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1
夏天的北京天氣煩躁得令人發(fā)悶,許野的臉上布滿了汗珠,她吃力地拎著一個舊皮箱往胡同口里走去。
“哎,麻煩看著點著——”
前方傳來一陣響鈴聲,在許野發(fā)怔間,踩著腳踏車的人猛地剎住了車。那人身上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襯衣,卡其色的休閑褲上還沾了不少灰。
“能不能看著點路?”沈樹白發(fā)問道。
沒理會他,許野一路往前走去,費了一會兒工夫才找到字條上“錢市胡同”所處的位置。
趁許野不注意,沈樹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從她頭頂戴的那頂草帽看到她卷起的襯衫袖口。
沈樹白有些好奇她的去處,不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后,見她就要往自己家里走去,沈樹白跑上前攔住許野,大聲嚷道:“你來我家,找誰?不說清楚我可不讓你進來?!?/p>
兩人正僵持著,屋里走出一個大人。對方攬過許野的肩,沖沈樹白點了個頭,便進屋去了。
趁著吃午飯的空當,沈樹白聽奶奶和那個租客話家常,才知道許野是他們的侄女,這學期返回北京上學。
等大人們都去午休后,沈樹白便躡手躡腳地跑到鄰屋把許野喊了出來。
許野跟著沈樹白走了一段路,仍舊沒好氣地睨著他。
沈樹白跑到胡同口的雜貨鋪買了兩瓶北冰洋汽水,見許野板著臉,他朝她扮了個鬼臉,接著便自來熟地伸出手:“我叫沈樹白,我們交個朋友吧。”
沒等許野答應,沈樹白仰頭“咕嚕咕?!钡睾攘藥卓谄?,又問她:“你從哪里來?”
許野的眼睛微瞇,小小的瓜子臉被太陽烤得酡紅,她側(cè)過身,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了兩個字:“長春?!?/p>
沈樹白撓撓頭,費勁地想了一下這座東北城市的景點,像背書般說:“哦,我知道,長白山和凈月潭都在那里?!?/p>
午后的微風吹起,許野扭頭看了沈樹白一眼,將汽水瓶上貼著的那只雪山白熊粘到沈樹白臉上。
沈樹白也不惱,一摸臉頰,假意嚇唬面前的人:“把這玩意撕了,等會兒還汽水瓶的時候可是要賠錢的?!?/p>
許野捏著瓶子的手一頓,茫然無措地看著沈樹白。等她注意到沈樹白極力憋笑的神情時,才察覺到自己被耍了。
沈樹白正準備說些什么,后方水果攤的老板便喊道:“沈樹白,你下午沒練小提琴啊?”
聽到這話,沈樹白頓時變了臉色,當即拉著許野跑了回去,和他溫熱的掌心相觸時,許野明顯一怔。
沈樹白一邊跑著,一邊喘著粗氣說道:“等會兒我爺爺問起了,你就說我?guī)闶煜ぢ窙r去了?!?/p>
對上沈樹白幽亮的眸子,許野的臉不知怎么就紅了起來。
回去之后,沈樹白果然免不了被拷問,被自家爺爺問煩了,他指向許野,嚷道:“我不是故意偷懶的,不信你可以問她?!?/p>
許野是老實孩子,一緊張腳趾頭便會跟著蜷起,她胡亂點了個頭后就躲到屋里去了。
夜晚院子里的蟬叫聲伴著小提琴聲,沈樹白注意到躲在角落的許野,喊她:“我拉得怎么樣???”
許野被嚇得一個激靈,點點頭,飛快地說了一句:“很好?!?/p>
沈樹白略微遲疑:“你不會是在糊弄我吧?”
