繼承廣東書法傳統(tǒng)外,更大力推崇廣東書家陳獻章、朱九江、吳榮光、陳蘭甫、李文田等。1940年香港盛極一時的廣東文物展覽會,因廣州淪陷而籌辦,更掀起發(fā)揚廣東文物的熱潮,其中嶺南書風便是關注焦點之一(圖14)。以廣州大儒朱九江為例,朱氏晚年悉焚其稿,后人得其寸紙遺墨,視如拱璧。廣東文物展覽會中展出了朱氏對聯(lián),更引人注目。32聯(lián)文“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學;頌其詩,讀其書,友天下之善,尚論古人?!碑敃r《國民日報》《越華報》《華僑日報》等都重點推介,而且征文比賽前十名者有六篇提及該聯(lián),且評價極高。
廣東文物展覽會極為轟動,葉恭綽為展覽所題的“高樓風雨,南海衣冠”(圖15)更是深入人心,對于國家及鄉(xiāng)邦之情的凝聚,產(chǎn)生了正面的影響。然而,展覽會后不久,卻有一場未及展開的論爭,將保存國粹的情結(jié)推向高潮。1941年5月20日,許地山在《大公報》上發(fā)表〈青年節(jié)對青年人講話〉的文章,指出五四精神日漸泯滅,許多人甚至回到了科舉時代的習尚,把時間浪費在詩文書畫上,他指責一些文人盲目地鼓吹保存國粹,卻不知道他們所保存的只是“渣滓”而已。許氏批評當時提倡書法的“許多青年導師”,認為古人因清閑而用寫字消磨時間,今人則大可不必,而應關心民族存亡問題:
當日五四底學生,今日有許多已是操縱國運底要人,試問他們有了什么成績,有許多人甚且回到科舉時代底習尚,以為讀書人便當會做詩、寫字、繪畫,不但自己這樣做,并且鼓勵學生跟著他們將有用的時間,費在無用或難以成功底事情上。他們盲目地鼓吹保存國粹,發(fā)展中國固有文化,不知道他們所保存底只是國渣滓而已?!袊淖植桓母铮褡宓走M步便無希望。這是我敢斷言底。我敢再進一步說,推行注音文字還不夠,非得改用拼音字不可?!岢珪ㄒ才c提倡做狗虱戲一樣無關大雅,近日人好皮毛的名譽,以為能寫個字,能畫兩筆,便是名家。因此,不肯從真學問處下工夫,真是太可惜太可憐了?!液芘聦淼闹腥A民族也會像美洲底紅印第安人一樣,被劃出一個地方,做為民族底保存區(qū)域,留一百幾十萬人,作為人類過去種族與一種文化民族遺型,供人類學者來研究。三時五時到那區(qū)域去,看看中國人怎樣用毛筆畫小鳥,寫草字,看看中國人怎樣拜祖先和打麻雀。33許地山,〈青年節(jié)對青年人講話〉,《大公報》,1941年5月20日,第8版“香港”。按:馬國權(quán)指出該文發(fā)表于1940年5月8日的《大公報》上,此說不確。馬國權(quán),〈香港近百年書壇概述〉,莫家良編,《書海觀瀾——中國書法國際學術(shù)會議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藝術(shù)系、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8年,第214頁。
此文一出,輿論大嘩。陳公哲即于《華字日報》發(fā)表《讀許地山對青年談話感言》,針對許氏發(fā)難,逐條反駁,連番質(zhì)問:
圖14 李蟠,《嶺南書風》,1943年
圖15 葉恭綽《廣東文物展覽會會場大門聯(lián)》,1940年(出自《廣東文物》,第199頁)
書、畫歐洲各國皆從古有之,豈歐洲亦有科舉時代習尚耶?抑在許先生之意,以為歐洲之詩、書、畫,因其非中國之物,故特足稱,而中國之詩書畫則無一足取,一概皆為國之渣滓耶?……今觀許先生之意,以欲舉中國所有一切詩書畫者而皆滓之,然則將謂中國可全廢詩書畫耶?抑欲使中國盡從歐洲之詩書畫,然后始為粹耶?茍如是則許先生眼中,已顯存“凡歐皆粹,無國不滓”之成見,又豈抗建時代,當以提高國家民族意識,為指導青年原則之“中國學者”所宜出此耶?……今人之從事于詩書畫研究者,亦各從興趣耳,非欲盡人皆使之成詩家、書家、畫家。更非主張,凡曾學詩書畫者,皆當置一切其它實用之學于不問也。然詩足以言志,畫足以抒情,字更為文章之衣冠,雖不必盡仿高古,然至少不能誤體、別書、歪斜胡亂,使人無從辨認。……今許先生乃一律以做狗虱戲目之,何輕視中國人物及學術(shù)之甚耶?34陳公哲,〈讀許地山對青年談話感言〉,李晉光,《陳公哲先生知行錄》,香港靜廬出版社,1951年,第129—132頁。
