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要好的工友都叫我宋錢,原因是我打牌總是輸,還不生氣。偶有聚餐,工友們會叫上我。餐前飯后會摸上幾圈麻將——機(jī)會難得,上班累得像狗,打麻將是很好的放松行為。賭注不大,一塊兩塊,多了玩不起,窮工人,上有老下有小,壓力大,就是圖個快活。玩得也認(rèn)真,防上卡下,把手里的牌運作得風(fēng)生水起,掌控乾坤似的。我呢,十回輸九回,回回送錢。也無所謂,人生落到這個地步,還有啥輸不起的。
宋一清不得不拿自己調(diào)侃。氣氛有點沉悶,尷尬。用餐前,王雪梅用餐巾紙擦了幾下筷子,臉上無更多表情,很自然的樣子。宋一清想,有潔癖。但還好,起碼自己沒帶筷子來。宋一清說,挺講究,也不知道你愛吃啥,瞎點的,不喜歡再換。王雪梅說,挺好,我都喜歡。宋一清說,那你吃雞吧。王雪梅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猶疑著是否要收手。宋一清說,有點緊張,說錯了,不好意思。這雞湯不錯,燉的茶樹菇,雞是土雞,不柴,五星推薦,你嘗嘗。王雪梅這才伸手用湯勺往自己碗里盛了一勺。手指細(xì)長,沒肉,沒留指甲。王雪梅呷了一口,瞟了宋一清一眼。宋一清坦然接過目光說,怎么樣?王雪梅說,好喝。宋一清盛了半碗,低頭喝了幾口,沒讓嘴巴發(fā)出聲音。
味精還是放多了,鮮狠了。不如自己做的好。
王雪梅說,曉得你會做飯。
自給自足,瞎做。
宋一清不免有些索然。原本他想拒絕這次見面,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但介紹人不同意。介紹人叫李小穗,是宋一清的技校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直保持得不錯。在學(xué)校時兩人一度走得很近。兩人都愛溜旱冰,那陣子比較流行,又是寄宿,特別有時間。李小穗的家在鄂東某礦區(qū),那里有一家大型的鐵礦廠。毛主席曾去視察過,如今他的塑像還聳立在大廣場上,巨臂前伸,指引著方向。李小穗就是在巨像下學(xué)會的溜旱冰。宋一清是本市縣郊的,那個地方叫黃泥壩,錯落著幾家小工廠。也沒有像樣的廣場,最好的場地就是一塊簡易的露天電影場,紅磚鋪就,坑坑洼洼。宋一清不會滑旱冰,李小穗愿意教他。他們都來自廠礦,成長環(huán)境類似,能說到一塊去。宋一清還有點喜歡李小穗,愿意和她走近,否則他也不會每天陪李小穗去操場。他愿意李小穗牽著他。李小穗挺外向,也大方,宋一清要摔倒的時候,她會眼疾手快地抱住他。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臉紅,反正都是傍晚光線不足的時候。宋一清會臉紅,開始的時候。后來就習(xí)慣了,有時候還會故意做出要摔倒的樣子,騙取李小穗的擁抱。
李小穗把表妹王雪梅介紹給了宋一清。王雪梅三十九歲,六年前離的婚,男人出軌了。她什么都沒要,包括九歲的兒子。男人在荊州跟人合伙開公司,生意風(fēng)生水起,心理膨脹繼而生理膨脹……她到荊州看孩子最后一眼。孩子一直跟著荊州的爺爺奶奶過。離開的前一刻,沒忘摘下婚戒。前夫說你留著吧。她丟給他。前夫也沒要,據(jù)說隨手扔出了窗外,窗下是一條人工河。王雪梅在銀行上班,單身以后集中精力玩命學(xué)習(xí),進(jìn)步很快,從前臺做到了信貸經(jīng)理,拿起了年薪。李小穗說,王雪梅就在宜昌,你們先見見面,慢慢培養(yǎng)感情。宋一清說,我一個工人,一臉壞分子相,要啥沒啥,丟不起這個人。李小穗說,別黏黏糊糊的,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身邊沒個女人咋行?你那傷丟人嗎?我可以作證是個意外。李小穗又說,老杜說你那里都長青苔了。李小穗在電話里笑了起來,宋一清眼簾就出現(xiàn)李小穗咧開大嘴后的一溜兒紅白牙齦。宋一清說,杜振武胡說什么呢,誰說我沒有女人?誰說我那里長青苔了?李小穗笑完說,說正經(jīng)的,看你可憐,把表妹都獻(xiàn)出來了,你還不領(lǐng)情?感覺到位了,先同居。宋一清說,你吃里爬外啊,感覺你們之間有仇。李小穗說,你最好主動點,過了這一村再沒這個店。宋一清還想說些什么,李小穗的聲音又傳過來,你不要,我家老杜可著急了,說你不要讓給他,不睡白不睡。宋一清只好說,那我真睡了?李小穗在和老杜斗嘴,半路接一句說,老杜說抓緊的,早點辦成妹夫身份來武漢喝酒。宋一清說,性格怎么樣?他還想問問長相啥的,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感覺太唐突。李小穗說,見一面不就知道了?趕緊的,點火。
架不住李小穗的熱心,兩人就約著見了面。之前加了微信,聊過幾句,一問一答,沒有更多話題。宋一清權(quán)當(dāng)是完成一個任務(wù),沒太在意,邀請發(fā)出后,王雪梅也同意了,不過王雪梅說下班要開會,會晚來一會兒。宋一清說自己下班也晚,時間也差不多能湊上,擇日不如撞日。就這么定了。宋一清到飯店時,人正多,門口坐著等餐的食客。等坐上餐桌點好菜,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宋一清在微信里問到哪里了。隔一會兒收到回復(fù):在車上了。宋一清說,小心開車,不急。王雪梅回:沒開車,坐公汽。宋一清說,通知上菜了。王雪梅說,嗯,不用等我。宋一清就招呼服務(wù)生上菜。葷素搭配三菜一湯,一刻鐘工夫上齊了。宋一清忍著沒在微信上繼續(xù)問,催急了不禮貌,就想著李小穗給自己介紹對象的用意。按照李小穗的說法,王雪梅看中的是人,人好老實,做事踏實是第一要素,有錢沒錢無所謂,反正王雪梅有房有車,收入不菲,只要會呵護(hù)關(guān)心人,最好燒一手好菜。宋一清單身五年,生活上也缺暖少熱,也希望有人來端茶倒水奉獻(xiàn)愛心,相同的索求心態(tài)湊在一起,頓感希望渺茫。但宋一清是男人,李小穗的一句話說到了他的心里:有感覺的話,不妨先睡了。李小穗還說,王雪梅也是這個意思,但王雪梅說的不是有感覺,而是‘氣息,王雪梅說,氣息對的話,值得考慮……王雪梅沒有拒絕見面,是否也對“這一點”有期待?此刻,宋一清內(nèi)心很男人地希冀了一下。
氣息。
手機(jī)響了一下,是王雪梅的信息:我到了。宋一清抬頭望走道,并沒有進(jìn)來什么人。宋一清回:B12桌。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見人走向他。王雪梅長什么樣,宋一清不知道,他沒見過真人。王雪梅的微信頭像是一幅畫,有海洋有島嶼,島嶼在地平線的遠(yuǎn)端,一個黑色的巨大墨點,而王雪梅的微信名就叫孤島,朋友圈內(nèi)容也多是理財信息和財經(jīng)早報之類的公號鏈接,并無丁點私人信息,給人一種了無生趣的印象。
宋一清沒想到王雪梅出現(xiàn)在他的側(cè)后方,等他突然意識到有人悄無生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噌地站了起來。是個女人,穿一件米黃色風(fēng)衣。他有點被嚇到了,感覺像是突遇天外來客。他說,王雪梅?你怎么就進(jìn)來了?王雪梅說,嚇著了?宋一清說,太突然了,沒想到。王雪梅比他矮一頭,偏瘦,短發(fā),高發(fā)際線,額突,臉上撲了粉底霜,大眼睛,小嘴巴,鼻子很大,橫亙在臉部的一座山峰似的。王雪梅聲音有點齆,我轉(zhuǎn)了一圈,就這桌是一個人,我猜你肯定就是宋先生。是的是的,宋一清伸手示意她入座,我給你發(fā)過短信。王雪梅說,沒細(xì)看。宋一清說,對上號就行。
飯局很快進(jìn)入問答模式,無非必要的客氣和點到為止的了解,有些無趣。宋一清說,路上車多,挺堵。王雪梅說還好,城市都這樣。宋一清說,第一次和女的吃飯,有點緊張。王雪梅說,感覺不出來,還好。宋一清說,李小穗是你表姐,我和她是同學(xué)。王雪梅說,知道,她都跟我說了。宋一清說,她怎么說我的?王雪梅說,單身四五年,在廠里上班,人好,會家務(wù),會做飯。宋一清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不好說。王雪梅說,現(xiàn)在變了?宋一清說,一無是處,工人,錢少,不能跟銀行比。王雪梅說,分工不同,都得使勁。宋一清說,你吃菜。王雪梅摸出一張餐巾紙擦起了筷子,你要嗎?宋一清說,不用,能對付。王雪梅說,還是擦一下吧。宋一清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說著就伸手往菜盤里搛了一筷子,有點示威的意思。餓了。宋一清說,在單位加班的話,這個點兒已經(jīng)吃完了。王雪梅說你吃,卻不動手看著宋一清。宋一清低下頭,就聽王雪梅說,李小穗還說了一句。你別介意。宋一清說,準(zhǔn)沒好話。王雪梅說,說你長得跟花兒一樣。
