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

摘 要 “讀幼安詩，豪壯中透出無盡的悲慨?！靶翖壖驳淖髌反蠖嗉脑⒈睆椭性üαI(yè)的豪情壯志，命運多舛、人生多難的憂憤之情。其中以《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最具代表性，亦被收入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上冊第三單元。但循前人之法讀之，總有一種“讀盡其文，卻未讀透其人”的失意之感。那么如何才能穿越詩詞語言的時空，進而進入詞人的生命世界和精神境界呢？筆者從生命意志的角度對該詩的情感內(nèi)蘊進行了深入的再解讀。

關(guān)鍵詞 英雄情結(jié);仕子情懷;生命解讀

一首經(jīng)典詩歌的解讀，離不開三個核心要素：作者、作品、讀者。“更重要的是，在文學的世界里，作品（文本）和讀者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一部成功作品特別是文學經(jīng)典，絕不僅僅是一個作家的事，它是是多方面因素的結(jié)晶，是一種‘集體成果，是某種規(guī)律的外顯?！雹俳?jīng)典作品存在的價值之一便是促使更多的人通過解讀、鉆研它，進而向經(jīng)典學習，向文明學習，豐富我們的生命體驗，提升我們的精神世界。孫紹振先生曾說“經(jīng)典文本是每一個時代智慧的祭壇。每一個經(jīng)典文本的閱讀史，都是一種在崎嶇的險峰上永不停息的智慧長征，目的就是向文本主體結(jié)構(gòu)無限的挺進?！雹跒榇耍凇拔谋径嘣庾x”的理論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了“一元層層深入”說?！斑@‘一元是在不排斥‘其他元的前提下對某‘一元進行深入地解讀和鉆研?！雹燮浜?，賴瑞云老師提出的“多元有界”說與孫老的主張相得益彰，其核心是糾正西方“讀者中心說”片面夸大讀者在文本解讀時的主體作用，這種“越俎代庖”的文本解讀，勢必弱化文本中心，甚至是脫離作品的“偽文本解讀”。文本解讀應牢牢抓住“作品是獨立而獨特存在”的這一根本，“語文教學中的每一篇課文的解讀，每一堂課的教學，都以其唯一性、不可重復性為生命?！彼睦碚摵诵脑趦蓚€“唯一性”上，一是文本是唯一的;二是每一位教師的每一堂課教學設(shè)計師唯一的。正是這兩個唯一性，才讓我們讀出了每一篇課文中那些平凡文字中蘊含非凡的生命張力和精神底座。④前者強調(diào)文本客觀價值，后者突出讀者主體意識。而這正是筆者重讀《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文，并對其進行深入地文本解讀與教學設(shè)計的理論依據(jù)。作為一首傳頌千古的詩詞，其文本和文體的獨特性正如鄭玄所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雹莨旁娫~是詩人用生命發(fā)出的“聲”“言”“情”“志”“意”，讀者只能用生命去體察品味，去解讀探尋，而這兩者之間最佳的契合點便是“生命的共鳴”。

一、回望歷史——追述英雄的宿命

從古至今，“英雄”是仕子們難以繞開的生命情結(jié)?！坝⑿邸比朐娨渤蔀樵娙藗儽憩F(xiàn)自己人生理想和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固有意象，如曹植的“長驅(qū)蹈匈奴，左顧凌鮮卑?！保ā栋遵R篇》）的少年英雄形象;岑參的“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保ā端屠罡笔垢按兾鞴佘姟罚┑纳硤鲇⑿坌蜗?以及辛棄疾的“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保ā赌相l(xiāng)子·京都北固亭有懷》）中的帝王英雄形象，無不詮釋了他們對“英雄”的仰慕和艷羨，也注定了他們難以擺脫“以成為國之棟梁為己任”，“以成就英雄偉業(yè)為使命”的自覺的生命意識和人生追求，而這也正是他們這類人的“宿命”所在。因此，“英雄”以及“表現(xiàn)英雄的語言”便是聯(lián)結(jié)讀者、文本、詞人的唯一抓手，而對其的解讀更是讀者走進文本生命，走進詞人生命的唯一途徑。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p>

“無覓”在此處的言語含義可以理解為“唯一”，表現(xiàn)了孫仲謀這位“英雄形象”在詞人心中的地位和對他的敬佩之情，但是一個“總”字卻又道出了“英雄”也“難以避免”地被時間滌蕩而消偃，其中飽含著對詞人對“英雄難常在”的惋惜之情。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p>

