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歡筠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在花火A版和大家見面!蒼耳果實有毒,但少女蒼耳溫柔如古鎮(zhèn)穿城而過的長河。我生在安徽,常常想為古鎮(zhèn)作詩,那里每一寸染灰的城墻,都曾經見證永不褪色的真摯感情。古城里的時光似乎永遠不會老去,落難卻浪漫的小少爺遇見安靜溫柔的啞女,他們相守一生,指尖握緊風箏的線軸,做對方一輩子的浪漫情詩,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個故事呀。
摘句:她站在岸邊望著他的船遠去,直到落日燃起大片的紅霞。
一、
蒼耳記得,她遇見周嶼是一個冬天。
那天北風刀子似的刮下來,把風箏鋪的木窗搖得吱呀作響,案頭的燭火也鬼魅一般躍動著。
這是做風箏的屋子,再冷的冬季也不會擱置火爐,所以蒼耳即便是裹著填滿棉花的小襖,身上也涼得像是浸在冰水中。蒼耳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沒有理會從窗間透進來的寒風,只是低頭折彎竹簽。
她從小就細心,尤其擅長做這些手工活,一做風箏就格外入迷,以至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正有人偷偷掀開了她沒合上的窗戶。
等到周嶼下落,鞋子和地板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時,蒼耳才后知后覺地從紙堆里抬起頭來。
周嶼披著一個黑色的斗篷,黑色的連衣帽隱隱約約遮住了他的眼睛,看見她時立刻把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小姑娘,你別怕,我不是壞人?!彼崖曇魤旱煤艿?,說話時輕輕呼出白色的霧氣。
“有人在追我,你能不能別發(fā)出聲音?”
周嶼剛開口就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被這寒風凍得傻了,他自己夜闖民宅,還妄想請求對面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替他躲過外面那些搜捕他的人。
這天出門應該看看皇歷的,周嶼扯了扯帽子,猜想自己將會被蘇府的家仆打得半死再送進警察署。
很意外,對面穿著花襖的姑娘雖然悄悄后退,但還是輕輕地對著他點了點頭。
其實他想讓蒼耳不要出聲,卻不知道她原本就是個啞巴。
不多時外頭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是有十多個人遠遠地過來了,周嶼急忙吹滅了蠟燭,整個屋子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直到不能再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見蘇府家仆拎著的燈籠光芒,才在黑暗中劃起一根火柴,順著剩下的燭芯點上。
燭火亮起的一瞬間,他看見蒼耳無聲地靠在墻角躲著,緊緊環(huán)抱著膝蓋,用一種戒備的目光偷偷望著自己。
“對不起啊,嚇到你了?!彼p輕笑著說,黑色連衣帽下露出一雙琥珀似的眼睛。
對面的小姑娘是圓圓的下頜,她的年紀不大,臉頰還帶著嬰兒肥,一雙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人看,像水靈靈的黑葡萄。
她沒有說話,臉上浮現出一絲猶疑,然后對著自己打起了手勢。
她打的手勢,周嶼一個都看不懂,反應半天才意識到她可能是個啞巴。
雖然沒看皇歷,但這天真是運氣好,他輕輕在心里吁了口氣。幸虧是碰上了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不然他早就被蘇府家仆抓到警察署了。
風急促地拍打著窗柩,周嶼探身向外望去時,徽州的第一場雪正巧落在他的鼻尖。
