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生
【內容簡介】?
消失了五年的梁語陶突然出現(xiàn)在曾亦舟的講座會上,她拿著話筒一本正經(jīng)地提問:“曾先生,我想問,你最喜歡的音樂家是哪一位?”
會上他笑而不答,會后低聲重復:“梁語陶,我最喜歡梁語陶。”
曾經(jīng),曾亦舟是她身后的小跟班——等她下課,替她拎琴,陪她演出,盡心盡力的守護了她十幾年。
后來,他坐在臺下,看著她站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婉拒了她仰慕已久的指揮家:“握手就算了,我先生還在臺下看著呢。他氣量小,心眼更小。”
人人都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卻不知他們早已駐扎在對方的心弦之上。
久江大學,千人講堂,座無虛席。
女主持人輕咳一聲,在測試話筒音量大小適宜后,才朝臺下比了一個手勢,示意場工準備開場。場工的動作極為利落,不到半分鐘便準備就緒,大概是得益于上百場的校園訪談,練就出了一身臨場發(fā)揮的本事。
女主持人緩緩落座。片刻之后,莊重的交響樂聲響起,從幕布背后,走出了一個男人。
男人身形頎長,脊背英挺,一身勻稱的深黑色西裝,內搭法式襯衫,將脖頸的線條修飾得恰到好處,手腕處輔以兩枚銀色袖扣,隆重又不失風度。
他走向禮堂中央,不緊不慢地朝臺下鞠了個躬。禮堂內瞬間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有熱情的女大學生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在臺下嘶吼著“曾學長!曾學長!”,還笑得花枝亂顫。
他順利入座,同時,女主持人夾帶著播音腔的聲音響起。
“今天,很榮幸地邀請到了我們建筑系畢業(yè)的曾亦舟學長,來為我們開展本次的校園訪談。曾學長,跟同學們打個招呼吧?!?/p>
久江大學的校長非常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創(chuàng)業(yè)力量,時常邀請本校畢業(yè)的成功人士回校訪談,曾亦舟就是其中之一。
“大家好,我是曾亦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故而,叫曾亦舟。”
他溫潤一笑,底下有熱情的女學生已經(jīng)尖叫了起來。
“今天的女同學似乎格外熱情?!迸鞒秩撕苌瞄L活躍氣氛。她粲然一笑,繼續(xù)說,“眾所周知,曾先生以建筑公司起家。但據(jù)我所知,建筑公司的注冊需要一筆巨大的資金,請問曾先生當時的第一筆投資資金來源于哪里呢?是大學時期在學校創(chuàng)業(yè)所得嗎?”
“不是?!彼淖旖俏P,像是想到了什么,眉梢有些柔和,“我的第一筆資金來源于別人的幫助?!?/p>
“注冊資金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是什么人給了曾先生幫助,可以具體說說嗎?”
曾亦舟淡淡地笑了起來:“事情很簡單,就是有個人把她爺爺給她買琴的錢,一分不剩地打到了我的賬戶上,害得自己差點沒飯吃。就是得益于她,我才開起了建筑公司?!?/p>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就有紛亂的腳步聲。這股騷動引起了曾亦舟的注意,他低頭朝禮堂里的人群望去,看見一個背著琴盒的女生在走廊里四處亂躥,琴盒不算大,約莫是小提琴的尺寸。
禮堂的大門早在開場前就已經(jīng)關閉,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躥出來的。只見她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著,大概是想找位子坐下。
彼時,正直隆冬。她整個人都被包裹在一件粉色的毛呢大衣里,脖子上還系著一條臃腫的圍巾,長長的睫毛有些濕潤,大約是沾了雪的。她的目光輾轉到禮堂東南角的時候,眼睛忽然亮了亮,喜出望外地朝著角落里空著的兩個座位跑去。
腳步聲引起了眾人的不滿,有人甚至朝她的方向翻了個白眼。她倒是極為鎮(zhèn)定地咧開嘴,朝人群笑了笑,還不忘敬個禮,表示抱歉。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大家都懂,于是也不好再朝她橫眉怒目了。
她得意忘形地朝著東南角的空位走過去,好不容易坐下來,把琴盒從背上取下來的時候,琴盒又“砰”的一聲,砸在了座位之間的隔板上。
這下,全禮堂的目光往她身上聚,灼熱的目光,就差把她燒焦了。
她機靈地將腦袋埋到座位底下,瞬間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只剩下那個灰色的琴盒,還孤零零地豎在空著的座位上。
她埋著腦袋,等到大家的視線終于移開,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了臉。
與此同時,訪談已經(jīng)進行到了觀眾互動的環(huán)節(jié)。聞聲,她忽然高興地站了起來,大叫一聲:“我有問題!”
話筒經(jīng)人四處傳遞,其間還掉在了地上,等她握在手里時,不知道上面附上了多少細菌。她絲毫不介意,拿穩(wěn)了話筒,挺直腰桿,用期待的神情,一本正經(jīng)地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曾先生,我想問,你最喜歡的音樂家是哪一位?”她笑瞇瞇的。
相比于她滿眼的期待,曾亦舟顯得有些冷淡。他的語調平靜,吐字清晰:“不好意思,我對音樂并不感興趣?!?/p>
她倒是毫不氣餒,仰著頭,厚著臉皮,又肆無忌憚地問了下一句:“那你最喜歡的小提琴家是帕格尼尼還是海菲茲?”
曾亦舟沒回應,反倒是女主持人不耐煩了,直接拿起話筒,說了一句:“不好意思,下一位?!?/p>
于是,她只好懨懨地將話筒遞給了別人。最后,還不忘朝講臺中央的曾亦舟狠狠瞪了一眼,以示報復。
曾亦舟看到了她憤怒的目光,倒也不惱,只是不動聲色地轉過了臉,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里,嘴角上揚。
僻靜的禮堂后門口,梁語陶已經(jīng)懷抱著琴盒在那兒等了一會兒。
久江市沿海,是典型的溫帶季風性氣候,冬寒夏熱、溫差明顯。此刻,臘月里的風霜伴隨著海風汩汩而來,濕冷的寒意,凍得她遍體生寒。偏生這天又是個不見太陽的陰天。
梁語陶暗自腹誹,這是個雪上加霜的日子。
后門口忽然有了動靜,梁語陶聽得出那人的腳步聲,便著急地整理好衣服,將琴盒挪到身后,清了清嗓子:“喂,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啦!”
