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人沒有幾根頭發(fā),鼻梁上點綴著幾點紅斑。有些不修邊幅,行動并不遲緩。太陽潑灑金色光波的天氣,他比太陽起得早,在我們小區(qū)花園那塊仿佛只屬于他的陽光豐盈的墻角,屁股下壓著個小馬扎,脊背朝著太陽采暖。
我發(fā)現(xiàn)老人用脊背采陽光,是去年盛夏。最初吸引我的是他那件像破篩子底似的背心,我絲毫不夸張,那背心在我看來早該當(dāng)廢品處理了,破爛得不堪入目,前襟后背上很不規(guī)則地布滿大小不一的網(wǎng)狀破洞。這樣的老人并不少見,吝嗇得把錢在手心攥出了汗,也舍不得花。一次我打他身邊走過,無話找話地隨便遞過去了一句:“老人家,換件新背心吧,超市十元八元隨便拿一件穿上比這件順眼!”沒料到正曬的他連眼皮也沒抬就回敬了我一句:“扔了?寶貝!你不可惜我心疼!你知道那些眼眼窟窿是咋來的?”我還沒回話他先亮底了:“那是太陽咬的!咬的味道誰試誰快活!”
太陽咬的!這話撩撥得人心有點喜疼!我本是隨口問問罷了,瞬間被他意外的話打得亂了腳步,百感交集。太陽咬的,太陽長出了牙?我咀嚼著這句自己一時也難懂的話,他卻又閉上眼睛享受太陽咬他的受活滋味了!
此后,我仍然每天那個時辰能看到老人脊背朝著太陽盡享陽光的愛撫。一次,我剛不舍地從他身邊走過,沒想到他倒喊住了我:“請留步!”
我回轉(zhuǎn)身。他問:“你有話要說吧?”
“是呀,有事請教你老人家!”
“不敢說請教,請講!”他摸了摸光亮的腦殼,臉上浮現(xiàn)著似乎猜不透的莊重,但我看出,沒有壞意。
“還是你那件背心,我就不明白,怎么會是太陽咬爛的?!?/p>
他笑了,是那種很單純的爛漫,與他這樣的年紀(jì)很不般配的稍有輕視的笑:“跟你開了個玩笑你也當(dāng)真!別說你不信,我也不信!”
老人從屁股下抽出馬扎推給我,他很隨意地盤腿坐在了草地上。我不好意思坐,站著說話,閑聊。
“老人家,你這曬脊背有什么說道,你把背心都曬成篩子底了!”
他仍然微閉雙眼,分明受活萬分地讓陽光撫摸,說:“人活我這把年紀(jì),就怕有病!攤上難纏的病,說不定哪一天兩眼一閉腿一蹬,找閻王爺報到去了。心臟病纏了我差不多十年,就是不饒我,死不了活不好,頭發(fā)不斷掉,前額的地盤不斷擴(kuò)大著。最揪心的是渾身沒有一處不疼!我方方竅竅用遍了就是不見效。后來關(guān)節(jié)炎又撲上我雙肩。渾身都是禍害!”
說著用五指梳理了一下光亮的額頭,好像要把心頭的煩躁怨惱梳掉,說:“真的,是這腦門給我引領(lǐng)來了治病的好方子。一天,一個陌生人冷不丁地站在我面前,說,你這頭發(fā)還得掉下去,他說有個方子可以試一試,保不準(zhǔn)會有救。那人告訴我這方子是一個土大夫的家傳秘方,那大夫得知我求醫(yī)無門后,就托這個陌生人轉(zhuǎn)告給我一個不用花錢就能治病的秘方!”
這還聽不出來,我脫口說道:“背著太陽曬脊背!”
“是的!那大夫轉(zhuǎn)告我要堅持每天坐在太陽下面曬脊背。還說再不曬滿頭的頭發(fā)都會留不住。轉(zhuǎn)話人不讓我問為什么,照著辦就行。問,人家也不說。愛信不信!我照著他傳遞的辦法曬了一個多月脊背,初有成效。再堅持下去,半年是有了,就越來越好了。血壓接近正常了,頭也不暈了,關(guān)節(jié)開始消腫了,可以靈活地轉(zhuǎn)動。就這樣!就是這樣!”
老人的生命里有了陽光,他告訴我,他要感謝給他陽光的那個大夫。沒有貴重的禮物送恩人,當(dāng)時庭院里他親手栽的石榴樹上的果子正成熟,每顆石榴都笑得咧嘴露牙的,把樹枝壓成了弓形。他捏肥挑瘦地選了一籃上好的石榴,要送時才發(fā)現(xiàn)恩人無名無姓又無住址,送哪兒去?他只好托傳藥方的那個中間人轉(zhuǎn)遞。誰知人家不收禮,竟提著籃子退了回來!
老人講完自己這段耐人琢磨的經(jīng)歷以后,他的食指和拇指一捻一松,敲出得意的脆響。他像身邊那棵香樟樹一樣,那么簡樸而安靜地活著,也生根,也開花,卻無欲無求地淡定。
這之后不久,我就再也沒有見到老人了。他曬脊背的那塊地方,盡管太陽依舊照著,卻寂寞、空曠了許多。就連他放馬扎的那片草地也好像蒼老了一些。我心里空落落的不自在。有他時不覺得多,少了他還真有難耐的不習(xí)慣。不就是一個陌路人嘛,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在意他!
熟人聽了我這番陳述后,仰頭大笑,鼻子都快歪到耳根了。他說,你怎么那么容易讓別人牽著迷路,什么藥方的主人,全是傳遞藥方的人編造出來的故事。那個曬脊背治心臟病的辦法,就是他自己在十多年和疾病的較量中琢磨出來的。熟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笑我:“你被他騙了,善意的騙人啊!”
次日中午,正是老人平日曬脊背的時辰,我來到他的家門口。叩門,不開。再叩,仍然無動靜。我連續(xù)敲門,嘭嘭嘭……
隔壁一個婦人從門里探出頭,問:“你找他?”
“是!”
“他走了總有十天了吧!”
“去哪兒?”
“閻王爺叫去報到了!”
好像有人在我頭上敲了一悶棍。這怎么會是真的呢?那個手提著飽滿陽光給自己脊背潑灑的老人,怎么不打一聲招呼就去了遠(yuǎn)方?
我再也看不到這個曬太陽的老人了。他的姓名我也不想去打聽,知道了名字,也許會更讓我傷感。但我想說的是,每一個人都有享受太陽光澤的權(quán)利,也都有做太陽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