許野搖了搖頭,怕沈樹白不信,她又補充:“真的,沒騙你?!?/p>
迎著昏暗的光線,許野好像看到了沈樹白的嘴角勾了勾。
2
翌日,天才蒙蒙亮,沈樹白剛掀開房間窗簾,就看見許野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不知道在研究什么,那模樣帶著幾分俏皮。沈樹白湊到她跟前彎下腰,問道:“你在看什么呢?這么認真?!?/p>
許野擋住桌上攤開的書頁,支吾著:“沒……沒什么……”
沈樹白一彈許野的腦袋,趁她吃痛的間隙抽過雜志,粗略地瞄了幾眼后他才抬眼:“北外德語學院?你要去這里的話得先去燈市口搭五號線地鐵,然后再……”
沈樹白將雜志合攏,掃了一眼垂著頭的許野,自作主張道:“算了,我?guī)闳グ伞!?/p>
許野剛想拒絕,一抬頭,卻看到沈樹白的耳郭被陽光籠罩著,他的眼睛彎起,眉眼含笑。
許野看得有些發(fā)怔,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他們相顧無言地走了大半段路,直到路過一處琉璃廠時,沈樹白開始沒話找話。許野才到沈樹白的肩窩處,同她搭話時沈樹白總是不自覺地微俯下身,每當她抬頭望他時,他又會飛快地將臉別到一旁去。
待他們回到胡同口時,幾近黃昏,沈樹白對著許野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后,溜到院子門口,過了一會兒他才招呼許野進屋。
晚飯后,許野才得知沈樹白又借故翹了一天的小提琴課,沈樹白起先是面不改色地為自己找借口,被許野盯得久了,他才訕訕地低頭,露出乖巧神態(tài)。
盛夏的夜晚很燥熱,沈樹白挺直脊背站在院子里對著琴譜拉小提琴,許野趴在窗臺邊偷看他,注意到他受了責罰后,因為委屈而泛紅的臉頰,許野毫不掩飾地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
那俏皮的模樣讓沈樹白分了神,以至于拉錯了幾個音符。他從未出過這樣的差錯,臉上泛著的紅好似更深了,像被人抓包了般。
沈樹白的手握成拳,朝許野的方向揮弄了意下,看出他假意撐起的氣勢,許野笑得更歡了。她朝他走,還未等他回過神來,她便湊到他面前:“你剛剛,是不是彈錯了?”
沈樹白收起小提琴,愣了愣后,站定道:“沒有。”
這話說得多少有些底氣不足。許野并不懂小提琴演奏,方才只是為了逗沈樹白玩,但透過他的微表情她還是猜出了幾分。
許野喊了一聲:“沈樹白”,逗弄他,“你現(xiàn)在像一只偷吃蜜糖被人類抓包的老鼠?!?/p>
這回沈樹白索性不再理會她,徑直往屋內(nèi)走去,屋內(nèi)的門被他賭氣地關(guān)得極重,發(fā)出不小的聲響。不多時,他又帶著些許好奇將窗簾掀出一條小縫,他看到許野依舊站在原地,笑著朝他房間所在的方向眨了下眼。
沈樹白頭一遭被人這樣戲弄,以至于當天晚上他是鼓著腮幫子睡覺的。
3
自許野那天對沈樹白的一番逗弄后,她一連幾天都沒看見沈樹白的身影。
許野初來乍到,對周圍的環(huán)境并不熟悉,她的方向感不好,不敢貿(mào)然出去瞎逛。因而在余下的假期里她只在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大人們閑聊,偶爾同院外的幾只貍花貓玩耍。
這樣煩悶無聊的日常一直持續(xù)到開學當天,許野剛到學校報到便看到了被一群人圍簇著的沈樹白。
沈樹白穿了一件演出服,白凈的面容上漾著淺淺的笑意,和假期時穿著背心短褲的他比起來,這樣明顯看上去恬靜淡然了許多。
直到他從自己面前經(jīng)過,許野才后知后覺地準備喊他的名字。
沈樹白并未同許野打招呼,只匆匆一瞥,很快便和同伴離開了教學樓。
許野只當他仍在賭氣,于是悄然地跟在他的身后。
初秋的銀杏簌簌掉落在紅磚瓦墻的校園內(nèi),有幾片葉子落在沈樹白的肩膀上,盯著他挺直前行的背影,許野一時沒忍住,出聲喊他:“沈樹白——”
見他回頭,許野又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沈樹白的同伴問他認不認識許野,他將許野扭捏的小動作窺于眼底,沒回答這個問題,只說:“唔,那支曲子我的確是拉錯了幾個音。”
