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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何處

        2021-05-23 12:02:56王剛
        野草 2021年2期
        關鍵詞:虎子李娟

        王剛

        天有點灰,好像要下雨。我丟下書稿,抓起手機,刷臉簽退,下樓取車。辦公樓的后面有一塊空地,站著幾株胳膊大小的法國梧桐,梧桐下是畫了白線的水泥地板,那就是停車場。發(fā)動車,打開屏幕,點了首那英的《默》,叼上一支煙,仰面躺在靠椅上。一首歌沒聽完,就接到了粟麗婭的電話。

        粟麗婭說,她在金山路步行街,讓我接了虎子后,馬上過去幫她提東西。我有點詫異,問是什么日子,怎么有時間逛街?粟麗婭嘆了口氣,你忘了?明天是清明節(jié)。清明節(jié)?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每逢清明,粟麗婭總要趕赴花嘎,掃墓祭奠掛紙?;ǜ率撬邴悑I的老家,離水城近兩百公里,滿眼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其中,有一座山叫鷹嘴峰,上面長滿了奇形怪狀的石頭,還有紅紅白白的杜鵑。我一直沒搞懂,粟麗婭為什么非要回去掃墓?按當?shù)氐牧曀?,掃墓由男丁負責,她為啥偏要插一腳?她父母尚在,且有兩個哥哥,掃墓的事怎么說也輪不到她啊??伤邴悑I不這樣看,批評我大男子主義,祭祀祖先怎么能分男女呢?女人憑什么不能表表心意?她這樣說,我只能閉嘴。無所謂,她想去就去吧,我也沒什么損失。

        掐斷電話,摘下煙頭,扔出車窗,放下手剎,駛出電子門,右轉進入鐘山大街。看看時間,距虎子放學還有二十分鐘。我點上一支煙,跟著前面那輛笨重的大貨車,蝸牛般爬行。從我們單位到市實驗小學,不過三四公里,一腳油門的事,沒必要搞得像打仗。對于我來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時間。

        跟往常一樣,我把車停那棵水桶粗細的法國梧桐下面。梧桐距校門約一百米,枝繁葉茂,格外顯眼。我跟虎子有過約定,讓他來樹下找我。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校門口擠滿了家長,找不到停車位。很慚愧,這主意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從李娟那里得到的啟示。在華飛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李娟指定了三個車位,稱為1號、2號及3號。我們約定,誰先到誰就把車按順序停在車位上:1號被占,那就停2號;2號被占,那就停3號。地下停車場的車位很多,李娟指定的位置比較偏,三車位同時被占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這樣做的好處在于,后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對方的車,從而作出下一步的行動。我們約定,先到的不用等,而是趕往“星期八”,定下房間,再短信告知對方。之所以如此安排,主要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對于我來說,只有跟李娟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像打仗一樣。

        虎子背著大號書包,垂著腦袋走過來。跟其它學生相比,他又瘦又小,像一根豆芽菜。老師曾提醒我,說虎子發(fā)育遲緩,應該注意營養(yǎng)。我按照營養(yǎng)師的建議,一天三餐葷素搭配,牛奶雞蛋蔬菜水果,豬肉牛肉雞肉魚肉,折騰來折騰去,虎子還是老樣子。看著那些比他高一大截的學生,我心如爪抓,但卻無計可施。粟麗婭卻不以為然,說男孩子發(fā)育晚,不要拔苗助長,要多給虎子一點時間。

        虎子拉開車門,爬上副駕。我看了他一眼,他趕緊低下頭,用手捂住臉。不過,我已經(jīng)看見了,他的額頭有幾條血紅的抓痕,眼角掛著兩滴眼淚。跟誰打架了?我問。他擦了一下眼睛,沒,沒有。我說,不準說謊,告訴老爸?;⒆有÷曊f,他們笑我,叫我武大郎。我的心被針刺了一下,大聲說,是誰?告訴我,我跟老師說?;⒆訐u了搖頭,不要告訴老師,他們會不理我的。

        我系上安全帶,放下手剎,輕踩油門,匯入洶涌的車流。虎子忽然問,爸爸,我是不是長不高了?我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頭說,怎么可能?你會長得比老爸還高。虎子說,可是,怎樣才能長高呢?我說,很簡單,按時吃飯,不挑食,多運動?;⒆诱f,我想趕快長高。我勉強笑了笑,說,放心,一定會的。

        回到天羿小區(qū),我把車開進地下車庫,牽著虎子去接粟麗婭。出小區(qū)大門,穿過一條窄巷子,就是步行街。一夜之間,街上擺滿了燒紙、香燭、掛紙,冥幣之類的東西。一些商店的電子屏幕打出醒目的字眼,上寫“燒紙半價處理”“清明優(yōu)惠大酬賓”“買一送一”之類的宣傳語。行人熙熙攘攘,忙著買這買那。粟麗婭站在一株梧桐樹下,眉頭緊鎖,臉色有點灰,身后堆著半人高的燒紙,面前是一堆鼓鼓囊囊的袋子。虎子跑上去,拉住粟麗婭的手,脆生生地喊媽媽。粟麗婭彎下腰,用嘴巴啄了啄虎子的臉。我看了看那些袋子,裝著冥幣、香燭、蘋果、糕點之類的東西。我說,買這么多,至于嗎?粟麗婭說,一年只有一次,是該多買點。我說,有什么用?老人們看不見。粟麗婭說,會看見的,心誠則靈啊。

        忙活了半天,終于把一堆東西搬回小區(qū),裝進粟麗婭那輛奧迪的后備箱?;氐郊?,粟麗婭親自下廚,弄了幾個硬菜,讓我和虎子過足了嘴癮。吃喝完畢,粟麗婭催促虎子洗漱,盡快睡覺?;⒆硬幌胨?,他想玩一會英雄聯(lián)盟。粟麗婭嚇唬他,問他想不想長高,要長高就得早睡早起?;⒆颖粐樧×耍晒怨陨洗菜X。粟麗婭沖我一笑,鉆進了衛(wèi)生間,不一會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

        半夜,我忽然醒了。借著粉紅色燈光,我看見粟麗婭蜷縮著身子,光溜溜地躺在我的臂彎里,像一條慵懶的蛇。我感覺手有點酸,輕輕動了動,不想?yún)s把她驚醒了。她瞇著眼看了看我,伸手抱住我的腰,使勁往我的懷里鉆。我拍拍她的屁股,說,要不,我和你去花嘎吧?她想都沒想,直接拒絕說,不行,虎子要上輔導班,你怎么能去?我嘆息說,真想去一趟,爬一爬鷹嘴峰。粟麗婭說,有機會再去,你得送虎子去輔導班,還要管好虎子的吃喝拉撒。我開玩笑說,領導,要不要簽軍令狀?她撲哧笑道,少啰嗦,執(zhí)行命令。我舉起手說,請領導放心,保證完成任務。她用手指戳了我的額頭一下,盯著我說,記住,不要招惹其它女人。我笑著說,萬一忍不住呢。她比了個剪刀手,笑笑說,你敢?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懷里空了。我一骨碌爬起來,拿出手機,點開那個叫貓哥的名字,發(fā)了一條短信:在不?對方秒回,在啊,一個人看電視。我問,獵狗呢?她說,上山了。我說,出來打球。她說,好的。

        貓哥就是李娟。之所以這樣稱呼,主要是為了避免惹來麻煩。我在李娟的通訊錄里,則變身為鼠妹,別人看了以為是個女的。獵狗則是我們對李娟的老公楊軍的稱呼,上山的意思是去公司了,一時半刻回不來。打球當然也不是打球,不過是見面的一種暗語,換作喝茶、逛街、爬山等,都是一個意思。

        下午兩點,我驅車把虎子送到特區(qū)路。豆豆輔導班設在華飛大廈十二樓,掛著一塊大紅大紫的廣告牌。李娟的女兒楊倩倩也在輔導班補課,也是三年級,與虎子同班。我把車開進停車場,瞥了一眼1號車位,停著李娟的紅色寶馬。

        “嘀”一聲響,進來一條短信,只有三個數(shù)字:508。

        華飛大廈樓下有一排法國梧桐,樹冠碩大如傘。樹下橫著一排絳紫色木椅,頗有幾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在一株瘢痕累累的樹干旁邊,設了個紙盒樣的報刊亭,亭里沒幾本雜志,主要經(jīng)營冷飲、兼賣小吃文具。家長們或坐或躺,玩手機、拉家常、打盹、發(fā)呆,無所事事?;⒆觿傔M輔導班的時候,我也是梧桐樹下的??停贌o聊賴地熬時間。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李娟的出現(xiàn)。

        那是七月的一個下午,我把虎子送到12樓,交到老師的手中。轉身的剎那,一個高挑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與我擦肩而過。我不由一愣,這女人怎么這么眼熟?那女人轉過頭來,沖我嫣然一笑。我心跳加速,不得不承認,她的眼睛會放電,笑容會勾人。乘電梯下樓,腦海里一直晃動著她的笑臉。走出大廈,踱到報刊亭前,要了一份冷飲,坐在木椅上。沒過多久,那女人款款走出,朝這邊看了看。我還沒反應過來,她風姿綽約地走過來,指著椅子說,這兒可以坐嗎?我讓了讓,說,可以,隨便坐。她點頭,笑著說,你也是等孩子吧?我說是。她伸出手,說,我叫李娟。我趕緊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說,我叫毛小鵬。

        彼此留了電話,加了QQ、微信。幾乎每個周末去華飛,我們都會遇上,有時在電梯,有時在停車場,有時在大門口。遇上了,相視一笑,點點頭,說幾句話。我們經(jīng)常坐在同一棵梧桐樹下的同一張椅子上,或發(fā)呆,或玩手機,或打盹,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椅子并不長,她坐一頭,我坐一頭,幾乎肩挨著肩。不止一次,我從夢中醒來,看見她靠在我肩膀上,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李娟告訴我,她的老公叫楊軍,公司副總,一年難得有幾天在家。而她呢,全職太太,以家為圓心,就像一匹馬,天天繞著馬樁轉。女兒楊倩倩上幼兒園的時候,楊軍還是個小職員,有大把的空閑時間,經(jīng)常去學校接送女兒。李娟是某高中老師,反而比較繁忙。后來,楊軍當了公司副總,讓李娟辭職回家,專職照顧楊倩倩。楊倩倩沉迷游戲,成績不好,英語更是一塌糊涂。上三年級后,聽人說豆豆輔導班挺不錯,就給她報了個周末的輔導班。

        我們越來越熟,相處越來越自然。天熱的時候,李娟去報刊亭買冷飲,會順手給我?guī)弦环?。下雨的時候,我會撐起傘,為她擋住風雨。我們活動范圍以華飛為中心,不斷向四周拓展:去茶樓喝茶,去餐館吃小火鍋,去公園看桃花,去廣場拍天空……我們掐著時間,混到快要下課的時候,這才匆匆趕回。我知道這是玩火,不止一次警告自己,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話雖如此,我卻忍不住想見她,忍不住想跟她說話,哪怕什么也不做,一起坐在梧桐樹下發(fā)發(fā)呆也挺好。

        李娟生日那天,我去了趟禮品店,挑了只憨態(tài)可掬的大熊貓。把虎子送到輔導班后,我走出華飛大廈,看見李娟坐在梧桐樹下,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走過去,她似乎沒看見我,一直盯著腳下的地板。我嗨了一聲,她抬起頭,滿臉淚痕,眼睛紅腫如水蜜桃。我問她怎么了,她搖頭說,沒什么,沒什么。我掏出紙巾,遞給她說,擦擦吧。她仰起臉,看著我說,能幫我擦嗎?我愣了一下,抬起手,為她擦拭眼淚。她閉上眼睛,打著哆嗦,微微笑著。

        坐了一會,我讓她跟我去地下停車場。停車場死一般寂靜,到處是沉默的車輛,看不見一個人影。從車輛間走過,除了單調(diào)的腳步聲,什么聲音也沒有。真沒想到,午后的停車場如此荒涼,就像一片死寂的墳地。李娟緊走幾步,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一直走到我的車邊。我打開后備箱,把大熊貓?zhí)岢鰜?,遞給她說,送給你的。她一聲尖叫,將大熊貓搶過去,緊緊摟在懷里?;璋抵?,我看見她的眼睛涌出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掉。我伸出手,為她擦干淚水,說怎么了?她低下頭說,謝謝你。我說,生日快樂。她忽然撲上來,將我按在車上,沖我的臉一陣亂啃。我抱住她的腰,張嘴咬住了她的舌頭。

        幾天后,是我的生日。我剛把虎子送到輔導班,就收到了李娟的短信:馬上來“星期八”520,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趕到酒店,找到520,正要敲門,門卻悄然打開,穿著睡衣的李娟一把將我拉進去,抱住我說,我就是給你的禮物。我惡狠狠地將她抱起來,扔到大床上。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完了。

        從那以后,每次送虎子去輔導班,我總要與李娟去“星期八”混一陣。我其實挺糾結的,覺得對不起粟麗婭。我們結婚九年了,感情一直很好,算得上模范夫妻。粟麗婭長得漂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經(jīng)常有人問,毛小鵬,你上輩子是干什么的,咋找到這樣好的媳婦。我也承認自己運氣好,不止一次下定決心,不要辜負粟麗婭。理是這個理,可我無法拒絕李娟的蠱惑。這事就像吸鴉片,只要吸上了,單憑個人意志,根本不可能戒掉。就這樣,我一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一面又沉溺其中,如一個資深癮君子。

        上課時間兩小時,如有特殊情況,如搞活動、測試等,會有所延長。一般情況,我們趕往華飛,把孩子交給老師,從而獲取自由之身。先到的趕往“星期八”,定下房間,再告知對方。后到的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酒店會合。我們設置了手機鬧鈴,只要鬧鈴響起,立刻撤離酒店,及時趕回華飛樓下。

        李娟說得不錯,她的老公楊軍確實很少接送楊倩倩。自我們認識至今,楊軍只來過華飛三次。他每次來華飛,李娟會提前發(fā)短信:獵狗巡山,不宜出門。狗日的應該很有錢,開一輛牛哄哄的大奔。我用手機百度了一下,至少價值百萬。他個子矮胖,腋下夾著皮包,走路仰著臉。有一次,我與他一起乘電梯,差點被他的狐臭味熏倒了。真的難以想象,李娟怎么與這種爛人生活在一起?

