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發(fā)自湖南長沙 南方周末實習生 董慧 呂凌棘

2021年5月23日，許多年輕人前往明陽山殯儀館悼念袁隆平。

南方周末記者　?　翁洹　?　攝

孫明創(chuàng)作的圖畫中，云彩被勾勒成袁隆平抱著稻穗在空中微笑。

受訪者供圖

★點亮“誘導(dǎo)”后，整個星系都將在宇宙地圖中清晰可見。這場網(wǎng)絡(luò)游戲中的自發(fā)祭奠，是為了逝世的袁隆平。

外賣小哥趙凱在5月23日共接到一百六十多份訂單，托他敬獻鮮花。向袁隆平遺像鞠躬的動作，他重復(fù)了一百六十多次。

大片聚合的云彩，被孫明勾勒成袁隆平抱著稻穗在空中微笑的樣子。她一度想將袁隆平養(yǎng)的一只貓畫在右下角，因為那只貓讓袁隆平更像一個“特別可愛”的老人。

2021年5月23日晚間，網(wǎng)絡(luò)游戲《星戰(zhàn)前夜》里，百余名玩家跨越大半個宇宙，來到同一星系。他們整編成一支具有40艘星艦的隊伍，19時30分，40艘星艦同時點亮身上的“誘導(dǎo)”——游戲世界中，這一行為通常意味著指引艦船航向。

但這次，游戲玩家們卻是為了紀念一位老人——此前一天在湖南長沙去世的袁隆平。

點亮“誘導(dǎo)”后，整個星系都將在宇宙地圖中清晰可見。發(fā)起活動的玩家小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場祭奠是為哀悼逝者，也帶有“星空為你而點亮”的含義。

盡管袁隆平生前一再希望喪事從簡，但自5月22日他逝世的消息傳出后，眾多年輕人開始像小魚一樣，自發(fā)以各種形式表達心中的敬意。

現(xiàn)實場景下，許多年輕人前往袁隆平生前留下過印記的地點，獻上鮮花與稻穗。虛擬空間中，有關(guān)他的影像被一次次循環(huán)播放，他的畫像被一次次重新創(chuàng)作，紀念他的歌謠也被一次次反復(fù)吟唱。

“我們這一代，大多沒經(jīng)歷過饑餓，也沒有受過貧窮，我從教科書里知道了他的功績?！?月24日上午，長沙市明陽山殯儀館，一位前來參加袁隆平遺體送別儀式的大學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xiàn)在覺得他更像是我的親人，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崇敬他?！?/p>

一百六十多次鞠躬

5月22日16時許，安放袁隆平老人遺體的靈車從中南大學湘雅醫(yī)院緩緩駛出，開進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再開到長沙市明陽山殯儀館。吊唁的人群一路跟了過來，其中有許多年輕的身影。

18時許，吊唁廳尚未開放，殯儀館外已有許多市民在守候。保安搬來幾張桌子，擺上袁隆平的照片，市民們排隊獻花、鞠躬。不一會，桌子就被鮮花鋪滿了。

一對9歲的兄妹，帶著一張彩筆畫，排在隊伍里。畫上畫著哥哥敬禮的樣子，寫著“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一位大學生，身著純黑西裝襯衫，戴著黨徽，排在隊伍里。他說自己是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的學生，袁隆平作為學校名譽校長，兩年前曾出席他們的開學典禮?！奥牭较⒑?，我就決定要來這里，暫表自己的哀思?！?/p>

