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修建

一

去年春節(jié)前夕，因為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籌劃許久的小姨姥，被迫取消了早已訂好的回東北老家的機票。

太姥姥的生日是臘月三十，過了這個生日，她就整整一百歲了。身在海南的小姨姥，通過視頻給太姥姥祝壽、拜年。小姨姥也已兩鬢斑白，她淚眼蒙眬地沖著鏡頭大聲喊：“媽媽，祝您百歲生日快樂！祝您新年幸福安康！我明年春節(jié)一定回去，您要給我準備好壓歲錢啊。”

太姥姥的耳朵很背，可她還是聽到小姨姥的話了。她樂呵呵地點頭，指指腳上的紅襪子，那是小姨姥秋天時寄來的，她今天穿上了。太姥姥不厭其煩地逢人便說，這是老閨女特意給她買的，祝福她走紅運，生活紅紅火火。其他幾個女兒和一幫孫子、孫女便嗔怪老人偏心，他們也給太姥姥買了各種禮物，可都沒被她如此夸贊。太姥姥也不遮掩自己的偏愛：“她是老閨女，離家在外面這么多年，太不容易啦。”

太姥姥自從生下第一個女兒后，又接連生下六個姑娘，在生小姨姥時大出血，差點丟了命。醫(yī)生警告太姥爺，太姥姥今后不能再生育了，太姥爺和太姥姥兩人執(zhí)意要生個男孩的愿望至此徹底破滅。很長一段時間，太姥姥都在自責遺憾：“咋就生不出一個男孩呢？如果還能生，說不準下一個就是男孩。”鄰居們都安慰她：“你家有‘七仙女啊，不知多讓人羨慕呢?！碧牙崖犃耍睦锩雷套痰?，可嘴里仍念叨著“還是有個男孩好”。

沒想到，小姨姥一生下來，就跟她的六個姐姐截然不同，活脫脫像個男孩，整天跟一幫男孩子上樹捉鳥、下河捉魚，愛玩彈弓，對女孩玩的東西根本沒興趣。小姨姥19歲那年和上海來的一位下鄉(xiāng)知青談上了戀愛，太姥姥極力反對，小姨姥則伶牙俐齒地反擊，理由是太姥姥18歲就能自己找婆家，她也不用媒人介紹。太姥姥軟硬兼施也無濟于事。小姨姥趁家人一時疏忽，竟鼓動那位血氣方剛的知青，干了一件石破天驚的事——兩人私奔了。兩家老人拗不過他們，只得認下這門親事。

小姨姥在上海的家，太姥姥只去過一次。在小姨姥那間狹小的出租屋，太姥姥勉強住了兩晚，便連連嘆氣：“這么小的地方，實在太憋屈了，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彼那牡貙⑿∫汤呀o她買車票的錢留下，一路嘆息著回到老家。太姥姥沒跟村里人說小姨姥的生活困窘，反而有些炫耀地夸贊：“上海真繁華，街道那么寬，商店里的東西那么齊全……”

小姨姥的幸福愛情只維持了不到六年。小姨姥爺在一次旅游時，不慎失足落水而逝。小姨姥擦干眼淚，帶著不滿三歲的兒子艱難謀生。婆家老少一大家子，日子一直過得很窘迫，根本幫不上她什么，娘家這邊她也指望不上。所有的苦和難， 她都得獨自扛下來。

后來熬不下去了，小姨姥便去了海南，再后來她又成了家，有了一個女兒，可生活始終很清苦。雖說她跟家人寫信、打電話時，總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一切都好”，但太姥姥能想象到她的難處。太姥姥幫不上她，只能安慰她：“不用牽掛家里，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h3>二

今年一月未過半，小姨姥就從萬里之遙的海南回來了，給太姥姥帶回來十多種熱帶水果。太姥姥摸著她的臉，心疼道：“曬得這么黑，那兒的太陽太烈了，在家里多住段時間吧。”小姨姥則抱起太姥姥：“看我力氣多大，能抱得動老媽呢，哈哈。”太姥姥不服輸?shù)溃骸拔疑眢w也結(jié)實著呢，趕上好年代了，我可得好好地活?！?/p>

其實，有好幾個醫(yī)生說太姥姥的心臟不好，提醒她兜里時時要揣速效救心丸，要經(jīng)常體檢。她不以為然，還爭搶著干一些家務活兒。她馬上就101歲了，身體依然十分硬朗。小姨姥說她健康長壽，就是晚輩們最大的福氣。太姥姥說這話她愛聽，她活著不是累贅。