        跟楊軍一樣,粟麗婭也很少接送虎子。她是銷售經(jīng)理,應酬多,業(yè)務忙,白加黑是常事,五加二不稀罕。當然,她也會偶爾抽出時間,送虎子去輔導班。這種時候,我也會提前給李娟發(fā)信息,告訴她老貓出門,天有變化,注意穿衣。

        李娟碰見粟麗婭的時候,會是什么表情?又會想些什么呢?

        從華飛到“星期八”,不過兩公里。站在酒店的窗邊眺望,華飛大廈清晰可見。有一次,我們沒拉窗簾,李娟仰面躺在我的身下,高舉的兩條腿正對著窗外的天空。李娟告訴我,從她的角度看去,恰好看見華飛大廈的絳紅色尖頂。完事后,我試了一下,果然能夠看見華飛的頂蓋,像一頂三角形的帽子。

        我仰面躺在床上,看著華飛的醬紅色帽子,以及帽子上方漂浮的云朵。李娟微閉雙眼,蜷縮在我的懷里,臉蛋紅撲撲的。幾乎每一次,她對我的表現(xiàn)都非常滿意。用她的話說,好厲害啊,可以打100分。不用她說,我也知道自己厲害。為什么這樣說呢?很簡單,無論處于什么場合,我的身體從未讓我失望過。比如說,跑步、游泳、爬山、打籃球、踢足球、騎自行車,諸如此類的運動,我總是最出眾最耀眼的那一個。試問,身為男人,最害怕什么?很多人嘴上不說,但都知道答案:最怕被女人說不行?!安恍小边@兩個字是最鋒利的刀,足以斬斷一個男人的骨頭脊梁。別看有些男人人高馬大,一身肌肉如拳頭如炮彈,實際上不過是銀樣镴槍頭。而我呢,活了三十多年,從未在女人面前丟過臉。請注意,“厲害”這個詞不是誰都配得上的,那是女人對男人的最高獎勵。想想看,當一個女人說你厲害,你的身體是不是直冒氣泡,有一種飄飄然飛上天的感覺?

        看看手機,離下課還有四十分鐘。我們設置了兩次鬧鐘,第一次離下課三十五分鐘,第二次離下課十分鐘。第一道鈴響,穿衣洗漱;第二道鈴響,趕往華飛。我們像兩個計時員,把時間掐得死死的,決不允許出半點差錯。

        叮鈴叮鈴,鬧鐘驟然響起。李娟睜開眼,掙開我的胳膊,起身下床,穿上拖鞋,抱著胸走進了衛(wèi)生間。我踩著嘩啦啦的水聲走過去,輕輕推開門,只見白花花的李娟站在蓬頭下面,正在沖洗身上的泡沫。啪的一下,就像打開了某處開關,我的下面突然有了反應。我闖進去,從身后將她抱住,粗暴地抓住她的乳房。李娟堅定地拿開我的手,說,不行,不準犯規(guī)。我清醒過來,拿起蓬頭說,來,我?guī)湍?。李娟說,好,一起洗吧。

        沖洗完畢,李娟站在大鏡子前,用毛巾擦拭頭發(fā)。我從身后抱住她,看著鏡中兩個赤裸糾纏的男女。李娟停下動作,盯著我看了一會,忽然問,小鵬,你是屬馬吧?我點點頭。李娟說,比我大4歲,你是不是吃了仙丹?我看著她,不懂她的意思。她笑笑,你看你,一點也不見老,比我年輕多了。我吻了她一下,你也一樣,還是那樣年輕。李娟說,你看你,額頭光滑,頭發(fā)濃密,眼睛明亮,皮膚細膩,一絲皺紋也沒有;再看看我,頭發(fā)稀疏,皮膚松弛,眼袋增大,額頭爬滿了魚尾紋。燈光下,鏡中的兩張臉裸露無遺,對比鮮明。我安慰說,寶貝,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李娟嘆了口氣,指著鏡中的毛小鵬說,你沒有一點肚腩,身材與二十歲的小年輕沒什么區(qū)別;我呢,有贅肉,還有妊娠紋。

        我岔開話題,說走吧,要放學了。李娟說,我配不上你。我趕緊說,不,是我配不上你。李娟捏了我一把,說,媽的,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頭吃嫩草的老牛。我說,不,不,我是牛糞,你是鮮花。李娟正色說,你為什么不會老?為什么那樣厲害?你會不會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你跟粟麗婭一起的時候,她看上去比你老多了,簡直不像一代人。我的心忽然有點亂,催促道,別說了,走吧。

        梧桐樹下空曠了許多,只剩下幾個家長,瞪眼盯著華飛大廈的大門。我有點著急,擔心虎子已經(jīng)走了。李娟叫我別慌,再等等,應該不會有什么事。

        梧桐樹下的人全走光了,只剩下我和李娟。我按捺不住,準備去輔導班看看,如果不見人,再沿路尋找。我甚至想,要不要打電話報警?這時,李娟指著大門說,來了。果然,虎子和楊倩倩背著書包,并肩從門里走出來。楊倩倩高虎子一頭,像個大人;虎子矮楊倩倩一大截,形同孩子。

        虎子幾歲了?李娟忽然問。

        屬狗,九歲了。

        哦,與倩倩同年啊,可他為什么那么矮?

        我很不高興,看著李娟說,你什么意思?

        李娟冷笑,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虎子一直沒長個?

        男孩子嘛,發(fā)育要晚一些。

        李娟哼了一聲,最好去看看醫(yī)生。

        好端端的,看什么醫(yī)生?我很不高興。

        如果真有問題,后悔可就晚了。

        李娟丟下我,牽起楊倩倩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地下停車場。她們扭動腰肢,踩著同樣的節(jié)拍,像兩尾柔軟的魚,游進了幽深的洞口。看著她們消失的方向,我覺得有什么不對勁。認識李娟的時間不算短了,我原以為早已把她吃透??涩F(xiàn)在,我忽然意識到,李娟有點古怪,我對她其實一無所知。

        爸爸,你怎么了?虎子仰起臉說。

        我彎下腰,摸了摸他的腦袋,走吧,兒子。

        我拿過虎子的書包,甩到肩上,牽著他走進停車場。他的手真小,如一只小蝌蚪,稍不注意就會溜走。我看看他,不由心生憐愛。是啊,他怎么那么矮呢?完全不像九歲的孩子。我想不明白,他能吃能喝能睡,為什么不長個?在此之前,我也有過擔憂,但總是安慰自己,沒事,他還小??涩F(xiàn)在,經(jīng)李娟這一說,我再也無法保持鎮(zhèn)定。試想,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那可咋辦啊?

        回到家,天色已晚。我燉了排骨,剪了雞蛋餅,炒了小刀肉。我下定決心,從今以后,必須給虎子增加營養(yǎng),讓他盡快長高。想起虎子與楊倩倩并肩行走的畫面,我就覺得心塞。一個男孩子,怎么可以比同齡的女孩子矮呢?

        虎子吃了晚飯,早早上床睡覺。我走進書房,拉開抽屜,拿出虎子的影集。翻開第一頁,是虎子的出生照,那時候的虎子真小啊,像一團毛茸茸的線球。第二張,是虎子的滿月照,胖嘟嘟的,真可愛。依次往下翻,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從不會笑到笑,從爬到站,從站到走,從走到跑,動手吃飯,咿呀學語,翻圖畫書,背上小書包,上幼兒園等,大致可以看出虎子成長的軌跡。我仔細查看幼兒園的照片,可以看出虎子比身邊的小朋友要高半頭。再看看照片旁邊的文字,記錄了他的各種表現(xiàn),如歌詠比賽、跳舞、講故事、做游戲等。其中有一張照片,老師在給他頒發(fā)獎狀,他挺著胸脯,像驕傲的小王子。

        虎子早期的照片中,經(jīng)??梢娝邴悑I的身影。那時候,她還有大把的時間,天天圍著虎子打轉。而我呢,在市紀委工作,深受領導器重,經(jīng)常參與案件調(diào)查,宣傳報道,行蹤飄忽不定。正因為如此,虎子從出生到讀幼兒園的照片中,很少能夠看到我的身影。在那一段時光中,作為父親的我?guī)缀跏侨毕摹?/p>

        我逐一翻看照片,忽然停住了動作。在一張親子活動的照片中,粟麗婭的身后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我舉起照片,對著燈光仔細辨認,雖然面部模糊,仍能認出他是李娟的老公——楊軍。如此看來,楊倩倩與虎子曾就讀于同一所幼兒園。我仔細查看,在一張照片中找到了一個酷似楊倩倩的背影。在另一張合影中,我終于看到了楊倩倩的正面照,扎著兩個羊角辮,嘟著嘴巴。楊倩倩的身后,站著一個穿白裙的女人。我不由一驚,這不正是李娟嗎?

        往下翻,卻發(fā)現(xiàn)少了幼兒大班下半期的照片,甚至連畢業(yè)照也沒有。照片到這里忽然中斷了,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大腦仍是一片空白。

        對著燈光,查看虎子近三年(讀小學之后)的照片。李娟說得不錯,他沒長個,一點也沒長。這幾年來,他就是一個鐵疙瘩,沒一丁點變化。怎么會這樣?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九歲的兒子,像是被定格了,永遠停留在了三年前:身高、表情、動作、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手腳等,沒有一點點改變。

        我盯著虎子,如盯著一個標本,不由渾身戰(zhàn)栗,毛骨悚然。

        也許,李娟說得對,該帶虎子去醫(yī)院看看了。

        醫(yī)生是個鶴發(fā)童顏的老頭,看上去頗有仙風道骨。他一張一張翻閱單子,忽然摘下老花鏡,擦了擦,戴上,身子前傾,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抬頭問,患者多少歲?我說,8歲。有沒有病史?他問。我說沒有,他提起筆,在單子上畫了一下,又問,三年前身高多少?我說,1.3米。他望著我,眼睛閃閃發(fā)亮,說,5歲1.3米,個頭挺高的嘛。我嘟囔說,可是,現(xiàn)在還是1.3。

        虎子往我身后躲,身子抖個不停,打擺子似的。醫(yī)生放下單子,笑著說,小朋友,別怕。虎子說,爺爺,我會不會死?醫(yī)生說,不會。頓了一下,對我說,讓小朋友先出去吧。我把虎子帶到門外,叫他坐在走廊上的椅子等我。虎子拉住我,問,爸爸,我會死嗎?我說,別亂說,怎么會呢?

