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檸

在那一日，本以為終身不得所愛的他，收獲了此生最寶貴的感情。

也就在那一日，這段親情與愛情都與他翩然而去了。

楔子

“這大陸上有三樣東西不能碰：怨魂淵的淬火，追穹大漠的圣水，雪席宮主的頭發(fā)?！?/p>

“嗯……嗯？等等，這‘雪席宮主的頭發(fā)是個什么東西？”

“老朽也不知，只聽聞戀發(fā)成癖的雪席宮宮主若掉了一根頭發(fā)，整個大陸都要抖上一抖?！?/p>

一

拾級而上的高臺鋪了一層厚厚的虎毛皮，宮主曳地的銀發(fā)鋪灑開來，宛如雅致的白骨傘面。來來往往的藥官和侍女如履薄冰地圍著那緞帶銀發(fā)，并未有人理會影七復(fù)命來遲的請罪。

直到他祭出大招，進獻護發(fā)的藥膏使得侍女手中的牛角梳一滑到底，落地聲清晰可聞。

那立竿見影的效果令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畢竟雪席宮主的戀發(fā)情結(jié)在大陸上早已不成秘密，后殿里堆積著各方名角進獻的寶物不說成千，也有上百，可真正能取悅宮主的卻甚是稀少。

“此物保證藥到病除，白……”殿內(nèi)一片倒吸氣聲，宮主也自發(fā)下略一抬眸。

影七堪堪把白發(fā)去無蹤繞回舌間，面不改色道：“白……拜別銀發(fā)，黑發(fā)更出眾！”又求賞侍奉宮主左右。

宮主也終于來了點興致，她將那藥瓶扔給身旁的侍從，寡淡道：“允了。”

接下來眾人終于見識到什么叫“發(fā)令智昏”了。影七說宮內(nèi)清一色的白色格調(diào)太過冷冰冰，宮主說——換！影七說宮內(nèi)的結(jié)界擋住了盛雪美景，宮主說——拆！

沒了結(jié)界的遮蔽，影七閉眼抬頭，近乎感恩地任旖旎飛雪撲簌落在他的身上，卻能聽見身后人牙齒直打顫的聲音。

“哎呀，你們趕緊哪兒熱乎趕哪歇著去吧！”影七連連揮退了一旁被凍得臉色發(fā)紫，卻急著想為他披上大氅的侍從們，正納悶他們今兒個這般獻殷勤地杵著，就見那大氅被一雙蔥白的手指接過，然后以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道蓋在他身上。

影七沒有半分下屬該有的受寵若驚，默了片刻，猛地轉(zhuǎn)身浮夸道：“宮主這么巧！也是出來賞雪嗎？”然后稱不敢打擾宮主雅興，連聲告退。

幾個侍從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腹誹影七出了趟任務(wù)，回來跟變了個人似的張揚。影七整日堆堆雪人、摸摸雪花，折騰累了便孩子氣地撲倒在軟綿綿的雪地上。連影一護法訓斥他當差期間玩雪，還平地摔了一跤。

影一登時就要發(fā)作，卻聽身后的宮主輕咳了聲。

影七突然對上宮主打量的目光，那飛雪般的眉毛和烏黑的眼睛讓莫名他內(nèi)心驟起漣漪。

“下去歇息?！睂m主環(huán)顧了一圈庭院里的詩雪冰畫，淡淡道，“明日繼續(xù)堆雪人?！睂m主走時，順手往門邊板正的雪人嘴角上，添了眉飛色舞的一筆。

影七抬頭看向影一，從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震驚，影一艷羨地問他膏藥哪來的。

影七多日來終于拋出此行的誘餌，輕悠悠道：“天光墟。”

盛極一時的天光墟在大陸上聞名遐邇，每年于中元節(jié)方才開啟一次，遁于之大陸末，半夜而合，破曉而散，故也稱“鬼市”。

傳言道天光墟開啟時長夜未央，琳瑯滿目的寶物能徹夜照亮整個地面，珍稀草藥、高階靈獸、罕見物事，皆無窮盡也。

影一也曾想暗里地去淘些取悅宮主的寶貝，奈何天光墟的規(guī)則門道繁復(fù)無比，守門人脾性古怪又靈力詭譎，他三顧而不得入。因此影一便故作清高狀地埋汰影七奉命設(shè)伏天光墟，竟然趁機竊取膏藥。

