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蛇咒
蛇是陰冷的,當我們用手去觸摸蛇時,陰冷迅速傳入內心。這種陰冷來自它的血液——天生的冷血動物,遠離人跡,孤獨地捕食和繁衍。蛇天生不與人類親近,人類與它也天生疏遠。人懼怕蛇傷害自己,對待蛇的辦法,要么落荒而逃,要么把蛇打死。
在每個村里,都有捕蛇人,剝蛇皮、取蛇膽、擠蛇毒,最后以“一蛇三吃”的方式,了卻蛇的肉身。
“我們這一帶,最多的蛇,是金錢白花蛇(銀環(huán)蛇)。百花蛇(百花錦蛇)和犁頭撲(眼鏡蛇)很少見,烏梢蛇也很多?!弊缴呷死衔逦垷?,笑起來,露出煙牙。晚飯后,我去溪邊散步,遇上了老五,問他盆地里有關毒蛇的事情,他這樣作答。村里有六個捉蛇的人,老五是捉蛇人中年紀最輕的一個,五十多歲,平時以殺豬、種地為生。他煙抽完,我又發(fā)一根。他邊抽煙邊說蛇的事,很帶激情。他用煙頭指著腳下土路,說:“這短短一截路,我捉了五條金錢白花蛇,也是在傍晚散步時,幾個婦女被蛇嚇得喳喳叫,我捉了一條又出來一條。”老五一年捉八十多條蛇。他家里有好幾個木箱,被捉的蛇養(yǎng)在木箱。
剝蛇,是常見的。把蛇毒擠在杯子里,再把蛇釘在木板上,在頭部切一個口子,蛇皮整條拉扯下來,再剝腹,剪下蛇膽,把蛇身剁成一段段。蛇膽泡在半杯高度酒里,隨酒一口吞下。蛇身失去了皮,肉白鮮嫩,脊骨兩側橫著兩道暗紅的肉色。關于吃蛇,村里還有禁忌。煮蛇必放在太陽底下,也在太陽底下吃蛇。若是放在屋里煮屋里吃,必遭蛇報復,群蛇會潛入屋舍,把煮蛇人吃蛇人咬死。
人類對蛇的警惕心,超過對其他一切物種的警惕心。以剝皮而消滅肉身的動物,也唯獨有蛇?!皠兤淦?,食其肉”是人類最殘忍最惡毒的一種懲罰方式。
蛇對人的抗爭,便是在人身上下毒,以針一樣的牙齒,把毒液注射進人體。老五說的金錢白花蛇,就是銀環(huán)蛇,屬眼鏡蛇科,蛇紋一環(huán)白一環(huán)黑,背脊較高,橫截面呈三角形,頭橢圓形,盤在地上,頭尾相銜,像一堆爛牛繩。戊戌年秋,車邊村有一個王姓青年,看望外婆,回家的路上,看見一條筷子長的小蛇,一環(huán)白一環(huán)黑,盤在掃把草下,很是可愛。他把蛇捉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口袋翻蓋掩實,帶回去玩。吃了晚飯,他捏捏口袋角,沒捏到小蛇,他手伸進去,被小蛇咬了一口。小蛇躲在翻蓋,他沒發(fā)現(xiàn)。小蛇咬手如大頭螞蟻蜇了一下,不疼,他也沒在意。過了一刻鐘,他感到四肢癱軟無力,呼吸急促。他估計自己中蛇毒了,去兩百米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就醫(yī)。到了醫(yī)院門口,他挪不了步子了,被醫(yī)護人員攙扶進急診室,上了病床,人重度昏迷,針頭扎進靜脈,人已停止了呼吸。
每隔幾年,鎮(zhèn)里都會有被蛇咬死的人。被咬死的人,也大多就醫(yī)意識淡薄,現(xiàn)場處理傷口能力低下,甚至無處理,或者處理得適得其反。最科學有效的處理,即擠壓傷口,把血擠出來,并不斷用清水或肥皂水反復清洗,不要運動,呼叫醫(yī)生立即救治。