        醫(yī)生叫我坐下,翻開單子,緩緩說,奇怪,真奇怪啊,他才九歲,骨骺線怎么已經(jīng)閉合了?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敲著桌子說,知道嗎?骨骺線閉合,意味著骨骼停止生長。我啊了一聲,趕緊問,這是什么意思?他又敲了一下,意思很簡單,你兒子不可能再長高了。我哀求說,醫(yī)生,請你一定要想想辦法。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眼睛陡然發(fā)亮,使勁拍了一下桌子,激動地說,你兒子的身體很奇怪,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實際上是由某種特殊材料構成的,我大膽推測,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他的軀體產(chǎn)生變異;要么他的軀體被人換了。如果是第一種,無異于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與地球人不同的人種;如果是第二種,那就意味著你兒子的軀體被人拿掉了,給他重新?lián)Q了一具軀體,這具軀體雖然與原來的一模一樣,但卻是冒牌的。更要命的是,這種軀體不會生長。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覺得事情很不妙。醫(yī)生說,如果父母的身體構造與虎子一樣,那虎子的情況應該屬于第一種。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理由很簡單,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特殊材料并不特殊,不過是與一般人不同的肉體罷了。也就是說,它仍然是肉體,就像自然界不同種類的樹,不會影響生長。說直白點,這不過是白種人、黑種人與黃種人的區(qū)別,只是膚色不同罷了,但都是自然人的一種。相比之下,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即虎子的軀體被掉包了。換句話說,虎子的軀體不過是人工制造的高仿品,跟真的軀體幾乎一模一樣。這種軀體不會生長,它不是自然界的一棵樹,而是一個標本。

        聽了醫(yī)生的話,我覺得無比荒誕,卻又無可辯駁。按第二種說法,我的兒子只剩下腦袋,其它部分已經(jīng)被人換走?我質問醫(yī)生,憑什么這樣說,這種推斷有幾成把握。醫(yī)生說,排除了第一種,那就是百分之百。我問,第一種可以排除嗎?他說,當然可以。我說,如何排除?他說,你們夫妻做一次檢查,如果你們的肉體與虎子一樣,那就是正常的遺傳,屬于第一種;如果你們跟普通人一樣,那就是第二種。我想了想,說,行,按你說的做。醫(yī)生雙目放光,拍著桌子說,媽的,醫(yī)學史上這么偉大的實驗,居然讓老子撞上了。

        我走到過道上,虎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拉住我說,爸爸,我要回家。我摸摸他的腦袋,強忍眼淚說,再等等,還有點事。虎子嘟著嘴,重新回到椅子上。我不敢回頭,沿著走廊往前走,拐個彎,鉆進洗手間,撥打粟麗婭的號碼。

        喂,有事嗎?粟麗婭的聲音忽高忽低,仿佛風中顛簸的樹葉。我仔細聽了聽,風聲中夾雜著嘰嘰喳喳的鳥鳴。我能夠想象,她正站在鷹嘴峰上,像一個優(yōu)雅的女王。粟麗婭不止一次說過,她的祖先安葬在鷹嘴峰上,腳下是大大小小的山峰,頭頂是廣袤無垠的藍天,一年四季飄動著棉花似的白云。站在鷹嘴峰上,可以看見張開翅膀漂移的蒼鷹,就像至高無上的王者,俯瞰著大地。

        風太大,聽不清楚。我叫粟麗婭找個背風的地方,我要跟她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粟麗婭掛了手機,過了幾分鐘,把電話打過來。粟麗婭告訴我,她躲在一塊大巖石下給我打電話,四周開滿了杜鵑。這一次好多了,雖然還有風聲鳥叫聲,但她的話清晰可辨。粟麗婭說,這地方你來過,還有印象嗎?我說,我與虎子在醫(yī)院。粟麗婭說,我的腳下有一片青草地,四周有杜鵑。我說,虎子的情況不太好。粟麗婭說,你還記得嗎?我曾在這里,用腳尖踩著天幕跳過一場芭蕾。我沒心情跟她廢話,打斷她說,等等,我先說事。

        我盡量用正常的語調(diào),簡述了虎子檢查的情況。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只有風聲嗚嗚灌進耳朵。過了一會,粟麗婭的聲音陡然冒出來,毛小鵬,你瞎折騰什么?特殊材料?新人類?換軀體?你他媽腦袋進水了?要查你查,我不做這種蠢事。她的聲音如子彈,嗖嗖亂飛。我有點發(fā)蒙,這是怎么了,翻臉比翻書還快。

        她罵完后,我鼓起勇氣說,這幾年來,虎子一丁點也沒長,想想就讓人揪心。她沉默了幾秒,說,這事你別管,我回來再作處理。我說,醫(yī)生建議我們做個檢查,把情況搞清楚。她提高聲音說,少聽那些狗屁專家噴糞,什么新人類,特殊材料,換軀體,荒唐,可笑,無聊透頂,我不查,你也別查,讓人當猴耍。我嘟囔說,這個,這個。她打斷我,少廢話,聽我的。停頓了一下,說,我現(xiàn)在就回來。我說,天色不早,你明天再回吧。她說,少啰嗦,我馬上回來。

        我告訴醫(yī)生,粟麗婭不愿意接受檢查。醫(yī)生嘆了口氣,唉,可惜了。我說,醫(yī)生,我走了。醫(yī)生猛然敲桌子,等等,等等。我茫然地看著他,他表情嚴肅地說,等一等,她不做,你可以做啊。我說,我一人?有用嗎?他撓撓頭,字斟句酌地說,我想過了,只需要給你做檢查,也可以推斷你兒子的情況。我問,真的嗎?他又敲了一下桌子,當然,我還會騙你嗎?你要相信我的專業(yè)判斷。

        結果顯示,我的軀體跟虎子一樣。借用醫(yī)生的話說,與其它人相比,我和虎子是不同種類的樹,即新興的罕見人種。老醫(yī)生手舞足蹈,眼睛放光,聲音夸張失真。他說他要撰寫一篇論文,以我和虎子為主要研究對象,對新興人種進行系統(tǒng)的探索闡釋。他相信,那將是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論文,肯定能拿諾貝爾獎。而我和虎子,也將因為他的論文,注定青史留名,永生不死。

        我打斷他的話,問,醫(yī)生,既然虎子是自然人,那他為什么不長高呢?他愣了一下,嘟囔說,我說的是一般情況,而虎子是例外。我問,那該怎么辦?怎樣才能讓虎子長高?他說話結巴起來,這個,我想想,我想想。

        我握緊拳頭,使勁敲了一下桌子,轉身走出了診斷室。

        虎子已經(jīng)入睡,我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忽聽吱嘎一聲,粟麗婭打開門走進來。她臉色灰暗,嘴唇干裂,頭發(fā)零亂。我起身說,怎么回來了?她把皮包摔在柜臺上,看了我一眼,氣呼呼地說,你還好意思問?

        按習慣,她每次去花嘎,至少要呆三五天。而這一次,她昨天去,今天回,創(chuàng)下了最短的時間記錄。要知道,水城離花嘎近兩百公里,跑一趟不容易??梢酝茢?,她接了我的電話,幾乎沒有停留,立刻駕車返回。不得不承認,是我擾亂了她的行程。不過,話又說回來,腳長在她的身上,我能有什么辦法?

        粟麗婭拿起茶幾上的病歷,翻了一下,說,這東西有什么用?我很不高興,爭辯說,如果不檢查,怎么知道虎子的問題?粟麗婭看了一眼,說,能有什么問題?我說,虎子的骨骺線已經(jīng)閉合了。粟麗婭說,閉就閉吧,怕什么?我提高聲音說,這意味著虎子長不高了,你知道嗎?粟麗婭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說,醫(yī)生說虎子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也是。粟麗婭莞爾一笑,這種事你也信?我說,虎子這幾年沒有長高,該是事實吧。她點點頭,放心,我明天帶他去醫(yī)院,一定會有辦法的。

        夜深人靜,粟麗婭打起鼾聲,我卻翻來覆去烙大餅。不知熬了多久,終于進入夢鄉(xiāng)。睜開眼,天已大亮,粟麗婭和虎子卻不見了。打開手機,有粟麗婭發(fā)的一條信息:我?guī)Щ⒆尤メt(yī)院,你該干嘛干嘛。

        我發(fā)了會呆,撥打粟麗婭的號碼,問他們在哪家醫(yī)院,我過去看看。粟麗婭說,別,除了添亂,你能干嘛?我問,醫(yī)生怎么說?粟麗婭說,還能怎么說?虎子就是虎子,什么特殊材料,什么偷換身體,全是狗屁。我說,虎子能長高嗎?粟麗婭說,能,當然能,只是要做一個小手術。什么手術?我問。粟麗婭說,斷骨增高術。頓了頓,補充說,放心,一個小手術而已。

        點開百度,輸入斷骨增高法,立刻跳出上百條信息。據(jù)介紹,斷骨增高又叫骨頭延長術,首先把骨頭鋸斷,人為地強行拉長,而腿部的神經(jīng)、血管、肌肉、皮膚也隨之拉長。這種增高術效果明顯,立竿見影,但容易落下后遺癥,比如,血管損傷、神經(jīng)癱瘓、血管供血障礙等。瀏覽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想起一個成語:揠苗助長。人不就是一根禾苗嗎?如果遭到外力強行拔高,結果會怎樣呢?我不敢往下想,趕緊給粟麗婭打電話,卻被告知所撥打的電話已經(jīng)關機。

        我跑出家門,滿眼白光晃動,恍如手術刀耀眼的光芒。此時此刻,虎子在哪家醫(yī)院?是不是已經(jīng)被醫(yī)生摁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我茫然四顧,像一只無頭蒼蠅,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撞。鈴聲陡然大作,看了看,竟是李娟打來的。

        喂,你在干嘛?李娟問。

        我說,沒干嘛。

        怎么沒送虎子來輔導班?

        我拍拍腦袋,真是昏頭了,竟然把這事忘了。按我們的約定,如果一方不能去,須事先用暗語告知對方。我趕緊道歉,對不起,有點特殊事情,今天不能來了。李娟說,有什么特殊事情?能不能告訴我?我說,沒什么。她說,是不是送虎子去醫(yī)院?我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的?李娟說,我會算命。我說,行,你厲害,我有事,掛電話了。李娟說,等一下,你正在找虎子,對吧?我說,你真會算命?李娟說,我不僅知道你在找虎子,還知道虎子在什么地方?我趕緊問,在哪里?李娟說,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抓緊時間過來。

        我攔了一輛的士,叫師傅用最快的速度趕往醫(yī)院。不過二十分鐘的路程,我卻覺得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趕到醫(yī)院門口,我丟下一張百元大票,匆匆鉆出車門。臺階上站著一個女醫(yī)生,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朝我使勁揮手。我沒功夫理她,拿出手機給李娟打電話。女醫(yī)生拉開口罩,低低地叫了一聲,嗨,是我。這不是李娟嗎?我跑過去,抓住她的胳膊,問,虎子呢?

        李娟把一個裝著白大褂的塑料袋塞給我,低聲說,別吭聲,跟我走。

        我跟在李娟的身后,沿著過道往里走。經(jīng)過一個拐角處,李娟停住腳步,指著衛(wèi)生間說,進去,把衣服換了。我說,為什么?她說,少廢話,去。我鉆進廁所,三兩下脫下衣服,卷成一團,扔進紙簍,換上白大褂,戴上口罩。那白大褂有點不對勁,剛一上身,立刻動起來,繩索般將我死死捆住??谡忠膊粚?,剛套到臉上,立刻捂住我的嘴巴,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我跑到李娟身邊,說,可以了。李娟微微點頭,說,走吧。我問,虎子在哪里?李娟豎起一個手指,壓住嘴唇,噓了一聲,大步朝幽深處走去。我愣了一下,緊走幾步,與她并肩而行。過道越來越狹窄,彎彎拐拐,似乎永無盡頭。兩面的墻壁慘白如雪,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根灰黑的橫桿如手臂伸出,提著一盞暗淡的燈泡。走了許久,只碰上一個穿綠色衣服的清潔女工,推著小山似的垃圾車,彎腰前行,形如螞蟻。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抬頭瞥了我一眼,眼神冷若冰霜。我趕緊低頭走過,跟上李娟,禁不住渾身發(fā)抖。

        李娟把手插進白大褂,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步子堅定有力,皮鞋一下又一下敲打地板,發(fā)出單調(diào)的波波聲。過道越來越窄,彎來拐去,蛇一樣伸向地層深處。燈光忽明忽暗,時而如霧,時而如霜。有冷風從過道跑過,嗚嗚咽咽,像人在哭。就這樣走了許久,過道驟然暗下來。放眼望去,前面似乎已是盡頭,籠罩在一片昏黑之中。墻壁上掛著一粒燈火,像暗夜里的螢火蟲,忽閃忽閃。走到螢火蟲的下面,才發(fā)現(xiàn)過道的盡頭裝了一臺電梯,發(fā)出嗡嗡的響聲。

        李娟按了一下,電梯忽然裂開了嘴巴。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白大褂里伸出一雙有力的手臂,將我牢牢抱住,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將我推進電梯。我正要呼喊,口罩忽然動起來,仿佛有一只大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巴。電梯閉合,轟隆作響,驟然下墜。李娟挽住我的胳膊,輕聲說,不用怕,沒事。不一會,電梯陡然停止,緩緩打開,燈光撲面而來。離電梯不遠,橫著一道卷閘門,站著幾個穿制服的保安,左右各蹲一只半人高的獵犬。李娟丟開我,大步走上前去,與保安說了幾句話。保安連連點頭,喝開獵犬,打開卷閘門,讓我們過去。

        我竭力壓住心跳,跟上李娟,走向玻璃通道。兩邊是一間間辦公室,大門緊閉,極少有人出入。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低頭走在過道里,無聲無息無言無語,面無表情,目光漠然,臉上閃爍著金屬器皿的光芒。李娟用手肘碰了碰我,示意我別亂看。我悄聲問,虎子在哪里?李娟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別說話。