影七豎起了耳朵，哪知這貨叨嘮了半天，除了天光墟是宮主的禁忌，就沒別的重點。

影七撇撇嘴，講到天花亂墜的影一于是又平地一摔，但到底沒敢在影七成為宮主新寵的節(jié)骨眼上起爭執(zhí)。

二

影七也是個頑劣的主，隔天就不負眾望地開啟了堆雪人大業(yè)，地上和樹上的薄雪也不放過，就連結(jié)冰的湖面都能被他鑿出各種花樣來。

宮主就蹲在旁邊，看他不怕冷地直往雪堆里扎，問起他為什么那么喜歡雪。影七搓揉著掌心的雪粒，半真半假道：“啊，小時候沒見過雪好奇得緊，長大后總覺得怎樣都玩不夠?！庇捌吒〕鲆荒ㄆ娈惖男θ?，他想，畢竟充斥他整個童年的，只不過是一團怨毒的烈火。

宮主卻不知聽沒聽懂，露出會心一笑，帶他進了個七繞八繞的地下通道，入目便是一個堅冰雕筑的華貴宮殿。

影七不難看出建設(shè)者花了極大的心思，甚至還尋得了追穹大漠的圣水，將此地的溫度控制在一個微妙的度，趨于溫和，而冰雪不化。

影七對統(tǒng)治階級的奢靡享樂嘆為觀止，就聽宮主說是為故人而建。

“那您這是想……冰屋藏嬌？”影七剛說完，就被宮主一捧雪往臉上糊了。

影七笑著也沒去擦拭，任由雪粒滲進衣衫里，卻瞬息被體內(nèi)的淬火灼干。他有些艷羨地撫摸著那冰筑的雕欄，他這輩子從未有過“家”的體會，也許也不會有“蒹葭蒼蒼，思念一雙人”的溫情了。

幾日來，影七刻意接近宮主，不曾想她平易近人，還會和他一起動手堆雪人，賞他喝冰釀梅酒，吹竹笛賞玩月色。

影七見堂堂雪席宮主的竹笛竟然如此破舊寒酸，便想給她換個新的，可不曾想太久沒有使刀，結(jié)果削個竹笛都劃傷手指。

他不甚在意地打算用衣角蹭掉血珠就完事，哪知宮主見了，直接捧過他的手輕舔了下傷口。

那溫熱清晰的觸感令影七打了個寒顫，登時就想甩手發(fā)飆了。可宮主又就地取材，扯下幾根銀發(fā)，將他芝麻點大的傷口包扎成小山高。

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下來，影七已經(jīng)無語凝噎了。

回去路上影七還一直在端詳，他的無名指端被一圈銀發(fā)纏繞著，這個位置這個形狀怎么看怎么詭異。結(jié)果被影一瞧見，又是罵罵咧咧地一通找茬：私藏宮主的頭發(fā)可是死罪！

“……”影七將罪證左手懟到影一面前，說：“那你即刻去給宮主下死刑吧。”。

影一想清原因后臉都漲紫了，影七同手同腳地回去歇息，一個聲音冷不丁響起：“主人，你要玩到什么時候？”

影七立即捂住自己的左手，正襟危坐道：“小嚶，我這不積極查找雪席宮欲鏟平天光墟的真相嗎？”

小嚶目睹了他吃飯睡覺撩宮主逗影一的日常，實在不屑點破。

“你說這宮主真是大手筆，影衛(wèi)精銳盡出，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莫非……是小爺我當年欠下的風流債？”影七以手作扇，動作時無名指間的異物感更加旖旎地繞進他的心里。

小嚶見這個從未踏出過天光墟一步、不知戀愛為何物的純情少年開始做起青天白日夢，搖搖頭趕緊遁走。

三

影七嘴上愛自吹自擂，可隔天見宮主立即用起他的新竹笛時，還是有幾分無語凝噎的。

這種詭異感在他見到宮主撫摸脖頸上的吊墜時放大到了極致。

“本該是極動聽的，是我不善音律?！鼻?，宮主說著自貶的話，但神色卻意外地平靜柔和，她一手自然地摸索著脖頸上的吊墜，閉目似在認真傾聽什么。

本該？影七無意識地順著她的動作尋思，眼睛卻越瞪越大。這吊墜環(huán)流轉(zhuǎn)著低沉暗奢的色澤，他可太熟悉了——追穹大漠的圣水泉眼百年一誕的連理枝。

一株在他脖子上掛沒幾年就送出，而另一株正躺在天光墟的寶物庫里等著給他媳婦呢！

影七顫抖地問宮主這奇異的首飾從何而來，宮主雪白濃密的睫毛低垂，在眼尾蓋下一層陰影：“我夫君給的。”