這場口口相傳的告別儀式持續(xù)了整個通宵。5月23日上午吊唁廳開放后，全天更有超過十萬人來到明陽山寄托自己的哀思。

還有許多外地網(wǎng)友通過下訂單的方式，托人敬獻鮮花。

23日凌晨，27歲的外賣小哥趙凱接到一位遼寧網(wǎng)友的訂單，托他在清晨6點，將一束鮮花送到明陽山殯儀館袁隆平的遺像前。

4點30分，趙凱出了門，跑了好幾家花店，最后在長沙紅星花卉市場買到了菊花。

排了近一小時隊，終于來到遺像前。他將菊花放在桌上，替網(wǎng)友向袁隆平深深鞠了一躬，再將鮮花拍照發(fā)給網(wǎng)友。

23日全天，趙凱都在花卉市場與明陽山殯儀館之間來回奔走。最忙時，他手里同時拿著16名網(wǎng)友訂的鮮花。趙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3日當天他共接到一百六十多份訂單，向袁隆平遺像鞠躬的動作，他重復(fù)了一百六十多次。

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哀思

手機彈出袁隆平逝世的消息時，復(fù)旦大學大二學生張華成正在吃午飯。望著眼前的白米飯，他突然感到失落：“作出這么大貢獻卻又這么親切的爺爺，就這么去世了？”

張華成想，能否為袁爺爺做點什么。他在網(wǎng)絡(luò)游戲《皇室戰(zhàn)爭》里組建了一個名為“袁隆平一路走好”的部落，為紀念老人而“頂榜”。

所謂頂榜，是指游戲中玩家相互競爭，使得部落在榜單中排名靠前的行動。在張華成的帶動下，“袁隆平一路走好”部落被頂?shù)桨駟蔚诙?，持續(xù)了大半天。

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年輕人，用各自擅長的方式表達著哀思。

“袁爺爺位列仙班去了?！?月22日17時，云彩愛好者孫明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張自己創(chuàng)作的圖畫，畫中有大片聚合的云彩，被勾勒成袁隆平抱著稻穗在空中微笑的樣子。

“我希望他笑，我希望他到人生終了的時候覺得，這輩子值了，自己的辛苦沒白費?！睂O明一度想將袁隆平養(yǎng)的一只貓畫在右下角，因為那只貓讓孫明發(fā)覺，袁隆平更像一個“特別可愛”的老人。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她還是在右下角畫上了更多稻穗。她相信，老人會喜歡飽滿的稻穗，以及稻穗象征的豐收。

80后孫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很想向袁隆平致敬，無奈遠在遼寧。令孫明欣慰的是，在一些悼念活動現(xiàn)場，她創(chuàng)作的這幅云彩圖被網(wǎng)友們打印下來，放到袁隆平的塑像前。

在韓國留學的阿奈，四年未曾回家。不被理解的日子里，他常常觀看來自祖國的短視頻排解孤獨和郁悶，其中就有水稻增產(chǎn)的消息。

“在我心中，袁隆平就是與祖國的那條聯(lián)結(jié)。”阿奈在一款沙盒游戲中，利用一個個沙盒，為袁隆平搭建了一幅畫像。

“特別喜歡年輕人”

真正接觸過袁隆平的年輕人，銘記著老人對待科研的認真和嚴謹。

2008年，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大三學生李建武做畢業(yè)實習時，來到海南三亞的國家南繁科研育種基地。實習過程中，老師給他安排了一塊試驗田試種。

3月水稻抽穗時，恰逢袁隆平下田查看。他發(fā)現(xiàn)一塊長勢出眾的稻田，稻穗長得高、稻谷也結(jié)得多。待收割時，這片稻田的產(chǎn)量遙遙領(lǐng)先。袁隆平詢問得知，它的照料者正是李建武。

這是袁隆平與李建武的初識。李建武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袁老師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打趣他身上的“黑”——因為李建武天天下田，幾個月就被曬成了“黑人”。

在詢問幾個專業(yè)問題并得到滿意回答后，2009年，袁隆平把李建武破格招錄進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當時我本科畢業(yè)，但研究中心基本都是博士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12年過去，李建武已成為研究中心栽培室主任。“袁老師一直堅持，做雜交水稻一定要踏踏實實下田。這十幾年來，一周七天，我們80%的時間都待在田里?！崩罱ㄎ浠貞洝?/p>

