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菀瀅
連鎖墨西哥快餐店Chipotle的菜品
我第—次吃墨西哥餐是在美國,而且還犯了幾個大忌。
首先,我去的是一間叫Chipotle的連鎖墨西哥快餐店,餐廳性質(zhì)則跟美式中餐“Panda Express”雷同,屬于純工業(yè)流水線般的制作。
其次,我事先沒有做功課,不認識菜名,點餐全靠指。Chipotle的點餐流程與賽百味三明治類似,每個步驟都有幾個選項:要卷餅、米飯還是塔可餅?雞肉還是牛肉?黑豆還是花豆?前三步都還算順暢,但選醬料時我就有點傻眼了。有帶番茄的、帶洋蔥玉米粒的,大紅色的,以及一款暗綠色的不明醬料。我只能尷尬地用手指戳了戳玻璃,說“this,this(這個,這個)”。
最后到手的大概就是一盆紅紅綠綠的飯,中間還夾雜著一團白色酸奶油,和墨西哥國旗的顏色倒是很呼應,但是酸甜黏膩的口感讓我一時難以下咽。
“網(wǎng)紅”墨西哥菜原來就這樣?可能墨西哥菜還真不是我的“菜”。
很顯然,我沒能逃過“真香”定律。
就在幾個月后,我前往哥斯達黎加參加了一個志愿者項目。它為期三周,一對當?shù)氐闹心昵閭H接待了我,也讓我體驗了真的拉丁美食和文化。
哥斯達黎加入的口頭禪是“Pura Vida”——純凈的生活,類似于中文里的“你吃了嗎”,而且使用頻率更高。在任何場合下,一句“Pura Vida”既可破冰,也可以緩解尷尬。
哥斯達黎加的餐飲文化,也與“純凈的生活”一脈相承。他們不追求肉類的級別,也不在意雞蛋是有機還是無機,常用食材也就是一些后院里可以栽培出的蔬菜,如彩椒、洋蔥、番茄等。由于氣候條件優(yōu)越、土壤肥沃,哥斯達黎加物產(chǎn)豐富。
哥斯達黎加最具代表性的早餐食物加洛平托(Gallo Pinto),字面意思是“斑點公雞”,實則就是米飯和豆類還有各式蔬菜的組合。白米與深色豆類混合在一起時,白色的米會染上豆子的顏色,也就有了“斑點”的外觀。它的豪華版叫作Casado——“已婚男”,就是在米飯和豆子的基礎上,加入香煎大蕉、肉類和蔬菜等,適合做中餐或者晚餐。
/印第安婦女在被迫的情況下也學習了西班牙料理。/
哥斯達黎加最具代表性的早餐食物加洛平托(Gallo Pinto)
與墨西哥和南美洲美食相比,哥斯達黎加的調(diào)味更加柔和,沒有墨西哥人的“無辣不歡”,只是偶爾加入辣椒,盡量保證實物的純味。烹飪方法也十分簡單高效,大多是煎、炒、炸。法國人愿意花上半天時間做一碗洋蔥湯,拉美人則可能更愿意把這時間拿去踢球、跳桑巴。拉丁美洲的食物簡單,廚房里的拉美人更是率真和快樂的代表。
在聯(lián)合國《2020年世界幸福報告》中,哥斯達黎加名列15,比美國更靠前,也是榜單前20中唯二的發(fā)展中國家。雖然GDP常年低迷,但也阻止不了他們“窮開心”。
因為歐洲人早期的殖民,目前拉丁美洲的白人和印歐混血人(印第安人與歐洲人)占50%以上。本是原住民的印第安人淪為“少數(shù)群體”,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也成了絕大多數(shù)拉丁美洲國家的官方語言。
不過,如今拉美人用錢買不到的快樂,可不是歐洲帶來的。15世紀歐洲殖民者帶去的瘟疫、對其人種和文化的抹殺,一直影響至今。這點,在食物上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哥倫布一直深信西班牙人一開始的出師不利,是因為他們?nèi)狈Α敖】档臍W洲食物”,即面包、橄欖、酒、肉等。他們認為,只有吃歐洲“正確的食物”才能維持歐洲人的優(yōu)越性,如果食用“劣等”的印第安土著食物,西班牙人最終會變得“像土著人”。
韋拉克魯斯風格的紅鯛魚
無中生有的中餐廳“幸運餅干”
/在與“中餐”食譜相關(guān)的263個條目中,將近90%的作者是白人。/
所謂“劣等”食物,便是中美洲盛產(chǎn)的豆類、牛油果、西紅柿、玉米和木薯等農(nóng)作物。對于好酒肉的殖民者來說,這種食物太素,不能滋養(yǎng)歐洲人的身體。因此,1493年,一批有豬、牛、羊的牲畜大隊跟隨哥倫布的第二次航程抵達中美洲,因為沒有遭遇天敵,它們迅速繁殖。到17世紀時,在西班牙殖民者的老家,“肉”還是一種屬于上層消費的奢侈品,但是在“新世界”,肉已不再稀缺。