1941年7月14日至22日,許地山的〈國粹與國學〉在《大公報》分七次連載發(fā)表,討論國粹之余,并及書法及詩畫古文辭。35許地山,〈國粹與國學〉,《國粹與國學》,臺北水牛出版社,1966年,第171頁。文中首先提出他認定國粹的條件:“一個民族在物質(zhì)上,精神上與思想上對于人類,最少是本民族,有過重要的貢獻,而這種貢獻是繼續(xù)由功用,繼續(xù)在發(fā)展底,才可以被稱為國粹。”對于現(xiàn)狀,他有一種“國粹淪亡”或“國粹有限”的感覺:“近幾年來,‘保存國粹’底呼聲好像又集中在書畫詩古文辭一類底努力上;于是國學家,國畫家,乃至‘科學書法家’,都像負著‘神圣使命’,想到外國獻寶去。”他說:“許多人宣說書法是中國藝術(shù)底特別部門。其實真正的書家在歷史上是可以屈指數(shù)出來底。我不承認寫字有真正的藝術(shù)價值。”理由主要有三點:
第一,文字根本的作用是表達意思,紙上的不只不過是書寫材料,只要技術(shù)純熟認得出來就達到目的了,中國文化最大的毒害便是自己的文字:“民族文化與思想底淵源,固然要由本國底經(jīng)史中尋覓,但我們不能保證新學術(shù)絕對可以從其中產(chǎn)生出來?!粋€民族底文化高低是看那民族能產(chǎn)生多少有用的知識與任務,而不是歷史底久遠與經(jīng)典底充斥?!?/p>
第二,凡是藝術(shù),必有創(chuàng)造性,文字自古定形,原不能說是創(chuàng)作?,F(xiàn)代青年多用鋼筆鉛筆,要他們寫真楷更是不容易了。他又認為,“更可惜的,是這班保存國粹與發(fā)揚國光底文學家級藝術(shù)家們不想在既有的成就上繼續(xù)努力,只會作假骨董,很低能地描三兩幅宋元畫稿,寫四五條蘇黃字帖,做一二章毫無內(nèi)容底詩古文辭,反自詡為一國底優(yōu)越成就都薈萃在自己身上?!绷硗?,他對仿古表示不滿,“動筆就得意地摹董北苑、法南宮,那有什么用處?縱然所擬底足以亂真,也不如真的好,所以我看這全是渣,全是無生命底尸體,全有臭味底干屎橛?!?/p>
第三,一般求墨寶多是跟寫字的人講交情,是社交學問。許多人只喜歡求名人字和貴人字,尤其是上款有自己底名號,字寫得好壞,本來沒有什么關系。36許地山,〈中國文字底將來〉,同注35,第183頁?!霸倏匆话闼^文學家所做底詩文多是有形式無內(nèi)容底‘社交文藝’,和貴人底詩詞,撰死人底墓志,題友朋或友朋所有底書畫底簽頭跋尾。這樣地做文辭才真是一種博名譽占地位底憑借?!?/p>
雙方劍拔弩張,未幾,因許氏突然過身而爭論遂止,繼因香港淪陷而為人遺忘。許地山未及展開的辯論涉及到書法的文化性質(zhì),它至少包含兩個尖銳的問題:書法作為國粹,僅僅是一種雕蟲小技還是蘊含了民族大義?于中國戰(zhàn)亂之際,香港文藝界欲擔當起保存文化的重任,書法家是否應扮演重要角色?另一方面,許氏之論指向當時熾熱的文字改革之爭。在同一文中,許氏反對鼓吹保存中國文字的說法,認為文字不過是工具,并非民族的神圣遺物:“中國文字不改革,民族底進步便無希望。這是我敢斷言底。我敢再進一步說,推行注音字母還不夠,非得改用拼音字不可?!?7許地山,〈青年節(jié)對青年人講話〉,《大公報》1941年5月20日,第8版“香港”。