小姨姥給太姥姥梳頭、掏耳朵、剪指甲、擦背、洗腳，慢慢地、柔柔地，仿佛許多光陰都融進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太姥姥很享受地微瞇著眼睛，那份安詳?shù)膼芤?，看著就叫人心暖。太姥姥夸贊小姨姥不像小時候那樣毛手毛腳了，小姨姥說自己都七十多歲了，該穩(wěn)重一些了。太姥姥強調(diào)：“你多大了，也是媽媽的孩子?！?/p>

小姨姥要做飯，太姥姥攔著她：“你陪著我聊天就行，讓小輩們干吧?！毙∫汤颜f：“我給您做好飯，再陪您聊天。要不然，您坐在旁邊，我邊做飯邊陪您聊天？”太姥姥搖頭，說了句諺語：“干一不干二，看孩子不做飯。”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小姨姥逗她：“可是，您不是孩子啊！”太姥姥撒嬌道：“我是老小孩，你得一心一意地陪著我?！?/p>

從小姨姥回來的第一個晚上起，太姥姥就只讓她一個人陪自己睡。家人提議換換班，別累壞了小姨姥，太姥姥執(zhí)意不肯，理由是與小姨姥躺一張床上，她睡得香。

白天，小姨姥陪著太姥姥坐在陽光里，挑著花生、飯豆，聊許多她小時候的趣事，太姥姥笑得跟孩子似的，小姨姥仿佛也年輕了許多。

一天早上，小姨姥睡得又深又香。當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擠進來時，她睜開眼睛，看見身子有些彎曲的太姥姥，正一個人悄悄地在廚房里忙活著。太姥姥回過頭，發(fā)現(xiàn)小姨姥醒了，笑著告訴她：“我今天給你熬雜豆粥，放了五種豆子，你小時最愛喝的。”小姨姥趕緊過去扶她坐在一旁，接過木勺，慢慢地攪著一鍋沸騰的豆粥。伴著升騰的白色熱氣，她的眼睛一陣灼熱。看著小姨姥一口氣喝下兩大碗豆粥，太姥姥頗有成就感：“明天，再給你熬紅薯粥。”

三

除夕夜，太姥姥發(fā)壓歲錢的時刻到了。一大家人歡喜地簇擁在她身旁，看著她緩緩打開一個小木盒，拿出一沓面額均是一元的嶄新鈔票。小姨姥嗔怪她：“怎么還是一元？您都一百零一歲了，壓歲錢還不漲啊？”

太姥姥輕拍她的頭：“一元就是一百分，一百分多好啊！拿上這一百分，上學的考試得一百分，上班的工作得一百分，種地的收成得一百分，忙家務的也得一百分?！?/p>

原來，太姥姥始終不變的一元壓歲錢，藏著如此吉祥美滿的寓意。捧著太姥姥鄭重放到手上的壓歲錢，我們想起小時候過年的情景，想起太姥姥一生的勤勞、節(jié)儉、慈愛和隱忍，苦也罷，酸也罷，甜也罷，只要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自然不會缺少福氣。

正月初六，小姨姥心里就開始忐忑，她馬上要回海南了。她生怕這一走，又是萬里之遙，太姥姥難免會傷感，畢竟年齡不饒人啊。然而，太姥姥似乎并不在意即將到來的離別，仍不時地跟小姨姥回憶小時候的事情：講她逃學被老師找到家里，挨了一頓打，居然沒掉一滴眼淚;講她去打豬草，竟然在黃豆地里睡著了;講她“愛管閑事”，為抓小偷，胳膊被刀割破了還渾然不覺……真是令人驚訝，幾十年前的瑣事，太姥姥竟記得那么清楚，根本不像她所說的“老來多健忘”。她的思緒像一個毛線團，只輕輕一抽，許多似已模糊的陳年往事便一一鋪展開來。

月十五，小姨姥要動身了。太姥姥早早地準備好了木耳、蘑菇、榛子、干蘿卜絲、粉條……都是小姨姥以前喜歡吃的。小姨姥根本拿不下，但她還是歡喜地答應太姥姥都帶上，轉(zhuǎn)身偷偷地交給了外甥女。小姨姥抱著太姥姥，貼著她的耳朵，強忍著眼淚說：“媽媽，您一定要好好地活，明年我?guī)е⒆踊貋?，我還要一百分的壓歲錢?！碧牙押⒆铀频男α?，拉著小姨姥的手，很認真地說：“這個愿望，我得努力幫你實現(xiàn)?！?/p>

今年剛過六月，太姥姥便時常跟家人和鄰居們念叨：“還有多少天過年呢？我還要發(fā)好多個一百分的壓歲錢呢。”

耳聞目睹這些生動的情節(jié)，我心中不禁祈禱：愿太姥姥安康長壽，愿她那一百分的壓歲錢凝聚的諸多美好，能夠溫暖更多的心靈。

編輯 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