饒是影七長袖善舞慣了，此時也如天打雷劈般僵住。因為連理枝未經(jīng)主人許可，別人是無法強行將其掰開的。

影七頭腦中風起云涌，各種離奇的念頭都跑出來了。他幾日來心神不寧，私下已經(jīng)開始尋思宮主的名字了，但別人紛紛諱莫如深，稱不敢直言宮主尊名。

影七心底的疑慮越滾越大，直到外邊傳來大片噬血鷹入侵的聲音。

哎呀慘了！影七一拍腦門，初見時他只當雪席宮宮主是敵人，不僅陰陽怪氣地譏諷她滿頭白發(fā)，還在藥膏里動了手腳。幾日來，影七更是借著四處堆雪人的契機，將各個結(jié)界口都給挑破了，整個雪席宮此刻成了毫無防御力的露天大碗。

噬血鷹體型巨大，長翅蓋日，疾風驟起，掃落了一地的磚瓦碎片。影七幾日來雕琢的冰雪杰作，也被揚至空中，將空氣攪成了一片迷蒙的白色漩渦。

宮主眼神一厲，飛至宮殿檐角。

影七甫一趕到，只見繾綣的日光披灑在她的身上，為她曳地的銀白長發(fā)鍍上了一層金光，如金裟加身。她的長發(fā)無風自動，襯得整個人更加凜然不可侵犯。

宮主自收下藥膏后，日日使用，那氣味早已滲入到發(fā)絲里。通體漆黑的噬血鷹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循著香氣來源，朝空中的白色嬌小身影振翅而去。

在那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宮主竟然不躲不避，反而有所感應(yīng)地回頭望向影七。那一貫如黑潭死寂無波的眼神起了波瀾，像跨越千山萬水，竟然奇異地與之前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重疊。

“偲葭！”

影七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飛身上前，五指齊抓，裹挾起一陣灼熱氣浪，那噬血鷹瞬間被火焰擊中焚炙，長啼悲鳴。

影七抱著宮主緩緩下降，另一側(cè)那瀕死的大雁墜空而下，拖曳出一道絢爛的火焰尾。

影七后知后覺地流下一滴冷汗，這一擊即殺的招式絕對超出了一個普通影衛(wèi)所該具備的實力。

哪知影一護法氣急敗壞地喊：“放肆！你竟敢直呼宮主尊名！”

影七輕吁了一聲，沒想到這么拙劣的一筆竟然這么輕易就被輕輕揭過了。但下一秒影七腦海中轟地一聲，身子自發(fā)彈出了幾米遠，幾日來壓在心頭的猜測一下子落地生根，令他甚至有了不真切的飄飄感。

偲葭也多看了影七一眼，卻沒追究他的不敬，一邊吩咐侍從把那只燒得半熟的鷹丟廚房去整個紅燒味的，一邊卻開始盤問起他之前領(lǐng)命設(shè)伏天光墟的細節(jié)。

影七攥緊拳頭平息語調(diào)，濃墨重彩地將自己埋伏暗探的豐功偉績娓娓道來，順道稱贊了天光墟少門主驚為天人的容貌和詭譎超凡的功力。可惜沒人捧場，宮主冷冰冰地下令：“一月內(nèi)，本宮要讓天光墟淪為廢墟?！?/p>

殿內(nèi)的狗腿子們紛紛跪下復(fù)議，淪為異類的影七也只能干笑著舉起手，跟隨大部隊喊起了“踏平天光墟”的宣誓口號。

四

影七被這一通變故打亂了計劃，影一也懷疑雪席宮突然斷裂的結(jié)界有異，要將影七押入地牢容后處置。

影七聞言可有可無地點點頭，率先往地牢方向走去，兩眼一抹黑就開始癱倒。他習慣于把自己沉浸到一片漆黑中去思考，有什么比發(fā)現(xiàn)白月光一心想要覆滅自己家族的消息更震撼？

只可惜沒多久就不得安寧，小嚶還跑來添亂：“主人，我給他們宮主下藥了，現(xiàn)在外面大亂，我們趕緊走！”

“……”影七不可思議地歪頭看向小嚶，尚不能理解她擅自行動的意圖。

“此番藥膏之事已然敗露，他們會處死你的！主人你之前不是說，走之前還要讓那個白發(fā)魔頭變成禿頭的老太婆嗎？”