他們像交換秘密般對視了片刻,沈樹白站在銀杏林里朝許野燦爛一笑。
許野看得怔了好一會兒。
4
隔了幾天的傍晚,許野放學后正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沈樹白倏地闖進了她的班級。
趁許野不注意,他一把揪住她的馬尾辮,許野吃痛,正想同他理論一番,他從身后掏出兩張電影票丟到她的書包里,用打商量的語氣同她說:“跟我一起去看場電影好不好?一會兒我們一塊回去?!?/p>
許野合上數(shù)學練習卷,果斷拒絕道:“不去,我還有好些題目都還沒搞明白,錯了好多呢?!?/p>
沈樹白剛才瞄了一眼練習卷上畫滿了紅圈的選擇題,假裝遺憾地嘆了口氣,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票很難搶”,見許野仍舊提不起什么興趣,沈樹白索性直接拎起許野的書包,另一只手撐著課桌:“走吧,你不會的那些題目,回頭我給你講?!?/p>
許野垂著眼,過了半天才抬起眼皮,半信半疑地說了聲“好?!?/p>
那是一部法國電影,許野看得興致缺缺,整場電影看下來,具體說了什么情節(jié)她并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全在一旁的沈樹白的身上,他自始至終都全神貫注地盯著銀幕。
電影放映進入尾聲時,沈樹白驀地湊到許野耳畔問她:“我的臉上是不是有臟東西???”
許野的臉頓時羞紅一片,露出被抓包的難堪,她假裝攏了一下耳后的頭發(fā),口齒不清地說:“沒……沒啊……”
回去時天色早已變得漆黑,許野坐在沈樹白的腳踏車后座上,耳朵里塞著沈樹白遞給她的耳機。他的音樂播放器里下載的全是小提琴曲,她聽了幾首后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腰,問他:“沈樹白,你能不能有點新意,聽聽流行曲什么的?”
腳踏車剛好駛過一個地面凹凸不平的斜坡,許野“啊”了一聲,被嚇得肩膀緊繃。沈樹白坐在前頭不加掩飾地笑出了聲。沒過一會兒,只聽“咚”的一下,沈樹白便把車騎著撞到一棵槐樹上了。
沈樹白的手肘撐著地,路燈下他和許野四目相對著,他先是羞澀一笑,最后索性整個人躺在地上,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起來,就連校服后背全臟了也不在意。
5
沈樹白找到許野時,她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酣睡,將翻找出來的數(shù)學練習卷擱置在一旁,沈樹白拿圓珠筆戳了戳許野的肩膀,見她仍不醒,他便朝她的小腿輕輕踢了一下。
許野毫無防備地睜開眼睛,仰起頭看到是他,她便假裝吃痛地“唔”了一聲。
沈樹白看出她的小把戲,劍眉一挑,拿起練習卷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按了一下,而后把自己從前做過的練習卷攤平,問她:“還要不要我給你講題了?”
許野愣神了一霎,猶猶豫豫地說:“你周末不是要練琴?”
他在她身旁坐下,瞥她一眼,又“哦”了一聲,懶洋洋地回話:“老師放了我一天假?!?/p>
因為沈樹白低著頭的緣故,許野并不能完全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還是捕捉到他蹙起的眉頭。她連忙把自己那本涂滿紅圈的練習冊蓋上,臉頰和耳根子一點點變紅,她狡辯道:“我也不是總是做錯這么多的,這些都是我瞎蒙的,所以才……”
說到最后她明顯變得有些心虛,沈樹白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許野將頭湊過去,看到沈樹白做每道運用題時都能條理清晰地寫出解答步驟,以及解答前用端正楷體寫著的“解”字,每一步,他都做得一絲不茍。
像是發(fā)現(xiàn)了另一面的他,許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察覺到,她輕舒了一口氣,心里卻雀躍無比。
沈樹白用了半個下午的時間便將許野耗費了半個月仍舊沒搞懂的問題解決了,許野感嘆:“沈樹白,你是不是什么題目都會???”