其實,主動攻擊人的蛇,很少。許多毒性無比劇烈的蛇見了人,也會溜走,或者躲在草叢不出來。在盆地,只有一種蛇,會呼呼呼追著人跑,發(fā)出主動攻擊。這就是犁頭撲。犁頭撲即中國普通眼鏡蛇,黑褐色,為大型前溝牙毒蛇,頸腹有一黑色寬橫紋,頸背有雙圈“眼鏡”狀斑紋,頭腹及體前腹面呈黃白色。它頭如三角形犁頭,故稱犁頭撲。暴熱天氣,它懶懶地睡在太陽下,在溪邊,在菜地,在稻田邊,在墳邊,如一堆干牛糞。人走過去,它豎立前半身,頸部迅速擴大。人跑,它追。它嗖嗖嗖地游走,神經毒液可以噴出兩米遠,且非常精準。
犁頭撲是毒蛇之王。它可以殺死一切毒蛇,而別的毒蛇無法殺它——犁頭撲可以解一切蛇毒。老鼠、鳥、黃鼬等,并不能滿足它溝壑難填的欲望,唯有同類的尸骨,讓它覺得自己才是帝王。
有一種很小的蛇,土名叫麻雀寸(我一直查不出學名),和筷子差不多粗,兩根香煙長。它專吃麻雀。再高再深的麻雀窩,它都可以爬上去,無聲無息,進入麻雀窩,把毒液注入麻雀身體,慢慢分食。孩童掏麻雀窩,手伸進去,摸到冰涼的東西,嚇得掉下樹。
蛇,是我懼怕的動物。無論是有毒蛇,還是無毒蛇,我都很懼怕。僅僅看一眼,我也渾身起雞皮疙瘩。它蜷縮在角落,昂著頭吐出信子,一副與人有仇的樣子。即使不昂起頭,盤在路邊或嗖嗖游走,也和一堆牛屎或一截爛繩差不多。假如與人對峙,它不會主動退縮,保持著它冷傲的威嚴。信子分叉,淡黃色,火焰般游閃。散發(fā)腥味的鱗片,似乎涂著一層天然的鐵銹。蛇的鱗片可以感受到風的方向,它的信子可以捕捉動物的氣息。
作為穴居動物的蛇,它太神秘?!拔宀缴咦钕矚g在水泥澆筑的墳墓里找一個窟窿安身。五步蛇喜歡和死人或者陰魂作伴,五步蛇那么毒,就是陰氣太重?!崩衔宓恼f法毫無科學道理,但有趣。
“無論蛇多陰毒,也無法逃脫捉蛇人的一雙肉手??梢姡吮壬哧幎?,人才是萬毒之王。”我說。聽的人,哈哈大笑。
很多蛇,是無毒的。把無毒蛇,稱之為蛇,似乎枉費了蛇的聲名。因為有蛇的聲名,無毒蛇慘死的方式,和有毒蛇沒有兩樣:蛇皮曬干,做了二胡的琴皮;蛇肉燉雞或椒鹽干煸;蛇膽入了藥。
盆地最多的無毒蛇,是泥蛇。泥蛇藏在田泥底下,插秧或耘田時,一腳踩下去,有軟軟的東西在腳板下蠕動,蠕動的東西便是泥蛇。怕蛇的人驚慌跑上田埂,身子如篩糠,大驚失色,叫著:“有蛇啊,有蛇啊?!薄耙粭l泥蛇有什么好怕的,又沒毒?!蹦懘蟮娜税咽殖M深泥里,抓上一條裹著泥漿的泥蛇。若是在初夏,在田埂的洞穴里,摸一摸,會摸出一窩泥蛇蛋。泥蛇蛋和番鴨蛋差不多大,蛋殼白色。
泥蛇屬于游蛇科動物,也是最懶的蛇,它不愿動,即使抓在手上,它也懶得掙扎。在動物界,它是沒有天敵的,不是它有多么強大,而是它龜縮在爛泥里,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它。牛耕田,犁鏵把泥翻上來,也把泥蛇翻上來,它還粘在泥里,牛稍打下去,挑起,扔在田埂上,被鳥啄食。它寸骨盡斷,爬不了。機器耕田以后,泥蛇變得很稀少,近趨絕跡。機器的輪葉把泥蛇打得稀爛。