劉寄奴雖起于“巷陌”，卻一生“金戈鐵馬”，開創(chuàng)英雄偉業(yè)，“想當年”既寫出了詞人對英雄事跡的“回想與追思”，更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對“成為英雄”的無比“渴望”之情。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p>

劉義隆草率北伐，“贏得”（落得）盡言其為了成就“英雄偉業(yè)”終至身敗名裂的悲劇結(jié)局，這是對劉義隆的憐憫與指責，盡管他深知“英雄不易得”的現(xiàn)實，卻仍然無法阻止他對“英雄”矢志不渝的追求，恰如他在《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詞中所言“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p>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p>

面對家國破碎的現(xiàn)實，詞人的“焦慮和幽怨”之情愈發(fā)深重，而這正是可以成就“英雄”事業(yè)之時，但他卻無能為力，從“可堪”二字中我們能夠讀出詞人內(nèi)心的煎熬和痛苦，這樣的痛苦已然讓他“無法忍受”，其中的悲痛之情可見一斑。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詞人在問人，更是問己。對他而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能為卻難為”，最終落得如廉頗這樣的英雄一樣的可悲、可嘆的命運。

五個典故既是一部英雄史書，也是仕子們難以擺脫的“英雄宿命”縮影，共歷了這場從“可惜—可敬—可憐—可悲—可嘆”的情感苦旅，詩人表達的卻是實現(xiàn)“英雄價值”，成就“英雄偉業(yè)”的豪情壯志。然而命運卻從未眷顧他，四十年來他屢受排擠，始終被擋在“成就英雄偉業(yè)”的大門之外，此時六十四歲的辛棄疾面對堅守和奮斗一生的理想，內(nèi)心感嘆“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道出了一種同病相憐之感：一生矢志報國，卻備受排擠終而壯志難酬，空留余恨。這樣的人生際遇與詩人想成為英雄的豪情壯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這種反差長期地存于生命之中時，便引發(fā)了“壯志難酬的悲痛憂憤”，詞人引述廉頗實為自況。這一問是他窮其一生而發(fā)出的“時代之問”、“生命之問”。對他而言，“難為英雄”注定是像他一樣的“英雄們”難以破解的人生宿命。如果說英雄夢是詞人顯于外的人生追求，那么隱于內(nèi)的生命底座便是他那顆赤城的“愛國之心”。

二、凝望現(xiàn)實——書寫斗士的使命

“多元解讀”并不意味著可以無界限的“濫讀”甚至“亂讀”，文本仍是唯一的中心，“作品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獨立自足的存在，但這個中心并非排他，所有其他因素，作家經(jīng)歷、讀者意識、時代背景（社會、歷史、文化等）都是解讀文本中不可或缺的，但作品、文本始終是中心?！雹弈敲矗男┮蛩刈笥抑宋牡摹敖纭蹦?？文本語言的背后是作者全部的時空世界，人生經(jīng)歷，生命體驗和精神境界，而作品只取其一點，留下的是無限的“空白”。而我們要做的便是通過文本解讀，去“發(fā)現(xiàn)、還原、再現(xiàn)、揭示”這些“留白”。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p>

試問這是怎樣的“四十三年”？“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寫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詞人南歸已八、九年，卻投閑置散，任一介小官（東安撫司參議官），一個“揾”字擦拭了多少無奈和不甘，滿眼“英雄淚”飽含的是多少痛苦和決絕;再到寫作《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時的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年），詞人等待了三十余年，歷經(jīng)兩朝君王，于66歲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即使仍有鴻鵠之志，怎奈“廉頗老矣！”??！

詞句僅有兩個動詞“望中”“猶記”，便讓我們看到了這“四十三”年中，中原大地的遍地“烽火”，國破家亡，百姓流離失所，怎能不令他痛心呢？“猶記”是“刻骨銘心”的記憶，什么會讓人一輩子刻骨銘心？當然是詞人為之奮斗一生的理想和家國。而這都匯聚成兩個字便是“望中”。“中”的文化含義指中原，是古代中國的核心區(qū)域，也代表故國、故土。這一刻詞人的“望中”是一種怎樣的生命狀態(tài)？你能想象到一個怎樣的詞人形象？你能感受到詞人此刻怎樣的情感或精神境界？