讓你失望了。
我不在乎。挺好。像工礦的人,真實。
宋一清說,在工廠我算第二代。王雪梅說,我高中就離開礦區(qū)了,我爸還在那兒,不愿意離開,說見不到礦山心里空。他如愿了,前年,癱了。宋一清說,啥???王雪梅說,腦梗,人廢了。宋一清說,這病挺麻煩,人受罪。王雪梅說,除了眼珠會轉(zhuǎn),其他都是擺設(shè)。眼珠轉(zhuǎn)三下是“餓了”,轉(zhuǎn)不停是“屙了”,我常回去,看多了,也習(xí)慣了。尊嚴(yán)更談不上,人就這么回事,都要過這一道坎。宋一清說,吃點吧,菜涼了。王雪梅說,在吃。宋一清說,學(xué)習(xí)改變命運,你命好。王雪梅說,也不算,礦區(qū)垮了,就出來了?;畹竭@歲數(shù),算明白一點,把自己折騰得不像自己才行。宋一清說,相親也算嗎?王雪梅說,什么?宋一清說,折騰。王雪梅抬眼看他,沒回應(yīng)。宋一清突然說,你也會溜旱冰吧?你表姐滑得好,像燕子。王雪梅說,每次回去,總會想起小時候的事。宋一清說,鐵礦是個大廠,規(guī)模大效益好,讀書那會兒,你表姐的生活費就比我們多。王雪梅說,開始還好,后來礦井被折騰空了,也不景氣。都一樣,都困難。宋一清說,你吃菜。
氣息。宋一清心里咯噔了一下。王雪梅幾乎和“有模有樣”一詞無緣,臉部線條有點硬,缺少柔潤的曲線,尤其那個怪異的鼻子,在扁平的臉上顯得突兀。想到這兒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無聲地笑了一下。他想到了王雪梅微信頭像上的島嶼,其實在見到王雪梅的瞬間他就想到了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某種神似的聯(lián)系。因為加深了這種聯(lián)想,他才不禁笑了一下。他甚至覺得王雪梅碩大的鼻子不是原生的,是順著海水漂浮到她臉上的外來物。落地生根,賴著不走了……笑過之后,又覺得不太禮貌。于是他趕緊接了一句,別客氣,既然來了,就多吃點,你不減肥吧?王雪梅正往嘴里送一根有機(jī)花菜,聽宋一清這么問,就說,我胖嗎?宋一清說,看著挺好。王雪梅說,我吃不胖。宋一清又說,孤島?挺中性的名字。王雪梅說,還好吧,我覺得挺好。宋一清說,是的,自己喜歡就好。說完,低頭看著筷尖,心里咒罵了自己兩句。
空氣有些沉悶。但飯局才剛剛開始,兩人都意識到沉默的凝重,無形的凝重,空氣也變得滯重起來了,牽制起彼此的舉動。宋一清拼命地想掙脫,這不是他喜歡或者愿意沉浸的氛圍。大不了彼此絕緣,不來電,不再有第二次。但他又似乎不甘心這樣讓自己難受。好歹要說點什么吧。即便對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也權(quán)當(dāng)應(yīng)付完老同學(xué)李小穗“大義滅表妹”的好意。況且,那個“有感覺”的話尚存一息……
宋一清主意已定,開始拿麻將說事。他說,我的同事很愛和我打牌,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刷卡機(jī),無需密碼,一刷就有。有一次,我到門房取一本書,是快遞寄來的,書名叫《好人宋沒用》,挺厚的一本。我把錢夾在書頁里,每次放炮我就會翻開書付錢,也會把贏的錢夾在其中,但結(jié)局還是輸了,全部輸完了,估計三百塊吧,整個晚上被他們笑話死了,你知道為什么嗎?王雪梅說,宋沒用?宋一清說,也有這意思,你再猜一下。王雪梅說,假幣?宋一清愣了一下,頭腦里出現(xiàn)銀行柜臺上的“假幣沒收”的警示語。假什么幣啊,宋一清說,書里夾著錢,書、錢,連起來就是輸錢嘛!不輸才怪呢,不過,也確實太“沒用”了。王雪梅果然松弛起臉部線條,笑了。短淺的笑。宋一清抓住她笑的尾巴,說,你愛打牌嗎?王雪梅說沒打過。宋一清說,你有啥愛好,分享一下。王雪梅說,說不上有什么特別的愛好。喜歡靜。宋一清說,我猜一下。王雪梅說,你說。宋一清說,數(shù)錢,銀行嘛,每天就是和錢打交道,一遍遍地數(shù)錢。王雪梅說,不用人數(shù),點鈔機(jī)。宋一清說,哦,對。王雪梅說,靜下來,愛想以前的事。
宋一清看看筷尖,說了一句廢話,你要不要喝點什么?王雪梅說,你問過我了,不喝。宋一清說,也許現(xiàn)在你想喝點什么。王雪梅說,你是不是想喝點酒?宋一清說,想過,但還是不喝了。王雪梅說,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要不,改天我請你?宋一清說,還有下頓?王雪梅說,五糧液怎么樣?我陪你喝。宋一清說,好,今天算招待不周。你坐一會兒,我去趟洗手間。王雪梅說,賬我結(jié)過了。宋一清滿臉疑惑。王雪梅說,進(jìn)門的時候我先去的總臺,走了三十六步,折回來走到這里用了四十四步,不多不少正好八十步,結(jié)賬八十,而我們年齡相加也是八十,你說巧不巧?宋一清感謝的話停在嘴邊,他說不出來了。他有被驚到的感覺。王雪梅說,我從小就愛數(shù)數(shù),你別介意。宋一清嘴角擠出一絲笑,沒有沒有,你真心細(xì),有職業(yè)精神。
王雪梅說,你要不急著走,我們再坐會兒?
宋一清說,可以可以,為什么不呢……正巧,手機(jī)振動起來。宋一清站起來,說我去趟洗手間。是李小穗的電話。宋一清接通電話,話筒里傳來音樂的聲音。宋一清說,說,有啥指示?李小穗呵呵地笑了幾聲,說,是我們家老杜,非要讓我問問你,怎么樣,有點感覺沒有?宋一清說,老杜在邊上?李小穗說,在開車呢,去機(jī)場,問你呢,是不是燭光晚餐?怎么樣?進(jìn)展如何?感覺不錯吧?宋一清說,相當(dāng)不錯,是個女人。什么鬼話!李小穗說,說正經(jīng)的。宋一清說,感覺不強(qiáng)烈,其他還好。就聽老杜在邊上打岔,沒聽清。李小穗又說,老杜說了,你抓緊吧,早點做了妹夫,以后一起出國旅行,這趟是趕不上了。宋一清說,你們這是去哪兒?李小穗說,俄羅斯,老杜接了單業(yè)務(wù),我跟著去玩幾天。宋一清說,杜振武是沖著俄羅斯大妞去的,你這是要壞他的好事啊。李小穗說,他休想美事。兩人在電話里同時笑了起來。宋一清說,行了,我正忙著撒尿了,不說了,你們玩開心點。李小穗說,等等,最后一句,你別以貌取人啊!王雪梅吧,看上去挺瘦,皮膚可白了,肉都被衣服藏著呢。宋一清說,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李小穗說,對對,你摸了?宋一清呸了一聲。李小穗又笑,說,都單了四五年了,過去的也該放下了。宋一清說,要說放不下的就是你了。李小穗說,呸,說話沒個正經(jīng)。宋一清說,在我曾經(jīng)幼小的心靈里,你算偶像,只可惜陰差陽錯,被老杜占了先機(jī)。李小穗笑著說,得了,是嘔吐吧,老杜追我的時候你還一個勁兒夸他好,沒見你難過???宋一清說,那是我謙讓。李小穗說,好了好了,說正經(jīng)的,我表妹,你看著差不多就得了……宋一清想了想說,真是你表妹吧?李小穗說,怎么啦?宋一清說,感覺你和她有仇啊,明明是鳳凰的命,你非要讓她和一只土雞配……你安的什么心?李小穗那邊又是一陣笑,接著就口無遮攔起來,什么鳳凰土雞的,拔了毛都是一樣的肉色。宋一清領(lǐng)教過李小穗的語風(fēng),見怪不怪。就聽老杜的聲音傳來,讓李小穗掛了電話,放土雞回去陪鳳凰,再說機(jī)場就要到了。于是兩邊各自“拜拜”幾聲,掛了電話。
宋一清回到座位,看一眼王雪梅。王雪梅似乎沒換過姿勢,一如最初坐下的那樣。王雪梅的短發(fā)泛黃,不是漂染的顏色。宋一清想,如果是長發(fā)就好了?!昂昧恕焙竺婢烤褂卸嗌僖馑?,宋一清也沒空細(xì)想。長發(fā)又能怎么樣呢?他突然想到李小穗的話:沒了毛,都是一樣的肉色。于是,他笑了。王雪梅說,是八十步嗎?宋一清愕然了一會兒,馬上明白了。我還沒習(xí)慣數(shù)步數(shù),是你表姐的電話,他說,你表姐有意思,什么話到她嘴里都是葷素不分。
她說了什么?
夸你皮膚白。宋一清說,太監(jiān)急起來了。一陣閑扯,這會兒到機(jī)場了,去俄羅斯。菜涼了,要不要加火?
王雪梅擺擺手,不用了,吃飽了。她端起水杯,很淺地呷了一口,如果鼻子縮小一點的話,估計能多喝一些水。
你們好過?王雪梅放下杯子說,親過嘴吧?
宋一清沒想到王雪梅會這么問,反射弧有點中斷。他嘴角歪了一下,潛臺詞表示不屑回答這個問題。不合時宜,甚至無聊!但是他又必須回答,王雪梅又一次拿起杯子,并不是要喝水,而是轉(zhuǎn)著杯身,眼神專注,似乎答案隱藏在其中。
宋一清說,你表姐說有就有,反正我是沒有。說完,就意識到這完全是一句屁話!等于沒說,還留有玩文字游戲的嫌疑。
終究是沒有。宋一清心里明白,很多同學(xué)都認(rèn)為他和李小穗好過,“親過嘴”,甚至還有一次眾人皆知的同榻而眠,但全都是捕風(fēng)捉影的猜度虛構(gòu)。他和李小穗保持著十多年無話不談的交情,即便不在一個城市,即便面對杜振武,也盡管表達(dá)無須躲閃,靠的就是“沒有”!