歐洲人對放牧了如指掌,但印第安人卻遭了殃。
由于印第安人不懂牲畜的養(yǎng)殖方式,一些牛群經(jīng)常在土著農(nóng)田上游蕩,導致許多土著人幾乎沒有收成,嚴重營養(yǎng)不良,有的甚至餓死。有西班牙官員在致西班牙王室的一封信中寫道:“愿您意識到,如果繼續(xù)允許放牛,印第安人將被摧毀……”
“適者生存。”許多原住民在反抗未果后,只能被迫食用歐洲食品,從此也有了西班牙風味和印第安食物的舌尖碰撞。比如在一道名為Huachinango la la Veracruzana(韋拉克魯斯風格的紅鯛魚)的菜肴中可以看到,它結(jié)合了西班牙人帶來的橄欖、葡萄干、洋蔥、大蒜和香料等調(diào)料,和前殖民地墨西哥的烹飪風格,加入西紅柿、墨西哥辣椒等進行烘烤。
同時,殖民者對土著的奴役,也使兩種菜系進一步融合。
源源不斷的西班牙人登陸美洲后,大量土著婦女也被迫在西班牙人家中從事家庭傭工、廚師和保姆的工作。這些土著婦女需要學習烹飪歐洲食物,并在伊比利亞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監(jiān)督下確保正確完成。土著婦女要復制西班牙烹飪,需要由一名西班牙婦女來指導。因此,印第安婦女在被迫的情況下也學習了西班牙料理。隨著時間流逝,歐洲料理的烹飪風格和技術(shù)潛移默化到了土著的日常飲食中。
在聯(lián)合國《2020年世界幸福報告》中,哥斯達黎加名列15,比美國更靠前
拉丁美洲的食物有美歐融合的影子,但在美國,融合似乎進行得并不太順。
“美式餐飲”文化經(jīng)常被吐槽挪用了異國美食,是對其源文化的不恭?!拔幕灿谩爆F(xiàn)象在服裝行業(yè)中十分普遍,比如國外品牌熱衷于改良中國旗袍,卻并不了解背后的文化。
這個問題的本質(zhì),是作為“外人”在引入或采用他國的飲食文化時,是真的出于喜愛和對其文化的興趣,還是從商人的角度出發(fā),僅僅是為了達到賺錢的目的,披上異國的外衣?
比如我吃到的Chipotle,它并不寫明是“美式墨西哥餐”,反而在商標上標榜“墨西哥燒烤(Mexican Grill)”。許多食客會誤以為這就是墨西哥餐的原樣。
連鎖店的擴張,讓許多真正想開墨西哥餐廳、哥斯達黎加餐廳、中餐廳的人,也開始走“美國化”路線,正宗的味道幾乎絕種。拿中餐來說,即使是在華人聚集的唐人街,各種菜系餐廳的菜單上也總還有“陳皮雞”“左宗棠雞”等美式中餐的身影。它們口味甜膩,完全是根據(jù)美國人的味蕾改造的。中餐廳的“幸運餅干”更是無中生有,因為它的起源地是日本。
同時,在一個由白人主導的西方世界,對于屬于有色人種少數(shù)群體的食物和文化,白人卻逐漸掌控話語權(quán),甚至成為主宰者。
華裔作家洛林·泉(Lorraine Chuen)曾在2017年統(tǒng)計《紐約時報》“在線食譜集”里的中餐食譜。她發(fā)現(xiàn),在與“中餐”食譜相關(guān)的263個條目中,將近90%的作者是白人。例如,“素食麻婆豆腐”是大衛(wèi)·塔尼斯的作品。他并沒有專門研究任何民族美食,但撰寫了該類別中的幾種食譜。只有10%的食譜是由華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共5位。此類現(xiàn)象也在印度、越南、拉美料理中泛濫。
她寫道:“白人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們還有能力去你的祖國旅行1個月或12個月,獲得啟發(fā),并決定重新認可那些曾經(jīng)他們嗤之以鼻的菜肴,上傳到社交媒體。且隨著一些異域菜式在西方的普及,對其源文化的抹除也隨之到來。我不禁懷疑,把文化都剔除后的食物還剩下什么?”
沒有屬于自己的飲食文化的美國,現(xiàn)在卻坐擁近200家米其林星級餐廳,是世界上最知名的高級美食國家之一。北美“新世界”的美味,也有一股資本逐利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