落在黑斗篷上的片片雪花是冰涼的,有著美麗形狀的,只是可惜太柔弱,轉眼便化成了水滴。
“小姑娘,我們后會有期。”
他輕巧利落地翻過窗戶,從懷里摸索出一支海棠,朝著蒼耳扔了過去,就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躲在墻角的蒼耳湊過去看,這才發(fā)現那是一支嫣粉色的海棠花。
蒼耳想起離風箏鋪不遠的蘇家宅邸,宅邸四周都開滿了這種海棠花。
二、
蒼耳第二天出門打包點心時,聽說蘇家被盜了。
昨夜里蘇府的家仆拎著紙燈籠喊了一宿抓賊,動靜鬧得極大,最后愣是沒報警,這實在不像那蘇府吝嗇男主人的作風。
街頭巷尾都談論道,那是一件很奇怪的案子。那盜賊來去無蹤,如同鬼魅。蘇府也沒丟什么特別值錢的東西,只是丟了一只石榴石的手鐲和半院子的海棠花。而且裝著石榴石手鐲的木匣里還放上了碎銀子。
蒼耳早就聽聞蘇府的宅子不是蘇家祖?zhèn)骷耶a,是前任主人生意敗落時抵押給蘇家的。海棠則是宅子前任女主人留下的,蘇府的太太不喜歡侍弄花草,但這滿院子的海棠不嬌弱,格外能活,年年開花,至今足足開了七年。
今年更是奇特,冬天也開了花。
“說不定是宅子的前任女主人的冤魂索命來了,聽說這宅子的前任主人就是被蘇家害得破產?!痹品箭S里賣糕點的大娘神神秘秘地對蒼耳說道。
蒼耳沒有用手勢同大娘爭辯什么,只是低頭一笑,輕輕合上了糕點匣子。
她本就不信這世界上有什么鬼神,更何況昨晚她還親眼看見了那個盜賊。不是女主人冤魂索命,倒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恐嚇儀式。
蒼耳想起黑色披風下,盜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他探身出去時,黑色連衣帽下若隱若現的白皙側臉。
他的年紀應該不大吧,雖然個子高挑,但臉龐還是稍帶稚氣,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歲。
糕點盒子外面是潤澤的紅漆,這讓蒼耳驀然想起昨天盜賊扔下的那支嫣粉色的海棠。
“蘇府的前任女主人最喜歡這種嫣粉色的海棠。”云芳齋糕點大娘的話猶在耳畔,蒼耳歪著頭想,她大概知道盜賊的真實身份了。
不過,和她一樣,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家的可憐人罷了。
她從布包里又拿出幾枚錢幣,用手勢示意糕點大娘她要再買一包梅花糕。
而此刻在徽州小鎮(zhèn)一個偏僻的山丘深處,一座墳墓的旁邊正擺著許許多多蘇府失竊的海棠。
周嶼揮舞著鐵鍬,在冬日里汗如雨下,不多時就在墳前挖好了一個小坑。他把大捧大捧的海棠花埋進坑里,再用一抔抔土掩埋。
“娘,我這可不叫偷?!敝軒Z把最后一點土灑在花瓣上,對著木質的墓碑自言自語。
婆娑的樹影遮蓋住他半邊身子,他輕輕對著墓碑笑起來,眉眼溫柔明朗,仿佛清風霽月。
這是初雪之后,徽州難得的晴天,溫暖的日光灑落大地,也輕輕籠罩在他的肩膀。
“您種的海棠,只有您才最懂得欣賞?!彼恿髓F鍬坐在土堆旁,用著小孩子邀功請賞般的語氣。
“如果有這些海棠陪著您,您也不會那樣孤單了。”
陽光下他展開包著石榴石手鐲的帕子,語氣一點點地變得落寞起來。
“只是,您有花陪著,我在這世間,卻是孤身一人?!?/p>
他臉上的燦爛笑意一點點黯淡下來,山林之中,安靜得仿佛只能聽見樹葉被風吹起的沙沙聲。
忽然間身后有枯枝被鞋踩斷的聲音,周嶼警覺起來,謹慎地按著懷中的小刀。
三、
他轉身過來時,正迎上一雙溫柔清澈的眼睛。
這雙眼睛和她的碎花襖都太令人熟悉了,周嶼一下便認出這個拎著糕點盒的小姑娘就是那天夜里保他平安的小啞巴。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周嶼仍然沒有放下戒備,出聲想要反問她,這才意識到她本不會說話。
蒼耳伸出手比畫了一通,見他沒有反應,眼睛忽然亮了一瞬,從碎花布包里掏出本子和一支鋼筆來,在紙頁上飛速地寫著。
“猜,海棠?!?/p>
蒼耳的字寫得極其工整秀氣,但她在本子上只寫下了兩個詞,根本連不成一句話。周嶼思忖了一會兒,試探地開口道:“你是通過我留下的海棠花,猜出來我在這里的嗎?”