影七揮手間桌子應(yīng)聲而爛。

小嚶被主人突如其來的暴怒驚在原地，影七無言地揮退她，也懶得偽裝了，直接震碎牢房的鎖頭離開。

外面的影一護法正為宮主閉關(guān)忙得上躥下跳，就見影七擊退眾人，大搖大擺地向這邊走來，合著當?shù)乩我蝗沼蔚摹?/p>

影七看向高臺上影影綽綽的人影，可她的臉龐近乎隱于長發(fā)中，任憑影七使勁仰頭，都只能見到半截挺秀的鼻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令他更加悸動不已。

“滾開！”偲葭根本不敢讓他看見這樣的自己。地上堆積了掉落的白發(fā)，本來經(jīng)藥膏治療，偲葭發(fā)頂已經(jīng)隱約冒出新生黑發(fā)，可現(xiàn)已大半頭皮裸露，可怖得很。

影七不避不閃，任由她那帶著倒刺的鞭子結(jié)實地抽在身上。

反而是偲葭措手不及，趕緊收手上前，扒開他的衣服查看傷勢，卻發(fā)現(xiàn)她剛才帶著七分靈力的一擊只留下了道極淺的紅痕，胸前反而橫亙著犬牙交錯的無數(shù)猙獰疤痕，她的手指攥得近乎痙攣。

“別臟了你的眼。小時候頑劣，讓老爹給抽的?！庇捌唠S意道，又皺緊眉，趁機伸手探向她。

從來沒有人在未經(jīng)允許下，敢觸摸宮主的頭發(fā)，那是比天地毀滅還恐怖的事情。緊隨其后的眾人如臨大敵，卻意外看見宮主瑟縮了下竟然毫不抵觸，居然像只被順毛的慵懶小貓。

影七根本不敢多看偲葭裸露的頭皮，手指僵硬地為偲葭注入固發(fā)的解藥，剛想離開，卻被那剩下的銀白長發(fā)絲絲縷縷地纏住，將他卷至偲葭身前。

“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偲葭一手扣住嚴熠的脖頸，一手將他的人皮面具撕下，伏在他耳邊道，“嚴熠?！?/p>

五

偲葭被雪席宮宿敵抓走，當做交易物丟進天光墟時，年方八歲。

黑暗籠罩了一切，陰暗潮濕的空氣里浮動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誒，你也是被綁進來的？”

偲葭循聲望去，有個被綁得嚴嚴實實的紅衣少年，比她更慘，連眼睛也被蒙起來了。

“你那么冷漠干嘛？陪我說說話唄?！蹦巧倌瓴恢辣磺袅硕嗑茫蟾疟飰牧?，遇到個活物就開始說話。他耳尖地聽見她在試圖掙脫繩索，還好心指導(dǎo)她怎樣運轉(zhuǎn)體內(nèi)的靈力，才能將這種縛靈索解開。

“你自由了，也幫幫我唄，我可以帶你一起出去?！蹦莻€聲音又在慫恿道。

偲葭沒想到他話糙技不糙，是個高手，難怪被捆了一層又一層，于是也過去幫他。待那少年眼睛適應(yīng)了光明，揉揉手腕，又舒展全身關(guān)節(jié)，嘴又閑不下來了：“呼，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雪了?！?/p>

偲葭被煩到了，但紅衣少年極有方向感，帶她靈活地穿梭各種密道，對此處的密道如數(shù)家珍。她舍不得放棄有個對地形如此敏感的同伴，于是嘴上故意反著刺道：“雪是最骯臟的。”

“原來你會說話?。俊鄙倌晷χ仡^看了下偲葭，逗貓般吆喝她多開口，“那你跟我描述描述唄，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雪?！?/p>

偲葭被那明媚的笑容晃了眼，又鄙夷地想，他居然沒有見過雪？偲葭帶著股莫名的居高臨下感，不肯再開口。

“聽說雪都是白白的、軟軟的……” 那個聲音自顧自地接話，“一定很好吃！”

“……”偲葭靜靜地跟著那抹紅衣角，放棄了與他對話的念頭，但他卻依然倒豆子般自己介紹。

“敝姓嚴，單字熠。族中長輩稱我出世時，天降奇火，亮如白晝，熊熊繞梁三日未絕矣?！彼闹讣鈴棾鲆豢|幽藍跳躍的光。

偲葭噌地撲過去，有些驚喜地伸手護住那顫巍巍的小火苗，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連外焰的溫度都并不灼熱。

偲葭的臉在忽閃忽滅的火光掩映下半明半暗，而她那使勁保護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的虔誠眼神，讓嚴熠笑著摸了摸鼻子。