袁隆平多次告訴身邊的工作人員，自己不下田就不踏實。為了精確畝產(chǎn)量，即便自己不下田，他也會要求研究人員精確數(shù)出一株稻穗有多少谷粒。如果認為有一個基地報上來的數(shù)字偏高，他就會派研究員再次下田核查數(shù)據(jù)。

直到袁隆平生命末期，李建武和研究中心的團隊成員仍會每天在病床前向他報告研究進度。“他就像中心的一面旗幟，一直很嚴謹、很鉆研，從不夸大?！?/p>

科研之外，與袁隆平同宗的侄輩親戚袁景輝回憶，老人“特別喜歡年輕人，也特別喜歡支持有想法的年輕人”。袁景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袁隆平曾大力支持他興辦家鄉(xiāng)的紅色文化展覽館?！八拖駛€老頑童，他叫我‘小袁，我有時候就叫他‘老袁。”

李建武說，袁隆平十分節(jié)儉，十幾年來“好像只有一條皮帶”。但是看到年輕人們下田辛苦，身上臟兮兮的，他會掏錢給大家買衣服，“當然和他自己穿的一樣，都是35元的T恤”。

尋找共鳴

趙凱來自湖南農(nóng)村，父母至今仍在田間種水稻。除了上學時從課本里知道袁隆平，他說，家中多年的生計也離不開袁隆平。

2010年的春天，趙凱所在的村莊接連下了十幾天雨。父母耕好了地，卻發(fā)現(xiàn)買好的種子全部爛了。如果沒有收成，趙凱和姐姐的學費也就沒有著落。

后來，鄉(xiāng)政府給他們送上袁隆平研發(fā)的雜交水稻種子。那一年水稻豐收，他們家的產(chǎn)量較往年增產(chǎn)一倍?！拔液湍赣H去賣谷子時，蛇皮袋能裝滿整整一車。”趙凱回憶。

這些年，趙凱在刷短視頻時常看到袁隆平。老人的新動態(tài)，常常占據(jù)熱搜榜：袁隆平的貓、袁老預(yù)防老年癡呆打麻將、袁隆平最愛格子衫、自稱“90后資深帥哥”……趙凱覺得，袁隆平就像村里的老爺爺。

除了短視頻，袁隆平還會以表情包的形式出現(xiàn)在年輕人的聊天窗口中。不知名的表情包制作者選用一張袁隆平夾著煙、瞇著眼的照片，配上文字：“還是吃得太飽了。”

一家媒體在2020年采訪袁隆平時，向他展示了這幅廣為流傳的表情包。袁隆平一開始笑了出來，緊接著又說，“你們年輕人不知道，沒飯吃真難受啊，餓死人啊?！?/p>

沒有挨過餓的年輕人，從袁隆平身上找到了許多共鳴。

白領(lǐng)孫明尋找到的是隨和。她以前從父母口中得知袁隆平，只覺得是一個“很厲害的科研人員”。后來看到袁隆平接受訪談，說自己“是個種田的”，才驚覺老人這么接地氣。

大學生張華成尋找到的是堅毅。他說，自己面臨很大的學業(yè)壓力，紀念袁隆平，也是希望學習他鉆研科學的堅持和毅力。

遺體化妝師小魚尋找到的是淡泊名利。在小魚的工作不被外界理解時，他會想到一輩子默默“種田”的袁隆平。如今，袁隆平逝世，小魚在游戲里點亮“誘導(dǎo)”，“既是對袁老的尊重與愛戴，也希望自己能好好和他說一次再見”。

5月24日上午，袁隆平遺體告別儀式上，趙凱又來到明陽山殯儀館。

進入吊唁廳前，他脫下了頭盔和鮮黃色的沖鋒衣，露出里邊黑色的T恤。望著照片里微笑的袁隆平，趙凱心頭發(fā)酸。他抱著早上剛從花卉市場買來的鮮花，朝前方深深鞠了一躬。

“今天的鞠躬，只屬于我和我的家人?！壁w凱說。

（文中小魚、阿奈為網(wǎng)絡(luò)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