夜幕低垂,天空中的晚霞泛著紅,胡同口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沈樹白的睫毛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清晰無比。他合上筆蓋,揚了揚眉:“傻瓜,不是誰都跟你一樣笨?!?/p>
聽到這話,許野踢了一下他慵懶地蹺著的腳,冷哼著朝他扮個了鬼臉后走開了。
6
第二天一早,許野一出門便和沈樹白撞了個滿懷。許野吃痛地揉了揉額頭,沈樹白直起倚在門框上的脊背,淡然地拍了拍她蓬松的頭發(fā)。
沈樹白定定地看了她兩三秒,轉(zhuǎn)動了一下手腕,說:“走,帶你吃早餐去?!?/p>
“不要,今天是我值日,馬上就要遲到了?!痹S野昨晚睡覺時著涼到了,說這話時打了個噴嚏,聲音聽上去也甕聲甕氣的。
“不會占用你多少時間的,再說了,不吃早餐怎么行呢?大不了一會兒我?guī)湍愦驋咝l(wèi)生?!鄙驑浒资旨惭劭斓財r住她的去路。
沈樹白沒問許野的意見,便點了小籠包和豆汁。等早點端上來時,沈樹白端起一碗豆汁喝了一口,又敲了敲桌子,將一碗豆汁推到許野面前,接著遞給她一個小籠包。
許野聞了一下豆汁的味道便懨懨地趴在桌上不吱聲。
看出許野的排斥,沈樹白注視著她的眼睛,極其認真地說:“不難喝的,相信我。”
許野端起碗抿了一口,很快便皺起眉頭,她向沈樹白投去一個眼刀:“你騙我!”
見她被自己耍了,沈樹白這才爽朗笑了起來。
上學的路上許野始終沒跟沈樹白說一句話,比許野高了大半個高頭的少年索性就這樣邁著小小的步子,漫不經(jīng)心地沿著她的步伐一路往前走。
一般只要走幾步路就會遇到同沈樹白打招呼的人,他的人緣極好,面對問好的同學總是和氣地回以問候。
這樣的沈樹白在不熟的人看來,完全是如沐春風、完美無瑕的翩翩少年。
想到這里,許野扭過頭,抬眸望了一眼身后的人,見他已經(jīng)斂起笑意,恢復了平時那副疏離冷漠的模樣。
許野值日的任務主要是打掃操場衛(wèi)生角的落葉,沈樹白則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著她將落葉掃成一堆。
許野的力氣小,拿起學校分配的大掃帚時總是十分吃力,等她費力地掃完了一塊區(qū)域后,就見沈樹白踢了踢另一處的落葉,站在一旁哼著小曲指揮她:“還有這里沒掃呢。”他又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快點,你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p>
許野站在原地氣不打一處來,沒等她開口,沈樹白便走過去奪過她手里那個大掃帚,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片空地上的落葉悉數(shù)掃干凈了。
“走了?!彼嗥鹱约旱男笨姘?,瞥了許野一眼,要笑不笑的。
沒走幾步路,沈樹白驀地回過頭湊到許野面前,大大咧咧地問她:“你屬蝸牛的吧?做事都那么慢?!?/p>
他們之間只隔著一拳的距離,在他的注視下,許野撇了撇嘴,聲音都結(jié)巴了:“你……你管不著?!?/p>
就在許野要進教室前,沈樹白喊住了她,往她懷里丟了一瓶牛奶和一盒流沙包。她剛想說些什么,他便揮了揮手朝自己教室所在的方向走去。
許野的目光一路尾隨著他,直到預備鈴聲響起才回過神,踏進了教室。
7
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北京的冬天便來臨了。
那天許野趴在課桌半瞇著眼,她的座位靠窗,她看到有兩個同學正在交談,手里都拿著一張燙金邀請函,她依稀可以聽見她們話里夾帶著“沈樹白”三個字。
直到放學,許野路過學校的大禮堂,看見門前貼著的海報,才得知沈樹白周六要在第一大禮堂舉行小提琴獨奏會。海報的末尾還特地注明,只有收到邀請函的同學才能參加。
許野回到胡同口時,沈樹白正在擺弄一對枯樹枝,見到許野,他立刻丟下手里的樹枝,朝她緩緩走近。
這天的沈樹白穿了一件卡其色的千鳥格外套,寶藍色的羊絨圍巾被他一絲不茍地圍在脖子上,許野看得有些入迷。
許是在外頭呆得有些久了,沈樹白的鼻尖被凍得通紅,他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氣,英氣的眉目也逐漸舒展開。