蒼耳興奮地點點頭,除了養(yǎng)父母之外,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順利就能讀懂她要表達的意思。
她笑起來臉的右側有一個小小的梨渦,十分符合她這個年紀的甜美,顯得可愛極了。
她打開手中的紅漆木食盒,還從里面拿出一包用油紙封好的梅花糕遞給他。
“為什么要給我送吃的?”周嶼認出油紙上是云芳齋的標記,不解起來。他和她素不相識,雖然她因為不能說話,巧合地保護了自己。可為什么知道他是小偷,卻還要偷偷來給他送糕點?
“我們一樣,失去親人?!鄙n耳遞過來一張紙條,然后指了指周嶼身后的墳墓。
蒼耳的親生父母和姊妹,都喪生在十年前歙縣的一場洪災中。她生來就是啞巴,親戚鄰里不愿帶著她多一份拖累,她就一個人流落到徽州,所幸遇上現在的養(yǎng)父母,教她寫字撫育她成人。
“謝謝你,小姑娘?!敝軒Z一下子理解了她紙條里的意思,接過她遞來的梅花糕。
“你叫什么名字?”收到糕點后,他后知后覺地問。
蒼耳努力拼出一個口型,想發(fā)出正確的聲音卻無果,于是低頭用鋼筆拼寫起來。
她的個子只到周嶼的肩,林間散碎的日光跌落在她的身上,她發(fā)間的金色光斑好似一只靜佇的蝴蝶。
他湊過去看她寫的字,不知不覺地念了出聲:“蒼耳。”
這聲音卻好似驚擾到了她,她的身形一滯,像一棵含羞草,悄悄挪得離他遠了一些。那雙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映出了他的輪廓。
此刻,她眼中的周嶼,雖然衣衫襤褸,但抱著那包桃花糕讀出“蒼耳”這兩個字的時候,眉眼出奇的好看且溫柔。
“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周嶼。”周嶼笑著對她遞去一只手。
蒼耳輕輕地握住那只手,以一棵隨時都可能逃跑的含羞草的姿態(tài),觸碰了一下就很快松開。
周嶼想了想,抽走了蒼耳右手間的本子和鋼筆,一筆一畫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記得好好珍藏?!敝軒Z昂了昂下巴,笑著,很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四、
蒼耳的碎花藍布包里,露出紙鳶的一角,那正是鎮(zhèn)上這兩年最時興的風箏樣式。
她低頭把寫有周嶼名字的紙條收入包中,又很快撕下本子上早已經寫好的一頁遞給他。
看了紙條的周嶼才知道,這個小姑娘為什么冬天要帶著一只笨拙的風箏。
小鎮(zhèn)有一個亙古流傳的習俗,把逝去親人的名字題寫在風箏上,對著風箏祈愿。放飛之后再剪斷連接著風箏的細線,這樣風箏便可以載著逝去親人的哀思,通過天空傳達給他們。
蒼耳把風箏和細線一股腦地塞給他,又指了指山坡前那片空地。
周嶼握住線軸,載著母親名字的紙鳶跌跌撞撞地飛向了天空。他低頭咬斷了那根連接著風箏的線,任由它在空中孤單地飄蕩。
他心里明白,這只風箏不會飛到母親的身邊,同他雪夜里摘來的那些海棠一樣?;钤谑篱g的人總要尋一個安慰,總想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放一座有回憶的避風港。
遞給他風箏的那個啞巴姑娘就站在他身后,他回頭時,她安安靜靜地笑著,像一朵嫣粉色的冬海棠。
山林間的風吹起她薄薄的劉海,她的眸子漆黑發(fā)亮,蕩漾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氣息。