我們是閨密,或者哥們兒。他補(bǔ)充了一句。
緊張什么呀?王雪梅總算笑了,雖然有揶揄的意味,但臉部的表情放松了,因為笑,還露出了整齊的牙齒。她都跟我說了,你們沒事,彼此不來電的那種。我信。宋一清有些不爽,畢竟是被這個有些刻板的女人低劣地調(diào)侃了一次。但是面對王雪梅難得一露的笑,他原諒了她的試探。還好,不算丑。他暗自評價了她的笑,雖然有點古怪(他終于找到了這個詞),好在笑容帶來的曲線稀釋了原本滿臉的硬,甚至還透出了一絲柔美。
于是,他也笑了。甚至還伸出一根手指,朝王雪梅點了點,說,想不到……有點意思。
兩人趁著這“有點意思”的絲縷余韻,又說了一些閑話。東扯西拉的,好像還說到了水果,是的,無花果。是王雪梅說的,她說在來的路上,看見路邊有個提籃賣水果的婦女。她瞟了一眼,雞蛋大小,青皮,卻透出成熟的紫紅色,她遲疑地停下腳步,又回看了一眼,似曾相識,還是想不起來叫什么。她隨口說,油桐果?人家告訴她這是無花果。她突然醒悟反身蹲下,拿起一個反復(fù)摩挲……她問宋一清認(rèn)不認(rèn)識無花果。宋一清沒見過無花果長在樹上的樣子,更不認(rèn)識無花果樹……隨口說,見過動畫片里的人參果。王雪梅說,我應(yīng)該是知道無花果的,記憶深刻,可當(dāng)時怎么就糊涂了呢?宋一清并無留意,很快又換了話題……飯局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王雪梅站了起來,也就在將站直但還沒有完全站直的時候,她的風(fēng)衣帶倒了桌角上的茶杯。茶杯滾了一圈,掉在了地上,隨著清脆的一聲炸響,杯子碎成了幾片,有一片彈射到了鄰座的桌下,引發(fā)了一陣騷動。服務(wù)員趕緊過來清掃,趁著這個機(jī)會,他看清了王雪梅短裙下的兩條腿,很白。宋一清安撫了一下王雪梅,甚至還攬了一下王雪梅的腰,把她從關(guān)注的眼神中帶出了飯店。
李小穗說得沒錯,宋一清的手掌告訴他,王雪梅果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
街上霓虹閃耀。王雪梅很快從摔杯的驚擾中平靜下來。一起等出租車的時候,她說,結(jié)局有點遺憾。宋一清明白她說的什么。都是風(fēng)衣惹的禍。宋一清語調(diào)輕松地說,或許你該脫掉它,在一開始的時候。王雪梅唇角再次溢出笑容,目光掠過宋一清,最后鎖定在一家咖啡館的招牌上——慢時光。臨街的玻璃墻后是面對而坐的男女,館內(nèi)漫漶的燈光讓輕飲慢品變得神秘而虛幻,墻外,是行色不一的動感畫面,再放眼看去,滿眼川流熙攘的陌生人群讓宋一清有所觸動。他不由想起網(wǎng)絡(luò)上的一句話: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都是他人夢寐想見的。
他突然說,你看,時間還早……怎么稱呼你呢?我是說以后再見面的話……
王雪梅不好聽嗎,是不是土氣了點?
哦,不是。叫小王吧。
你才小王八呢。孤島。王雪梅說,叫我孤島,我喜歡這個名字。
出租車停下了。巷子狹小,車進(jìn)不去。巷口擺兩個半人高的垃圾桶,像某些參照性建筑。宋一清下了車,他沒有和王雪梅坐一輛車,王雪梅在城西,他在靠近城南的望州崗租了間小屋。望州崗是老區(qū),地勢低洼,建筑陳舊,多是外來人員棲身之所。房價低。不能和城西比,清一色摩登大廈寫字樓。城西城南像這座城市生下的兩弟兄,時過境遷,境遇造化不同,一個光鮮靚麗鮮衣怒馬,一個灰頭土臉捉襟見肘。
臨別的時候,宋一清和王雪梅握了握手。過往的車燈忽明忽暗給王雪梅的臉部增添了些許柔美的效果。月光下的人會變得美麗,因為朦朧。有一瞬間,宋一清心里咯噔了一下,顯然這一次的“咯噔”和之前的那次不同,為什么不同,宋一清也說不上來。也許和摔杯后那不經(jīng)意的觸碰有關(guān),又或許和眼下握手有關(guān),屬于難得的和異性“親密”接觸的“刺激”。王雪梅抬腿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宋一清又一次看見了“白”。王雪梅搖下窗子,伸出手掌,擺了擺,走了。宋一清悵然若失。
辦完離婚手續(xù),走出大廳的時候,他也經(jīng)歷了一次瞬間的柔軟。已經(jīng)搖身變?yōu)榍捌薜乃蝗簧焓滞熳×怂母觳?,甚至還把半個身子靠了過來,親昵得猶如一對剛注冊結(jié)婚的情侶,而不是離婚。走出大廳也就十幾步,代表他們一起的十幾年。她的親昵勁兒讓宋一清始料不及。他知道那是她在“感謝”他的“放手”……他突然就柔軟起來。他提出想請她吃飯。她拒絕了,說約了幾個朋友。她是應(yīng)該得到“慶賀”的。他們在大廳外分手,她抽回了她的手——一切到此為止。他看著她用那只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出租車朝城南駛?cè)ァ:芸?,街邊的燈影稀疏起來,車燈刺破黑夜。司機(jī)是個女的,約莫四十出頭。他察覺到后視鏡里司機(jī)的眼光。他知道她在打量他。城南是個魚龍混雜的所在。直到他提醒司機(jī)把車停在巷口的垃圾桶邊時,感覺司機(jī)長舒了一口氣,或許是剎車聲,又或許是兩者同時輕松地嘆了一口氣。他鉆出車子,點燃最后一支煙,把空煙殼握成一個紙球扔進(jìn)了垃圾桶。
巷子的所在原來是一家單位的宿舍樓區(qū),三五棟狹長的二層磚樓,樓上有走廊,連接著十來間屋。單位遷了新址,這些舊樓就被戶主用來對外出租。上樓走樓邊的消防通道,鐵梯呈“之”字形,涂黑漆,日曬雨淋,漆剝落,腳步一重,常有蒼老的漆皮飄落。梯上懸有燈泡,時明時暗,像調(diào)皮地眨眼。宋一清拾級而上,跨出沒幾步,突然心有所動。他退回原地,重新拾級而上。當(dāng)他走完樓梯站在二樓走道時,頭皮一陣發(fā)麻:正好三十九步——王雪梅的歲數(shù)!如果算上起步的地面和轉(zhuǎn)角處忽略的一步,恰恰就是四十一步——自己的年紀(jì)!他把自己嚇了一跳。
他摸了摸口袋。他記得上樓前自己抽完了最后一支煙。此刻他需要再抽一支讓自己安穩(wěn),再者,漫漫長夜也需要煙來陪伴。離婚后他染上了很重的煙癮。他重新回到地面,像有意回避什么似的讓腦子在鐵梯上放空。小巷幽暗,行人寥寥。初秋的夜空似有若無地飄散著絲絲縷縷的桂花香。他記得附近有一棵桂花樹的。他回頭求證似的望了一眼。他看到那個“之”字形的鐵梯依附在墻面,像行俠的佐羅留下的陳舊劍痕。除此,就是寂寞的黑。
他走進(jìn)了那家窄小的煙鋪。一個中年男人從玻璃柜后站了起來,看著他。他有一對巨大的眼球。宋一清知道他是店主,甲亢過度。他說,買煙。店主還是看著他的臉,宋一清知道他在看什么。宋一清經(jīng)常深夜過來買煙,算一個熟客??傻曛魉坪醪挥浀盟恕K我磺逋蝗缓軈拹耗菍薮蟮耐回5难矍?。買煙。他說,中南海一包,五毫克的。店主終于把眼球轉(zhuǎn)了一個方向,遞煙給他的時候,說了一句,我記得你,眼熟。宋一清說,我像搶劫犯嗎?店主說,不是這個意思,之前沒見你臉上有疤。宋一清說,你眼神有問題,這伙計跟我快三十年了。店主說,我這眼睛不用點燈能看書。宋一清說,你叫“瞪驢”?我聽人這么喊你。你過細(xì),店主笑了一下,在廠里害的病,也有三十年了,不會眨眼,對不住了。
工廠里的人,他說,大都受過傷。
您在哪兒高就?
郊區(qū)鑄造廠,現(xiàn)在叫吉貝公司,私人盤下了。
黃泥壩?那根煙囪還在嗎?
在。不能讓它倒了,還指望它冒煙養(yǎng)活著呢。
也是。店主又轉(zhuǎn)動了一下無神的大眼珠子說,有收入就好,不容易,你多保重,那里灰大,得矽肺的不少。
宋一清出門點煙,就聽店主的聲音在背后說,怨不得我錯怪你,你用長發(fā)遮住了,用不著遮蓋什么。
一個夜晚,操場一側(cè)。宋一清正滑著輪滑,他已經(jīng)不需要攙扶了,但還不是很熟練,剛剛掌握了平衡的技巧。他獨自笨拙地滑向黑暗。操場的一方還有人在大聲地吆喝著什么,他知道那是練習(xí)投標(biāo)槍的隊員在訓(xùn)練,學(xué)校運動會召開在即了。他轉(zhuǎn)過身往回滑。李小穗在黑暗的不遠(yuǎn)處等著他,或許還在等待他四仰八叉地摔倒。很快他真的摔倒了。被一根斜刺里飛來的蚊帳桿重重地?fù)舻沽?。他仰面倒下,聽到有人在喊“快投回來”,他還在猶疑自己的摔倒原因,臉上就火辣辣地疼起來。他聽到黑夜里有人跑動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臉開始流淌起什么來,他摸了一下,手上黏稠而破碎,像某種努力綻放的花朵……
他聽到有人靠近,彎下腰看他。他聽到打火機(jī)的啪嗒聲,接著就是驚呼:出事啦,有人被標(biāo)槍擊中了!