從后門口走出的曾亦舟全然不顧梁語陶的招呼,左耳進右耳出,徑直往外走。
梁語陶見狀,只好三步并作兩步地跟過去,原本傲慢的表情瞬間變?yōu)橐笄诘男δ?。她快走幾步,蠻橫地湊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她的嘴角上揚,露出皎潔的牙齒,四方齊正。兩側面頰處,還隱約可見淺淺的梨窩。
“曾亦舟,五年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然而,回應她的,是另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曾亦舟不動聲色:“你一聲不吭地走了五年,我想你做什么?”
梁語陶看著曾亦舟毫不動容的模樣,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嘟著嘴,一臉不高興:“太掃興了,好歹我也是你唯一的青梅竹馬啊……”
“回來之后見過梁叔和岑姨了嗎?”
“還沒呢?!彼娝哪樕行┧蓜?,立刻肆無忌憚地撲了上去,熟練地挽住他的手臂,將整個人的重量都掛在他的臂膀上。她嘟著唇,一臉狡黠,“一時興起就從美國回來了,下飛機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來找你,順便聽聽曾大boss(老板)的講座。你不流兩滴眼淚就算了,好歹也得小小地感動一下吧?!?/p>
他抽開被她圈住的手,道:“你都快二十五歲了,這么多年過去,怎么也沒見你變得成熟穩(wěn)重點?還這樣嬉皮笑臉?!?/p>
“嘁。別整天老氣橫秋的,說得好像你比我大很多的樣子,明明你今年也才二十七歲?!彼膬蓳芮Ы锏卣{侃他,“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曾某人呀,可是幼兒園就留級了兩年的人……”
曾亦舟絲毫不理會她的戲謔之言,無奈地嘆了一聲。之后,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包酒精棉片,撕開塑料包裝袋,取出里面的棉片。
“把手攤開?!彼钏?,像小時候一樣。
梁語陶乖順地攤開手。
他握上她的手,里里外外給她擦拭了一遍,甚至連指甲的縫隙里都未放過。他說:“沒事干嗎去接話筒提問,那東西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手,都不知道沾了多少細菌。這是我問后臺工作人員要的酒精棉片,現(xiàn)在先勉強用著。待會兒我陪你去醫(yī)院,再消消毒?!?/p>
梁語陶莫名感動,但這感動里,又摻雜著一絲好笑的成分。
她只好一本正經(jīng)地向他解釋:“曾亦舟,其實在美國的這段時間我不僅在學琴,還順便把肺病也一起治了。雖然病沒有痊愈,但現(xiàn)在抵抗力已經(jīng)沒以前那么差了,不用隨時跑醫(yī)院了,也沒那么容易就會死掉的?!?/p>
“哦?!痹嘀矍那氖栈孛奁?,塞進手心。
肺部的傷害是不可逆的,梁語陶有很嚴重的慢性肺炎,曾數(shù)次危及生命。作為梁語陶的青梅竹馬,曾亦舟一直很清楚,他一直恪盡職守地做著梁語陶的守護者,提醒她這個不能碰,那個不能摸。以致于這樣的習慣,在她離開的四年里,也未忘卻。
大概是意識到氣氛變了,梁語陶立刻恢復了嬉皮笑臉。她重新攬住他的手臂,扯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此時,陰云密布的天,一下放晴了,明晃晃的陽光照在頭頂,擁有著消除一切陰寒的本領。
梁語陶脫開曾亦舟的手臂,快走幾步。片刻后,一個轉身,與他面對面。她的嘴角還殘留著甜甜的笑意,逆著日光走,光線在她的足尖上跳躍,如同電影慢鏡頭的回放,拉長,又拉長。
“對了,還是剛剛那個問題,你最喜歡的小提琴家是誰?”
她狡黠地盯著他看,揚著食指,使著眼色,點撥他:“曾亦舟,我想聽我最喜歡的那個答案?!?/p>
“梁語陶。”他寵溺地看了她一眼。
她佯裝沒聽見:“拉了四年的小提琴,把我的耳朵給震聾了。曾亦舟,你大聲點,我沒聽見。”
“梁語陶?!彼磺椴辉傅赜终f了一遍。
“默契!”
她揚著腦袋接受著他的褒獎。
待她終于心滿意足了,曾亦舟才不落痕跡地從她背上取過她的琴盒,默默地背在自己身上。
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
曾亦舟和梁語陶青梅竹馬,但他們的關系也僅止于青梅竹馬。
次日中午,曾亦舟再次見到梁語陶的時候,是在久江市最大的游樂園。
陽光將冬日里厚重的云層撕開了裂縫,照在土地上,令久江市的氣溫也連著上升了好幾度。時值周末,加之難得放晴的天氣,游樂園里到處都是四處亂躥的小朋友。
在不斷流動的人堆里,找一個普通的成年人,難度頗高。但如果那個成年人涂了滿臉的金色顏料,再加上一身金色的公主禮服,那就比較容易了。
當曾亦舟找到梁語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場景。她穿著一身金燦燦的演出服,臉上涂抹著厚厚的一層金色顏料,像是整個人都融進了金色里。周邊還有四處亂躥的小朋友,在她身上東摸摸西湊湊的。但她好似什么都聽不到似的,巋然不動地站在那里,肩上還扛了把格格不入的木質小提琴。
“媽媽,她怎么不動呀?”有好奇的小女孩扯了扯梁語陶的裙子,不解地問身旁的媽媽。
“姐姐這是在做街頭演出呢?!毙∨⒌膵寢尨?。
“什么是街頭演出啊?”