沈樹白拉著許野到一家小提琴店,店家和沈樹白顯然是相熟的,等沈樹白一來,店家便帶著他們?nèi)iT的會客廳,擺出早已準備好的幾把琴弓,讓沈樹白挑選。
“你喜歡哪個?”沈樹白偏過頭問她。
“這是你自己的學琴用具問我的意見干嗎?”許野不解,隨手指了一把蘇木琴弓。
沈樹白點點頭:“那就要這個了?!?/p>
這樣草率的決定讓許野越發(fā)疑惑。許野迎上他的目光,正準備說出疑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桌上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到許野面前。
他的目光真摯而熱烈,語氣卻輕描淡寫:“打開看看。”
許野拆開禮盒系帶,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拿出,那是一個雕刻著一把小提琴的八音盒,八音盒的底座上還有一個機關(guān),輕輕一按,便會彈出一棵載滿星星的樹。
許野擰動八音盒的發(fā)條,一首熟悉的曲目緩緩響起,是比爾·道格拉斯的那首《森林贊美詩》,這首曲子也是沈樹白多次練習過的。
他們回去時,胡同巷子里漆黑一片,沈樹白拿著手電筒走在前頭,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沈樹白悠悠地開口:“維也納是一個小提琴國度,也是一個盛產(chǎn)八音盒的城市。許野,我的夢想就是在那兒舉辦一場獨立音樂會?!?/p>
即使看不見他的正臉,許野仍然知道,他的臉上漾著清晰明澈的笑容。
北京初冬的夜,氣溫驟然降低,這一刻,許野卻覺得炙熱。
8
連著幾日,許野都是被沈樹白拉小提琴的聲響弄醒的。佇立在院子中央的少年心無旁騖地沉浸在自己的琴聲里,并未注意到目不轉(zhuǎn)睛望著他的人。
許野隔著窗戶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她在期待,期待沈樹白能給她那張只有受到特別邀請的同學才能收到觀眾邀請函。
只是,直到演出當天,許野還是沒有等到。
演出伊始,許野站在禮堂外,眼巴巴地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她甚至能隱約聽見里頭傳來的提琴伴奏聲。
許野仰著頭,目光停留在禮堂前的路燈上。她在想,此刻的沈樹白該是什么樣的,是不是穿著手工縫制的演出服,腳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他的表情是不是溫情而內(nèi)斂的?
沈樹白,沈樹白。許野默念他的名字,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天真、一廂情愿。
天黑得幾乎辨不清路,許野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那家販賣北冰洋汽水的超市。電視機里的主持人正在播報晚間天氣預報:“根據(jù)氣象臺數(shù)據(jù)顯示,今夜北京觀測到有降雪現(xiàn)象,二十個人工氣象站中已有十二個站點出現(xiàn)降雪,達到初雪標準……”
“樹白,有銀裝素裹的寓意。我是下雪天出生的?!痹S野莫名地想起了這句話。
許野的耳邊充斥著呼呼的風聲,細雪如飛絮般在頃刻間落下,胡同口只剩街燈寂寥地亮著,平日里喧嘩的人群好像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許野伸出手,試圖接住一兩片雪花,恰好這時,她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阿野?!?/p>
許野以為是錯覺,并未回頭。直到沈樹白走到她的跟前,替她撣開發(fā)梢間的雪花。他彎下身,注視著她的眼眸,耐心且專注。他抿了抿唇,再次喚了一句:“阿野?!?/p>
冷風呼嘯著,許野緊握的手心里布滿了汗,“阿野”這個小名只有家人叫過,沈樹白從未這般喊她,就連叫名字都是極少的。
看著她茫然無措的樣子,沈樹白輕笑了一下,將套在頸上的那條寶藍色羊絨圍巾取下,低著頭,耐著性子一圈一圈地圍在她的脖子上。
沈樹白用指節(jié)點了一下許野被凍得發(fā)紅的鼻頭,放下肩上的小提琴背包,含著笑說:“我拉小提琴給你聽好不好?”