他們在天光墟的密道里走了幾天，才走到一片原野。嚴熠自己削了個粗糙的竹笛，對空舉笛，飲月而奏，凄清蕭然的笛音偲葭勾得鼻子有些發(fā)酸。

突然有幾只大鳥噌地掉下來，嚴熠立即丟掉竹笛，活蹦亂跳地跑過去：“古有美女沉魚落雁，今有少俠沉沙落鳥。終于不用吃素了哈哈！誒，你等著，今晚給你烤肉吃，紅燒味的！”

偲葭收回了音如其人的想法，但卻鬼附神差地俯身拾起那只竹笛，收進袖中。

但少年客氣沒幾天，頑劣的個性就原形畢露。

嚴熠時常鬼話連篇，忽悠她吃下酸出天際的野果；偲葭也不止一次被他捏著蟒蛇的七寸，出其不意竄到她面前；還曾清理野獸扒皮時，被突然詐死的野獸嚇得瘋狂扯嗓，而故意沒燒全的始作俑者就在旁邊捶腿狂笑……偲葭每天都在想打人和正在打人的邊界徘徊。

嚴熠在捉弄人后，倒是乖乖認錯，很好拿捏。偲葭唯一一次見他發(fā)怒，還是因為她水性不佳而改道時，正面迎上了一只五毒獸。偲葭躲閃不及，長發(fā)被齊根斬斷。

嚴熠登時就怒了，幾個招式往來間，將那五毒獸燒得凄厲聲不絕于耳。他棱角分明的半邊臉龐在火光掩映下半明半暗，無端添了幾分妖異氣息。

偲葭驚嘆于他對火操控的爐火純青，終于意識到他是為什么會被人賣到天光墟這里來的了。

嚴熠重新看向偲葭，這才發(fā)現(xiàn)五毒獸淬毒的爪尖方才近距離擦過她的臉頰，此刻雪白的臉頰上慢慢滲出一道殷紅的血痕。嚴熠不敢大意，拿了手帕在脖間碰了碰，又想給偲葭擦拭，卻被偲葭推開了。

偲葭注意到嚴熠的小動作，還在想嚴熠是不是也受傷了。嚴熠卻誤會她嫌棄，耐心地解釋道：“你脖子上的傷口可能留毒。”

嚴熠見偲葭乖乖任他擦，可還是盯著自己的脖子，便好笑地掏出脖子上的連理枝，戲謔道：“眼饞這能解百毒的寶物？這可是將來留給媳婦的，你想當嗎？” 沒想到偲葭反應(yīng)出奇地夸張，被激得扭頭就跑。

偲葭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那么羞憤，直到嚴熠追趕她的步伐陡然加快，怒喝她停下時，她才發(fā)覺她在狂跑過程中早已悶出一身熱汗并非錯覺。來路不知何時起已經(jīng)成了一堵石壁，翻滾涌動的烈焰熱浪迎面而來，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死在這里了。

嚴熠真正再次靠近這孽火，表情反而不再凝重，甚至揚起一抹離奇的笑意：“莫慌，來到怨魂淵，說明我們已經(jīng)靠近天光墟的命門了?！?/p>

偲葭一眨眼，垂下的眼睫也被汗水濡濕了。誰也沒想到，天光墟的底下，竟然連通怨魂淵的淬火。

“也許天光墟的主人就想著，萬一哪天守不住這些個世間奇寶，就干脆引燃怨魂淵的一把業(yè)火，讓誰也得不到?！?/p>

嚴熠直面淬火余浪，臉上卻不見半滴汗珠，嘴角始終掛著股散漫嘲諷的笑意，看得偲葭心悸不已。

“誒，你還一直不肯告訴我名字。名字寄托了起名者最深切的祈愿，你不如就現(xiàn)起一個唄?！?/p>

“……思家?！?/p>

嚴熠驚奇地聽到她說了第二句話，滿意地點頭道：“偲葭？嗯……蒹葭蒼蒼，思念一雙人，夠纏綿。”

偲葭面上流露出“懶得糾正，隨他去吧”的嫌棄表情，但心里卻覺得哪怕嚴熠說出朵花來她也同意，她對待嚴熠已經(jīng)開始有了“你說什么就是什么”的縱容。

怨魂淵的亡魂又開始躁動。嚴熠不知道偲葭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他摘下自己脖頸處的連理枝，放進偲葭掌心。

嚴熠凝視著頂端那滴蠕動的水形，撩了下她耳邊的斷發(fā)，笑道：“待你長發(fā)及腰，我娶你可好？”