        我跟著李娟,拐進一條通道。推開一道門,走了十幾米,又推開一道門,上面有幾個大字:實驗室。再走幾十米,正面是一間手術室,屏幕上有一行字:手術中。我舉起手,準備敲門。李娟一把拉住我,低聲訓斥道,你不要命了?我說,怎么辦?李娟伸手按了一下,光滑的墻壁裂開一道小門。她彎腰鉆進去,沖我招了招手。進門后,是一間小屋子,放著幾臺電腦。李娟走過去,把墻上的黑布拉開,露出一塊方形玻璃。她回過頭,悄聲說,過來。

        我走到玻璃邊,眼睛被一下子拉住了。我赫然看見,虎子赤裸裸地躺在手術臺上,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圍著他,正在給他動手術。主刀醫(yī)生是個消瘦的中年男人,額頭有一塊醒目的紫色傷疤,眼睛閃爍著隱隱綠光,手里拿著耀眼的手術刀。粟麗婭站在離主刀醫(yī)生不遠的地方,低頭望著地板。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粟麗婭的身邊還站著一個矮胖的男人,感覺有點眼熟。仔細看了看,竟然是楊軍。

        主刀醫(yī)生動作敏捷,逐一取下虎子的手腳,打開肚子,摘下心、肝、肺、胃、腎等,再取下軀干、脖頸,然后剝掉面皮、摘下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一一扔到器具里。最后,手術臺上只剩下一顆殘缺的腦袋,看上去血肉模糊。我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怒吼著朝玻璃撞去,要將那些殺人兇手千刀萬剮。李娟伸出手,按了我一下,我陡然全身僵硬,無法動作。白大褂里伸出無數(shù)繩索,將我牢牢捆住;嘴上的口罩也動起來,越收越緊,根本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就像一件電器,被人按下開關,只能呆呆地看著狗日的劊子手把我的兒子大卸八塊,最后只剩下一顆沒有皮、沒有眼睛、沒有耳朵鼻子的腦袋。

        他們把虎子拆分完畢,從儲存室抬出一筐器官。很明顯,那些器官比虎子的器官要大一號。他們逐一給虎子裝上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拉上臉皮、裝上脖頸、手腳,再往肚子里裝上心、肝、肺、胃、腎等,動作嫻熟,配合默契,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漸漸地,一個嶄新的大一號的虎子誕生了??墒牵@還是原來的虎子嗎?還是我的兒子嗎?我不由想起組裝機器的熟練工,想起流水線上生產(chǎn)的萬千零件,甚至亮光閃閃的螺絲釘。

        這時,耳邊傳來狗叫聲叫喊聲。李娟說,快跑,有人來了。我無法動彈,只能瞪眼看著她。她伸手按了我一下,我頓時活了過來。她拽住我,逃出小屋,拐進黑暗潮濕的通道。風嗚咽而過,身后傳來喊叫聲、狗叫聲。

        通道的盡頭,有一臺電梯,嗡嗡作響。李娟按了一下開關,拉著我跳進去。電梯緩緩上升,狗叫聲喊叫聲消失了,只有風聲盤旋耳旁,嗚嗚嗚嗚。幾分鐘后,電梯載著我們冒出地面,迎頭撞上了灰黑如鐵的天空。

        電梯的出口處,面對著一條穿城而過的黑色河流。

        再次見到虎子,比原來高了一大截。

        粟麗婭說,虎子的手術很成功,增高了30厘米。我強壓怒火,問,你讓虎子做了什么手術?粟麗婭說,不是跟你說過嗎?這叫骨頭延長術,也就是采用一些特殊方法,促進骨頭生長,從而達到增高的目的。我冷冷地問,你說說,用了什么特殊方法?粟麗婭詫異地看著我,毛小鵬,你什么態(tài)度?我讓虎子長高還錯了?面對虎子亮晶晶的眼睛,我勉強笑笑,你做得對,做得太對了。

        虎子拉住我的手,非要跟我比比高矮。不得不承認,虎子確實高了不少,可以夠著我的耳根了?;⒆佑直挠痔?,笑著說,爸爸,我長高了,我長高了。我看著虎子,心里汩汩冒血。我知道,面前這個虎子除了腦部是我的兒子,其他部位與我已經(jīng)沒有半毛錢關系。我摸摸他的頭,低聲說,是啊,長高了?;⒆诱f,媽媽真厲害。我說,是啊,你媽厲害,太厲害了。粟麗婭說,至少比某些傻瓜強得多。我問虎子,做手術的時候疼嗎?虎子說,我睡著了,什么也不知道。

        我心煩意亂,叫虎子好好休息,準備出去走一走。粟麗婭沖我說,你要去哪兒?我說,隨便走走。粟麗婭說,早點回來,我做幾個菜,慶賀慶賀。

        出了門,天上掛著一輪蒼黃骯臟的太陽。天氣悶得厲害,仿佛倒扣著一口鐵鍋,讓人透不過氣來。走出小區(qū),走過金山路,走進了明湖公園。明湖公園位于城郊,是以明湖為中心打造的一座濕地公園。湖中有座山,形似一匹馬,奔跑在水中,稱為白馬山。湖上架了一座彩虹橋,一頭連著湖岸,一頭連著白馬,蜿蜒如龍。山上有一片桃林,春天落英繽紛,吸引不少游人前往。隨處可見茂盛的蘆葦,頗有一種蒹葭蒼蒼的意境。閑暇的日子,我和粟麗婭帶著虎子,手牽手走過彩虹橋,看水、看天、看桃花、看蘆葦。只可惜,那樣的時間太少了,一年難有幾次。粟麗婭太忙,忙著出差,忙著加班,忙著陪客戶,忙得像天上飛來飛去的鳥。她不在的時候,我牽著虎子,沿著湖邊轉來轉去。如今,我把虎子也弄丟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彳亍明湖,茫然無緒。

        我繞著明湖轉圈。這幾天發(fā)生了不少事,大腦亂得像一鍋粥?;⒆拥能|體在哪里?我的軀體在哪里?虎子還是虎子嗎?我還是我嗎?虎子還是我的兒子嗎?我還是虎子的父親嗎?這是不是意味著肉體已經(jīng)死亡,只有腦袋孤零零地安裝在一具古怪的機器上?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已經(jīng)成為異類,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弄丟了手腳,弄丟了心、肝、肺、脾、胃、腎,弄丟了軀干、脖頸、面皮、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那些不可或缺的部件,莫名其妙去了哪里?它們是不是死了?腐爛了?化為塵埃泥土?成為蟲子的美食?沒了它們,腦袋會感到孤獨嗎?寄身在另一具軀干上,是不是會感到冰冷?感到恐懼?感到無依無靠?甚至覺得成了囚徒?被一堆永不生銹的材料囚禁,這是不是比死還可怕?

        天色變暗,天地一片迷茫?;厝サ穆飞希窡艋椟S,人影綽綽。街上擺滿地攤,賣衣服的、賣鞋子的、賣臭豆腐的、賣燒烤的、賣水果的……人聲鼎沸,煙火繚繞。經(jīng)過一個攤位時,瘦猴似的攤主拿著一把刀,沖我大聲叫賣,說他的刀削鐵如泥,能斬鐵斷鋼。他一邊說,一邊將刀砍在磨石上,火花迸濺。磨刀石缺了一塊,刀子卻毫發(fā)未損。我停住腳步,在攤邊蹲下。刀子真不少,有菜刀、砍刀、跳刀、長刀、短刀……我看中一把半尺長的匕首,精鋼打制,寒光逼人。我問多少錢,他說優(yōu)惠價,五十。我丟下50元,撿起匕首,順手放進兜里。

        回到家,桌上擺滿菜肴,香氣四溢。桌子中央竟然還站著一瓶紅酒,旁邊圍著幾個高腳杯。虎子已經(jīng)等不及了,夾起一個雞腿,吧嗒吧嗒吃起來。粟麗婭招呼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紅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虎子給我夾了塊肉,爸爸,吃菜。又給粟麗婭舀了碗湯,脆生生地說,媽媽,喝湯。粟麗婭舉起杯子,說,來,干一杯。我說,不想喝?;⒆佣似鹁票?,遞到我的手中,說,爸爸,你喝。我不忍心,接過杯子,一飲而盡。粟麗婭給我夾菜,我用筷子擋開,你們吃吧,我不太想吃。粟麗婭問,你怎么了?我說,肚子不太舒服。

        粟麗婭不再說話,埋頭吃飯。我叫虎子多吃點,然后走進臥室,掏出匕首,放在枕頭下面。累,真累,全身被砸碎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似睡非睡之間,粟麗婭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我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她關上門,走到床邊,沉默片刻,脫掉衣褲,躺到我的身邊。我感到她溫軟的身體靠在我的胸膛,但我不吭聲。粟麗婭躺了一會,忽然撕開我的衣服,爬到我的身上。我睜開眼睛說,干嘛?她吻了吻我的臉,笑笑說,你猜,我要干嘛?

        我當然知道她想干嘛,但我不想說,也不想動。在以往的歲月里,我是一匹驍勇的戰(zhàn)馬,馱著她一次次奔跑??涩F(xiàn)在,我成了一條死老蛇,再也提不起半點精神??粗砩掀鹞璧乃邴悑I,我想起了隔壁熟睡的虎子,想起了他躺在手術臺上的樣子?;⒆觼G掉了身體,只剩下一顆殘缺的腦袋,這樣的虎子還是我的兒子嗎?而我呢,是不是跟虎子一樣,也是丟掉軀體的可憐蟲?這有力的手臂、粗壯的大腿、健美的胸脯,肚腹里鮮活的心肝肺……屬于我,還是屬于另外一個人?抱著粟麗婭的,還是不是我?進入她身體的,是我,還是一個怪物?

        粟麗婭扭得正歡,左右搖擺,上下起舞。我看著她身下那具強健的軀體,覺得那是另外一個人的軀體。換句話說,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人坐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顛鸞倒鳳,欲仙欲死??墒?,她的快樂與我無關,而是另外一個人給的。熱烈的吻,有力的手臂,強壯的大腿,溫暖的胸脯,這些都是另一人的。那一刻,我多么妒忌啊,只感覺熱血一陣陣沖上頭頂。我忽然伸出手,抓起枕頭下的匕首,對準手腕劃了一刀,鮮血狂叫著跳出來。粟麗婭抓住我的手,顫聲說,你瘋了?我說,你繼續(xù)。粟麗婭雙手捂胸,打擺子一樣抖索。我笑笑,繼續(xù)啊。粟麗然搖頭說,把刀放下。我說,行,但你必須把事情說清楚。粟麗婭說,什么事情?我說,虎子的事情。她使勁點頭。我拍拍她的大腿,一字一句地說,還有我的事情,也要說清楚。粟麗婭扒開匕首,輕聲說,好,你把刀收起來。

        粟麗婭關掉燈,與我背對背躺在床上,用一種冷靜的語氣,開始了她的講述。她告訴我,事情要追溯到三年之前那個大雨滂沱的日子,也就是虎子從幼兒園畢業(yè)的那一天。她問我,對畢業(yè)典禮有沒有印象。我想了想,什么也想不起來。粟麗婭說,那天下午,我們參加了虎子的畢業(yè)典禮,你想起來了嗎?我使勁想,大腦仍是一片空白。粟麗婭提示我,那天下了一場大雨,整個水城陷入洪水之中。我拼命回憶,聽不見雨聲,也看不見洪水,只有一潭深不可測的深黑。

        接下來,粟麗婭不再廢話,自顧自講起三年前的事情。據(jù)她說,三年前那個下午,我開著車,載她去了虎子的學?!祠嘤變簣@,參加虎子的畢業(yè)典禮。我們坐在臺下,看著虎子戴著紅花,站在臺上代表同學們發(fā)言。不得不承認,虎子表現(xiàn)不錯,贏得了家長和小朋友們的陣陣掌聲。

        畢業(yè)典禮結束,我們牽著虎子走出校門,準備找個地方大搓一頓。天空劃過幾道閃電,頭頂霹靂炸響,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下來。我們上了車,關緊門窗,冒雨趕往目的地。大雨來勢兇猛,鋪天蓋地,剎那間占領了整個世界。僅僅幾分鐘,街道已被洪水淹沒,像一條條波濤滾滾的河流。從車窗看出去,天地一片迷茫,樓房如同孤島。一些車輛在洪水中顛簸打轉,恍若輕飄飄的樹葉。

        那天下午,這座城市徹底被洪水淹沒,成了真正的“水城”。我們本打算找個地方避雨,但滿世界洪水泛濫,根本無處棲身。別無選擇,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開車人都知道,車輛從較深的水中經(jīng)過時,萬萬不能停下。否則,水會趁機涌進發(fā)動機,讓發(fā)動機徹底熄火。發(fā)動機是車的命,發(fā)動機報銷了,車也就死了,只能窩在水中。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往前沖,不要命往前沖,從洪水中殺出一條生路。轎車所到之處,洪水翻滾,波浪滔天,水聲吼叫。經(jīng)過人民路大十字時,紅綠燈陷入黑暗,前面一片汪洋。我們駕車沖入水中,一輛大貨車呼嘯而來,只聽一聲巨響,轎車飛起來,整個世界頓時陷入黑暗之中。

        那場車禍,我和虎子受傷嚴重,生命垂危。幸運的是,腦部沒受到多大的影響。為了保住性命,醫(yī)生建議用特殊材料給我們另造一個身體,再將頭部移植過去。據(jù)醫(yī)生介紹,這種軀體與人體沒有什么差別,幾乎具備人體的全部功能。比如,吃飯、走路、睡覺、排泄、出汗等。更神奇的是,生殖器還能夠勃起,可以射精。唯一的缺憾,這種軀體不會像人體一樣生長、也不會像人體一樣變老。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這未嘗不是優(yōu)點?換上這種軀體,可以青春永駐,更有力量,更有韌性,這不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嗎?