小女孩的媽媽指著梁語陶身旁的琴盒,解釋道:“街頭演出就是給路人表演節(jié)目。不信的話,待會兒媽媽給你五塊錢,放進姐姐身邊的那個籃子里,她就會動起來,拉琴給你聽。”
“真的嗎?”
小女孩眨巴著眼睛,邁著小短腿就往梁語陶的琴盒里投了五塊錢。
果不其然,片刻后,流暢的琴聲緩緩地流淌開來,法文原名《MARIAGED'AMOUR》的曲目,國人用博大精深的文字為它重新定義了一個更為夢幻的名字——《夢中的婚禮》。
身后的游樂項目開始入場,人群紛紛往熱鬧的地方涌。一時間,梁語陶身邊的人也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可她依舊保持著持琴的姿勢,像是一座天然的金色雕塑。
曾亦舟湊過去,走到她面前,交握手臂,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人都走光了,可以收拾一下走人了?!?/p>
梁語陶依然紋絲不動。
曾亦舟忍不住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紙鈔,扔進她的琴盒里,笑道:“這樣夠不夠?”
眼看著明晃晃的紅色紙鈔落入琴盒,梁語陶才長舒一口氣,放下了肩上的琴,喘了一口大氣:“累死我了?!?/p>
“累死你還來做街頭演出?”
“我樂意,你管不著?!?/p>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蹲下身,將琴盒里的錢一張張拾起來,裝進零錢袋里。而唯一的那一張百元大鈔,她則是落落大方地塞進了自己的兜里。
坐在游樂園旁的長凳上,梁語陶盤腿開始數(shù)錢。曾亦舟見狀,便陪著她一同在長凳上坐下。
她一門心思數(shù)著錢,像是個財迷。她的額頭上還殘留著演出時的汗水,密密麻麻地附在額頭,莫名有些好看。
數(shù)完錢,她心滿意足地揣進兜里,拍著胸脯說:“曾亦舟,今天的午飯我請了?!?/p>
“你確定夠嗎?”
“不夠就你請唄。”她說得理所當然。
曾亦舟大概是知道她會有這么一茬,也不說話,只是笑。
過了一會兒,梁語陶將琴塞入琴盒,擺放整齊后,才頗為感慨地說:“曾亦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自己可以掙錢。”
“怎么?”他問。
梁語陶將琴盒抱在懷里,目光有些幽怨:“就說我大二在美國讀音樂學院的那一年吧。那時候,同校的中國留學生都開始勤工儉學,養(yǎng)活自己。我都二十二歲了,自然也希望自力更生。于是,我就向我爸媽提出,利用晚上放學的時間,去當?shù)氐娜A人餐廳拉琴伴奏,掙自己的生活費。我媽雖然擔心,但也同意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不過……”
“不過什么?”
這個轉折在曾亦舟的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因為梁語陶的病,梁家父母從小就將她捧在掌心上,舍不得她哭舍不得她累,她輕輕地咳嗽一下,父母就心急火燎地要帶她去做全身檢查。
梁語陶還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梁景初,原以為弟弟的出生會分走父母的些許關注,卻沒想到,等弟弟成年之后,竟也學著父母,將姐姐捧上天,他反倒像個哥哥。
梁語陶翻了個白眼:“我進華人餐廳打工的當晚,我爸媽和我弟就飛到了美國。我后來才知道,我媽在電話里聽到我要在餐廳打工之后,就立刻訂了飛美國的機票。她在電話里假裝同意,不過是為了安撫我而已。你也知道,我爸把我媽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見她一個人要飛美國,怕她人生地不熟的,就要陪她一起來。結果,我弟也吵著要見我。于是,一家三口全來了?!?/p>
“梁叔和岑姨也都是擔心你?!?/p>
她打斷他:“我還沒說完呢。”
“好,你說?!彼麩o奈地笑道。
她正襟危坐,繼續(xù)說:“然后,當天晚上我度過了人生最難熬的一晚。那天,我在餐廳拉琴,我媽拖家?guī)Э诘貛е野?、我弟,一整個晚上,都直勾勾地看著我。點了一大堆東西,也不吃,直到餐廳打烊才肯走。餐廳老板看出了異樣,還以為我遇上壞人了,說要幫我報警。我只好坦誠地說,那是我的家人。整整一周,我爸媽他們每天都來。結果可想而知,餐廳老板覺得我嬌生慣養(yǎng),連打工都需要陪同,就把我辭退了?!?/p>
說完,她拍了好幾下胸口,像是這樣就能緩解心中的無奈似的。
曾亦舟就近買了杯飲料,遞給她:“說了那么多話,先喝點水吧。要不待會兒你又哪里不舒服了,梁叔、岑姨可不得帶著景初找我算賬?!?/p>
說起這些,梁語陶心里似乎還有氣。她搶過曾亦舟手里的杯子,“咕嚕咕?!钡睾群脦卓?,飲料一下子見了底。
曾亦舟笑道:“要不要我再去給你買一杯?”
曾亦舟作勢要走,梁語陶卻一把扯住了他,重新將他拉回長凳上。她將兩腿圈起,打坐似的擺開陣仗:“別別別,我還沒說完呢,先別走?!?/p>
“好……”
他重新坐下,她重新打開了話匣子:“這件事還只是其中之一呢。還有一次,我加入了一個學院舉辦的交響樂團。樂團從建立初期就有慣例,在每年期末的時候,必定要舉行一次街頭義演,義演所募集的資金,都會用作慈善活動。而我加入的那一次,募得的金額,創(chuàng)了全學院的歷史新高!”
“這難道不好嗎?”
“好什么呀?!绷赫Z陶怒瞪他一眼,“明擺著是有人暗箱操作!”
曾亦舟別過臉:“怎么可能?”