偲葭還沒有來得及回應(yīng)，已經(jīng)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出去，那水珠發(fā)射出溫潤的氣流將她包裹其中，徑直穿過了怨魂淵的層層淬火。而與此同時，嚴熠似乎失去了什么力量鎮(zhèn)壓般，靈力暴漲，一股暴虐之氣開始肆虐。

待偲葭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嚴熠所言不虛，那怨魂淵的確是天光墟的命門，能連接外界，她在天光墟之外遇到前來尋她的侍從。

她好似只是做了一場生死悲歡的大夢，但齊根的斷發(fā)，臉頰發(fā)燙的傷口，系著圣水的連理枝，無一不讓那個紅衣少年更加鮮活不羈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偲葭扯下一綹銀發(fā)，將那滴逐漸萎縮的水珠纏在其外，重新穿回連理枝，珍重地掛在脖頸處。

那滴追穹大漠的圣水大抵在怨魂淵耗盡了靈力，終究還是蒸發(fā)殆盡，偲葭卻依然戴著這個古怪的空殼掛飾。

一年復(fù)一年，她繼承了雪席宮，頭發(fā)也愈來愈長，而那個向她許諾的少年君卻消失在怨魂淵的淬火里。

六

“你要什么，我都給你?！眰戚缭诔断聡漓诘娜似っ婢吆螅褪諗苛藴厍?，命令道：“押下他！”

嚴熠沒有反抗，不曾想沒回到囚牢，卻被押到宮主的寢殿。

宮人們都識趣地推下，嚴熠見沒了外人，這才掙斷了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縛靈索，對偲葭誠實道：“你們攔不住我。”

偲葭一打響指，五花大綁的小嚶便被丟了進來，與嚴熠大眼瞪小眼，他只得尷尬地問起偲葭是什么時候懷疑的。

嚴熠出于自己靈力的自信，假扮影七都帶著七分玩意兩分隨意一分不在意?，F(xiàn)在想來也覺得不合理，這一切如果沒有偲葭的默許，談何容易？

“如果我說在初見時，我就隱有猜測時，你信嗎？”

嚴熠剛直起腰，要甩鍋小嚶假扮侍女扔梳子的演技太浮夸，就聽偲葭道：“你沒有試過十多年來，做夢都在夢見同一個人的感受。”

“……”嚴熠泄氣了。

偲葭補刀道：“你騙得我好苦?！?/p>

“……”嚴熠給跪了。

偲葭指尖極富暗示性地停留在小嚶脖頸處，輕笑道：“你之前不是假扮影七，說想侍奉我左右？那就留下來?！?/p>

“……”嚴熠石化了。

嚴熠小時候各種瞎玩鬧折騰，最離奇的一次還曾闖進怨魂淵，被那些怨煞孤魂縛在淬火里烤炙，詛咒他此生烈火加身，不得所愛，連最寒冷的冰雪也無法熄滅。

嚴熠當時痛到牙齒都在顫抖，卻還是不怕死地擠出笑容譏諷道：“冰雪是個什么東西？小爺我從來沒見過。”

后來他毀滅性的力量被族長尋得追穹大漠的圣水相克，但雪卻成了他的執(zhí)念。

嚴熠之前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自己這朵大“嬌”花住進了那座奢華的冰雕宮殿，以這樣怪異的方式圓了他的念想。

當年和偲葭一別，嚴熠自以為會葬身怨魂淵，不曾想體內(nèi)的淬火早已被圣水調(diào)理得攻守有度，與怨魂淵的淬火相生相克，融為一體。嚴熠在即將爆體而亡前被族長父親救回，在病床上躺尸了多年才調(diào)養(yǎng)過來，靈力不降反升。

嚴熠臥床經(jīng)年，他救下的小姑娘的面容越漸模糊，他也只有在夜深輾轉(zhuǎn)反側(cè)時，才會喃喃將心上人的名字咬在舌尖。

而服侍的侍女焦急地拭去他額尖的冷汗，哽咽道：“主人，你快別思家了，你的家就在這里，我們都在這里！”

他苦笑不得，費力地搶過手帕，胡亂地往侍女臉上一擦：“你干脆叫嚶嚶怪好了，整天哭！我才不思家?！?/p>

確實，嚴熠未曾感受過家的溫情，亦無時無刻不痛恨自己是天光墟少門主的身份，身懷怨魂淵的淬火，每夜都得承受烈火焚身的灼痛感，整身骨頭都像要熔化掉。而他此刻躺在冰床上，抬眼便是冰砌墻面，像全身都被恰到好處的清涼感包裹浸潤，難得一夜無夢。