他被人七手八腳地送進(jìn)醫(yī)院。事后,李小穗心有余悸地告訴他,真是命大,那根失手后失去方向的蚊帳桿只是擊中他的臉頰,面頰骨勇敢地迎接了。往上一點正中眼窩,往下一點半張臉毀了,夏侯惇或者《夜半歌聲》都與你無關(guān)了,你只是臉上翻起了一塊肉,又被針線縫好了。李小穗說這番話的時候,病房里就剩下了他們兩人,而宋一清已經(jīng)從昏厥中醒過來,臉上包扎著一塊大大的紗布。只是開出了一朵花,李小穗說,沒事了,學(xué)校給你十天假,你不用上課了。今晚,我陪你。
他和李小穗的同榻友情源自這次意外事故。麻藥過后,宋一清深陷在始于臉部發(fā)散全身的疼痛之中。患處的紅腫殃及眼圈和整個鼻腔。宋一清焦躁不安。后半夜,李小穗被他“折磨”得坐臥不寧,原本她側(cè)歪在宋一清的腳旁迷迷瞪瞪,但是宋一清哼哼唧唧翻來翻去,讓她放棄了偏安一隅的打算。她只好抱住宋一清,一來“控制”他過于吵人的翻動,二來也有撫慰的意思。這一招有效果,或許這也是宋一清所需要的,總之他平靜下來了,很快沉沉睡去。天亮的時候,兩人從擁抱的姿態(tài)中醒來。李小穗松開胳膊,宋一清就叫喚起來,疼啊。李小穗說,你就裝吧。宋一清說,真的疼。李小穗笑著說,便宜你了,抱一夜了。
宋一清說,你不是我表姐嗎?
李小穗說,不這么說,能讓我陪你?我有一半責(zé)任的。
宋一清說,我沒怎么你吧?
李小穗說,你敢嗎?
宋一清說,要不今晚再試試?
李小穗說,呸,別做夢了。頓一頓說,小時候,我只抱過我表妹睡過,她總是做夢,半夜老是哭,非得抱著才好。
宋一清說,好吧,我只能獨自神傷了。哎喲,好疼。
“標(biāo)槍傷人”事件之后,宋一清再也沒有去過操場。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學(xué)會滑旱冰。因為臉上的“花朵”,他總被人懷疑成形跡可疑的人,但他有過一次和李小穗“親密接觸”的經(jīng)歷。僅此而已罷了。
他從記憶的傷痕中走出來。
再次面對黑幕掩映下的那棟更加昏暗的舊樓時,宋一清突然心有所動。孤島。他駐足呆立。一座被失意者充斥或者占有的荒蕪的孤島。毫無綠意,被人不屑。島上寄居著“泅水而至”的落魄者,他們險些在生活的巨浪下暴斃,氣息奄奄地漂浮“上岸”,驚魂稍定,即感恩戴德,慶幸“命好”,尚存一息,有了棲身之地,還能繼續(xù)繁衍生息,甚至繼續(xù)做夢。宋一清在此“孤島”住了四年,除了上下班,一般很少出門,可以說深居簡出,與他的隔壁左右無從交往,關(guān)閉門窗,各有乾坤。底層蕓蕓眾生者寄居在孤島上,彼此擦肩而過,行如陌路,每個人的心靈從不輕易打開,關(guān)閉的心靈又何嘗不是一座座孤島。
女兒上高中前來看過他。他帶著十五歲的女兒攀登鐵梯。鐵梯不同于電梯。她和她的母親住城西的高層小區(qū)。孩子的母親告訴他孩子要住讀了,入學(xué)前打算來看他。他發(fā)去了定位。但是孩子還是迷路了,在附近找不到他的住址。他到巷口等她。華燈初上的時候,高挑兒的女兒出現(xiàn)了。女兒隨他,個兒高,三年沒怎么見,臉上長滿了粉刺。他帶孩子去吃飯,左挑右揀沒合適的餐館,主要是孩子忌口太多,因為粉刺的緣故。最后兩人各吃一碗素面。付完面錢,他把零錢塞給孩子。是一百元找開的。這些都?xì)w你了。他說,你省下的。女兒沒還給他。出了面館,女兒想回去了。他說,你該去認(rèn)個門,爸爸的小別墅。女兒眼神跳動了一下。后來在鐵梯上,女兒的腳步有些遲疑。他說,爸爸有東西要給你,來吧。鐵梯發(fā)出咚咚的響聲。爸爸的島嶼,他說,歡迎光臨。打開門,一股久封的怪味迎面而來。女兒卻死活不肯進(jìn)去。屋子擁擠不堪,凌亂不堪。窄小的床上堆滿了四季的衣物,門后油黑的小桌上起落著蒼蠅……女兒說,一個洞穴。我不進(jìn)去了。他說,沒來得及打掃,最近加班多。我媽催我了。女兒催促說,啥東西要給我?他想了一下只好閃進(jìn)“洞”里。一會兒出來,手上空無一物。這里很快就不讓住了,我會找個好點的地方,沒準(zhǔn)也搬到城西去,那樣我們可以經(jīng)常見面。他說,你好好念書,以后會有出息的,不用掛念我。女兒說,嗯。他跟著孩子下樓,鐵梯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幾個疑似鄰居的人看著他,他說,我姑娘。鄰居笑呵呵朝他們點頭。女兒望向遠(yuǎn)處的高樓。到巷口,他掏出一張銀行卡,之前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抓著它。拿去吧,爸爸每月的工資會打到卡里,算作你的生活費。女兒不要。劉叔叔會給我,女兒說,你自己留著,看你住的像狗窩。他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原處,笑著央求她,密碼是爸爸的生日,761025,記住沒,761025……說出這些的時候,他的胸腔里油然脹滿了柔軟的悲愴。別煩我了,女兒大聲說,我都被它們煩透了。她說的是粉刺。疙里疙瘩的,我怎么好意思去新學(xué)校??!說完,女兒撞開他的手,揮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
宋一清在鐵梯前再次點燃一支煙,藍(lán)色的煙霧升騰。站上鐵梯猶如攀附登島的旋梯,宋一清將在鐵梯的盡頭迎來一天的結(jié)束。這就是他的生活。不過,此刻,他的腳步竟然有些抗拒。他遲疑著。他想到了那些步數(shù),那些巧合得有些牽強(qiáng)的數(shù)字。也許這是今晚唯一有趣的經(jīng)歷。氣息。洞穴的氣息,孤島的氣息,或者豐腴的氣息……數(shù)字的氣息,他想到了王雪梅,她是這些數(shù)字的始作俑者。藏在衣服里的豐腴或者“白”……他的雙腿開始邁動,感覺受到了大腦游離思緒的影響拾級而上了?;蛟S,我該讓她來一趟,沒準(zhǔn)她會驚訝于這些數(shù)字,而不是裝模作樣地留下“有些遺憾”的結(jié)局……
他拿出手機(jī),看了一眼時間,當(dāng)然,他還看到了微信上有個留言提示。他點開來,是“孤島”王雪梅的幾條留言。七分鐘前,就在他短暫走神“孤島”的時間里。
在吧?
有那么一陣,我特別想告訴你一個故事。就是我在說無花果的時候。其實我蠻緊張,因為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了,不瞞你說,他臉上也有傷疤,不過是左臉。
其實有比吃飯更要緊的事,而你總是讓我吃菜。
你是不是不方便?打擾了吧?
宋一清彈出煙頭,他開始回復(fù)消息:我在,才看到你的留言。我很想聽你的故事。時間尚早。我在鐵梯上收獲了有趣的數(shù)字。
對方回復(fù):鐵梯?
宋一清:是的。39步。
對方回復(fù):?。?/p>
宋一清跳下最初的幾級樓梯,是的,他來到地面,腳步匆匆,甚至是小跑地朝巷口疾馳。他棄“島”而去了。鐵梯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明滅如頑皮地?眼……
哦,去他媽的氣息!
城西繁華的街面,流光溢彩。一間縈繞著舒緩鋼琴曲的咖啡館二樓,宋一清和王雪梅臨窗而坐,他們再次見面了。當(dāng)宋一清趕到時,王雪梅已先期而至。她脫去了風(fēng)衣,暗柔的燈光下顯出別樣的韻致——先前的“硬”似乎在飄散不去的咖啡香味中被稀釋開去,不見痕跡。因為是一天之中的第二次見面,還是始料不及的見面,因此,兩個人熟人似的輕松地點頭致意,還相互會意地笑了一笑。
宋一清當(dāng)然不是沖著故事而去的,當(dāng)然還必須從聽故事開始故事。
王雪梅喝了一口咖啡,很緩慢地放下杯子,眼神卻沒有離開,似乎那里正裊裊上升著的熱氣牽絆、迷惑著她,她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她若有所思地攪拌了一下咖啡,又抿了一小口,終于抬起眼瞼,對著宋一清笑了一下,放下杯子,她說,你真的很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當(dāng)年,他也就四十歲左右,比你壯實,留著板寸,臉上有疤痕,我看了你很久,才確信你不是他,這就是我遲到的原因。
當(dāng)年?
那年,我十三歲。
童年的故事?有點久遠(yuǎn)。
有興趣嗎?
當(dāng)然,為什么不?你說吧。
也許,我會中途改主意,但也未必。在我沒有改主意之前,請別打斷我,可以嗎?