        腦袋切下來后,軀體怎樣處置?我回過神來,厲聲問。

        粟麗婭驚異地看了我一眼,說,與命相比,這重要嗎?

        軀體沒了,只剩一顆殘缺的腦袋,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可是,你們不是有了新的身體嗎?

        不一樣,這不是我,我的大部分已經(jīng)死了。

        粟麗婭嘆息一聲,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休息吧,很晚了。

        不行,你得告訴我,他們把我和虎子弄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粟麗婭頓了一下,又說,我當時受了傷,神志不清。

        我抓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央求說,你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不知道,睡吧,天快亮了。

        進入停車場,楊倩倩挽著李娟,從另一邊走過來。虎子拉開車門,跑到楊倩倩的面前,大聲說,倩倩,你看看,我長高了。楊倩倩瞪圓眼睛,驚訝地說,虎子,你吃了什么藥?一下子竄這么高?;⒆诱f,我們比一比,看誰高。

        他們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像一雙筷子。李娟笑著說,虎子,真長高了,跟倩倩一樣高呢。我瞪了李娟一眼,沖虎子大聲說,走吧,要遲到了。

        走到電梯邊,李娟說,讓虎子和倩倩一起上去吧。

        楊倩倩說,毛叔叔,別送了,讓虎子和我一起去。

        楊倩倩和虎子跳進電梯,沖我們揮揮手,隨后消失不見。李娟說,走吧。我說,去哪兒?李娟笑笑,老地方。我搖搖頭,轉身朝停車場深處走去。李娟追上我,輕聲問,怎么了?你的臉色不太好啊,還在想虎子的事?我瞪了她一眼,換作是你呢。李娟說,多想也沒用,走吧,請你喝點東西。我說,沒興趣。李娟挽住我的胳膊,笑著說,走,上我的車,去明湖公園。

        我其實不太想去。我只想鉆進車里,閉上眼睛,坐上幾個小時,誰也別理睬我。記得看過一篇文章,說有些野獸受傷之后,會躲進陰暗的洞穴,獨自舔舐傷口,直到結疤痊愈。我就是一只受傷的野獸,只想把車當洞穴,誰也不管我,我也不管誰??衫罹瓴环胚^我,她抓緊我的胳膊,拖著我走到她的車邊。我想掙開她,她按了我的肩膀一下,我頓時渾身無力,只能聽她擺布。記得她說過,她知道我的開關在哪里,可以讓我像燈泡一樣亮起,也可以讓我剎那間墜入黑暗。我原以為她是說笑話,現(xiàn)在看來,也許確有其事。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們在床上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根據(jù)需要,適時對我進行操控?

        空氣沉悶異常,仿佛有一床被子,將天空死死捂住。抬頭看看天,掛著一輪昏黃的太陽,像銹跡斑斑的銅錢。放眼望去,白馬山樹木蔥郁,時有白鳥起起落落。李娟走在前面,一言不發(fā);我跟在后面,沉默不語。就這樣走了一段,李娟停住腳步,伏在橋欄桿上,指著蘆葦說,有一首詩叫《蒹葭》,還記得吧?我說,記得。李娟說,背幾句聽聽。我搖搖頭,那玩意,誰會背呢?李娟看了我一眼,你這人啊,真沒勁。

        我們就這樣站在橋上,看山,看水、看天、看樹,看蘆葦?;秀敝校呌猪懫鸹⒆拥慕泻奥?,眼前浮現(xiàn)出虎子嬉戲奔跑的身影。要不是三年前那場該死的大雨,虎子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要不是那場該死的車禍,我也不會變成這個鬼樣子。那場車禍之后,虎子還是虎子嗎?我還是我嗎?記得看過一則新聞報道,美國某機器人研究公司認為,通過腦機接口技術,可以實現(xiàn)從人到“機器人”的進化。說直接點,就是讓人的意識存儲于電腦中,哪怕肉身已經(jīng)毀滅,人卻在機器中獲得永生。我當時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認為這是天方夜譚,癡人說夢??涩F(xiàn)在,我和虎子不就是寄居于機器之中嗎?我們的大腦還活著,可肉體已經(jīng)毀滅,這還算真正的人嗎?失去了身體,我還是我嗎?虎子還是虎子嗎?我和虎子還是父子嗎?粟麗婭與我還算夫妻嗎?我們還是一家人嗎?吃喝拉撒愛恨情仇全交給一副機器骨架完成,我還有存在的價值嗎?我眼巴巴地看著另一具軀體牽我的兒子,操我的女人,做著本該我做的一切事情,這樣的人生還有意義嗎?一個人只剩下大腦,卻丟失了所有東西,就算實現(xiàn)永生又有什么意義?如果能夠選擇,我愿意找回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臉皮、脖頸、手腳、心、肝、肺、胃、腎等,像個普通人一樣吃喝拉撒,正常衰老,走向死亡。

        怎么?還在想虎子的事情?李娟開口說。

        我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問,虎子被送進實驗室,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事你別管,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你說,他們會怎樣處置我和虎子?我的意思是,我和虎子的手、腳、軀干、脖頸、心、肝、肺、胃、腎、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他們會如何處置?火化?埋葬?扔給狗吃?還是從下水道沖走?

        別說了,你這人啊,心思太重。李娟捂住我的嘴巴.。

        我拿開她的手,沉聲說,你說啊,我想知道。

        你們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李娟把目光投向湖面,沉默了一會,嘆息一聲說,不過,報紙上報道過一件類似的新聞,你還有印象嗎?

        我搖搖頭,表示毫無印象。

        這件事嘛,有點復雜。簡單點說吧,主要有三個人物,名字已經(jīng)忘記,分別用A、B、C來代指吧。A,男性,三十多歲,性格內(nèi)向,多愁善感,某機關小職員。B,女性,三十出頭,溫柔美麗,某公司部門主任。C,男性,四十上下,矮胖,精明能干,某公司副總,成功人士。A與B是夫妻,B與C是情人。A和B有一個孩子,在天羿幼兒園上學,與C的孩子同級同班。

        事情要從接送孩子說起。天羿幼兒園的大門外,有一排法國梧桐,枝葉茂盛,樹冠碩大如傘。印象中,水城的每一條街都種了法國梧桐,按照大致相同的間距,一株一株站在路邊,規(guī)規(guī)矩矩。幾乎每一株樹下,都擺放著一張椅子。天羿門外的梧桐下面,也放著一些長椅。家長們?nèi)齼蓛勺谀疽紊?,玩手機,打瞌睡,談天說地,埋頭沉思,等待鈴聲響起。那時候,B還是某公司的小職員,工作比較輕松,主要負責接送孩子。她年輕漂亮,打扮時髦,只需往樹下一站,就是一道惹眼的風景。她不喜歡往人群里湊,而是遠遠地站在一株樹下,低著頭玩手機;或坐在椅子上,掏出小鏡子補補妝,或望著天空發(fā)呆。

        那時候,C也經(jīng)常接送孩子。B站在樹下發(fā)呆的時候,C靠著一株梧桐樹,遠遠地打量她,覺得她的背影就是一幅畫。有時候,他忍不住拿出手機,偷偷對著她拍上幾張。久而久之,他們達成了某種相處模式:B是模特,站在梧桐樹下;而C是攝影師,從不同角度為她拍照。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竟然沒說過一句話。直到有一天,C躲在樹后給B拍照,B忽然轉過頭,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說,拍什么?讓我看看。C膽戰(zhàn)心驚地把手機遞給她,本以為她會大發(fā)脾氣,沒想她微微一笑,不錯啊,拍得真好。C說,不是我拍得好,而是你長得漂亮。B瞟了他一眼,說,油腔滑調(diào)。

        從那以后,每次去學校接孩子,他們會盡量提前一點時間。每次見面,他們?nèi)匀缓苌僬f話,頂多點點頭,打個招呼。大多數(shù)時候,B站在一株樹下,C站在另一株樹下,遙遙相對。當然,變化還是有的。C用手機給B拍照的時候,再也不必擔心被B發(fā)現(xiàn),遭到一頓訓斥,甚至被當作流氓。B發(fā)現(xiàn)C偷拍時,不僅不再遮掩,反而會暗中調(diào)整姿勢,讓C抓到更美的鏡頭。有時候,他們坐在木椅上,C打開手機,讓B翻看照片。時間長了,他們越來越熟,相處也越來越隨意。天熱的時候,B去報刊亭買冷飲,會順手給C帶上一份。下雨的時候,C會撐起雨傘,為B擋住風雨。后來,C邀請B去明湖公園,一起漫步彩虹橋,爬白馬山,看蘆葦,看湖水,看天空,看桃花,看白鳥。他為她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張都很美。再后來,C邀請B去了賓館,將她放倒在賓館的大床上,剝光了她的衣服。男女之間的事情很奇怪,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不久,C因為工作出色,被提拔為公司副總。C讓B辭去工作,去了他所在的公司,并很快提拔為某部門主任。她經(jīng)常加班、跟著他出差,接送孩子的時間越來越少。從此,接送孩子的任務落到了A的身上。A混得不好,提拔無望,安心當起了家庭主男。一個個漫長沉悶的下午,A坐在梧桐樹下,遠離喧鬧的人群,或靠在椅子上打盹,或埋頭玩手機,或看著天空發(fā)呆。

        孩子畢業(yè)那天,A像往常一樣,坐在梧桐樹下的椅子上。鈴聲響起,孩子像往常一樣走出大門,找到樹下發(fā)呆的A。A牽起孩子的手,走到一家小吃店的門口,給孩子買了一根冰淇淋,還有兩袋小吃。上車后,A系上安全帶,剛把車發(fā)動,忽聽滴答一聲,進來一條短信。他看了一下,臉色立刻變了。短信說,B與一個叫C的男子正在“星期八”酒店開房,房號是508。

        A狠踩油門,轎車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咆哮,朝“星期八”狂奔而去。天空霹靂炸響,豆大的雨點啪啪啪砸到車上。眨眼間,雨點連成一片,像無邊無際的瀑布,從天空傾瀉下來。在A三十幾年的人生歷程中,從未見過那么兇猛那么無所顧忌的大雨,似乎要席卷一切,摧毀一切,毀滅一切。A把雨刮開到最大,但沒有多少用,雨刮稍一閃開,洶涌的雨水立刻覆蓋玻璃,模糊不清。不一會功夫,街道已經(jīng)被洪水淹沒,整座城市一片汪洋,洪流滾滾,吼聲震天。經(jīng)過一個大十字路口時,A狠踩油門,試圖逃出洪水的包圍。誰曾想到,一輛大貨車呼嘯而來,炸起漫天蘑菇云。模糊中,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轎車陡然飛起,轟然破碎。

        A和孩子傷勢嚴重,生命垂危。醫(yī)生認為,要想保住性命,必須切掉脖頸下的部分,再用特殊材料造一個身體。不過,特殊材料造價高昂,需要一大筆錢。B與C商量,要他出這筆錢。C不干,B一哭二鬧三上吊,C無奈之下,只得答應,不過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醫(yī)生在手術的時候,把傷者與車禍有關的記憶全部覆蓋。B和C一致認為,這樣做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傷者康復之后,不會再想起這段慘痛的記憶;二是避免傷者探尋車禍的根源,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為了減少經(jīng)濟損失,C與B商量決定,出售A可用的器官。比如說,兩顆光滑飽滿的腎賣給了一個陽痿患者,粗大的生殖器賣給了一個被母親剪掉生殖器的孩子,寬大厚實的腳掌賣給了一個瘸子,心賣給了一個心臟病患者,肝賣給了一個肝癌患者,肺賣給了一個哮喘病人,面皮賣給了一個被火燒傷的少婦……凡是能夠賣的,幾乎全買賣了。用C的話說,這叫廢物利用,不賣白不賣。

        孩子也沒逃過被賣的下場。他的手掌賣給了一個被人砍斷手的扒手,睪丸賣給了一個被人捏碎睪丸的中年男人,生殖器賣給了一個無兒無女的老頭……

        我問李娟,被覆蓋的記憶能不能恢復?李娟認為,覆蓋的記憶并沒有消失,而是被什么東西蓋住了,就像撒了一層土,落了一層雪,只要打掃干凈,記憶自然會顯露出來。如何才能把土或雪打掃干凈呢?這不是用鏟子或掃把就能搞定的。面對我的追問,李娟淡淡一笑,這個世界,有種樹的,就有砍樹的;有放毒的,就有解毒的。我說,到哪里可以找到鏟土掃雪的人?李娟說,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機器人研發(fā)中心的胡主任,能讓患者失憶,也能讓患者恢復記憶。我說,你的意思,他既能種樹,又能砍樹?李娟說,對啊,他還有個綽號,人稱胡一刀。