許野呆呆地站在原地,兩三秒后又笑著擺手:“算啦,都這么晚了?!?/p>
“一會兒,就一會兒?!鄙驑浒渍驹诼窡粝拢醒┗ㄔ谒砗篝骠媛湎?,他粲然笑道,“用不了多久的?!?/p>
他的話里帶著幾分祈求,又夾雜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撲面而來的風將許野額前的發(fā)絲吹得凌亂,她的目光尾隨著沈樹白,還是答應了。
雪花仍舊無聲無息地緩緩飄落著,沈樹白拉動小提琴時斂起了平日里的銳氣與孤傲,在夜燈的映照下,他整個人仿佛散發(fā)著光芒。
許野并不懂他此刻拉的曲子,只是側(cè)著耳朵靜靜地聆聽著,她望向他,從眉到眼,極力克制住心底的雀躍。因為沒有等到燙金邀請函的失落,已消散不見。
之前在音樂課上老師介紹小提琴家,從克萊斯勒到帕爾曼,而她卻一遍一遍地在課本上描摹沈樹白的名字。因為怕被人發(fā)現(xiàn),寫了便立刻擦去,擦了之后又悄悄寫上,以至于到最后,課本上的那頁紙都磨破了。
9
沈樹白二十七歲這年,在維也納舉辦了首場小提琴巡演。
年輕俊朗的東方提琴家,在業(yè)界又頗有知名度,自然引來了不少國內(nèi)外媒體的關(guān)注。
彼時正逢奧地利料峭的冬日,樺樹的枝葉落滿一地,地上覆著白,多瑙河畔倒映著探照燈璀璨的光影。
距離演出還有三個小時,沈樹白在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他脫下手套,遞給司機一個地址,對方盯著那張早已泛黃的雜志紙片,嘀咕了一句:“前幾天也有個人說要去這里呢?!?/p>
沈樹白不答話,將指尖伸出車窗,感受著雪花降落。車子一路緩慢前行著,司機的聲音打斷沈樹白的思緒:“先生,先生——”
“大雪塞車,你要不要先下車走過去?”司機指向不遠處的一條路,用不流利的英語同他說,“那個地方就在前面?!?/p>
沈樹白到那家店時,店門緊閉著,他叩了幾次門仍不見回應。
就在沈樹白幾近失去等待的耐心,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門才被打開,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先生請他進門,又替他倒了咖啡。
聽聞沈樹白的來意后,老先生皺了一下眉,先是說了幾句德語,接著又用英語說:“真巧,那個八音盒已經(jīng)賣出去了。上周五剛好有個小姑娘千里迢迢地趕過來,那天還下了一場很大的雪,以開始我不肯賣,她便在店外站了大半晚?!?/p>
老先生搖頭,不自覺地用德語感嘆:“是個固執(zhí)的東方人?!?/p>
沈樹白聽不懂他的最后一句話,只遺憾道:“真是好巧?!?/p>
起身告辭前,沈樹白指向店里擺放著的一幅畫,隨口道:“很美?!?/p>
老先生望了一眼畫里被皚皚白雪覆蓋的白樺和山脈,點點頭,卻怎么也想不起之前那個小姑娘說過的畫里那座山的名字。直到沈樹白合攏木門,他才一拍腦袋,后知后覺道:“是長白山。”
金色大廳內(nèi)座無虛席,在樂團指揮的引導下,沈樹白拉動琴弦。離得近的人,可以看出他手里的那把蘇木琴弓明顯有些年頭了。選用的開幕曲是那首他早已練習地爛熟無比的《森林贊美詩》,悠揚的曲調(diào)隨著伴奏聲漸漸地傳出。
鎏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沈樹白的身上,他閉上雙眼,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年少時那個初雪飄落的夜晚,他為印象中那個柔弱又怯懦的少女獨奏了一首自己譜寫的曲子。
那時,他總覺得閃爍的夜燈照亮了他所有的心事。少年時的他,因為擔心在眾人面前的演出彈錯了某個曲調(diào)而在她面前出糗,所以猶豫著不告訴她關(guān)于自己首場獨自演出的事。
他希望,許野眼中的沈樹白,一直是完美的。
更重要的是,他想為她獨奏,只為她一個人。
那時的他,并不明白,沒有完美無瑕的人。世間事,從來都不是完美無憾的。
10
“那么后來呢?”《今日音樂》雜志的訪問記者問他。