“我原本也以為是我們的演出特別優(yōu)秀,所以募得的金額最多??墒侵笪覐囊粋€外國人的口中得知,是有一個帥氣的中國男人特地找了過路的人,給了他們每人一百元,拜托他們把錢投遞到我們學院的募捐盒里。那人還站在不遠處拍了好多照片,很明顯是認識我的人。我一開始還在想,英俊、帥氣,又認識我,還出手大方的中國男人……”她偏過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繼續(xù)道,“就只剩下我爸……還有你了?!?/p>
“怎么可能是我?!”
看到曾亦舟的反應,梁語陶才將審視的目光壓下去,“咯咯”地笑了起來,純金色的臉蛋縮成一團:“開個玩笑而已啦,我早就認定是我爸干的了?!彼链了募绨颍拔矣植皇遣恢?,我在音樂學院讀書的那四年,你的事業(yè)也才剛起步,連注冊資金都是我借你的,你怎么可能出手那么闊綽?!?/p>
曾亦舟沉沉地“嗯”了一聲,梁語陶并未聽出其中的失落感。
梁語陶估摸著時間,將臉上的金色顏料擦了,擦完顏料,才終于站起身來,炫耀著手上的零錢袋,說:“走,今天我請客,我請你吃以前我們高中校門口的麻辣燙?!?/p>
她親昵地圈住曾亦舟的手臂,正打算跨出一大步,卻又硬生生地退了回來。她皺著眉頭,像是在認真思考:“不對,你現(xiàn)在可是久江市的大人物,我剛才在路上看到好多財經(jīng)周刊的封面都是你。大人物要是跟我在地攤上吃東西,豈不是太不雅觀了。”
說完,她畫風一轉,狡黠地朝他笑:“不過沒關系,我可以打包給你吃?!?/p>
“你就不怕你去買麻辣燙,被人認出來?”曾亦舟抱著手臂,煞有其事地說道,“好歹‘梁語陶這三個字,也是國際帕格尼尼小提琴三等獎的獲得者?!?/p>
梁語陶倒也不解釋,只是抱著手臂,說:“就這么舉個例吧。帕格尼尼頭等獎獲得者,在國內相當于三線明星。如果按照演藝圈的方式計算,一個帕格尼尼三等獎獲得者,應該已經(jīng)是十八線開外的了?!?/p>
她思維清晰地向他解釋,剛解釋完,琴盒內袋里就驀地傳出一陣“嗡嗡”的聲音,應當是手機振動的聲音。
聽到那一陣聲響,梁語陶的瞳孔忽然跟開了光似的,亮亮的。她快速將手機從內袋里取出,劃開屏幕,看到屏幕上的短信后,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走路都是連蹦帶跳的。
等情緒稍微平靜些,她才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撓了撓后腦勺,抱歉地朝曾亦舟道:“曾亦舟,真不好意思,今天不能跟你吃午飯了。我晚上有一場交響樂演奏會要排練,樂團經(jīng)理已經(jīng)發(fā)短信來催了。你瞧我現(xiàn)在這模樣,估計還得趕緊回去收拾一下,所以……不能陪你了。”
“交響樂演奏會?”
“是啊?!?/p>
“指揮是誰?”
梁語陶有一瞬間的錯愕,片刻后,才低垂眉眼,臉頰上還有一絲不自然的紅暈。她語氣輕慢地吐出那人的名字,咬字停頓,字字謹慎,大約是因為含了情。
“謝紹康?!?/p>
“原來如此?!痹嘀鄣淖旖?,夾帶著些若有似無的諷刺。
沉浸在興奮中的梁語陶顯然無暇顧及曾亦舟的情緒,她揚著大大的笑容,說:“演奏會定在下個月十八號,在久江市的音樂廳,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免費送你一張VIP(貴賓)票。當然了,如果你有女伴,我可以慷慨大方地送你兩張?!?/p>
回應梁語陶的,是曾亦舟的冷淡。
他說:“不用了,你知道我不懂音樂的?!?/p>
“那好吧?!绷赫Z陶有點掃興,但并不失落,畢竟相對于她來說,“謝紹康”這三個字,才是致命的誘惑。她笑笑,提起琴盒就要走,“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轉了個身,剛準備邁開步子,身后卻有一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小臂。
梁語陶條件反射地回過臉,而此時,曾亦舟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所以……你回國也是為了他?”他問她。
她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笑得燦爛。末了,還不忘白了他一眼,說:“廢話,難不成還是為了你啊。”
語畢,梁語陶微微使力,掙脫了曾亦舟的手掌,頭也不回地離開。
等梁語陶走后,曾亦舟才抬起手,開始觀察自己那一只沒有力氣的左手。手心內,掌紋清晰,可偏偏掌心中央,嵌了一道明顯的刀疤。
手心里的紋路都被那條刀疤驟然切斷。
起源于西歐的古典音樂,與高檔優(yōu)雅的西餐廳堪稱絕配。刀叉的運用之間,清脆作響,如同是純天然伴奏的打擊樂。三十三層的空中餐廳,只需輕輕一瞥,就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風景。
曾亦舟將切細的牛排送入口中,慢條斯理地開始咀嚼。落地窗外華燈初上,曾亦舟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白天梁語陶連午飯都沒吃就急匆匆跑回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開始擔心,她午飯吃了沒,又或是樂團排練太匆忙,連晚飯都沒吃,餓了一整天?
“曾總?”對面的中年男人聲音低沉,將曾亦舟的思緒和現(xiàn)實剝離開,“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了,難不成曾總還在想工作的事情?”
“只是一些私事罷了?!痹嘀坌πΓ芸毂憷@開了話題,“陳經(jīng)理今晚找我來,不知道所為何事?”