        李娟一邊說,一邊嫻熟地打著方向盤。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古怪的感覺,身邊這女人不簡單,她像一只蜘蛛,不動聲色地編織了一張網(wǎng)。我雖無數(shù)次進入她的身體深處,但卻沒有辦法進入到另一個更深的地方。車輪刷刷作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長的短的白的黑的黃的車輛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華飛大廈的尖帽子露出來,頂著半邊血紅的日頭。我沉默了一會,問,你認識胡一刀嗎?李娟看了我一眼,答非所問地說,其實,你見過他。我說,在哪里見過?李娟說,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地下研究中心。我疑惑地看著他,是嗎?她點點頭,對,就是虎子的主刀醫(yī)生,瘦高個,藍眼睛,經(jīng)常板著臉,額頭上有塊刀疤。

        回到華飛,我們坐在梧桐樹下,看著天上烏云亂舞。大概十多分鐘,虎子從大門走出來,低著頭,彎著腰。我丟下李娟,接過虎子的書包,帶著他走進停車場。我在前,他在后,穿過挨挨擠擠的車,朝一片昏黑走去。有車跑出來,晃動著刺眼的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到墻上,佝僂枯瘦,彎曲如蝦米。

        很意外,粟麗婭竟然在家。她穿著睡衣,提著一瓶酒,坐在飄窗上。聽見動靜,她緩緩回過頭,看看我,看看虎子。我走過去,奪過她的酒瓶,問,你干什么?她笑笑說,回來了。我看了看酒瓶,已經(jīng)空了?;⒆觼G下書包,拉住她的手說,媽,你怎么了?粟麗婭搖搖頭,沒事,媽沒事。

        我把酒瓶扔進垃圾桶,系上圍裙,準備做點吃的。粟麗婭靠著門框,看著我說,小鵬,你休息,我來做。我不說話,低頭切肉。她走過來,伸頭看了一會,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說,我來做,你休息。我掙開她的手,繼續(xù)切肉。她猛然從身后抱住我,哀求說,小鵬,我來做。我甩開她,說,你瘋了?她的眼淚刷地涌出來,喊道,我來做,我來做,你為什么不讓我做?

        虎子大嚷,別做了,我不想吃。

        虎子,媽給你做好吃的。粟麗婭拉摸了摸虎子的頭。

        虎子甩開她的手,我不吃,沒胃口。

        我丟下菜刀,訓斥道,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虎子抱頭蹲到地上,哇的一聲哭起來。

        粟麗婭彎下腰,把虎子拉進懷里,輕聲說,兒子,別哭了。

        我嘆息一聲,別哭,是爸爸不好,不該吼你。

        虎子停住哭泣,起身打開櫥柜,拉出一箱方便面,拿出三桶康師傅,對我們說,爸,媽,我們吃方便面吧。

        我說,別,我炒兩個菜,方便面沒營養(yǎng)。

        我不要,虎子說,我只想吃方便面。

        粟麗婭說,行,那就聽虎子的。

        吃了面,粟麗婭叫虎子洗腳,早點上床睡覺?;⒆硬幌胨?,他想看動畫片《哪吒》。粟麗問他想不想長高,想長高就早點睡?;⒆雍苈犜?,不吵不鬧,乖乖走進衛(wèi)生間,漱口洗臉。我看不下去,對虎子說,想玩就玩吧,沒事的。虎子瞪了我一眼,說,我才不上你的當,我要趕緊長高。

        虎子睡后,我關掉電視,牙不刷臉不洗,走進臥室。過了十幾分鐘,粟麗婭走進來,關上門,抓住我的手,與我并排躺在床上,說起一些陳年舊事。讀大學的時候,我們手牽手走過校園的林蔭小道,一起去圖書館看書,一起躺在足球場上看天空,一起去校園門口的館子吃羊肉粉,一起坐在橋上彈吉他……大學畢業(yè),我們來到水城,我進入市紀委,成了一名公務員;她進入某公司,成了一名業(yè)務員。那時候,我們的工資很低,典型的月光族。我把工資卡交給她,讓她擔任財務部長,負責統(tǒng)籌安排開支。我們經(jīng)常黏在一起,手牽手逛街,買廉價的地攤貨,喝同一瓶飲料,騎同一輛自行車,吃同一桶方便面……后來,我們?nèi)ッ裾诸I了結婚證,在一個桂花飄香的日子走進結婚禮堂……結婚之后,一個春風十里桃花開放的日子,虎子呱呱墜地……再后來,經(jīng)濟條件越來越好,買了房,買了車,只可惜越來越忙。她多么希望,我們能夠像以前那樣,一家三口手牽手走進明湖公園,走過彩虹橋,看山,看水、看天、看樹,看蘆葦……

        我一動不動,任由她喋喋不休地抒情。不知過了多久,她嘆息一聲,打住話頭,陷入沉默之中。我掙脫她的手,問,虎子的身體呢?我的身體呢?被你們丟到哪兒了?粟麗婭說,別問了,行不行?我說,丟下水道?扔臭水溝?被狗吃了?還是肢解成一塊一塊,像豬肉一樣賣掉?粟麗婭顫聲說,別說了,行嗎?我說,不行,我要把身體找回來。粟麗婭說,求求你,別折騰了。我說,不行,我明天去醫(yī)院,想辦法恢復記憶。粟麗婭抓緊我的手,低聲說,聽我的,別去,好嗎?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過日子?我冷笑,一個人連身體都沒有了,還有什么日子?粟麗婭幾乎喊起來,這有什么要緊?你還是你,虎子還是虎子。我很生氣,反駁說,你看看虎子,再看看我,還有多少東西屬于我們?手是別人的,腿是別人的,臉是別人的,心肝肺是別人的,眼睛鼻子是別人的,就連襠下的東西也是別人的,我們只剩下一顆殘缺的腦袋,這樣的我還是我嗎?這樣的虎子還是虎子嗎?這樣的人生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粟麗婭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她側過身,將后背對著我。我感覺她的身體微微顫抖,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壓抑的啜泣。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沒有像平時那樣,把她抱進懷里,為她擦干眼淚。我沒有那個心情,我覺得自己墜入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怎么也爬不出來。我側過身體,背對粟麗婭,雙手抱住自己,一動不動地躺在黑夜里。我不敢動,我害怕稍微動一下,就會淚如涌泉,嚎啕大哭。

        恍惚中,我看見自己躺在手術臺上,像一頭豬。面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手里拿光芒耀眼的手術刀。醫(yī)生有點面熟,闊嘴巴,蒜頭鼻,綠眼睛,額頭上有一塊青紫疤痕。我拼命掙扎,卻發(fā)現(xiàn)身上捆著橫七豎八的繩索,渾身沒有一點力氣。醫(yī)生冷若冰霜,伸手按了我一下,我仿佛被點了穴位,根本無法動彈。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舉起刀,切掉我的手,切掉我的腿,剖開我的肚子,掏出心肝肺,切斷脖頸,撕開臉皮,摘下耳朵鼻子。這時,我看見粟麗婭站在醫(yī)生的后面,我使勁張開嘴巴,沖她呼救。她面無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忽然轉身朝外面走去。手術臺上那顆殘缺的腦袋猛然跳起,像籃球一樣跳動,砰砰作響。醫(yī)生勃然大怒,飛起一腳,踢飛腦袋。腦袋陡然張開嘴巴,發(fā)出一聲慘叫……

        我從夢中驚醒,摸摸身邊,空的。粟麗婭哪里去了?我披上衣服,走出臥室,摸進虎子的房間,借著窗外的月光,可以看見虎子面色安詳?shù)靥稍诖采稀N仪臒o聲息地退出,輕輕掩上房門,繼續(xù)查看其它地方,找遍了旮旮旯旯,也沒發(fā)現(xiàn)粟麗婭的影子。寂靜的夜里,我聽見胸脯傳來咚咚的聲響,一下比一下響,如同擂鼓。我陡然生出一個不祥的念頭,拉開門走出去。

        爬上樓頂,我看見粟麗婭坐在房頂?shù)倪呇?,手里拿著一個酒瓶。頭頂蒼穹高遠,月亮如玉,星光燦爛。站在樓上俯瞰,腳下的城市一覽無遺,高樓林立,燈光零落。風從樓下吹來,粟麗婭的長發(fā)隨風亂舞,恍若風中楊柳。浩瀚的星空下,她背對著我,面對廣闊的城市,不時把酒瓶高舉,跟酒鬼沒什么兩樣。

        我毛骨悚然,腳掌釘在水泥板上,一動不敢動。此時,她是一只蝴蝶,棲息在懸崖的邊沿,往前一步將墜落萬丈懸崖。我不敢動,生怕稍微一點動靜,就會讓她跌下懸崖。我以前不知道,她竟能如此喝酒。印象中,她一向滴酒不沾,甚至對酒深惡痛絕。如今,她卻爬上樓頂,舉酒獨飲,如一個狂放的詩人。

        我悄悄轉身,無聲無息地離開房頂,就像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走出醫(yī)院,涼風習習吹來,頓覺目明耳聰??纯刺炜?,仿佛已經(jīng)昏睡百年,如今終于從夢中驚醒。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大街上洶涌的人流奔騰的車輛,一些久遠的被覆蓋的往事,抖落灰土積雪,清晰地從地底下冒了出來

        幾天前,我大費周章,終于在地下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地下實驗室找到了胡一刀。他跟我夢中見到的醫(yī)生一模一樣,瘦高個,闊嘴巴,蒜頭鼻,三角眼。他見到我,略顯驚訝之色。我直奔主題,讓他幫我恢復記憶。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忽然說,你認識李娟?我愣了一下,說,認識。他撇撇嘴,果然如此,沒有她,你這輩子不可能找到我。我有點局促,避開他綠瑩瑩的眼睛,說了一句很傻的話,她是我的好朋友。胡一刀咧嘴笑笑,她也是我的好朋友。

        胡一刀用鑷子夾起一塊棉球,在酒精里沾濕,細細地擦拭亮光閃閃的手術刀。我站在他的面前,感覺寒氣逼人,忍不住打顫。他擦了一會,指著椅子說,坐吧。我坐下,雙臂環(huán)抱,等待他發(fā)號施令。他把手術刀放在盤子里,忽然說,我見過你。我驚訝地看著他,見過我?他說,三年前,一個大雨瓢潑的晚上。我說,我怎么沒印象?你被貨車撞散了,他看了我一眼,緩緩說,醫(yī)生們都說你完了,我頂著壓力,堅持給你做了手術,謝天謝地,你總算撐過來了。我心里一動,趕緊問,我的身體呢?被你們?nèi)拥侥膬喝チ耍亢坏冻料履?,我是醫(yī)生,只管做手術,那些被割掉的東西,我怎么知道?頓了頓,補充說,沒有李娟,你早就完蛋了。我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胡一刀說,你那個手術,需要一大筆錢,是李娟說服她的老公,為你墊付了醫(yī)藥費。我有點迷糊,問,她為什么這樣做?胡一刀說,我怎么知道?你小子運氣好,沒有李娟,你活不到今天。

        我有許多疑惑,本想多問幾句,但胡一刀擺擺手,示意我閉嘴。我不敢多言,擔心觸怒他,將我掃地出門。胡一刀叫我脫掉衣褲,拍拍我的胸脯,贊嘆說,真棒啊,這種手術,沒幾個能做,你小子運氣好。我尷尬地看著他,不知他要干嘛。他的目光在我身體上游走,嘆息說,擁有一具不會老的軀體,多好啊。我說,有什么好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胡一刀說,非也,非也,你那身皮囊已經(jīng)舊了破了,留下何用?不如換上新的,又美觀又堅固,何樂不為?打個比方吧,就好比一臺電腦,配置過低,已經(jīng)無法運轉,該不該升級換代?小伙子,你應該感到高興,你就是一臺升級版的電腦,比一般人強多了。我似懂非懂,嘟囔說,反正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不是我的。胡一刀說,怎么不是你的?你的手、你的腳、你的嘴巴眼睛、你的心肝肺、你的腸胃脾,你想用就用,誰會阻攔你?他指著我的襠下那坨沉甸甸的物件,笑著說,還有這東西,做工精巧,性能優(yōu)良,比你原來那桿破槍強多了。我捂住襠下的物件,低下頭說,好是好,可它不是我的。胡一刀說,它掛著你的襠下,不是你的是誰的?這東西性能好,你應該感到高興。我說,這不是我的。胡一刀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你真是頭犟驢,算了,不說了,說正事吧。我趕緊說,胡主任,我們開始吧。胡一刀說,你想好了?我說想好了。胡一刀說,我很貴的,你有多少錢?我撿起地上的衣服,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到胡一刀的手里,里面是我們家這些年來所有的積蓄。胡一刀讓我點開銀行APP,查看卡里的余額,點點頭,表示成交。