我保證不插嘴。
好吧!我來告訴你,也許該是說的時候了,我的意思是,除了李小穗之外,你是第一個聽我講故事的外人,你讓我有了想說的感覺。我也很奇怪,為什么會這樣。
我很榮幸,讓你有說的欲望,我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傾聽者。
不好意思,其實我還沒想好從哪里說起。
那個人?傷疤?宋一清指了指自己的臉,很快又說,不好意思,我插嘴了。
無花果。王雪梅后仰了一下身子,將整個胸部舒展開來。淺綠的衛(wèi)衣襯出了“里面”的內(nèi)容。她雙臂互抱,加以掩飾。你見過無花果嗎?肯定沒有,但你一定知道油桐果,雞蛋大小。許多人都沒見過無花果樹??墒俏冶斫銋s知道。這很奇怪。我們出生在礦區(qū),從小就在一起玩。我表姐很調(diào)皮,像個男孩子。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是孩子王,喜歡指使人,男孩子也服她,她總是欺負(fù)他們。礦區(qū)的孩子都很野,周圍的荒山野嶺也敢去,尤其是那些廢棄的礦洞特別招人喜歡。我表姐就愛鉆,有一次險些沒走出來,她爸把她找出來的時候,狠狠地揍了她一頓。很多人圍觀,我表姐一聲不吭,就像那些拳頭落在別人身上一樣。她爸脾氣暴,特別愛打人,我挺怕他。但是李小穗不怕,上初中學(xué)了政治課,結(jié)合自己的挨揍,頗為憤憤不平,回家就跟她爸吵要平等自由反抗壓迫啥的,結(jié)果,又被她爸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一頓。誰讓她跳到凳子上,舉著拳頭喊口號呢。她爸不解恨,追著打她。她總是惹禍,她爸恨死她了??偹愦絺€施展拳腳的機(jī)會了。她躥到樓下,她爸在二樓朝她扔啤酒瓶。她跑到大廣場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背著書包。那是個中午,廣場上沒什么人。她坐在一棵樹底下看著廣場中心的主席像發(fā)呆。后來,幾個下午去上學(xué)的女生看見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就走上前說,李小穗李小穗,你又被你爸揍了吧?我表姐捋起袖子,伸出一條手臂,指向礦區(qū)學(xué)校的方向說,前進(jìn)。幾個女生挽住她的胳膊說,走吧,我們一起上學(xué)去吧。兩節(jié)課以后,她就來找我,要走了我書包里的兩塊港餅。我媽在護(hù)路隊上班,我爸在井下采礦,他們白天不管我,晚上三人才能見上面。每天一早我媽就會在我書包里放幾塊港餅,當(dāng)早飯或者中飯。李小穗當(dāng)然知道,她是我表姐啊,所以,她吃我的東西天經(jīng)地義。
有一天,天剛擦黑。李小穗就來我家找我。我給了她兩個雞蛋。放學(xué)的時候,她讓我在家煮好雞蛋,天黑來取。她拿了雞蛋就走,讓我跟著她。我們到了廣場一側(cè)的樹林里。那里或坐或站著幾個男孩。我見過他們,都是礦區(qū)中學(xué)的。有兩個眼圈烏青,我表姐就著樹干敲開蛋殼,剝出白光光的蛋球,一個一個地遞給那兩人。就聽一個說,李小穗你他媽的真夠意思。說完就放在眼眶上滾起來。他們和另一伙人剛干完架,被人打黑了眼圈。李小穗說,就你們這副熊樣,只有被揍的份兒。有人不服氣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爹一伸胳膊,你跑得跟個兔子似的。李小穗說,來來來,你出來,我們單挑。那人說,老子不打女人。李小穗說,你他媽出來試試。那人不再吱聲。我表姐占了上風(fēng),罵罵咧咧,語氣依舊不饒人。
我表姐在礦區(qū)名聲不太好,主要是不學(xué)好。我爸不讓我跟她玩,怕學(xué)壞了耽誤學(xué)習(xí)。但我爸當(dāng)她面不敢表露出來。每次我表姐來家,他都笑吟吟地忒客氣。也是,有了表姐這層關(guān)系,沒人敢找我麻煩。她爸揍了她,她就跑到我家跟我睡。我爸每次見她來就會說,又挨揍了吧?這回為了啥?我表姐不理他,進(jìn)我屋關(guān)上門,看我一眼,眼圈就紅了。
說到這里,王雪梅停頓了一下。宋一清拿起咖啡壺給她續(xù)了點,又扭頭巡視了四周,最后將目光落了回來。
可以抽煙,我不介意。王雪梅說。
你真細(xì)心。宋一清說,一會兒忍不住了再抽。
王雪梅接著說,我來說說無花果吧,但是還是和李小穗有關(guān)。她大我一歲,可我們在一個年級,不是一個班,她復(fù)讀了。她十四歲,我十三歲。那年暑假,我們約好去五尖山玩。那里有棵五百年的銀杏樹,我們都沒去過,只是聽人說過,繪聲繪色的,我們都想去看看。我們帶了干糧和水,我記得我還帶了作業(yè)本,為此背了書包。我們都穿著學(xué)校發(fā)的百褶裙白球鞋,拎著一個水杯,煞有介事地出發(fā)了。其實我們經(jīng)常這樣出門逛,都是比較近的地方,這次我們選擇去遠(yuǎn)一點的五尖山,反正父母白天都不在家,沒人管我們。礦區(qū)沒有一座完整的山,露天開采破壞了地表,上山的路全是破碎的石塊,大小不一,很難走。五百年的大樹應(yīng)該十分高大,在沒有植被的山上應(yīng)該很醒目,很遠(yuǎn)就該看見。我們走了很遠(yuǎn),爬過兩座山,我們大致知道五尖山的方位,但望眼欲穿,根本就看不到一棵像樣的樹。天太熱了,白晃晃的陽光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幾乎找不到一塊陰涼的地方。渾身的汗都被烤干了,只剩下難以抗拒的燠熱。我們都摔了跤,磕破了膝蓋,還滲出了血。最后,我們在一塊巨石下躲了起來。我們堅信是迷路了,三個小時的行走無論如何也該走到植被豐茂的五尖山了吧。我想原路返回,可是李小穗不同意,她說,她依稀記得她爸就在山下的礦棚里。我們在來時的山頂上見到過山腳下有幾間礦棚,似乎還聽到過轟鳴的汽車聲。采礦隊或許就在那里。運氣好,我們可以坐上拖礦的卡車回去。我有些不情愿,但不敢違拗她。我們上路了。我跟著她從另一個方向向山下切去。一路上都是滾燙的石塊,像煮熟的雞蛋,冒著熱氣。
半山腰上有個開挖出來的平臺,確實有一排礦棚,但都是廢棄的,搖搖欲墜。我們順著一條長滿了野草的土路繼續(xù)往下走,彎彎曲曲的路上隨處可見被遺棄的舊設(shè)備,像戰(zhàn)場上的丟盔棄甲。我和表姐都很狼狽,水喝完了,連杯子也被磕碎扔了。記得干糧就是兩個饅頭,嗓子都冒煙了,誰還吃得下?其實我們一點都不餓,我們的注意力全在“脫險”這件事上,當(dāng)然,我們并不害怕會失蹤。我們總能聽到開山放炮的轟隆聲。
不久,我們就看見了鐵軌。鐵軌锃亮,沒有銹跡。沿著鐵軌走了沒多久,我們就看見了紅磚圍墻。圍墻有豁口,里面?zhèn)鞒鲇泄?jié)奏的機(jī)械轟鳴聲。發(fā)光的鐵軌像兩把利刃在更遠(yuǎn)的地方刺入圍墻,那里隱約聳立著一道柵欄門,而門內(nèi),幾棵大樹繁茂,樹下的幾間小屋掩映其間。
我們走到柵欄門前停下。我們很想在那些樹底下歇一會兒,最好能喝上一口水。我們的嗓子眼兒干透了,連舌頭都失去了潤滑,像一條垂死的魚無法蠕動。但柵欄門阻礙著我們。我們只能隔著門朝里張望。鐵軌在進(jìn)入柵欄門之后拐了一個巨大的弧形消失在一排高大的建筑物后,一些轟鳴聲似乎就來自那里。那排樹下的小屋錯落有致,起頭的那間開著門,門前有凳子。凳子不遠(yuǎn)又是一棵樹,樹下有個水池,一根黑色的水管盤在地上。水池后稀疏的樹林里該有一個水塘,點點的荷花從堆放在屋后的雜物間躥到了空中……
我表姐突然就叫了起來……
要不,你也抽煙吧。王雪梅中斷講述,眼神示意宋一清說,有人抽煙。宋一清回頭一看,身后的卡座升騰著藍(lán)色的煙霧,那里坐著三個男人。他拿出香煙,低下頭點燃。王雪梅的講述讓宋一清猜不出重點,起先是疤痕男人,隨后是無花果,但敘述點一直在李小穗身上。李小穗這,李小穗那,感覺李小穗才是講述的重點。王雪梅的興致不減,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改變主意的苗頭。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她對自己“有感覺”?要不怎么解釋和一個男人的“咖啡之夜”呢?在趕來咖啡館的路上,宋一清是抱著某種想法的,在他看來,王雪梅不期而至的短信留言也同樣抱有想法,唯一不確定的是,在王雪梅的敘述之后,在見不到明顯“激越”的咖啡陪伴下,是“另有洞天”還是“就此別過”?念及此,宋一清摁滅半截?zé)燁^,他愿意等待,當(dāng)然,他會配合王雪梅的敘述念頭,讓其盡興。
好了?王雪梅說,你煙癮不大。
也不小。就是被人盯著有點不好意思。宋一清說,留半根,也有感謝的意思。
感謝?誰?