這一句看似“寫實”，實為“寫意”。這里的“望”可作“凝望”解，是一種“放不下”的生命狀態(tài)。就在四十三年前（1162年），宋軍在采石磯擊破南犯的金兵，人心振奮，但終因主和派得勢而失去良機。四十三年后，詞人站在北固樓，四顧蒼茫，凝望著視線不可及的遠方，仿佛看到在那片被稱為“故土”的中原大地上，肆虐的卻是異族的鐵蹄，再也見不到的故人，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陷入了無限沉思之中，矢志不渝的故國之愛與滿腔的喪土之恨匯成了兩滴老淚，凝滯在詩人的眼中?！巴小奔仁请y以割舍的凝望，也是一種決絕的渴望，更是一種無奈的絕望。

同時，這個“望”字又寫出了詞人從歷史英雄的生命回歸到自我生命思考的過程，讓我們讀出了一個人的生命對天下蒼生關(guān)切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更是根植于詞人生命之中的“仕子固有的自省精神”。也是他用一生守望著理想，用生命書寫了一個“斗士的使命和責任”。

三、守望理想——升華仕子的生命

“有機整體性是一部文學作品所應具有的本質(zhì)屬性，一部文學作品只有具備了有機整體性它才具有了文學性”。⑦“文學的有機整體性”除了文本和作者，還應納入讀者的閱讀體驗和生命經(jīng)驗，其界限也因讀者的生命參與而達到一個更廣更深的境界了。

辛棄疾的一生，是滿懷理想的一生，“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阮郎歸·耒陽道中為張?zhí)幐竿乒儋x》）;是顛沛流離的一生，“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保ā肚迤綐贰お毸薏┥酵跏镶帧罚?是壯懷激烈的一生，“馬革裹尸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保ā稘M江紅·漢水東流》）;是憂國憂民的一生，“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為蒼生起?！保ā端堃鳌だ蟻碓R淵明》）任何一個人，人生經(jīng)此磨難，恐怕早已千瘡百孔，心如死灰了，但他卻從未放棄，矢志不渝，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他老而彌堅，愈挫愈勇呢？那便是他對故土的“愛”。這種“愛”貫穿了整個人生以及與他生命休戚相關(guān)的所有人或事，外顯于他的“愛志、愛國、愛民”。而他得到的卻只有“悲”，只有“痛”。但他的“愛”仍然如此地清醒、決絕和義無反顧，這又是為什么呢？詞讀至此，我們已能體察到辛棄疾這樣的“生命困境”、“理想困境”非他一人所獨遇，譬如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臺歌》）的孤獨;杜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保ā兜窃狸枠恰罚┑钠嗫?李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保ā缎葜x眺樓餞別校書叔云》）的落寞;蘇軾“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保ā肚邎@春》）的無奈;陸游“當年萬里覓封候，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訴衷情》）的不甘等等這是一個“仕子群體”的“人生觀、價值觀”。盡管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及生命體驗不同，但卻因相似的價值追求而沉淀出共同的人格品質(zhì)和精神境界，形成了獨屬于他們這個群體的“仕子情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喚醒了古代仕子們生命中的對“家國天下”的自覺意識，于是便有了對“英雄”的執(zhí)念;但同時他們在精神上又渴望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這注定了仕子們在這種“半哲學半宗教”的儒家思想的影響下成為了“天與人”之間的俳徊者，難以找到出路。更重要的是這種“覺醒”又催生了他們的悲憫情懷與自省精神，他們早已將國家民族、天下蒼生置于個體生命之上，才有此“愛之深痛之切”的深刻之情。他們的高貴之處在于，因了別人（國家人民）的苦難，而忘記了自己的辛酸，卻還要為更不幸的人或事自覺地承擔更多的苦難！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和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皆因他們具有一種“自省精神”。

因此，在解讀文本時，我們還需突破詞人個體生命及人格的界限，到達 “仕子”群體的生命及人格的“文人史”的邊界;需要突破單一文本的“情與意”的解讀之界，到達“以文解人、以文解文”的“文學史”的邊界。

文本解讀既是讀者對文本語言的玩味，也是讀者與作者生命的共鳴，更是讀者對文本背后的“文化的還原，思想的共舞，精神的傳承”。唯有如此，“多元解讀”才能“多其元”，“深入解讀”才能“入其深”，“多元有界”才知“界所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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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孫紹振.多元解讀與一元層層深入＼[J＼].中學語文教學，200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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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漢·鄭玄.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4.

⑥賴瑞云.文本解讀與語文教學新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5：195.

⑦亞里士多德，羅念生譯.詩學＼[M＼].北京：人民文藝出版社，1963.

[作者通聯(lián)：浙江臺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