蒼耳后來才從周嶼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十四歲以前,他就住在那座開滿了海棠的宅邸里,那座府邸是周家世代相傳的。周嶼父親經商,家底本算殷實。
誰也沒有想到周家會一夜破產,母親病逝,父親為躲債而自盡,他被迫迅速地成長起來。
“手鐲是母親的嫁妝,我只是想收回它?!敝軒Z展開包著那只手鐲的帕子,潔白的帕子上,石榴石鐲仿佛鍍著銀色的月光。
蒼耳去端詳這只鐲子,卻發(fā)現他垂下的眸子也和這鐲子一樣,像是浸著清澈月光,純凈無瑕。
蒼耳總是安安靜靜的,但周嶼很喜歡說話,他總要喋喋不休地跟她講很多他經歷過的趣事,自小就漂泊無依的困苦卻一概不談。他說話時,蒼耳就歪著頭坐在他的邊上,仔細地聽著,或者淺淺地笑,又或者用本子寫下追問他故事細節(jié)的話。
周嶼一夜之間失去所有之后,曾一個人搭車去過上海。他在最奢侈的富春飯店做過小工,也曾考取滬江大學,可因為難以負擔上海高額的費用,最后只得退學回到徽州。
蒼耳聽到這里,有些落寞地垂下了頭,是當初那場變故使得他的生活發(fā)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本該穿著簇新的中山裝在滬江大學念書,現在卻只能坐在蒼耳身旁,手指因為搬重物而磨出了一層厚重的繭。
那是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五指纖細而長。蒼耳想起他握住鋼筆寫下名字的時候,陽光把他的手指照得軟玉般透明,它太適合用來握住一支筆了。即使它現在沾染上了泥土和灰燼,也仍不失為蒼耳所見過的最好看的手。
她沉默良久后,伸手戳了戳周嶼的后背,遞過去一張新寫的字條:“嶼,你一定要走出這里,你要過上你原本應該擁有的生活?!?/p>
周嶼愣了一秒,很快笑了起來。有日光落進他琥珀色的眼里,他把食指和中指并攏放在額間,起誓般對著蒼耳鄭重道:“我答應你,我以后再也不會行竊了,我會好好生活?!?/p>
對面的小啞女逆著光輕輕地笑起來,似乎是很認可他的這個答案。
五、
蒼山發(fā)現近日里掃雪時,風箏鋪前淺淺的雪層底下總隔三岔五地埋著東西。
昨天是一包梅花糕,前日又埋著幾盒畫風箏的新顏料。
蒼山想起早幾天捂被褥的湯婆子壞了,蒼耳隔了一天就換了新的來,可是他沒有給過她可零用的碎銀子。
蒼山趕著點醒了個大早,透過窗戶的縫隙,瞧見一道修長的身影。
那個背影熟悉極了,他忍不住出聲喚起了對方的名字:“小嶼少爺?!?/p>
周嶼正打算把簇新的碎花布包埋在雪底下,他知道蒼耳的布包打了不少補丁還總是開線,她曉得蒼家這些年日子過得拮據,從來也沒提出要換一個。
周嶼的耳畔落下一道熟悉略帶沙啞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向上看去,正看見靠著窗不??人缘纳n山。
“老師。”他輕輕叫了一聲,低頭間瞥見自己身上那件灰褐長袍上還沾著搬水泥時殘余的污漬。
他緊緊抿了一下唇,眼角帶著一抹令人不易察覺的惆悵感:“老師,我已經不再是周家的少爺了?!?/p>
周家敗落之前,母親在徽州請了一位博學的私塾先生,日日來家里給周嶼教書,這位先生便是蒼山。
蒼家祖?zhèn)鞯娘L箏鋪只能在春天做做生意,蒼山早年中過秀才,便在鎮(zhèn)上當起了私塾先生,他寫得一手好字,頗有幾分趙孟頫的神韻,周嶼的字便是像他。
周嶼當年跟著蒼山學了四年,四書五經之類學得不甚扎實,倒把蒼山的一手好字學了十成十。
周嶼的思維活泛,不愛循規(guī)蹈矩,沒有背完蒼山交代的任務,倒是捧起了最時興的《玩偶之家》譯本津津有味地翻看起來。