感謝你,感覺你蠻心細(xì)。宋一清說,會體貼人。
王雪梅低下頭喝咖啡,掩飾著被人突然夸贊的難為情。其實,我喜歡聞煙味。
哦,那好。你接著講。宋一清說,我不插嘴。
李小穗突然叫了一聲,說她來過這里,有一年,她爺爺帶她來的。好像是發(fā)現(xiàn)了金礦石,大家都跑來看稀奇。當(dāng)時她才剛上小學(xué),所以記不太清了。那些大房子外都有一個拖在地上的大象鼻子,那些礦石沿著輸送帶被輸送到大象鼻子的最高處,跌落下來的時候被火車接住。火車裝滿了,就順著鐵軌開到武漢的煉鋼廠去。李小穗這么一說,我們就更放心了。按照她的說法,她爺爺牽著她的手沒走多久就能看見礦區(qū)家屬樓星星點點的燈光了。
后來,李小穗又叫了一聲。她說,有人嗎——其實,她是看見有人走過來才叫的。一個男人朝我們走過來了,赤著膊,戴著一頂草帽。他是沿著鐵軌走的,枕木間距大于他的步幅,他跳躍著,像規(guī)避腳下滾燙的火焰似的。他似乎還是個跛子,他的跳躍有些東倒西歪。我和李小穗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我們相視而笑。我們滿臉污漬,蓬頭垢面。我們像彼此照著鏡子。我們笑得更歡了。
誰家的野孩子?那人嘀咕一句,這里沒人來,只有野狗常來搗亂。那人走近,隔著柵欄打量我們。草帽下,他的臉顯得黝黑,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膚色也黑紫,肩頭和胸部也有零碎的傷痕。樣子倒并不兇狠。在礦山,我們都習(xí)慣了傷痕,李小穗的爺爺是破碎工,嘴角被崩石弄豁過,我爸爸是采掘工,被石塊壓過腳板,差點殘廢。許多年以后,我讀過一本描寫礦山的人物事跡,其中一段話是這樣說的:礦工們大聲說話,大碗喝酒,性格剛烈,硬過最堅硬的礦石,但夜深的井下卻透出另一種況味,大家坐在黑暗中,垂著頭,滿腹心事……沉默的雙肩擔(dān)負(fù)著人間最不能言說的沉重。大意是這樣。
你們找誰?那人說,這是后門,只走火車不走人,找人去前門,那里有登記室。
我們不找人,就想喝口水,我們快渴死了。李小穗說,你不能見死不救。
我姓廖,該叫我廖叔。那人說著,跳出軌道,蹣跚著走到一側(cè)。那里豎著一個鐵皮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把閘刀。他伸手一推閘刀,柵欄門嘎啦嘎啦地往另一邊移去。門開出一人寬,停下了。那人卻攔著。
叫廖叔。他露出白牙笑著。
我們有點為難。假如我們七八歲,也就喊了,可是我們十三四了,我們連老師都不喊,怎么可能喊一個陌生人呢?是不是還有點乘人之危?見我們遲疑,那人側(cè)了一下身子,不再為難我們。快進(jìn)去喝水吧,看把兩只花蝴蝶曬成啥了,成黑蝴蝶了。
生怕他后悔似的,我們擠進(jìn)門去。李小穗甚至還推了那人一個趔趄。我們只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水池。我們撲到水池邊,擰開龍頭,清水嘩啦啦地流出來,可把我們樂壞了。我們輪流喝飽了水,洗干凈手臉,還互相灑水,主要是李小穗往我身上滋水,把我的裙子都滋透了。
那個人一直坐在凳子上看我們。我們鬧夠之后,他開始問我們是礦中的吧,校服他認(rèn)識,礦中女生的校服是裙子。好看。我們說是礦中的,放暑假了,過來遛彎兒。主要是李小穗跟他對話,我還不習(xí)慣和陌生人說話。她顯得老練一點。那人說,這里很少有人來,尤其是女學(xué)生,算是個奇跡。起先以為是狗,常有野狗進(jìn)來東聞西嗅,到處拉屎,讓他討厭。發(fā)現(xiàn)穿著花裙子,才認(rèn)清是兩個丫頭。井下待久了,眼神不好,請原諒。他說得文縐縐,說完就是咧嘴笑,露著白牙。他把自己說樂了。
水池邊上是一棵樹,喝水洗臉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樹上結(jié)著青黃的果。我們不時抬頭看樹。后來李小穗走到樹底下張著嘴辨認(rèn)。我們都餓了。我問李小穗,姐,能吃嗎?那人一跛一跛地走過來說,你們是姐妹?李小穗說,我是她姐,大她一歲。那人說,親姐妹?李小穗說,親生姐妹,一個媽生的,假不了。那人說,不可能。李小穗說,我早產(chǎn)的。那人說,這就說得過去了。你爸叫啥?也許我認(rèn)識。李小穗說,王守仁,井下三隊的。李小穗隨口編了一個假名。那人說,好像有叫王守仁的,個子挺高,戴眼鏡。我裝模作樣地說,我爸不戴眼鏡,你不認(rèn)識他。李小穗插話說,這是無花果,能吃,甜。那人說,油桐,吃了麻嘴。你們姓王?李小穗說,我們當(dāng)然姓王,我嘗嘗就知道了。那人也抬頭看樹,說沒聽說能吃,都說是油桐果。要吃可以,我不負(fù)責(zé)。李小穗說,夠不著。那人說,可惜功夫廢了,否則跳起來就能上樹。李小穗說,會輕功?大俠。那人說,那是以前,再高的墻一跳就過去。一次失手,摔壞了腿,全廢。說完,那人歪斜地去了屋后。等片刻不來。李小穗早已找來一根細(xì)竹棍,踩著凳子捅下兩個果子,啃了一口,果然很甜。李小穗說,大豐收,裝滿書包,溜。我擔(dān)心那人發(fā)現(xiàn)不樂意了甚至?xí)反蛭覀?。李小穗說,一個跛子,別怕。我說,也許他功夫只是半廢。李小穗說,守門的跛腿,你還真信?
李小穗跳上跳下幾次就跳不動了。每一次她從凳子上躍起時,裙子就會飛揚起來,小短褲都能看見。她換我跳,我擔(dān)心那人躲在一邊,甚至就為了看我們的“飛天舞”??傊覜]跳。后來,我記得我們?nèi)チ诵淞?,那里果然有個小小的池塘,或許以前是一個臭水坑,被人修整過,種上了荷花。池塘中央是個高地,堆疊著幾塊礦石,有裝點池塘的作用,一塊木板隱約搭在池面,連通著高地。我踏上木板,準(zhǔn)備去摘荷花。就聽背后一聲斷喝,停下停下。那個先前不知去向的男人又回來了。他手里端著兩個飯碗,步履急促,碗里的菜飯顛撒出來。他神色嚴(yán)肅,也帶著點慌亂,他訓(xùn)斥我們不該亂跑,更不該不被允許登上“小島”。你們比野狗還討厭,他說,真不該讓你們進(jìn)來。他把我們驅(qū)逐到安全地方,才想起手里的碗。他居然去食堂為我們打來了飯菜。我們在樹底下垂涎欲滴的樣子讓他去了食堂。李小穗接過碗筷說,真香啊,謝謝廖叔。李小穗就是腦子活,見風(fēng)使舵。我們餓壞了。無花果哪有米飯香啊!這輩子吃的最香的飯就是這一次,記憶太深刻了。
臨別的時候,他突然說了一組數(shù)字。他指著柵欄門說,到門口是多少多少步,一路去食堂需要多少多少步,到池塘邊需要多少多少步,他甚至告訴我們,他挖了多少鍬才堆起中間的高地。他說,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記下步數(shù)。不信可以考證一下。我很好奇,指著那棵無花果樹。他說,十九步。說完,他居然朝樹走過去,步幅不大不小,一邊跨步,一邊數(shù)著數(shù)字。到樹底下正好十九步。我和李小穗拍起手來。李小穗說,那里。她指了一下鐵軌邊的一個信號燈。那人歪斜地返回原地,重新跨出步子。也是邊跨邊數(shù),到信號燈下正好是他說出的步數(shù)。他回頭一臉得意,臉上的那塊傷疤也跟著燦爛起來了。我們忽東忽西又指了很多地方,包括一些細(xì)小的存在物,他都大致說出步數(shù)。他樂此不疲,信心膨脹,即便面對我們的惡搞。最后,我們反而倦怠起來。他卻還在揮舞手臂讓我們“繼續(xù)”。我說,我再說個地方你一定說不出來。那人說,你說。我說,去我們學(xué)校要多少步?那人收起得意,錯愕起來,礦中?我還真不知道。李小穗說,這里你天天走天天記,不算本事。我說,你認(rèn)輸了吧?那人看了我一眼,不再言語,低頭沉默地站著。
突然,一聲汽笛響起。那人跳將起來,沿著鐵軌朝柵欄門跑去,動作像一只兔子,不像跛子。他打開鐵盒,推上閘刀,柵欄門嘰嘰嘎嘎開啟。一列火車駛來,速度很慢。那人退后幾步,立在那里等著火車駛近?;疖囶^處站著一人,像駕駛員,但不是坐著,而是站在門口,手里抓著帽子,鼓著眼珠朝我們瞪著。那眼珠瞪得非常大,眼白多眼仁少,特別醒目。
瞪驢。廖叔走回來說,這人見誰都這么瞪著眼,像驢。
宋一清想起什么,突然插話說,瞪驢?你確信是這名?
你認(rèn)識他?王雪梅說,不會吧?你也沒去過礦山啊。
宋一清說,大眼珠的人都有相同的綽號吧。不好意思,你接著說。
后來我和李小穗離開了。那人再次打開柵欄門讓我們出去,還指了一下方向,囑咐我們要走好,不能走偏了,差一步可以趕上,錯一步?jīng)]準(zhǔn)丟了小命。他嘟嘟囔囔說了不少。記不太清了。
王雪梅站了起來。她去洗手間。藍(lán)色衛(wèi)衣很貼身,甚至有塑身功能。王雪梅的背影很顯身段,遠(yuǎn)比穿風(fēng)衣的效果要好,要更打動人。宋一清遲疑了一下,還是再次點燃一支煙。我喜歡聞煙味。王雪梅這么說過。他猜不出王雪梅故事里的傷疤男人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除了臉上有類似的傷痕外,其余根本風(fēng)馬牛不相及。至于因為一道傷痕而引發(fā)出來的講述欲望或可有之,也完全取決于講述人的興致吧。念頭及此,宋一清長舒一口煙氣,沒準(zhǔn)兒,王雪梅對自己是有“感覺”的,只不過,掩飾在“講述”里不露痕跡罷了。
果然,王雪梅再次坐下后,突然興致極高地說,差點忘了,還有,想聽嗎?想象不出,上廁所也能激發(fā)記憶。宋一清腦際蹦出這句話,但他沒說,微笑了一下。他說,我能說一句嗎?王雪梅說,你說。宋一清說,小時候,你一定很漂亮吧,穿著裙子,走路蹦蹦跳跳的女生,該是美的。
王雪梅說,現(xiàn)在很丑嗎?
不是不是?,F(xiàn)在也耐看。身材保持得不錯。
王雪梅莞爾一笑,抬眼盯著宋一清說,你有沒有在夢里干過壞事?比如特別恨一個人,恨得想殺他,可你明著不是對手,有天你做了一個夢,藏著刀,去街上找人,見面就把人殺了。你特爽,可那是在夢里,沒目擊者。你還藏尸滅跡,沒露一點蛛絲馬跡。你記得自己做完一切才上床睡覺。第二天你醒來,接著上班,像沒事人一樣。在夢里你真把人殺了,可你醒來全不記得了。
夢游殺人?
算是吧!
宋一清突然說,你能確定現(xiàn)在不是在夢里和我說話?
王雪梅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倒愿意是在夢里,然而不是。
火車開走不久,那人說了一句話,也和數(shù)字有關(guān)。他說,火車一天十一趟,工資可以保住,一天四趟,獎金泡湯。是的,大致意思就是這個。說的是礦山開采日趨枯竭,尤其是原始的露天開采,產(chǎn)能變得低下。大人們漸漸無班可上,怨聲載道。孩子們常常變成他們的出氣筒,整天噤若寒蟬。開學(xué)不久的一天中午,我又去了那里一次,那個叫廖叔的人還在,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再沒見有火車開過,柵欄門一直關(guān)著。轟鳴聲也消失了,整個院子靜悄悄的。礦山挖空了,礦石沒了,誰還上班呢。
那棵樹呢,宋一清接口說,無花果熟透了吧?