嚴熠丟了少門主的重擔包袱，呆在冰雕宮殿的幾日來，把過往缺失的歡樂找了回來。嚴熠重新為雪席宮作冰雪詩畫、飲月而奏原版樂曲、談起自己頑劣被罰的童年；偲葭也會為他親手做羹湯、吹奏堪稱原版的樂曲、和他一起商討覆滅天光墟的細節(jié)……？

嚴熠覺得這個走勢不太對勁，“不是，你當著我的面和我討論滅我家族是幾個意思，還指望我夸你嗎？”

偲葭木著臉沒有應(yīng)答，但那意思很明顯，他若是想出幫著謀劃策——可以。但沒有也罷，她也可以一舉殲滅天光墟，攪碎怨魂淵的淬火。

嚴熠只好將自己抓住影七，審出雪席宮的陰謀，便順藤摸瓜假扮成潛入雪席宮調(diào)查真相的事由解釋清楚。

但偲葭眼底恨意未減，嚴熠急道：“無端與你定下約定，是我之錯。但我之前的確以為自己失了追穹大漠圣水的庇佑，必死……”

嚴熠突然被偲葭喂了一口冰涼清甜的雪花羮，他口齒不清地繼續(xù)道：“無疑……所以才想在死……之前，留個念想。沒想到耽誤……你個大好姑娘，是我不……對?！?/p>

嚴熠說句話，斷斷續(xù)續(xù)在關(guān)鍵處被塞了幾口雪花羮，整個舌頭都凍麻了，心也酥化了。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從第一天對某道雪花酥多嘗了幾口，此后每天飯桌上都會出現(xiàn)一道冰鎮(zhèn)甜品。

“對就好，你先歇息，以后再說吧。”偲葭喂嚴熠吃完，還貼心地替他拭去唇邊的殘跡。她也不假手侍女，伺候嚴熠凈手后，就親自端起瓷碗起身離開。

嚴熠倉皇地伸出手，銀白的長發(fā)從他指間穿過，他沒敢用力攥住，只是在偲葭走后才用力給了自己一巴掌。

嚴熠一直沒敢問偲葭因何頭發(fā)變白，他更不敢想象她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明知是身邊侍女是冒充的，還任由小嚶對自己的愛發(fā)下手。

嚴熠頹然盯著冰桌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小嚶鬼鬼祟祟地趴在窗邊喚他過去，嚴熠以為她有門中要事相說，于是跟她七繞八繞，幾乎走到了雪席宮門口。偲葭雖然表現(xiàn)出一副要囚他千萬年的架勢，實際卻根本沒有限制他的自由。

嚴熠覺得被偲葭養(yǎng)成了太歲，開始渾身乏力，剛想讓小嚶有話直說，就被小嚶嫌棄走太慢：“主人我在那女魔頭的碗里下藥了，等她發(fā)現(xiàn)就跑不掉了！”

“唉喲，我可真是服了你了?！眹漓谙肫饎偛艂戚缥顾哪峭胙┗}，只感覺渾身靈力的凝滯感更加明顯了。

上一秒冰釋前嫌情比金堅，下一秒天涯海角各回各家，他簡直是渣男實錘了。

放我回去……嚴熠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眼睜睜看著小嚶輕而易舉地擊倒刻意放水的侍衛(wèi)。

他倒地前隱約看見偲葭站定在原處望向他，銀白長發(fā)曳地，與地上皚皚的白雪融為一體。

七

嚴熠被小嚶和門人帶回了天光墟，但清醒沒幾日，不曾想偲葭還真說到做到，殺到天光墟來了。

噼啪作響的火舌將整座宮殿照得亮如白晝，所有人都疲于救火時，嚴熠卻福至心靈般，孤身一人穿過地下通道，來到怨魂淵的入口。

那處確有一人，衣袂獵獵飄動，背后一片火光：“你挫傷我的雪席宮，我也覆滅你的天光墟。今后，我們兩不相欠，可好？”

嚴熠被水形結(jié)界擋在外面，急道：“不好，不好！我救了你一命的恩情可沒還呢！”他心想那你倒是上去滅啊，把人全引開，自己跑到怨魂淵這里算什么。

偲葭莞爾一笑，她直面眼前的魑魅妖火，低聲道：“你心向自由，本不該被這些浮華的虛妄所禁錮。”