        幾個小時后,我被推進虎子呆過的那間手術室,一絲不掛地躺在手術臺上??粗切┟β档拇┌状蠊拥纳碛?,我的腦袋疼痛欲裂,如螞蟻嚙心。胡一刀戴上口罩,擦了擦手,從盤子里拿起手術刀,拍拍我的腦袋。我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怎么也控制不住。胡一刀笑了笑,鬼眼盯住我,似乎一直看進我的心底。我一驚,動了動,避開他的眼睛。他露出詭異的笑容,拿起一支針筒,一下插進我的屁股。我陡然僵硬,無法動彈,無法開口,眼皮沉重,陷入黑暗之中。

        等我從黑暗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正對著一棵茂盛的樹。那是一株冬青樹,站在窗子外面,樹枝上站在幾只灰色麻雀,嘰嘰喳喳亂叫。樹的后面是天空,白云朵朵,掛著一輪白亮的太陽。我按了按呼叫器,一個全副武裝只露眼睛的小護士跑進來,問我有什么事?我問,我在什么地方?護士說,你已經(jīng)從地下轉到地上,你現(xiàn)在住的是201病房。我問,我睡了多久?護士說,你已經(jīng)睡了三天三夜。我說,胡主任呢?我要見胡主任。護士說,胡主任有事,沒時間見你。我說,不行,我要見他。護士說,你可以出院了。我摸了摸腦袋,可是,我好了嗎?護士說,你已經(jīng)康復,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說,我好了?怎么證明?護士說,很簡單,你想想過去的事情。我閉上眼,腦海里跳出一個畫面:我坐在一株梧桐樹下,一個高挑的戴著墨鏡的女人朝我走來……

        趕到“星期八”,我定好房間,給李娟發(fā)房號,約她老地方見。隨后,乘電梯上樓,打開房門,鉆進衛(wèi)生間,脫光衣服,沖了個熱水澡。擦干頭發(fā),用浴巾包裹身體,躺在大床上,翻看手機信息。登上QQ,看見虎子的頭像不停地跳動,點開,有幾十條信息,統(tǒng)統(tǒng)只有一句話:爸爸,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大概半小時,李娟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來。她丟下皮包,撲到我的身上,沖我一陣亂啃。我推開她,說,先沖個澡。她瞪了我一眼,哎呀,裝什么裝,我還不知道你的德性?我說,聽話,先沖澡。她嘟著嘴走進衛(wèi)生間,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不一會,她裸著身體鉆出來,披著濕潤漆黑的長發(fā)。怎么說呢?就像一只迷人的妖精。妖精爬上床,劈手扯掉我身上的浴巾,騎在我的身上。看著她胯下那具與她交媾的軀體,我又冒出那個古怪的念頭:進入她身體的,屬于我的一部分,還是一個特殊材料制造的怪物?

        我抱住扭動的李娟,清了清嗓子說,喂,給你講個故事。

        什么狗屁故事?我不想聽。李娟一邊搖擺,一邊說。

        不,你必須聽,這事很有意思。

        好吧,撿重點說。李娟喘息說。

        這個故事你講過,只不過你沒講完。

        少繞彎子,有話快講,有屁快放。

        不錯,這個故事你沒講完,你只說了A、B、C三個人物,漏掉了一個重要人物:D。沒有D,這個故事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不可能發(fā)生的。D是主角之一,她貫穿始終,是一條至關重要的暗線。沒有這條暗線,明線顯然缺乏邏輯,缺乏生活基礎,缺乏必要的鋪墊。比如,是誰對A、B、C三個人物的行蹤了如指掌,是誰讓這些人物發(fā)生聯(lián)系,是誰讓失去身體的A對自身產(chǎn)生懷疑,從而掀起驚濤駭浪?這樣說吧,D藏在事件的后面,像一個高明的導演,讓故事一步步展開。你不覺得,如果一直讓D躲在幕后,那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情?

        你想說什么?我聽不清楚?李娟賣力地搖來晃去,乳房白兔般上下跳動,長發(fā)亂云飛舞。我抓住兩只兔子,盡量用平穩(wěn)的語氣說,你忙你的,我說我的。李娟說,你跟粟麗婭一起的時候,也經(jīng)常這樣講故事?我笑笑,是啊,她最喜歡聽我故事。李娟放慢晃動的節(jié)奏,甩甩頭發(fā)說,你說,我聽著。

        這事要從A、B職位的變動說起。幾年前的一個下午,天色陰晦,秋風蕭瑟,細雨紛飛。A走出市政府大樓,面色灰暗如土,背脊彎曲如弓。他遭到小人陷害,被迫離開了前途無量的市紀委,下放到清水衙門市文聯(lián)。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的政治生命幾乎已經(jīng)判了死刑,這輩子只能夾著尾巴混日子了。用文聯(lián)那禿頭主席的話說,能夠保住工作,已經(jīng)是菩薩顯靈了。那神氣顯然是說,賞他一口飯吃,以免他餓死街頭。A不敢多言,他還能說什么呢?說了又有何用呢?

        A走過空曠的大街,穿過寂寥的巷子,走進暮色中的明湖公園。天色已晚,公園里看不見一個人影,秋雨滴答有聲,白馬山一片模糊,湖水輕微晃動,岸邊的蘆葦一片枯白。A站在橋上,看著腳下迷茫的水面,真想一頭栽下去,成為一條死魚。這時,手機叫起來,是B打來的。A長吸一口氣,接通電話,B歡快的聲音夾雜著吵鬧聲撲面而來。B大聲叫喊,老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升職了,我升職了。A的大腦一片空白,機械地說,哦,升職了,升職了。B說,是啊,升職了,我請朋友們吃飯,你趕快過來,一起慶賀慶賀。

        不得不承認,這世界充滿了戲劇性。在此之前,B操持家務,還要負責孩子的接送。從那天起,A與B角色調(diào)換,由A接管了這一切。沒辦法,B實在太忙,加班、出差、開會,要參加飯局,要飛來飛去。A呢,工作清閑,上班不過是做做樣子,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混半天。用禿頭主席的話說,他是一只虱子,寄生在單位的褶皺里。既然沒本事掙錢養(yǎng)家,那就接受現(xiàn)實,當一名家庭主男。買菜、做飯、拖地、洗衣服、接送孩子,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他一次次走進明湖,看著橋下的湖水發(fā)呆,湖水里的面孔消瘦憔悴,仿佛昭示了他暗淡的下半生。他不止一次想,這輩子還能怎樣?也許也只能這樣了。

        一個個漫長的下午,家長們聚在梧桐樹下,吵吵鬧鬧,一片紛亂。A遠遠地站在一株梧桐樹下,顯得孤獨落寞。沒人跟他說話,他也不跟別人說話,或低頭玩手機,或靠著梧桐發(fā)呆,或望著天空發(fā)呆。在別人的眼中,他有點不正常,跟瘋子沒什么兩樣。A我行我素,任由別人嚼舌根。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的梧桐樹下,冒出一個女人高挑的身影。女人或站或坐,時不時瞟他一眼。后來,A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女人竟然用手機偷拍他。A想,這女人是不是對他有意思?或許,她是不是有點神經(jīng)質的街拍愛好者?

        漸漸地,這成了他們的相處模式。幾乎每天下午,A站在一株梧桐樹下,女人站在另一株梧桐樹下,遙遙相對。女人還是老樣子,時不時看看他,或拿出手機偷拍。他假裝不知道,或低頭玩手機,或靠著樹沉思,或眺望天空。但是,他的全身似乎長滿了眼睛,女人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里。不得不承認,女人很漂亮,妖嬈性感,難免讓人想入非非。不過,女人看上去臉色憂郁,從未見她笑一下。大半年的時光,他們就這樣守在樹下,從未說過一句話。

        孩子從幼兒園畢業(yè)的那個下午,A早早趕到學校門口。天氣很熱,日頭閃亮,一絲風也沒有。女人遲遲沒有現(xiàn)身,她經(jīng)常棲身的那株樹下,空空如也。A覺得奇怪,她怎么還不來呢?望著對面的樹,他忽然有點擔憂,她是不是被車撞了?

        鈴聲響起,A看見她從另一邊匆匆趕來。她沒有跟隨人群沖向大門,而是沖到他的面前。你是A嗎?她問。A說是。B是你老婆嗎?她問。A點點頭。她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說,B與一個男人,在“星期八”。A的腦袋嗡地一聲響。她指著照片說,你看。A看了一眼,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他已經(jīng)確定是B。照片上,B挽著一個矮胖的男人,正走進“星期八”的大門,看上去如膠似漆。A覺得天空塌了,他接上孩子,狠踩油門,咆哮著沖向酒店。頭頂陡然霹靂炸響,閃電劃過天際,拳頭大小的雨點噼噼啪啪砸了下來。

        我講完故事,李娟大叫一聲,從我身上滾下來。我扳過她的身子,看著她汗淋淋的臉說,那個女人,就是D,沒有D,就沒有后面的事情。李娟嘆了一氣,唉,別說了,我好累。我說,D是漁夫,A只不過是一條魚。

        李娟理了理頭發(fā),說,故事編得不錯,你可以去當小說家了。

        你說,D怎么會知道B和C的行蹤呢?

        這年頭,要追蹤監(jiān)控某個人,還是個事嗎?

        我沉默了一下,說,我的身體,被他們弄哪去了?

        李娟看了我一眼,說,你真是個傻子,還問這個干嘛。

        你告訴我,我的身體呢?你告訴我。

        或許,你該去問問粟麗婭。

        打開防盜門,不由大吃一驚。屋里死一般安靜,冷如冰窖,感覺不到一點人氣?;⒆幽??粟麗婭呢?把燈統(tǒng)統(tǒng)打開,亮如白晝,卻沒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粟麗婭和虎子真的走了。

        劃開手機,沒有虎子的信息,也沒有粟麗婭的來電。查看通訊好友,沒人發(fā)信息,也沒人打電話。今天真是個奇怪的日子,似乎所有人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凈。茫然地轉了兩圈,看見柜臺上放著幾瓶二鍋頭,順手抓過一瓶,擰開蓋子,狠狠灌了一口。這時,我的腦海里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們會不會在樓頂?

        我提著酒瓶,直奔樓頂。房頂一覽無余,空空蕩蕩,哪有什么人影。蒼穹高遠遼闊,掛著一輪彎月,刀刃般閃閃發(fā)亮。天色幽藍,如無邊無際的大海;時有星星閃爍,泛起粼粼波光。月光下的城市像一片死寂的墳場,插滿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墓碑。風從腳下吹過,我悚然一驚,我已經(jīng)站在懸崖邊緣,向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粟麗婭會去哪里呢?她為什么要帶上虎子?

        仰面躺在水泥板上,看著天上孤獨的月亮,將瓶嘴塞進嘴巴,咕咚咕咚喝酒。臉上冰冷一片,用手摸了摸,濕淋淋的。多久沒哭過了?這個晚上,看著月亮喝著酒,我卻流下了悲傷的眼淚。不行,我必須找個人聊聊,否則真會瘋掉。撥打粟麗婭的號碼,提示已經(jīng)關機。再撥打李娟的號碼,提示說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奇怪,怎么會這樣?翻開通訊錄,挨個往下?lián)艽蛱柎a,接連打了十幾個,不是關機就是無法接通。這真是一個古怪的日子,我認識的人全消失了。

        這時,忽聽滴答一聲響,手機進來一條信息,是一個陌生號碼。信息的內(nèi)容很短,只有一句話:速到愛蘭酒店,粟麗婭與楊軍在一起。

        我一躍而起,撥打那個陌生號碼,通了,卻無人接聽。我運指如飛,發(fā)了一條信息,問對方是誰?很快,對方的信息進來了,叫我別問他(她)是誰,他(她)只是看不慣我被蒙在鼓里,好心提醒我而已。對方還發(fā)來一個位置定位,叫我速速趕過去,絕對不會讓我失望。我問,他們住哪個房間?對方說,你別管,先過去,聽我的指令。我扔下酒瓶,蹭蹭蹭跑下樓,沖進屋里,換上黑衣黑褲,戴上黑色口罩,揣上幾天前買的那把匕首以及一個黑色頭套,匆匆出門,沖下樓去。幾分鐘后,我攔了輛黑的士,叫師傅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愛蘭酒店。

        愛蘭酒店是一家五星級賓館,位于最繁華的鐘山路段。我下了車,大步闖進賓館大門,卻遭到兩個保安的攔阻。我說我進去找人,他們問我找誰,要求我提供對方的姓名、房間號、手機號等信息。我改口說,我不找人,開房間總行了吧?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在柜臺登記的時候,服務員叫我出示身份證或其它有效證件。我出門匆忙,誰帶哪些東西?我掏了半天,不但沒找到有效證件,反而不小心露出了匕首。兩個保安抓住我的胳膊,一左一右,形同保鏢,把我從愛蘭酒店扭送出來。一個保安說,兄弟,出去吧,別砸我們的飯碗。另一個保安給我發(fā)了一支煙,說,兄弟,理解萬歲,別讓我們?yōu)殡y。