對面的陳經(jīng)理得了臺階,忙不迭地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策劃書,遞給曾亦舟:“這是我們華威關于新的投標案做的策劃書,曾總可以先看看。我們華威的建筑物料,在久江市都是領先水平。如果曾總能夠認可我們,關于建筑物料的提供,我方甚至可以給出比對手公司低一成的價格。”
陳經(jīng)理的話音落下許久,也未見曾亦舟表態(tài)。那份策劃書攤在餐桌上,紋絲未動。
曾亦舟取過一旁的紅酒杯,抿了一口酒,說道:“陳經(jīng)理入這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關于建筑物料的資料,會有專人評定。我事先看誰的那一份,都是對其他公司的不公平?!?/p>
他將酒杯放下,彎著唇,笑道:“而且,我并不喜歡在用餐時間討論公事?!?/p>
陳經(jīng)理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私下里的小動作,對于對方的拒絕,也是司空見慣了。因此,當曾亦舟婉拒的時候,他也沒有立刻拉下臉,而是十分淡定地將策劃案從桌上取回,塞回公文包里。
陳經(jīng)理起身取策劃案的時候,曾亦舟正用左手叉取食物,動作顯得有些吃力。
正常人在使用叉子叉取食物時,為了讓力道集中,往往五指都是蜷縮著的。然而,曾亦舟的左手卻顯得尤為異常,他僅是靠著拇指與食指的力量在運作,另外的三指,則像擺飾似的舒展著。近距離看的時候,陳經(jīng)理甚至能看見他手掌心的傷疤,突兀得有些可怕。
陳經(jīng)理好奇地問道:“曾總的左手是受過傷嗎?”
曾亦舟也不急著解釋,只是拿起一旁的紙巾,從容地擦著嘴角,道:“十幾歲的時候不懂事,受了點小傷?!?/p>
“我愛人是外科醫(yī)生,我結婚十幾年也耳濡目染了,照曾總手上的傷疤痕跡來看,應當是刀傷,而且傷得不輕吧?”
“陳經(jīng)理如果哪天不做企劃部經(jīng)理了,當個外科醫(yī)生也是不錯的?!?/p>
“曾總說笑了?!标惤?jīng)理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話說回來,曾總要是需要治療,可以隨時找我,我愛人在久江市外科也算是小有名氣?!?/p>
“不用了,我這手是治不好的。”
“怎么會?”
相比于陳經(jīng)理的驚訝,曾亦舟倒是顯得從容淡定許多。他將左手攤開,望著那無法動彈的三指,輕描淡寫地笑著,仿佛這些都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
“正如陳經(jīng)理所說,是刀傷所致。刀子貫穿了手掌,直接將整個左手的肌腱損毀了。不過幸運的是,大拇指和食指都還能活動,其余的三指,除了當擺設,似乎已經(jīng)沒有其他用途了?!?/p>
“那倒是可惜了?!标惤?jīng)理低低地嘆了一聲。
之后,曾亦舟又和陳經(jīng)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才各自準備離開。
空中餐廳的布局錯落有致,大廳中央是舞臺,以舞臺為中心點,如圓規(guī)畫圓似的在四周擺著餐桌,要離開餐廳,勢必要穿過舞臺邊緣。
彼時,曾亦舟剛站起身,舞臺中心便開始響起鋼琴聲,伴隨而來的,還有如流水般輕盈的小提琴聲。曾亦舟稍稍一聽,便聽出是《春天奏鳴曲》的樂聲。
十分鐘后,第一樂章結束,第二樂章開啟。
女提琴師擺正姿勢站在舞臺中央,身姿曼妙,足以讓人忽略她的曲子演奏得是否完美。她將琴弓按在弦上,但開弓的第一個音,讓曾亦舟忍不住皺了皺眉。
待四個樂章全部演奏完畢,陳經(jīng)理也終于整理好東西,準備隨曾亦舟一同離開。
路過舞臺的時候,曾亦舟忍不住停頓了腳步。女提琴師看到了曾亦舟,以為又是個來搭訕的,擺好了姿勢,儀態(tài)萬千地笑著。
曾亦舟走過去,冷靜且淡漠地說:“小姐,如果我沒記錯,《春天奏鳴曲》第二樂章,開弓的第一個音是re,而非la。無論任何場合,對待音樂的態(tài)度都必須嚴謹。任何一個譜子,拉錯一個音,都是對聽眾以及譜曲者的不尊重?!?/p>
這句話,梁語陶時常掛在嘴邊。她每次拉錯一遍譜子,總會從頭開始拉,直到能通順地演奏一遍。曾亦舟以前總是笑她不靈活,愛鉆牛角尖,卻不想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愛鉆牛角尖的她。
兩人一同走出餐廳的時候,陳經(jīng)理忍不住在一旁調笑道:“沒想到曾總不僅在建筑領域里是一把好手,在音樂方面,也是深藏不露啊……”
“陳經(jīng)理誤會了,我也不過是耳濡目染罷了。”
“難不成曾總的夫人是做音樂的?”過了一會兒,陳經(jīng)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撓了撓后腦勺,笑道,“不對,似乎曾總還沒有結婚。難不成是女朋友?”
曾亦舟的眼神黯了黯,像是星火在熄滅:“只是……有個普通朋友很喜歡而已?!?/p>
這天夜里,久江市忽然下起了大雨。
冬日里的雨裹挾著寒意,從西北方向吹來,凍得人遍體生寒。
曾亦舟望著餐廳外狂風驟雨的天氣,不自覺地停頓了腳步,將腕表從襯衣袖口處捋出,端詳著指針的方位??斓酵砩鲜c整,他估摸著,梁語陶應當還在久江市的音樂廳排練。
曾亦舟對梁語陶的作息時間如此熟悉,不過是源于高中時期的形影不離。
那時候,梁語陶的父母久居遠江市,梁語陶因為專業(yè)緣故,必須參加各種大大小小的演奏會積累經(jīng)驗。梁家父母不放心女兒,于是,作為小竹馬的曾亦舟就主動扛起了照顧她的責任,陪著她排練,替她拎琴,看她演出。
有時候趕上期末,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太多,他就一個人趴在音樂廳的座椅上寫作業(yè)。那時,他總覺得梁語陶的琴聲令他煩躁極了。然而,當他在這四年間,再也沒聽到梁語陶的琴聲之后,才發(fā)覺,有時候有人煩,也是一件好事。
雨越下越大,以曾亦舟對梁語陶的了解,她那么迷糊的性子,出門一定沒帶傘。曾亦舟心里這樣想著,徑直告別了陳經(jīng)理,開著車,往久江市音樂廳去。
抵達久江市音樂廳后,曾亦舟被工作人員告知,音樂廳已經(jīng)關門了,今晚排練的樂團人員也都離開了。
曾亦舟無奈,只好重新回到車上。他輕踩油門,剛準備離開,卻意外地在久江市音樂廳的公交站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
曾亦舟走下車,靠近那個模糊的身影,低低地叫了一聲:“梁語陶?”