沈樹白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坐姿,想了想,像是憶起了什么,輕輕笑出了聲。
后來,后來啊,那段記憶如早已結(jié)了痂的傷疤,不痛,卻深刻地留存著。
許野的大學目標院校是“北外”的德語系,這事還是沈樹白無意間翻開她買回來的高考志愿書得知的,許野在歷年分數(shù)線那一欄反復圈圈畫畫,又對著“北外德語”四字打了一個大大的五角星。
這事,沈樹白從未聽許野提起過。
等許野一回到胡同院子里,沈樹白就拿起那本高考志愿書在她面前晃:“這位同學,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瞞著我悄悄做了什么決定?”
看到那本書,許野頓時僵住。她試圖跳起來從他手上奪過那本高考志愿書,奈何他把書舉了起來,她怎么也夠不著。
僵持了片刻后,許野索性環(huán)起雙臂靜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沈樹白將書放到她的頭頂上,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倔強的臉。他問她:“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志愿?”
許野攏了一下被他弄得軟蓬蓬的頭發(fā),她背靠著墻,好半晌才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是都要去曼哈頓了?”
不知她是從何處聽聞這事的,沈樹白慌了神,呵了口氣,跑上前,對著她的背影大喊道:“誰說的,他們的決定都不作數(shù),我就要留在北京。”
許野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
得知沈樹白要放棄已經(jīng)收到的理想學校通知書,沈父沈母當即連打了幾通越洋電話訓斥他。
沈樹白卻無所謂地翻閱著許野??吹哪潜倦s志,翻到的那頁恰好在介紹維也納八音盒制作小店。他咬了一口蘋果,像是忘記了剛才挨得罵,他指著雜志上地址,半開玩笑地說:“以后我去維也納開音樂會時,我們就一起去這家店。”
許野笑了一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沈樹白只當她默認了。
只是,許野到底還是沒去“北外”。她的第一志愿填的是長春,第二、第三志愿都是。
得知這個消息后,沈樹白的臉上盛著怒意,他踢了一下又一下的墻,許野甚至沒有給他質(zhì)問的機會。
她徹底消失了。
隔了許久,沈樹白才后知后覺地明白,許野為了讓他不放棄已經(jīng)收到的音樂院校錄取通知書,瞞著他改了志愿。
為了他,她卻選擇了和自己的夢想漸行漸遠的那條路。
許野離開了,沈樹白這才聽從父母的意見,按照最初的計劃,去曼哈頓讀音樂學院。
彼時的北京被炎炎暑氣包裹著,沈樹白的指尖卻是一片冰冷。
尾聲
“你沒找過去她?”對方又問。
沈樹白搖頭,又點頭。
無人知曉,在這些年,春夏秋冬的四季里,他曾去過無數(shù)次長春,途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長白山。只為了期待有一天,期待一個倏然地轉(zhuǎn)身,他能遇見那個眉眼含笑,沖他招手,名叫許野的人。
他們或許會像從前,一起讀那首他早已背得爛熟于心的詩。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而你帶笑著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p>
到那時他還會問她:“你從哪里來?”
他也會告訴她,兩情相悅的最終意義不是為了一個人的愿望而犧牲掉自己的夢想。
——長春下雪了,北京下雪了,而你,也終于從我的心里踏雪而過。
他憧憬著一別經(jīng)年,他仍能再次見到她,如下著初雪的過去,他喊她一句:“阿野?!?/p>
他在等,等雪停,等千山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