        憋著一肚子火,我退到一個昏暗的拐角處。滴的一聲,進來一條短信,問我咋不進去?我說,進不去,保安不讓進。對方說,他們已經(jīng)從房間里出來了,頂多十分鐘,就會出現(xiàn)在地下停車場,車號是“貴BHBXXX”,停在D區(qū)46號。我說,有監(jiān)控,不好下手。對方說,十分鐘后,我會讓賓館停電。我說,該如何進去呢?對方說,打個的士,讓師傅把你送到停車場。

        我攔了一臉的士,丟給師傅一百元。幾分鐘后,師傅把我送到車場D區(qū)。借著車燈光,我一眼看見那輛掛著“貴BHBXXX”的大奔,停在一根柱子邊上。

        的士師傅丟下我,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走了。

        停車場燈光暗淡。我拿出頭套,套住腦袋,拉上口罩,躲在陰影里,握緊兜里的匕首。嘭的一聲,停車場陷入一片黑暗。不一會,有人舉著手機,繞過車輛,朝這邊走來。來人有兩個,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們挨得很近,竊竊私語,不時發(fā)出會心的笑聲。手機光線太弱,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不過,從身形基本可以判定,男的是楊軍,女的是粟麗婭。

        楊軍拉開車門,拍拍粟麗婭的屁股,讓她先上車。粟麗婭鉆進車后,把頭從窗子伸出來,親了親楊軍的臉。該死,這對狗男女,連這黑燈瞎火的停車場也不放過。楊軍放開粟麗婭,繞過車頭,轉到另一邊,打開車門,罵道,媽的,怎么停電了?粟麗婭嬌滴滴地說,親,上車吧。

        我竄到楊軍的面前,一把將他揪住,舉起匕首。楊軍撲通跪下,哀求說,好漢,饒命,我給你錢,給你錢。我一把將他提起來,我從沒想過,我會有那么大的力氣,能夠抓起一個兩百多斤的胖子,就像提一只小雞。楊軍徒勞地蹬著腿,語無倫次地說,大哥,求求你,我給錢,我有錢,我把錢全給你。

        我輕輕一笑,將匕首插進他碩大的肚子,就像插進一只籃球。

        黑暗中,氣體似的腥臭的東西嘩啦啦漏了出來。我扔下楊軍,轉身去找粟麗婭。她連滾帶爬地從車里鉆出來,不停地朝我磕頭。她的頭發(fā)又長又黑,將她眼睛鼻子嘴巴覆蓋,如一株茂盛的藻類植物。遙想當初,我多么喜歡她濃密的長發(fā),喜歡她在風中迎風奔跑長發(fā)飛揚的樣子。我走過去,彎下身子,用手指頭抬起她的下巴,輕聲說,你為什么不呆在家中,總喜歡跟別人亂跑?她的身子抖索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大哥,求求你,放過我。我抬起手,抽了她一耳光,罵道,婊子,你叫我大哥?睜開眼睛看看。粟麗婭說,你是誰?大哥,我真的不知道。我又啪啪抽了她兩耳光,說,婊子,你看清楚,老子是誰。粟麗婭捂著臉,嗚嗚咽咽地說,大哥,別打臉,求求你,只要你放過我,你想怎樣都行。我忽然覺得不對勁,掀開她的頭發(fā),用手機電筒照她的臉。這一次,我終于看清了。她不是粟麗婭,確切點說,是一個酷似粟麗婭的年輕女孩。她與粟麗婭很像,臉型像,皮膚像,頭發(fā)像,眼睛鼻子像,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差不多。不過,她比粟麗婭年輕,大概二十出頭。換句話說,她是粟麗婭幾年前的翻版。

        我抓住她,怒氣沖沖地說,你腦子有?。靠纯茨愣几耸裁慈??

        姑娘縮成一團,央求說,大哥,你放過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丟開她,惡狠狠地說,記住,別跟人說見過我,否則對你不客氣。

        好的,一定,我不說。姑娘伏在地上,不停地用腦袋磕地。

        我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進黑暗之中。

        十一

        我靜坐樓頂,俯瞰著腳下這座城市,它無遮無攔地躺在月光中,哪怕一點風吹草動也逃不過我的眼睛。不知怎的,沒有撕心裂肺的警笛聲,沒有呼嘯而來的警車,沒有荷槍實彈的警察,我竟然感到些許失望。

        從愛蘭返回小區(qū)的路上,我步履鎮(zhèn)定,根本沒打算要逃。這樣說吧,我其實并不怕警察,不但不怕,甚至還有點期待警察出現(xiàn)。想一想吧,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除了一顆殘缺的腦袋,我還擁有什么?哪怕警察把槍口對準我,將身子打成篩子眼,與我有多大關系?換句話說,警察打的不是我,而是一具特殊材料制成的軀體而已。我不止一次想過,他們開槍的時候,我只要想辦法護住腦袋就行。我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頂安全帽,戴在頭上。我原本打算睡在家里,等著警察上門,但覺得這樣有點窩囊,于是改變了主意。怎么說呢?就像一只關在鐵籠里的動物,別人想怎么辦就怎么辦,一點意思也沒有。于是,我戴上安全帽,順手拿了一瓶酒,爬上了樓頂。就這樣,我坐在樓頂,聽風嗚嗚亂叫,舉酒對月,自飲自酌。我想好了,我要坐在樓頂,看著警察踏著月色,沖進小區(qū),一直沖到樓下。那時候,我將放聲大笑,迎著他們舉起的槍口,從天而降。

        我仰望璀璨的星空,忽然很想與李娟聊一聊。我劃開手機,把號碼撥過去,卻提示已經(jīng)關機。怎么回事?她為什么一直關機?真遺憾,我其實很想告訴她,我殺了楊軍。從今以后,她自由了,她解脫了。我甚至想約她出來見個面,一起去明湖走走。我想象得出,星光下的明湖一定很美,蒹葭蒼蒼,蘆花似雪,彩虹蜿蜒,白馬如夢……如果可以,我希望與她聊一聊那場車禍,聊一聊楊軍,聊一聊粟麗婭,聊一聊虎子,聊一聊我與她。我其實有很多疑問,比如,她為什么寧愿陷入無休無止的痛苦旋渦,也不與楊軍離婚?為什么明知我是一只失去身體的怪物,還對我情有獨鐘?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想讓她講清楚??墒?,這似乎已經(jīng)不可能了。也許,從今以后,我們注定老死不相往來。

        發(fā)了會呆,我忽然想起虎子。這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坐在樓頂如霜的月光里,想起了我虎頭虎腦的兒子。如果他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把他緊緊摟進懷里,用嘴唇親吻他的頭部。不管怎么說,兩顆頭顱總比一顆頭顱好,至少有個說話的地方。我還想起了粟麗婭,想起她站在房頂邊沿的背影。如果我現(xiàn)在見到她,我會怎么做呢?也許,我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她的后面,一直看著她的背影。也許,我會走到她的身邊,與她并肩而立,一邊喝酒,一邊俯瞰腳下的城市。也許,我會問她一個問題,一個只剩下頭顱的人,還配擁有另一個人的愛情嗎?

        我干完一瓶酒,聽了一夜風聲,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奇怪,怎么會這樣?是楊軍沒事?是警察睡得太死?還是根本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漸行漸遠的風聲中,月亮往西墜落,腳下的城市正在蘇醒,東邊的天空越來越亮。轉眼間,一輪嶄新的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冉冉升起,艷麗如血的光芒撲面而來。

        我放下酒瓶,起身下樓,進入地下車庫,鉆進車里,系上安全帶,松剎車,踩油門,沖出地下停車場,闖入洶涌雪亮的霞光。不知為什么,我抬頭看了看鮮艷的太陽,忽然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馬上跑花嘎一趟。

        跑出小區(qū),油表指針已經(jīng)指向紅色格子,預示油已所剩不多。油是車的命,我得先去加油站。行駛在黎明的街道上,看著來往的車輛,喧鬧的行人,我忽然感到害怕。遠遠看見警察的身影,我手腳顫抖,心里緊張,不得不調(diào)轉方向,尋找其它路線。奇怪,一夜之間,街上怎么冒出那么多警察?我不得不一次次掉頭,一次次規(guī)劃路線。這么多警察上街,是不是因為楊軍的事?難道他們已經(jīng)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著我往里面鉆?我終于想明白了,我不是怕他們,而是害怕去不了花嘎。等我從花嘎回來,他們要殺就殺,要打就打,悉聽尊便。

        耽誤了不少時間,我終于溜進一家加油站,加了滿滿一箱油。日頭已經(jīng)爬上高樓,紅光滿面,艷麗如花。我駕著車,轉了半天,甩開那些穿制服的家伙,拐上一條幾乎被遺棄的老路,終于逃出城外。老路不好走,彎彎繞繞,坑坑洼洼。轎車如同蝸牛,左右搖擺,高低起伏,一點點往前爬。越往前走,越顯得荒涼,眼前只有連綿不斷的大山,好像沒有盡頭。爬了近三個小時,穿過一片陰森的林子,經(jīng)過一個雞鳴狗吠的小村莊,攀過一段掛在懸崖上的十字路,終于來到了老路與新路的交接處??粗鴮掗熎教沟臑r青路,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從這里去花嘎,最多不過兩個小時。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意外,我在日落之前可以趕到花嘎。

        多年前,我和粟麗婭搞對象的時候,從這條老路跑過幾次。那時候,我們剛大學畢業(yè),好得像連體人。第一次去花嘎見她的父母,我們乘坐的是一輛破中巴,跑起來噼啪作響。司機為了多賺錢,竟然超載十余人。中巴老牛般跋涉在山路上,上下左右晃動,不時發(fā)出沉重的嚎叫。我們擠在一個座位上,一人的耳朵里塞一粒耳塞,抱著一臺手機,聽著同一歌。對了,我還記得那首歌的歌名,叫《牽手》。我們邊聽邊哼,當周圍的人是空氣。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天不亮就從水城出發(fā),天擦黑才趕到花嘎,那么漫長的旅途,我們卻毫不在意。事實上,對于那時候的我們來說,好像只要呆在一起,不管什么地方都一樣。

        花嘎多山,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山頭。山上多石,奇形怪狀,顏色斑駁。更難得的是,石頭間隨處可見一叢叢杜鵑,如火似雪。到花嘎的第二天,我們爬上花嘎最高的山峰——鷹嘴峰。正值春天,春風十里,山花爛漫,紅紅白白,煞是喜人。我和粟麗婭爬上巖頂,但見青山嫵媚,藍天如蓋,草木勃發(fā),杜鵑盛開,美不勝收。我們按捺不住如火如荼的激情,在一塊巨石之后,幾叢杜鵑之間,我將粟麗婭按在青草地上,剝光了她的衣裳,轟轟烈烈愛了一場。粟麗婭告訴我,她感覺她的腳尖踩著藍天,在天幕上跳了一場芭蕾。也就是那一次,粟麗婭懷上了虎子。不久,我們舉行了婚禮,幾個月后,虎子呱呱墜地,加入了我們的生活。

        正如我所料,趕到花嘎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轉過一座山,一輪巨大的落日赫然冒出,掛在鷹嘴峰上。村莊浸泡在一片血紅之中,高高矮矮的房子熠熠生輝。天空一片血紅,大地一片血紅,鷹嘴峰仿佛從血泊中破土而出。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踩了踩剎車,把車速降下來,緩緩跑到落日之下。

        我停下車,徑直朝山上走去。不遠處就是村子,可以看見粟麗婭家的老房子,站在一棵大楓樹下面。還可以看見一些老頭老太,坐在老房子的前面,像幾塊青黑色的石頭。我不禁想到,粟麗婭的父母是不是也在其中呢?不過,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情。此時此刻,我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爬到山上去,爬到山上去!

        快到山頂?shù)臅r候,我驟然停住了腳步。不遠處,粟麗婭牽著虎子,站在一塊大石頭后面,幾叢杜鵑之間,面對著兩個荒草覆蓋的墳包。落日已經(jīng)墜入山崖后面,暮色像黑壓壓的烏鴉,忽然從天上降落。風從崖下嗚嗚吹來,滿山石頭靜默,草木瑟瑟發(fā)抖。粟麗婭背對著我,長發(fā)隨風飛揚,黑色風衣簌簌作響?;⒆诱驹谒呐赃叄秤巴Π稳缢?,看起來跟她差不多一樣高。

        我叫了一聲,粟麗婭轉過身,虎子也轉過身,面對著我。我一頭扎進暮色,四肢并用,狗一樣爬到他們的面前。他們看著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

        我跪下身子,扒開草叢,看見墓碑上刻著我的名字。

        而另一塊墓碑,刻著虎子的名字。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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