當然,給泥蛇帶來滅頂之災的,不是機器、農藥,而是人。二〇一〇年,浙江人來鄭坊收泥蛇,十五塊錢一斤。村里的老五代收,一個夏季收了三千多斤。他用手比劃著給我看,香煙熏著牙齒,說:“泥蛇才幾兩重一條?我收了過萬條?!蹦嗌咴诜趼褧r,是一窩蛇窩在一起的,盤踞在大洞穴里,幾百上千條窩在一起?!白缴?,找窩很重要。我只要聽到草動的聲響,就知道蛇去了哪里,可以找到蛇窩?!崩衔宕_實有這個本領,不是吹噓。他摸過蛇蛋,摸出一窩八十六個蛋。立夏之后,蛇開始蛻皮,他從蛇皮斑紋的節(jié)數(shù),推算蛇的重量,并以此估算出這條蛇會產幾個蛋,三至四兩重的五步蛇產四至六個蛋,五至六兩重的五步蛇產六至八個蛋……五步蛇和眼鏡蛇蛻下的蛇皮,斑紋很相似,絕大部分的人分不清,老五卻有辨別的方法。他把蛇皮浸在水里洗一下,斑紋不褪色的是五步蛇,斑紋褪色的是眼鏡蛇。蛇喜陰涼、潮濕,蛇窩一般在溪澗邊。
水蛇也屬于游蛇科,它在溪邊、河邊生活。夏季的饒北河,每天都可以看到水蛇從河面上飚射。它游得太快,近乎滑翔,腹部劃過水面,水有了張力,它利用水的張力浮起身子,掠起一道飛箭似的水影。水蛇以魚、蛙、鳥為主要食物。它游水的時候,向它拋一個石子,它迅速鉆入水里,游出幾十米遠,浮出頭。草鸮從樹上俯沖而下,抓起水蛇,回到樹上,爪摁住蛇,啄食。草鸮從蛇頭開始啄,啄一下,拉扯出一層皮肉。
在人居附近生活的蛇,以烏梢蛇居多。烏梢蛇以鳥、老鼠、小雞小鴨、蛙等為食。番薯地里,烏梢蛇常出沒。它藏在茂盛的番薯葉下面,人很難發(fā)現(xiàn)。我們割番薯藤,摘番薯葉,烏梢蛇輕溜溜地跑了。它擅長偷雞蛋鴨蛋。雞籠鴨籠放在院子,烏梢蛇溜進去,吞了蛋就溜。它是偷蛋大師,神不知鬼不覺。養(yǎng)多了雞鴨,養(yǎng)一只鵝防賊。蛇怕鵝,有鵝的地方,不會有蛇。鄉(xiāng)人說,蛇嗅到鵝屎的氣味,會遠遠躲開。鵝是素食主義者,它的屎卻有奇異的腥臭味。鄉(xiāng)人說,蛇沾了鵝屎,會渾身爛肉,直至爛死。無人給鵝屎做過科學的檢測,是否含有什么毒素,不得而知。但有鵝的地方,確實不會有蛇。不養(yǎng)鵝,也可以防蛇——在院子里,撒一圈硫磺粉或栽很多指甲花。指甲花的芳香可以驅蛇。
蛇遠遠避開人類生活,蛇不會受到人的歡迎。人不但取蛇而食之,還降服蛇,使之淪為道具。
對岸的村子,有呼蛇人,常來表演。在舊小學的操場上,點著大汽燈,呼蛇人打著鑼,當當當,喊著:快來看呼蛇啊,免費看呼蛇。操場圍了一圈人,他脫下汗衫,露出圈在腰上的一條蛇。蛇烏黑黑,張起嘴巴,閃著信子,綠豆般的眼珠瞪得滾圓溜滑。圍觀的人,“啊”的一聲驚嚇,往后退幾步,繼續(xù)圍觀。呼蛇人“哈哈”兩聲,打一套拳腳,說,閃開一下,我呼蛇了。他卻遲遲不呼,一個人談白,講得人人哈哈大笑。等不及的人,喊:呼蛇啊,快呼蛇啊。呼蛇人又打一套拳腳,說:蛇咬人不要緊,我有蛇藥啊。他把十幾個玻璃瓶擺在一張藍布上,拿起一個瓶子,給大家介紹,瓶子里的藥治什么蛇傷。每個瓶子介紹完了,他咳了咳,說:馬上呼蛇了,誰發(fā)出聲音蛇咬誰,咬了誰我可治不了。操場上,一下子安靜了,如騷動的潮水平息了下來。他用一塊黑布套在嘴巴上,發(fā)出一種嗖嗖嗖的聲音。他的胸部鼓起來又癟下去,又緩緩鼓起。他的腮幫脹得像桃子。蛇真的來了,從民房墻根下游過來,有四五條。圍觀的人嚇得驚叫,膽小的人四散而逃。
呼蛇人怎么呼得出蛇呢?這個事,無人想得通。有人說,這不是呼蛇,是一種詐術,可無人破解得了??戳藥状魏羯?,呼蛇人再來村里,去看的人很少了。舞蛇人來了,更吸引人。
舞蛇人吹著短笛進村,音樂輕柔悠長。他來自安徽蚌埠,即使是天熱,他也穿一件藍灰色的襯衫,頭上罩一塊靛藍的頭巾。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婦人和一個小孩。婦人背著黃色米袋,手上拿著一副快板。一條蛇盤在吹笛人肩膀上,頭輕搖,如一支浮在水上的浮標。