毋庸諱言,許地山的質(zhì)疑不單止是文人在政治情境的不同選擇,也與毛筆退出實用領域、古典文化氛圍的消失和文字改革運動等現(xiàn)象相關,此時期的書法已與民初的太史公體有明顯區(qū)別。在遺老眼中,書法并非專門的藝術(shù),他們自覺用毛筆寫字,這與千年來書法為科舉取仕的標準之一有關,他們所呈現(xiàn)的雖是館閣體的末流,本質(zhì)上卻是高雅藝術(shù)的余響,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人的生活方式。但隨著時代環(huán)境和文化觀念的變遷,書法更多被視為無傷大雅的專門技藝,許氏之論固然用心良苦,然而以實用看待藝術(shù)的觀點卻不甚可取。許地山所引發(fā)的插曲,就中國而言,可視為30年代中國學界關于漢字改革之論辯的余緒。當時的知識分子就傳統(tǒng)展開爭論,他們在漢字的存亡問題上產(chǎn)生了分歧。就香港而言,可視為部份學者對推崇經(jīng)學和文言的保守政策的不滿,此種不滿隨著遺老的淡出和新一批南來文人的上臺而醞釀成熟,而抗戰(zhàn)更激發(fā)了文人救國之情,當時香港頗為熱鬧的新文字運動即是一例。
于此國難之際,香港文藝界仍能發(fā)國粹之幽光,揚書法之精神,究其因,乃是香港并未經(jīng)歷激烈的革命思潮,此地的人們對傳統(tǒng)有著特別的尊重。經(jīng)過20年代遺老對經(jīng)史的闡精發(fā)微,以及30年代文人學者流落異地而產(chǎn)生的對傳統(tǒng)的思念,這種尊重已經(jīng)成為堅定的信念。有必要承認,在內(nèi)地持續(xù)動蕩的時代背景下,保存國粹實具有抗爭的意義。中國的傳統(tǒng)得到維護并在海隅折射出光芒,書法即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
無庸置疑,香港早期書法是在人才遷移、社會變遷,以至中國大陸變革及動蕩的大環(huán)境下,將移植而來的傳統(tǒng)延續(xù)下去,并以保守的品格,對時代做出回應。偏重帖學的民初太史公體固不必說,即使是二三十年代碑帖并存的文人書法,亦于藝術(shù)革新上乏善足陳。然而,在香港淪陷前的那段歷史,緊守傳統(tǒng)卻有著特殊的意義。香港早期書法不單表現(xiàn)了書家個人的藝術(shù)修為,還在保存國粹的風潮中,寄寓著時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感情,甚至是民族精神的維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處于風雨飄搖的年代,香港書法雖無創(chuàng)新上的重大建樹,但其意義實不言而喻。香港于戰(zhàn)后至50年代初,續(xù)有大量人才南移,不少寓港的有識之士目睹中國大陸推行社會主義,更感到傳統(tǒng)文化的保存與發(fā)揚是刻不容緩的使命。如錢穆及唐君毅于1949年創(chuàng)立新亞書院,其宗旨即為挽救中國文化傳統(tǒng)、完善人文教育。當時香港書壇亦以尊重傳統(tǒng)為旨趣,即使其后于60年代呂壽琨于水墨畫上銳意創(chuàng)新,為畫壇注入新的動力,香港書法仍繼續(xù)走其守望傳統(tǒng)的道路。追本溯源,淪陷前的香港書法,正是其根基之所在。
從歷史文化的角度來看,香港書法的移植很能說明書法藝術(shù)承載了深厚的傳統(tǒng)底蘊。當現(xiàn)代書法日益趨向視覺形式的表現(xiàn)時,回首20世紀上半葉香港的書法,當時書家所看重的文化內(nèi)涵無疑令人緬懷,也值得今人借鑒。如今的香港不僅發(fā)展成為國際化大都市,也晉身為亞洲展覽之都,在商業(yè)化和國際化的同時,也不復有早期文人保存國粹、發(fā)揚傳統(tǒng)的強烈責任感??梢钥隙ǖ氖牵粋€城市在規(guī)劃未來的同時,應珍視自身的文化和歷史,因為未來很可能正潛藏于她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當書法傳統(tǒng)被移植之后,如何精心培植并發(fā)揚之,應是當代香港書家需要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