躲在角落里的梁語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嚇得一個激靈,夾在指尖的東西也驀地從指縫里掉了下來。零星的火苗在潮濕的地面上垂死掙扎了一會兒,最終熄滅。
她抬起臉,驚訝道:“曾亦舟,你怎么來了?”
曾亦舟直接回避這個話題,撐著傘徑直走到她的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躲在這里干什么?”
“我沒帶傘?!?/p>
“走吧,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p>
“不要。”她雙手抱膝,整個人蜷進長椅里,一副打死她也不走的模樣。
梁語陶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主,曾亦舟深諳其中的道理,便也不著急,陪著她一起在長凳上坐下。等近距離地坐到她旁邊時,他才發(fā)覺,雨水已經(jīng)將她的整個肩膀打濕了。
曾亦舟順手將自己的外套脫下,蓋在她的肩膀上:“先把衣服披著,要不然以你的抵抗力,估計待會兒就得凍感冒了?,F(xiàn)在排練時間很緊張,要是你生病缺席了,保不準正式演出那天,謝紹康就不讓你上場了。”
“能上場又怎么樣,無論我怎么光鮮亮麗地站在他的面前,他都看不見我。”她偏過臉去看他,眼底有顯而易見的失落,“曾亦舟,你知道嗎?今天趙子妗回來了?!?/p>
曾亦舟記得趙子妗這個人。
愛情如同食物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梁語陶花了整個高中時代,以及出國的五年時間,去追逐謝紹康的腳步。不過很可惜的是,謝紹康的目光只停留在趙子妗一個人的身上。
“今天趙子妗回來了,他連樂團最重要的第一次演出排練都沒顧上。明明在美國的時候,他答應我,等回國之后,他事業(yè)穩(wěn)定了,就給我一次和他開始的機會?!绷赫Z陶的眸子里泛著水光,“明明說好的,他怎么能說話不算話呢?”
梁語陶地將肩頭的外套拽了下來,扔在地上。之后,忽然跳下長椅,要往大雨里奔。
幸好曾亦舟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梁語陶卻毫不動容,只是呆呆地朝著曾亦舟笑:“你說,要是我感冒了,學長會不會偷偷去看我?”
“梁語陶,你是不是瘋了?”他怒道。
“我確實是瘋了?!绷赫Z陶大聲吼,“曾亦舟,你有嘗試過像我一樣,喜歡一個人喜歡了整整八年,但他的目光都不屬于你嗎?”
曾亦舟沉默。
梁語陶的憤怒變成了啜泣:“因為你沒有,所以你根本不懂我的求而不得?!?/p>
說完,梁語陶就直接轉過身去,悄悄地從兜里掏出一支煙,塞進嘴里。之后又按開打火機,“咔嚓”一聲,點燃了煙。干燥的煙草遇火即燃,在她的指尖發(fā)光。原本極為疲倦的目光,在深吸了一口煙之后,變得清醒。她開始越加放肆地吮吸。
曾亦舟在公交車站旁看見那一圈煙蒂的時候,起初還不相信是梁語陶的杰作。畢竟梁語陶有嚴重的肺病,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的身體。只是,當她這樣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抽起煙時,他是憤怒的。
他壓抑著怒意,皺著眉問她:“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從出國之后就開始了,沒事抽一根,總能讓自己開心點?!彼鹗?,將煙貼近唇,正打算再抽一口。
曾亦舟猛地一把抽走她的煙,道:“梁語陶,你不要命了嗎?”
“抽幾口煙而已,何必大驚小怪?!彼灰詾槿?。
“你忘了你的肺病是不是?梁叔和岑姨為了你的病花了多少工夫,你現(xiàn)在這么做對得起他們嗎?”
聞言,梁語陶冷笑了一聲,從鼻腔里發(fā)出的聲響極其諷刺:“呵,從小所有人都提醒我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干。為什么?因為我有肺病。因為我有肺病,所以就剝奪了我所有的喜好。這到底是為我好,還是在毀了我?”
曾亦舟反駁:“梁語陶,你到底懂不懂別人的用心?難道喜歡謝紹康,已經(jīng)讓你喜歡到是非不分,連別人是保護你還是在害你都分不清了嗎?”
“對,我就是是非不分,行了吧?”說完,她一把拽住曾亦舟,掙扎著想從他的手里將煙搶回來,“把煙還給我!”
然而下一秒,曾亦舟便攤開了手,將燃著的煙送到她的面前。
梁語陶毫不猶豫地拿走,正當她將煙塞進口中,打算再吸一口時。曾亦舟震怒的話語,驀地在她身后響起。
“梁語陶,你再抽一口,我現(xiàn)在就找人弄死謝紹康。”
她轉過身,怒瞪著他,惡狠狠地回應道:“你要是敢為難他,信不信我先為難你?!?/p>
不經(jīng)大腦思考的話,從梁語陶的嘴里脫口而出。然而,剛說完,梁語陶就后悔了。如此無情的話,傷人也傷己。梁語陶連煙也不想要了,正躊躇著怎么跟曾亦舟解釋時,他卻先開了口。
曾亦舟站在公交站臺的頂檐口,一半肩頭已經(jīng)被大雨淋濕。他問她:“梁語陶,你就那么喜歡他嗎?”