還在。不過沒看見有果子。還有比吃更要緊的事不是嗎?去的時候,是從礦區(qū)中學(xué)出發(fā)的,我是數(shù)著步數(shù)去的。你是不是覺得奇怪?其實我自己也奇怪。那次回來以后,我走路也記步子,鬼使神差似的,一邁步腦子里就跳出數(shù)字,到現(xiàn)在還是,改不了,也沒成心要改。我就覺得自己一直在夢里,可醒過來還是一樣。好吧,我不賣關(guān)子了——那人去了一趟礦中,他去找過我們,他想告訴我們,這漫長的一路他走了多少步!這人真是愚到家了。我們不可能見他,我們騙過他,沒有早產(chǎn)也不是親姐妹,王守仁更不是我們的父親。他在學(xué)校門口打聽我們,戴著草帽,臉上一道傷疤,大熱天穿著長袖灰布工裝。他吵吵嚷嚷說出一串五位數(shù)的數(shù)字,被人譏諷笑話。上完一節(jié)課以后,沒再看見他。他該是回去了。
我后來就是數(shù)著步數(shù)去的。比他多了很多步,有兩萬九千多步。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要這么做。小孩子家,第一是好奇,自己隨口“命題”,讓人家大熱天跑一趟來“報告”,過意不去吧,要不還有贖罪的念頭,畢竟騙了人家,還吃了人家的飯和果子;第二吧,是不是又想去蹭飯?自從停發(fā)了工資,我爸媽開始倒騰起香煙來了,更沒空管我了。我常常餓肚子。大概是這些,時間長了,也記不清所以然了,反正就去了。一個人去的,沒叫李小穗,她成天逃課。再說,她覺得廖叔腦子有病,怪怪的,說不清。那天我們一出柵欄門,她就笑個不停。我問她笑什么,記得她說,武功?大俠?油桐?哈哈哈,笑死我了,腦子有病吧!
兩萬多步真不好數(shù)。數(shù)到一千步的時候我就會撿起一顆石子。到柵欄門的時候,我兩只手里抓滿了石子,我在門口數(shù)完石子隨手就扔在鐵軌上了。隔著柵欄我看見那人正沿著鐵軌走路,背對著我。我叫了他一聲,喊的“廖叔”。他似乎沒聽見。我又叫了一聲,他還是沒反應(yīng)。他走得很慢,不像是辦事要離開的樣子。果然,他在鐵軌那個弧線的盡頭轉(zhuǎn)過身來,朝柵欄走來。對于我的喊叫他充耳不聞,似乎正專注于腳下的步子,關(guān)閉了其他感應(yīng)系統(tǒng)。他越走越近,根本沒抬眼看我一下??斓綎艡陂T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閉著眼睛,難道是睡著了在走路嗎?那是個陰天,沒有陽光直曬,但氣溫還是燠熱。他穿一件白背心,一條四角短褲,渾身大汗淋漓。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但我不相信他是睡著了在走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誰也不會相信。反正我是拼命地叫他,喊他的名字,甚至是拍打柵欄。他終于睜開了眼睛,似乎還不適應(yīng)明亮的光線,瞇縫著眼。見到我,一臉茫然。我說,廖叔,你真是睡著了?那人說,我怎么在這里?我記得是在床上。他轉(zhuǎn)身看看那間小屋,確信自己是在“此地”,才對我一番打量。
你找誰?
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找你。
你是誰家的孩子?這是后門,找人去前門,那有登記室。
我找王守仁,我是他女兒。你不記得了?暑假我來過。我隨口說出謊言,想得到他的記憶認(rèn)同。
這名字我熟,他有兩個女兒,穿著花裙子。認(rèn)出是無花果樹,是機(jī)靈鬼。你是老大?
你還給我們準(zhǔn)備了飯,記得吧?我是妹妹。
他端詳了我一番,嘴角咧了一下,笑隱藏在滿臉的汗?jié)n里。那道傷疤赤紅奪目,像一枝風(fēng)干前的花朵。我記得有這事,但食堂的人離開了,沒人做飯——吃飯并不是最要緊的事。說著,他走下鐵軌去推閘刀。門開了,我走進(jìn)去。他又拉下閘刀。
常有野狗來搗亂,我不得不關(guān)上。他說,火車也停了,司機(jī)瞪驢不干了。礦眼看不行了。你爸王守仁不該上班,這里就我一人守門。
我從礦中來,走了兩萬九千三百步,我一步也沒數(shù)錯。
我去過學(xué)校,一步不少一步不多,來回五萬步。你算個有心人。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說牽住我。石子多,不好走,怕摔。他這樣說,一步步走穩(wěn),路途黑暗,走錯一步,命就沒了,不值當(dāng)。他的手掌像鉗子,抓得我有點疼,又掙脫不掉。我有點害怕。主要是他怪異的言行,和上一次不一樣。但他只是在前面牽著我,并沒有別的意圖。到小屋前,他松手,眼睛盯著腳下說,在井下我昏迷了三天,一塊石頭砸在這里。他指指腦門。我醒來以后,爬了八十一步,是用肩膀“走的”,我一步?jīng)]錯,黑暗里全憑記憶,我知道那兒有個風(fēng)口。我算命大,沒剩幾個活的。你不嫌棄就好。
我越聽越不對勁,心里開始有些害怕。他不像是跟我說話,似乎我身邊還站著另一個需要他表白的人,一個隱形的人。
你不必提防我,我沒壞心,就是想帶你來看看我的工作環(huán)境。我腦子沒壞,但礦上說照顧我,干幾天門衛(wèi),等身體恢復(fù)了再下井。工資不減。門衛(wèi)這事輕松,給火車開開門,登記個次數(shù)。我會種花,準(zhǔn)備修個池塘,養(yǎng)荷花,土坑就在邊上,要不你去看看,怎么挖出個主意。不用擔(dān)心我身體,我會功夫,會些拳腳,二層樓隨便就能跳上去。要不是受了傷,我能飛給你看。你這次來,算是見個面,把事情定下來更好,等傷殘補(bǔ)貼到位,我就去你家提親。
這人越說越離譜,我越聽越糊涂。我才多大啊,提什么親?我看了一眼無花果樹,果子一個沒見,樹倒是還在,估計不是做夢。可我心里越來越害怕,想趁他不備,就溜走。柵欄門鎖著,又顧忌他飛快的奔跑,怕是難得逃脫。正期期艾艾左右為難,他又一把牽住我,自顧自地說,跟我走,我?guī)銋⒂^參觀,你這裙子好看。
我百般掙脫,扭著力不挪半步,嘴里開始大聲叫喊。他死拉硬拽,仍把我拖行了幾米,我張嘴在他手背上狠力咬了一口。他哇的一聲,松開手,在空中甩個不停。我?guī)缀跏强拗f,廖叔叔,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是礦中的學(xué)生,我叫王雪梅,才十三歲,你認(rèn)錯人了。
那人停止甩手,看了我一眼說,我腦子沒壞,我記得你,你是王守仁的女兒,愛穿裙子,皮膚白,愛臭美。礦里的男人都喜歡你。
我說,我爸不叫王守仁,我表姐騙你的。我們錯了,你放過我。
那人說,我沒壞心,我就是想和人說說話,解個悶。我一直以為那果子是油桐,不能入口。你們把它當(dāng)無花果吃了,確實很甜。我吃了不少,得謝謝你,我把果子全藏在塔樓了,你跟我去拿,拿回去,給你爸王守仁嘗嘗,我們是要好的工友。他后來當(dāng)了礦長,不再低頭看人,那是他的錯。我們能不能成,還全憑他點頭,我算討好他。
那人抬手指了一個方向說,九十九步就到了,屋里有樓梯,爬四十一步就能看見果子,滿滿一袋子,都給你留著。
我說,真的?真的拿了果子就能走?不騙人?