所以，那些你不想背負的，由我來摧毀。

偲葭握住自手中流動著圣水的連理枝，縱身一躍。但千鈞一發(fā)之際，偲葭被一個中年男子救下，那男子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花白的長發(fā)和脖頸上的連理枝。

“小姑娘，你以至寒的體質(zhì)，引渡追穹大漠的圣水，想憑一己之力熄滅怨魂淵的淬火？那還要天光墟的‘活祭大法做什么？”

拼命擊碎結(jié)界的嚴熠也驚住了，瞪大的眼睛在偲葭和他的父親間移動。

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想反了。

怨魂淵并非是天光墟的立命底牌，而應(yīng)該是，天光墟本就是為了鎮(zhèn)守怨魂淵而存在。

嚴熠父親微微收斂了笑意，“一代又一代天光墟守門人，孤獨地遁于之大陸末，在中元之夜以活人的生氣鎮(zhèn)守蠢蠢欲動的怨魂。門主常年直面怨魂淵的淬火，也變得或性情暴戾，或……”

因為嚴熠踏著結(jié)界的碎片而來，他的話音漸止，但偲葭卻聽懂了。

歷代天光墟門主以身鎮(zhèn)淵，為世人守住大陸的清平，他們將最好的一面留給外人，卻將最殘酷的一面留給至親之人。小時候嚴熠只怕是受不住父親殘害而逃出去，又被抓回來，寧愿背負族人所謂頑劣愛玩的罵名，也沒敢將真相宣泄于口。

他們正言間，怨魂淵的孽火已跳躍攀至一丈高。嚴熠父親多看了嚴熠一眼，然后奪過偲葭手中灌注圣水的連理枝，俯身躍下，代替?zhèn)戚绯蔀榱似较⒃够隃Y怒火的祭品。

淵底炸起了火光，嘶吼聲凄厲長鳴，熔巖翻滾，直沖云霄，將地面都頂破了個窟窿。這一年怨魂淵的躁動，沒有等中元節(jié)的活祭，僅憑一人熄滅，卻太過慘烈。

嚴熠追著撲過去，卻被偲葭的長發(fā)護住，卷回谷邊。嚴熠卻只能想起小時候無數(shù)父親鞭打后，一閃而過的自責眼神。沉痛仇恨散去，盡是追悔深愛。

嚴熠顫抖著手指撥開親密纏在他身上的白發(fā)，隨后割下了自己的長發(fā)擲于地：“我身為天光墟的少門主，鎮(zhèn)守怨魂淵的責任在身……是我負你。”

偲葭發(fā)現(xiàn)嚴熠眼中沒有了往日看似不羈灑脫，實則無所依的隨意，添了幾分堅定。

嚴熠為偲葭指明了出路后，就先一步離去料理門中后事。但他知道，偲葭一定望著他的背影，一如從前，而他卻只能攥緊拳頭，快步離去。

此后，嚴熠以快刀斬亂麻的姿態(tài)，繼任門主之位，恩威并重。有時，他也會憶起在怨魂淵的訣別。

在那一日，本以為終身不得所愛的他，收獲了此生最寶貴的感情。

也就在那一日，這段親情與愛情都與他翩然而去了。

尾聲

又是一年中元節(jié)，盛極一時的天光墟遁于之大陸末，半夜而合，破曉而散。

新門主嚴熠戴著面具，卻收到了一份別樣的寶物——一段銀白與烏黑纏繞編織在一起的長發(fā)在幽幽鬼火的映照下，流轉(zhuǎn)著晶瑩柔順的光華。

嚴熠驀地想起多年前，他甫入世，約莫也是這般距離，他望著雪席宮，而旁邊年長者驀地開口提醒道：“這大陸上有三樣東西不能碰——怨魂淵的淬火，追穹大漠的圣水，以及雪席宮主的頭發(fā)……”

“我想要換這個?！?/p>

熟悉的清冷聲音喚回了沉思中的嚴熠，他循聲望去。

守門人也才發(fā)現(xiàn)，來者的纖纖玉手正赫然指向他們年輕卓絕的新門主。

“放肆！”守門人猝然截斷白衣女子的話，卻見門主驚怔片刻后，便扔掉面具，如一團熾熱的火焰，飛身抱住了她。

“你不走，我便來。”偲葭被抱了個滿懷，只得微勾手指。那斷發(fā)有意識般飛躍而來，如蠶線般絲絲縷縷地捆在他們身上。

嚴熠被銀墨交織的斷發(fā)勾著，便輕笑著附近偲葭耳邊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從此，這世間，有灼灼烈火，亦有綿綿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