蒼山所帶過的這些學生中,最有印象的便是周嶼。
這孩子極伶俐,在自己的指點下系統地學習了古典文學,基礎不錯,又對西方文學頗有涉獵。若沒有周家的那場變故,一定是個極好的讀書苗子。
“我知道?!鄙n山極溫和地回答道,他說話時偶有咳嗽,眉目間帶著幾分憔悴,暗褐色的棉衣里散發(fā)著發(fā)霉木塊一般的氣息。
周嶼想起連日來蒼家風箏鋪里都彌散著淡淡的中藥苦味,還有蒼耳總不由自主地蹙眉,一臉愁容。
周嶼轉頭時,蒼耳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后。她拎著一串捆了紅線的中藥包,似乎是下意識地對他笑著,但笑得很勉強,唇色也微微發(fā)白。
六、
“一直聽說老師家里有個養(yǎng)女,沒想到會是你?!?/p>
周嶼往煮藥的小爐里添著木柴,燃燒的爐火映亮了他的臉龐。
蒼耳正用研缽把藥按照藥方劑量研磨著,聞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低著頭裝作把額前垂下的幾綹青絲攏至耳后,實則卻是在偷偷捏自己發(fā)燙的耳郭。
蒼耳有一個秘密,她喜歡上了民國十七年,那個踏著初雪翩然而至的少年,沒有任何緣由,她愛上了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
也是從這年開始起,她最喜歡的事物就悄然變成了他的笑和嫣粉色的冬海棠。
她想著第一次見面時他藏在斗篷底下若隱若現的面龐,恍惚著去夠爐子上預熱的砂鍋,手指觸碰到滾燙的鍋口,下意識地跑開好幾步,可食指側面仍然被燙出一大片紅腫。
“沒事吧?!甭犚娺@邊的動靜,周嶼丟下懷中的木柴,跑過去輕輕握住她受傷的食指,查看傷勢。
不等蒼耳搖頭,他很快從院子里取來了一捧雪,輕輕敷在她皮膚表面泛起紅腫的地方。又詢問她燙傷藥存放的位置,用棉花蘸了藥膏涂抹在她的食指上。
“傷好之前你不要再碰這個砂鍋啦?!彼貌及鴥逗脺幍纳板仯瑪R在爐子上小火煮著。
穿著碎花小襖的小啞女手指包著紗布,手支棱著下巴,坐在門檻上歪著頭看他煎藥。她綁著兩個乖巧的麻花辮,恬靜的笑意像是天際一抹從容的流云。
她的衣裳全是磨得半舊,沒什么光澤的,但她的眼睛格外明亮,里面清清楚楚地倒映著院子里的新雪,純凈得恍若一場夢。
如果時光慢一些就好了。周嶼往爐子里添著木柴,不回頭地想。時間慢一些,再慢一些,她眼里的笑意,他就能看得再多一些。
周嶼在滬江大學的同窗前段日子給他寄過信,說是文學院的一位余老師問起他退學之事,十分惋惜他的才華,愿意資助為他繼續(xù)讀書。
信里,同窗建議他重考滬江大學,回到上海讀書。
從前他曾無數次想要離開這個令人難過的地方,現在卻無端地生出了許多懷念的情愫來。
七、
這段時間他日日來蒼家?guī)蜕n耳熬藥,看著老師蒼山把瓷碗里的湯藥一飲而盡,他輕輕牽住蒼耳的袖子,說要帶她去街上轉轉。
周嶼帶她去鋪子上吃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牛肉湯,又濕又冷的冬季,她剛吃下半碗額頭就出了薄薄的汗。
熟悉之后,周嶼漸漸開始知曉她手勢的含義,可以不靠著紙和筆與蒼耳交流。
他們從牛肉湯鋪子一路散步至附近的一處新式學堂,學堂大門的材料是白色大理石,建筑頗具教會風格。來往的學生年紀都只十五六歲,穿著制服式樣的冬裝和白棉襪,抱著書本相互談笑著。
蒼耳轉身去看走在她身邊的周嶼,想起周嶼曾考上過滬江大學。如果沒有那場變故,他也可以成為那樣意氣風發(fā)的學生,走進一個大理石拱門的校園吧。