在有大廳堂的人家,吹笛人停下了腳步,說:“老哥哥,在你家討碗水喝。”喝了水,他站在八仙桌邊,把笛子橫在嘴邊,吹起了笛子。笛聲激越輕快,如陣雨灑落。蛇溜下吹笛人肩膀,滑到桌上,昂起頭,開始跳舞。蛇是赤鏈蛇,頭寬扁黑色,體背烏褐,一條條紅色橫斑一環(huán)環(huán)地圈起來。蛇時而伸直身子往上躥,時而在桌上扭動。蛇跳起舞來,像一個阿拉伯少女,穿著七彩裙,跳著阿拉伯舞。笛聲響起,吸引了很多街鄰去看。大家一邊看一邊高呼:“該個零喪的(方言,零喪是精怪的意思),比人跳得還好看?!眿D人臉上露出了桃花一樣的笑容,氣都笑潽了。
笛聲歇了,蛇盤在桌上,瞇著小眼睛,看著人。蚌埠婦人拉開米袋口,說:“給幾個錢吧,謝謝了。”街鄰說:“給了錢,還得叫蛇跳舞啊。”吹笛人說:“要得,要得,蛇就是舞仙。”
蛇太聰明。過于聰明的物種,不會有朋友,注定踽踽獨行,離群索居。寂寞是蛇唯一的終生伙伴,即使求偶、交配,也躲在僻靜的角落,不讓鳥獸發(fā)現(xiàn)。不像鳥類,大張旗鼓地抖動羽毛、高聲鳴唱,借此吸引異性。官葬山(地名)老樂,(二〇一八年夏天)有一天傍晚,在廢墟(原磚廠窯址),見有兩條五步蛇粗如船纜繩,盤結在一塊煤沙地上,彼此纏繞。這是兩條正在交配的五步蛇。老樂抽起長竹棍,三棍猛打,兩條蛇當即斃命。他挑來一擔土,就地掩埋。第二天,捉蛇的老五遇上老樂,老樂說起了打蛇的事,說從沒見過那么大的五步蛇。老五挖開土,稱了蛇的重量,一條5.3斤一條5.7斤。
老樂打蛇,是為民除害。鄉(xiāng)人這樣認為,也這樣去做。沒有人會非議打蛇人。鄉(xiāng)人把蛇當作一害,打蛇是天經地義的事。人解除不了對蛇的戒心,或者說,人無法克服對蛇的恐懼。
毒是造物主安排給蛇的生存武器,而人因此賦予了蛇原罪,生而為蛇,就注定了終生落荒而逃。蛇就是自然界普通的物種,人卻不懂得寬恕,生死奪伐。人徹底理解了蛇,放蛇一條生路,人才理解了人類自己:理解與寬恕他者,尊重并維護他者的生存權,是人與人、人與其他物種相處的偉大品質。
苦雨
雨嗦嗦嗦嗦。雨打在南瓜葉上,彈跳起來,又落下去,碎出一聲:嗒噠。南瓜花初謝,小南瓜只有肚臍眼大。雨從山梁一圈圈箍下來,一陣比一陣盛大。有人挑著竹箕去剪番薯藤。番薯藤還沒有兩尺長,剪一半留一半,挑回家,再分節(jié)剪,扦插到番薯地。借雨種番薯,借陽育谷種。
小滿至芒種,是晦暗的雨季。雨來之前,天悶熱。人困頓,昏昏欲睡。我每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早上六點半起床,八點半又睡,十點半醒來,中午十二點半又睡。一天睡覺的時間,超過了十二個小時。天滾著云,云黑黑,看起來,和石灰石峭壁差不多。沒有一個可以透風的地方,人不動,即使坐著,也是汗水涔涔,額頭泌出油脂。沙沙沙,樹葉響了幾聲,鹡鸰鳥嘰嘰唧,飛出了一道波浪線。田野瞬間一陣黑——雨敲下來,把雨滴敲在大地上。河,被什么東西煮沸了,河面跳蕩著激烈、密集、白白的水泡。烏鶇縮在樹葉叢,不時地抖一下身子,叫一聲:嘰咭咭。它瑟瑟的身子,似乎有些冷。雨從樹葉滴下來,滴在烏鶇的頭上,它甩一下,在樹丫上換移兩步,抖抖翅膀,繼續(xù)蹲著發(fā)呆。它被“轟轟轟”的雨聲罩住了。河邊的蓬虆嬌艷欲滴,熟透的果實被雨打落,滾滿泥漿。