“是你先威脅我的……”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yōu)橐痪?,“曾亦舟,對不起。?/p>
曾亦舟沒有回應。
梁語陶是知道輕重的,也知道那句話的分量。人的感情最是脆弱,往往一個冷淡的語氣、一個薄涼的詞,就足以毀掉大半。而梁語陶,現(xiàn)在就做了那件不知輕重的事。
她只好放下自己的小脾氣,觍著臉勾住他的胳膊,端起笑臉:“曾亦舟,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或許是覺得道歉不夠誠心,她又給了十足的誠意,將口袋里的煙悉數(shù)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低眉順眼地說:“你看,我現(xiàn)在把煙都扔了。我對天發(fā)誓,下次再也不抽了可以嗎?”
她又把扔在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披在身上,繼續(xù)厚著臉皮地說道:“外套我也撿起來穿上了,裹得緊緊的,不會感冒了??丛谖疫@么乖巧的份上,你就說句話嘛?”
“小舟,你理我好不好?”她湊到他跟前,親昵地叫他的小名。
他繃著臉,好不容易吐了一句:“梁語陶,我比你大。”
聞言,梁語陶才拍著胸口,大舒了一口氣:“要命,你終于說話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打算跟我絕交了呢?!?/p>
“我沒你那么小心眼?!?/p>
梁語陶嬌嬌地朝他笑:“沒有就好,你身上都淋濕了,趕快回家換件衣服吧。”
“那你呢?”
“我啊……我住酒店,待會兒我打車回去就行了。”
曾亦舟撐開傘,將梁語陶一同罩在了傘下,他從容地笑道:“別騙我了,你要是有錢也不至于去街頭表演。走吧,我?guī)闳ノ壹?。?/p>
梁語陶有一瞬間的遲疑,不過也僅僅是片刻而已,幾秒后,她就隨著曾亦舟的腳步,一同往雨里走。
她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厚著臉皮去你家留宿一宿啦。”
狹窄的傘下,她和他僅有半步之遙。
他的嘴角微勾,彎起的弧度好看至極。他說:“你十六歲孤身一人跟我來久江市的時候,我就答應過梁叔、岑姨要好好照顧你,現(xiàn)在……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有那么一剎那,梁語陶覺得,冬夜里的雨,似乎也不是那么寒涼,那么漫長。
當雨絲打在身上的時候,甚至還有些暖。
曾亦舟的公寓是一套復式,位于市郊,臨近中環(huán)高架,少了市中心的喧鬧,多了幾分安寧。
公寓的一層是客廳,二層是臥室。
梁語陶對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典型的單身公寓。所有的家裝都是極為簡約的風格,絲毫不拖泥帶水,符合曾亦舟一貫簡潔利落的作風。
梁語陶還沒來得及細細打量這座公寓,就被曾亦舟塞進了浴室里。想起剛才兩人在公交車站的沖突,梁語陶也不好意思再拉著臉,只好乖順地走進浴室里,將自己洗了個干干凈凈再出來。
等她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曾亦舟正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fā)上,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來回。
“大晚上的還工作,天天盯著電腦屏幕你也不怕早衰?”她從沙發(fā)后面躥出來,撐著腦袋盯著他的電腦屏幕。
他合上筆記本,鍵盤自帶的燈光,在屏幕的閉合中歸于昏暗。
曾亦舟笑道:“我可不像你梁大小姐,只需要干站著,就有一大堆人眼巴巴地,恨不得把什么寶貝都捧到你面前。”
“嘁?!彼恍嫉仡┝怂谎?,“曾叔好歹也是富一代,你再不濟,也算是個富二代吧?!?/p>
“我爸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服裝行業(yè),典型的勞動密集型企業(yè),現(xiàn)在競爭這么大,遲早都是要被淘汰的?!?/p>
曾亦舟父親的情況她確實略有耳聞。
梁語陶十五歲那年,曾父的公司險些宣告破產(chǎn)。幸好那時有一家公司及時融資,他父親才有機會力挽狂瀾,最終幸免于難。
人類總是擅長避開不愉快的事,梁語陶也是同樣。她故意調轉了話題,問道:“對了,這些年曾叔的身體怎么樣?”
“挺好的?!?/p>
“那……姜瑤呢?”
這個名字從梁語陶口中吐出來時,兩人皆是一愣。梁語陶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問到曾亦舟的父親,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曾亦舟的養(yǎng)妹——姜瑤。
曾亦舟揉了揉太陽穴,問道:“怎么忽然想起她了?”
梁語陶繞到沙發(fā)正面,在曾亦舟的旁邊坐下。她低著眉眼,像是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姜瑤好歹也是你的養(yǎng)妹,雖然她十三歲才搬到你家,但說起來,相比和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你,我還是更喜歡她。不過話說回來,我前幾天還給她打過電話,不過怎么都打不通?!?/p>
“她回遠江市了,電話也換了。”曾亦舟說。
“怎么想到回去了?”
“你去美國的那年她就回去了?!?/p>
梁語陶皺眉,隱隱地,心中有些不安:“是出什么事了嗎?”
“你走的那年,她出了車禍。久江市的醫(yī)療條件遠沒有遠江市的好,我爸就把她帶回了遠江市。她大學也是在遠江市讀的,讀的心理學。畢業(yè)后就一直留在遠江市?!痹嘀哿攘葞渍Z,就概括了姜瑤的一切。
梁語陶忽地別過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你……還準備娶她嗎?”