周嶼并沒有在意。他的視線落在一個西洋商人身上,那個商人舉著一塊鑲嵌了寶石的懷表,面前圍著一圈觀眾,正吹噓著自己的表能讓人看見十年之后的未來。
“真的嗎?”蒼耳用手勢問他,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仔細打量著那塊表。
它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那個戴著金絲白帽的西洋商人見圍觀的人排成了一個圈,用蹩腳的漢語道:“我想請幾位上前,讓大家親眼看一看十年之后的未來?!?/p>
西洋商人在人群里選了好一會兒,突然直接點中了蒼耳,示意她上前來參與他的演示。
商人拎住那塊懷表的金色細表鏈,要蒼耳的眼睛緊緊盯住表盤中央,他開始輕輕地搖晃懷表,使得懷表的運動軌跡為一個扇形,并且對著蒼耳輕輕叨咕著一些令人難以聽懂的話。
那些話使蒼耳昏昏欲睡,不多時周嶼就發(fā)現她的眼瞳慢慢變得無神而空洞,仿佛是進入了一個無意識的夢境。
他緊緊地抿起下嘴唇,想到自己在上海時曾聽幾個留過洋的同學說起過催眠,手法和工具都和這個西洋商人十分相似。
但很快蒼耳便清醒過來,她不知道是看見了什么,臉上顯露出一個極其明媚的笑容。
她興奮地沖著他打著手勢:“我好像真的看見了一些畫面,這懷表好神奇?!?/p>
周嶼看著她欣喜的眼睛,笑著搖搖頭:“只是西洋的一種催眠術,不能真的讓你看見十年之后,只是會讓你看見你最想看見的畫面罷了?!?/p>
真是太單純太好騙的小姑娘了。他邊解釋邊望著她笑,也不知道他離開之后,她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周嶼想起蒼耳眼神空洞地望著懷表時,展露出那樣明媚的笑顏,就轉頭問道:“不過,我見你那么歡喜,你到底看見了什么?”
他這樣一問,蒼耳反而低著頭把手藏在背后,紅著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她才不要告訴他,她看見的畫面呢。
那是一個到處貼著大紅紙的喜堂,細窄的紅綢裝飾著風箏鋪的木柱,她穿著繡了金線的紅喜服,正和他對飲合巹酒。
“你又在傻笑了?”周嶼在她面前揮了好幾次手,才把她的魂引回來。
他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看見了什么?自從蒼山重病后,他好久沒見她這樣歡喜了。
“沒什么?!鄙n耳對他打著手勢,“我們去藥材鋪給父親買藥吧?!?/p>
八、
漫長的冬季里,風箏鋪無法開張,蒼耳就在云芳齋給糕點鋪大娘打下手,大娘知曉她養(yǎng)父病重,身世也不幸,頗好心地為她加了月錢。
大娘見蒼耳的長相乖巧喜人,做活也細致耐心,就動了跟蒼家結親的念頭。拎著梅花糕去風箏鋪探望蒼山時,說要是能把蒼耳嫁給她那腳上有點不便利的大兒子,愿意把家里的糕點鋪做隨禮。
蒼山尚未說什么,廚房里就傳來瓷碗落在地面上的清脆聲音。
蒼山笑著連連搖頭。他怕自己搖頭再遲上一會兒,廚房就有更多無辜的碗犧牲在蒼耳手中。而屋后名義上劈柴實則偷聽的小嶼少爺,就該急得跳腳了。
冬至之后,徽州開始下小雪,新雪旋撲著,穿過門簾,落在蒼耳凍得發(fā)紅的鼻尖。
這段時間周嶼掃雪時,總能看見她一個人在屋里用針線縫著什么,還不讓他看。
蒼耳說要給他一個驚喜。
他告訴了蒼耳自己之后的計劃,開春之后,他就要拿著文學院余老師的推薦信去上海報名滬江大學。
老師蒼山的病情也在逐漸好轉,服了半個月蒼耳熬好的中藥后,他慢慢開始恢復氣色,有時還要拉著周嶼討論屈原、宋玉的詩賦。