雨收走了初暑的熱氣,激蕩出幽涼的風。風搖著秧苗,浪起一層層的青色漣漪。雨燕是唯一在雨中翻飛的鳥,三五成群,一陣高一陣低。雨落一陣,山川又油綠幾分。雨慢慢疏疏,雨線柔和,天敞開了光,遠山明亮。
有人挑著竹箕去田野,去山壟,扦插番薯。我也提著桶,給果樹施肥。肥是油菜餅,已浸泡了半個月,等一場大雨來,埋在果樹下。油菜餅發(fā)酵時,會散熱,沒有浸泡就直接下肥,會燒死果樹根須。果樹死了根須,葉黃枝枯,一個月后徹底死。梨樹、桃樹、柚樹、橘樹、棗樹,正是花期剛過不久,初結小果,不追一次肥,小果很難成型,抗病蟲害能力不足,易謝果。我給果樹施肥,一年施三次油菜餅肥:過冬一次,結小果時一次,灌漿時一次。每次選在大雨之后施肥,泥土濕透,在根部掏一個洞,埋上肥掩上土。
雨水澆透了的土,隨手抓一把,稀爛。我把毛竹按節(jié)鋸成一筒一筒,在節(jié)底鑿一個孔,用以栽花。黃泥夯墻,黑泥栽花。黑泥灌入竹筒,手指壓實,栽上菖蒲、蘭花、藿香薊、朱頂紅、蔥蘭。一節(jié)竹筒栽一株。這樣栽的草本,不會死。之前,我還在竹筒里埋水果的種子下去,如枇杷核、柚子核、楊梅核、杏核、桃核。除了楊梅,其他的核都發(fā)了芽。芽在十一月發(fā)出來,來年春,樹苗有半尺長。我抱著竹筒,一起埋在山中荒地,讓它們聽從自己生命的召喚。
收割了的油菜稈,在田里慢慢朽,稈色烏黑,稈皮爛出了油滑滑的水漿。歇了的雨,過一個時辰,又嘩嘩潑下來,溝溝壑壑淌滿了水,甚至淹沒了荒田。種菜的人,在菜地早早挖出排水溝,把雨水泄到溪里。瓜豆種在油菜地,油菜稈捂在泥里,霉變腐爛,蚯蚓鉆在稈孔里旺盛地繁殖。瓜豆爬了半個架,它們等著雨水的牽引和陽光的導入,帶往藤架的最高處。那是它們巔峰之處,在那里開花結果,也在那里招蜂惹蝶。竹節(jié)草、牛筋草、馬唐草、看麥娘、小飛蓬趁雨勢而長,把芝麻、蕎麥、辣椒、馬鈴薯、茄子等秧苗遮蓋了,讓種菜人不得不三天拔一次草。草拔了,草根還在地里,三天后又長得蔥蔥蘢蘢。這些草,都是不死草,只要有一綹根須,有雨水,它們永遠不死。
被淹了的荒田,鵝腸草、鼠曲草、石胡荽、野胡蘿卜、火炭母草、泥胡菜,開始一節(jié)節(jié)爛,從根部往上爛,但葉子浮在水面,青青藍藍。水退了,荒田再次暴曬兩日,被熱熱的水氣熏烤。它們莖葉不存,爛在泥里,成了泥的肥沃部分。酸模、龍葵、千金子、馬齒莧、田旋花、灰綠藜、鬼針草,卻長得更加肥大、粗壯。在水洼之處,毛茛開出了粉黃的花,和剪刀股一起,成為荒田里的燈盞。
爛了莖葉的草,并非死去,而是一種暫時的忍讓與退避,為豐茂而起的草騰出生命的空間。在大地的屋檐下,彼此都換著節(jié)律活,一茬興一茬衰,交替使用著場地,彼此喂養(yǎng)彼此。大地上,沒有死亡,只有更替,或自我更新。死是永不再來、無路返回,而更新是自我替代,是物種遺存與衍變的智慧。
雨下起來,沒個盡頭,晚上接著下。夜黑,看不見雨線。雨當當當,敲在瓦上,拉開了序曲。坐在屋里,瓦雨聲如夜行趕路的馬蹄聲,噠噠噠噠。馬蹄不疾不徐,有節(jié)奏地走在村戶巷弄之間,馬蹄濺起的水花,揚起來又落下去。趕路人是一個少小離家的人,在挨門挨戶地問:“哪一扇門里,住著我年邁的母親?”