“梁語陶,你在胡說些什么?”曾亦舟忍不住笑了起來。
梁語陶:“她不是你家的童養(yǎng)媳嗎?”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這么說?!?/p>
曾亦舟笑出了聲:“都二十一世紀了,哪里還有童養(yǎng)媳這一說法。”
“可我那時候老是聽曾叔說,你們老家那邊最信奉這些說法。他說,等姜瑤長大了,就是給你當媳婦的。你們從小就指腹為婚了,雖然姜瑤的父母死后,曾叔把她接過來當親生女兒養(yǎng),但實際上,你們還是得結婚的?!?/p>
曾亦舟無奈地揉了揉梁語陶的腦袋,像小時候一樣地嘲笑她:“梁語陶,你的思想怎么這么古板?”
梁語陶在心里默默想:“你不這樣想,人家姜瑤可不見得?!?/p>
可惜,曾亦舟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白天四處奔波,加上晚上還淋了雨,梁語陶剛在沙發(fā)上靠了一會兒,眼皮就忍不住耷拉了下來。
人總是向往溫暖的地方,迷迷糊糊之間,梁語陶忍不住垂下腦袋,往曾亦舟的身邊靠。曾亦舟正在整理明天開會需要準備的資料,梁語陶的頭靠過來后,他生怕驚動了她,連按鍵盤的動作都輕微到極致。
她瞇著眼睛:“曾亦舟,我偷偷跟你說個事?!?/p>
“什么?”
“其實我從小的時候就挺羨慕姜瑤的?!?/p>
他挑眉淺笑:“羨慕她什么?”
曾亦舟溫柔的嗓音像是微小的電流,淌進梁語陶的耳朵,酥酥麻麻,引她入眠。
她將腦袋擱在他的肩上,搖頭晃腦好一陣:“我啊……從小就羨慕姜瑤有你這么一個哥哥,這樣的話,到哪兒都能有人保護我。我還記得十六歲的時候,要是沒有你,估計我早死了。”
聞言,曾亦舟的嘴角微揚,笑了起來:“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你還要什么哥哥?”
“對哦,好像也是……”
梁語陶憨憨地笑了一聲,終于沉沉地睡了。
曾亦舟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手頭的工作,將她打橫抱起,送進二樓的臥室里。
食欲總是比睡意先一步傳到人的意識里。
梁語陶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個人偷偷跑下樓,到廚房里去找東西吃。結果,她剛打開冰箱,就發(fā)覺一身居家服的曾亦舟站在廚房里。
梁語陶只得站直了身子,撓了撓蓬松的長發(fā),厚著臉皮說:“曾亦舟,我餓了?!?/p>
曾亦舟頗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從廚房的砂鍋里,盛了一碗粥給梁語陶。梁語陶如珍寶似的捧了起來,正打算開吃,卻被曾亦舟拎著衣服扔進了浴室里。
“粥是剛煮的,還燙著,先去洗漱,涼了再喝?!?/p>
“好吧……”
在別人的屋檐下要伏低做小,這一點梁語陶還是懂的。
等洗漱完了,梁語陶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餐桌旁,一股腦地把粥喝了下去。皮蛋瘦肉粥的咸淡正好,白米新鮮清甜,梁語陶厚著臉皮再要了一碗。
喝飽了,梁語陶才撐著腦袋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在第三次環(huán)顧四周后,她終于說道:“曾亦舟,我記得你大學是學建筑的吧?!?/p>
“是啊。”曾亦舟從廚房里走出來。
梁語陶捧著臉頰,一本正經(jīng)地皺著眉:“照理說學建筑的,建造過那么多的房子,對家里的裝潢應該也特別講究。但是你這兒,我總覺得缺了點什么?!?/p>
“比如?”
“我覺得這房子也太空了一點,就剛好缺一個人住。”梁語陶諂媚道,“就比如……像我這樣的?!?/p>
曾亦舟抱著手臂,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梁語陶整個人往椅子上一躺,直接裝死:“你不同意也沒辦法,我今天就賴在這兒了。”
“那我待會兒打電話給梁叔、岑姨,告訴他們你回來了,讓他們把你打包帶走?!痹嘀蹚男【褪智宄赫Z陶的軟肋。
“千萬別,千萬別。”梁語陶聽見曾亦舟要把父母叫來,火燒屁股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小跑著靠近曾亦舟,低垂著眉眼,輕聲哀求,“你也知道的,要是被我爸媽知道了,我鐵定要被綁回遠江市,再也回不來了。你看你都這么多年沒見著我了,你忍心看你的小青梅回去過苦日子嗎?”
梁語陶只差沒擠出幾滴眼淚了:“你也是知道的,從十六歲那年的那樁綁架案開始,我爸媽就一直派人盯著我,生怕再出事。所以,為了不讓我爸媽發(fā)現(xiàn)我回國,我連銀行卡都不敢刷。這幾天,我天天都在吃快餐,又難吃又沒有營養(yǎng),都快餓死了。眼看著酒店的租期也要到了,你就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分上,行行好,收留我吧?!?/p>
“梁語陶,我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他笑言。
“那我每天拉琴給你聽好了?!闭f著說著,她就沒了底氣。大概是覺得這個報酬太沒有分量,她又跑去玄關門口,抱了個琴盒,捧到他的面前。
她瞇著眼睛笑,雙頰旁的酒窩,像是深邃的漩渦。她把琴盒遞給他,說:“我把我的‘柏歐特先抵押在你這兒,德國古琴,它的價值你也是知道的。畢竟是你送的?!?/p>
“沒想到你還帶著它?!?/p>
“當然啦。”梁語陶落落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繼續(xù)沒心沒肺地笑,“某個姓曾的男人送的,我當然得時時刻刻地帶著啦?!?/p>
曾亦舟又笑了,這一次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他眉眼里帶著少見的溫柔,如水一般澄澈。
只可惜,一向迷糊的梁語陶,根本不會看見。
【下期預告】
樂團聚會,得知暗戀的學長心有所屬,梁語陶情緒低落。醉酒后的她手舞足蹈,只差編出個急急如律令來:“說,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曾亦舟忍俊不禁,說:“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是曾亦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