春分時周嶼就已經攢夠了去上海的路費,這時風箏鋪已然開張,蒼耳整日忙著做新式樣的風箏,蒼山也能在院子里慢慢走動了。
收拾行囊的時候他沒想和蒼耳告別,他害怕看見她的眼淚,他這一去,她就要等著他好多好多年。
但是他沒想到蒼耳會追到渡口,她拿著親自繡的香囊站在河畔,眼睛明亮,宛如徽州澄凈的湖水。
她對他打著手勢:“這是我自己繡的香囊,又去附近的寺廟里求了平安符,你帶在身上吧。”
那只香囊的針腳不大細密,略顯粗糙,但她繡的圖案很特別。
蒼耳在香囊上繡了一只風箏。
周嶼覺得這只風箏意外地眼熟,這才想起來是他偷海棠花那天,第一次誤入風箏鋪時她正在做的那只風箏。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了,把臨行前特意準備的蒼耳葉從紙包中取出,裝在她遞來的香囊里。
“蒼耳,你看?!彼ь^望向她,“我把和你同名的藥材裝進了香囊里,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護身符了?!?/p>
不知是誰向河水中投擲了一只石子,小小的石子撲起一片浪花,河水中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那漣漪就如同蒼耳心里的波動,她站在岸邊望著他的船遠去,直到落日燃起大片的紅霞。
奔赴上海之后,周嶼如愿考取了滬江大學,昔日的同窗雖然成了他的學長,但偶爾也會來蹭蹭課。
這次課上講到徽州文學,同窗發(fā)現一向認真的周嶼卻突然間走了神。
“周嶼,你不是來自徽州嗎?告訴我真正的徽州是什么樣的吧?!蓖胺堎|的課本問他。
“徽州啊。”周嶼若有所思地用手支棱起下巴。
“徽州有青石板的小巷,冬天里落了雪,就有撐著油紙傘的姑娘披著青色小襖輕輕轉著傘。你順著傘面往上面看去,看她的睫毛染了雪,背后是白墻黛瓦和綢帶般的穿城小河。你就會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身在江南……”
他邊說邊笑著。他口中的徽州,美得如一副水墨畫,雖只是淡淡幾筆勾勒了輪廓,卻生動明凈,叫人神往。
“那撐著傘的,是你等的那位姑娘吧?”同窗發(fā)現了端倪,終于理解了周嶼這魂不守舍的模樣。
周嶼愣了一下,旋即輕輕地笑著答道:“是啊?!?/p>
是啊,他一直在等的,就是她,那個穿著碎花青襖的小啞女。
九、
轉眼四年間過去,又是一年春分。蒼耳倚著門折做風箏的竹簽,她手腕上那只石榴石手鐲在日光下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
周嶼走之前,在風箏鋪里留下了這只鐲子,請她務必要收下。
蒼耳只知這是他母親的遺物,卻不知道這鐲子的材質雖談不上珍貴,卻是周嶼母親的嫁妝,囑咐他只能給未來的夫人。
遠處的天空有好幾只風箏浮浮沉沉,蒼耳抬頭望去時,發(fā)現有一只很特別,它直直地向著她家的方向飛了過來。
蒼耳細看時,才發(fā)現那只風箏上有字還有畫,仿佛是用毛筆書寫了大大的“蒼耳”二字。
她連鞋子都沒有穿好,趿拉著繡花鞋就忙跑出門看那只風箏,卻迎面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
“蒼耳?!彼p輕地喚她。
周嶼穿著一身合體的中山裝,手里捧著一束嫣粉色的海棠花,正對著她笑。
空氣中隱隱有沁人心脾的海棠花香。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