那人說,你該信我。我沒壞心。
我順著他也胡說起來,其實我爸最喜歡吃水果,他吃了水果心情就會好。
那人說,那就好,我們的事能成。
就這樣,我跟著他走了九十九步,穿過小樹林后,果然有個圓形的塔樓,像戰(zhàn)爭電影里的炮樓。底層有一個進(jìn)出的小門,墻面上沒窗戶,只錯落開有細(xì)長的通氣口。奇怪的是,這“炮樓”的頂部兩端各長著一個“象鼻子”,都向下耷拉著,像人伸開了胳膊,一個斷了半截,剩下半截支棱著,另一個通往不遠(yuǎn)處的一間礦棚。塔樓里有“之”字形鐵梯折疊向上。他示意我上樓,我真不知道鐵梯盡頭會有什么在等待著我。塔樓里很黑,光線從那些通氣口里鉆進(jìn)來,交錯重疊,詭異得很?,F(xiàn)在我說起這事還是起一層雞皮疙瘩。我不敢違拗他。我確信他有病,妄想癥吧??晌抑荒茼樦?,如果你不想激怒他的話。
在小樹林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彎腰朝地面注視起來。是一條蚯蚓,不停地扭動。不動的時候就像一根枯枝,不會引人注意。他看了一會兒,伸出兩根粗黑的手指撿起了蚯蚓。蚯蚓掙扎了起來,劇烈地扭動,但很快就耷拉了,像死去了一樣。天熱,常有回不去的蚯蚓。廖叔說,我不能看著不救。沒走多遠(yuǎn),他選了一個背陰的角落將手中重新扭動起來的蚯蚓輕輕地放下。那里泥地顯得松軟,有一些低矮的草。他五根手指扎入泥地,攥出一把泥,留下一個小坑,他把蚯蚓放入其中……
本來我可以趁此機(jī)會逃走,可我一步也沒離開,似乎忘記了之前的害怕。他對蚯蚓做出的善意舉動一度讓我猶疑起來:或許,他該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畢竟,他有過悲憫的瞬間……
可是,后來又害怕起來……
你能握住我的手嗎?王雪梅突然說,我手心全是汗。我真的很害怕,你想象不到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鐵梯上的恐懼。眼下,我覺得我又站在了那架鐵梯上。和你沒關(guān)系,你的樣子一點不猙獰。我為什么要和你說起這事?我也奇怪??匆娔愕牡谝谎郏倚睦锏挠舶X就軟化了。無來由的,感覺自己要“潰堤”,我確信我沒有做夢。這么多年,我從來沒跟外人說起這事。我也嘗試著說來著,但話到嘴邊,我就沒有了說的欲望。講述需要一個合適的氛圍,就像食物需要一個饑餓的胃,即便只是很普通的食物,但能滿足正好需要它們的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都不是,他們光鮮靚麗,著裝挺括,他們根本不需要你的話題。他們關(guān)注的也是你不需要的。氣息不對,我們不可能在不同的氣息里彼此交代自己。誰也做不到。我只能把自己封閉成一座孤島,不容別人靠近也不想靠近別人。我記得有很多個夜晚,我都會在李小穗的懷里哭醒。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我表姐陪著我。她知道我的故事。她甚至還去過那里,但她看到的是封閉的圍墻,那個柵欄門被堵死了。幾年之后,我們都轉(zhuǎn)到外地上學(xué),礦區(qū)也規(guī)劃改建成地質(zhì)公園,我聽說平整池塘的那塊高地時挖出了一堆骨骸。據(jù)說還是一具女人的骨骸。
你是不是嚇到了?你不會是個膽小的人吧?我能抓著你的手嗎?我感覺好多了。你的手心也出汗了。你需要抽支煙嗎?好吧,你抽吧,我喜歡煙味。你叫宋一清,今年四十一歲,有個孩子隨她母親在城西住,孩子生下來的第二天你就開始為她記日記,一年一本,記了滿滿的七大本。你保留著這些記憶,即便是孩子最終選擇了她的母親。你們離婚的前一年,你媽媽從鄉(xiāng)下來看你。你懇求前妻配合你演一幕美滿的戲。你們演得不錯,假戲真做,恩恩愛愛,你媽后來樂呵呵地走了,在車站塞給你一卷錢,零零整整一千元錢。離婚的時候,你把這錢也拿出來和前妻平分了。你是一個好人……你隱藏著自己的苦惱,封閉自己的感情。你是不是也有柔軟流露的瞬間?人們都有偽裝起來的堅硬外殼吧……這些我不用猜,自然有人告訴我。你住在城南的一幢舊樓里,上下樓走消防樓梯,“之”字形。你住在二樓,樓梯一共四十一步……我敢肯定你事先并不知道我要說的鐵梯和步數(shù),那是無法虛構(gòu)的數(shù)字……不是你剛才告訴我的嗎?你忘記了?年輕只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記憶力超好,而長大成人也有一個優(yōu)點,你知道是什么——遺忘。沒錯,我們總在不斷地記憶和遺忘,都會牢記或者忘卻很多細(xì)枝末節(jié),比如悲傷,比如愉悅,比如無花果樹,誰還記得它的樹葉是什么模樣,冬天會不會凋零,但都會記住它的果實,果實的形狀,還有它的味道。
我接著說好不好?
我不知道那架鐵梯是不是四十一步,我哪里還有心思數(shù)步子呢?他走在我的身后,他的腳步逼迫著我一步步向上邁步。咚咚,咚咚,沉悶而緊迫。我是穿著裙子的,因為視線的原因,兩條腿一定暴露在他的眼里。這讓我更加害怕。男同學(xué)總會對女生的腿私下議論,或者因為腿而喜歡上它的主人。女生們也到了發(fā)育的階段。你曉得我的意思嗎?如果,如果他想做什么的話,是很容易得手的。這念頭雖一閃而過,還是加重了我的恐懼。他每走一步,我都會覺得是在撲向我。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走完了樓梯。樓上什么也沒有。我是說根本就沒有什么無花果,除了一個巨大的空無一物的選礦斗之外,什么也沒有。我受騙了。
那人邁上最后一級臺階說,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步,沒錯吧?
我膽戰(zhàn)心驚地問他,無花果呢?
他說,這里根本就沒有無花果,那只是油桐。他之所以騙我,就是想讓我參觀一下這座塔樓。站在這里,可以看見一端的長鼻子里輸送上來的礦石,破碎好的礦石通過選礦斗從另一端再送出去,可惜那一端坍塌了半截,露出管狀的圓孔。從圓孔處望出去,正巧看見盛開著荷花的池塘。他說,他把那些油桐從這里扔進(jìn)了池塘。他突然爬進(jìn)那個巨大的礦斗,仰面躺在了里面。他說,要不你也進(jìn)來躺一躺,這里沒人來,特別適合談情說愛的人。沒人會發(fā)現(xiàn)。
他見我沒動靜,而是蜷縮在那個坍塌的管狀孔下,臉色立馬變得兇惡起來,指著自己的臉說,沒準(zhǔn)兒你是嫌棄我了,要不是我死皮賴臉地求你,你壓根兒不會來見我。你爸是不是叫王守仁?他不該是這個名字,王守義,是的,是這個名。礦里的標(biāo)語上寫著歡送他去廬山療養(yǎng)。他把礦折騰垮了就去療養(yǎng)了。他一開始就反對我們好,到處說我的壞話,還使壞把我派去井下爆破,我終于出了事,破了相,但我沒死。我一步也沒走錯。你也嫌棄我了,以為我看不出來?瞪驢的火車馬上就要來了,我知道你會搭他的車去武漢,可是今天你不說清楚我不會放你走。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不怕再死一次。
我哪里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人就是一個瘋子,一個不可理喻的精神??!我一邊哀求他放了我,一邊身不由己地朝鐵梯挪動。
他在礦斗里焦躁起來,拳打腳踢,幾近瘋狂。
你穿著裙子去武漢該不會相親去吧?我知道你找了個省城的稅務(wù)員,你偷偷跑去約會,別以為我傻!瞪驢告訴我了。你以為他會保密?你去過幾次我都知道。你求我也沒用,我不會放你走的。要走可以,躺著從那里出去!他一指那個空管說,滑槽還在,下去很順溜,正好落在池塘里,算洗澡,但你要想好,裙子不能穿,得事先收好,像一條蚯蚓。我為你選好了地方,我會種上荷花,不算虧待你。
他試圖從礦斗里爬出來,但腳下一滑,整個人又重重地跌進(jìn)了礦斗。我大聲地叫喊起來,拼命地嘶喊。我聽到了有人在塔樓下應(yīng)答了一聲。我跑向一個通氣口,感覺自己一下子變成了一只奪路而逃的小鳥,將一只手臂伸了出去……
是那個叫瞪驢的司機(jī)……他來礦區(qū)和廖叔告別,路過此處,聽見了我的叫喊……
他爬上塔樓。奇怪的是,見到瞪驢后,廖叔突然安靜了下來,沒了瘋勁,唯唯諾諾地站在礦斗里,換了一個人似的……
瞪驢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路上,他告訴我,廖叔因為井下事故大腦受了傷,還因為短暫的缺氧留下了后遺癥,但他自己救了自己,硬是在礦井里血肉模糊地活了下來,這是個奇跡,他居然記得那個舊礦道……算命大,可人廢了,清醒一天糊涂一天,根本不會功夫,更別說輕功,發(fā)病的時候瘋瘋癲癲滿嘴胡言亂語,幾次差點被火車撞死。礦區(qū)沒人瞧得起他,他也沒朋友,很少見人找他攀談??伤头緳C(jī)瞪驢,瞪驢眼一瞪他就變得安靜老實。上次見我們在這院子,也把眼珠子瞪得老大。這個瘋子見不得女人,更見不得人穿著裙子。
他處過一個對象,個兒挺高,模樣過得去,他出事后,人家不樂意了,說是被他糾纏不過,就偷偷辭工回了河南老家,也有人在漢陽鐵廠見過,各種說法都有……
宋一清摸了摸自己的臉,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王雪梅的敘述讓他臉部神經(jīng)緊張,有幾次他感覺到了右臉上輕微地抽搐。那道傷疤就在右臉?!巴谩被蛘摺罢鎸崱?。居然讓王雪梅有“潰堤”的感覺。王雪梅的講述起源于他臉部的“花朵”,是它讓她想起了猶如夢境里的遭遇。她有了想講故事的念頭,對一個疤痕講另一個疤痕的故事——記憶如潮,洶涌澎湃,淹沒了孤傲的小島——是王雪梅的處心積慮抑或就是一次沒有預(yù)設(shè)的臨時起意?宋一清不得而知。好在,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風(fēng)平浪靜,云蒸霞蔚,海面上波光粼粼,礁嶼蕩然無存……
抑或,氣息?哦,去它的吧!
走出洗手間,他竟然數(shù)起步數(shù)來,甚至還輕聲地脫口而出,就像腳下連通著讀數(shù)機(jī)。這再正常不過了,誰讓你被數(shù)字糾纏了呢……
王雪梅坐在那里,穿好了風(fēng)衣。一回頭,目光正好對接了宋一清的目光。她還笑了一下。她的鼻子像一座隆起的小沙丘,因為笑紋的牽引,沙丘被帶動著加入到了笑的陣營,柔美而潤順。王雪梅站起來,面對宋一清說,你說得對,是個不錯的傾聽者。
宋一清回以微笑說,來回六十六步,咖啡的價格。八折。我學(xué)會了,怎么樣,滿意嗎?
王雪梅保持著笑意說,紅塵障目。有人萬貫家財,卻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有人窮困潦倒,卻不知自己獲得了什么,比如我們,某種意義上,屬于一無所有的精神赤貧,而柔軟是彼此相通的氣息……
你說什么?
沒什么。王雪梅?了一下左眼,是不是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
也許,我們該換個地方。宋一清略顯輕松地說,去領(lǐng)教另一座孤島的氣息,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那里有攀登的鐵梯,我可以帶你參觀參觀,對了,巷尾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煙鋪子,老板有一對巨大的眼珠,也叫瞪驢……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宋離人,湖北宜昌人,祖籍江蘇。機(jī)械廠工人。湖北作協(xié)會員。業(yè)余寫作多年,近年來,在《清明》《長江文藝》《山花》《長城》《芳草》《飛天》《北方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到紅旗廠看王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