每一扇門都緊閉著。開門的人,同樣以瓦雨聲回答:“有雨的地方草木豐美?!瘪R在巷弄之間來回打轉,趕路人疑惑不定,發(fā)問自己:“我的出生地就是河流的出生地,難道錯了?”于是他繼續(xù)敲門詢問。在雨停歇之前,他給自己答案:“我離開的地方,正是我回來的地方,來處即去處?!?/p>
噠噠噠的馬蹄聲,讓世界陷入了汪洋。寂靜的汪洋。我懷疑自己所處的世界,是一片荒蠻。雨噗噗噗,打在窗玻璃上,滑下一道道水痕。水痕披散,似一道水簾。我下樓打開大門,亮起廳堂所有的燈。我并沒看見馬,也沒看見趕馬人。雨聲在雨聲中消失,雨聲在雨聲中膠合。雨在投射的燈光里,織出一張垂線的雨布。
雨把夜的黑過濾干凈了,天發(fā)白,白得沒有雜色。清晨,川巒如洗,田畈一望無垠,峻峭的靈山之巔罩著白白的云海。從寒塘飛出來的白鷺,“嘎嘎嘎”,叫著,十幾只一群,沿著山邊,飛向河灘。河水暴漲,淹沒了草洲,淹沒了棘柳林。咆哮的河水撞擊著河堤,轟,轟,轟。藍翡翠和魚鷹,貼著河面飛。河水夾裹著干樹枝、草屑、腐木,卷著浪,奔瀉而去。坐落于對岸的彭家塢,三個大魚塘,被雨水沖垮,泥堤潰壩,魚在河中得到了勝利的逃亡。塘里的魚,從來就不知道有比魚塘更廣闊的世界。(我這樣胡想)塘里的魚以為,有水就可以安享生命,又不飛翔,要那么大的世界干什么用呢?在泥堤崩塌、塘魚躍入饒北河的那一刻,它們蹦跳,浪起了水花,追逐著水流。它們多么快活。無限制的河流,才有無限制的自由。它們再也不會游回水塘里,除非被網捉了。它們自由地游,就是自由地活。假如失去了自由,它們將成為死魚,被人剝腹剁頭剮鱗,鹽腌,入油鍋,加料酒、生姜、蒜頭、辣椒,制成舌頭的祭品。
曾思考過很長時間,植物、動物有幸福感嗎?動物有情感思維感官,有痛感有興奮感,肯定能體會幸福。植物能體會幸福嗎?我覺得,能體會。比如,我們用刀砍一下樹,樹抖動一下,有的樹還流下濃濃的樹脂,如松樹、漆樹、杉樹。樹沒有發(fā)聲器官,喊不出痛,只有拼命顫抖著身子,拼命地流身上的汁液。在山野,風吹來了,樹葉沙沙響;雨落下來了,樹枝淌著水珠。樹在表達幸福。
那動植物最幸福的一生,應該是怎樣呢?我認為,是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生也不被知,死也不被知。或者說,生不被戕害,死不被踐踏。魚入了河,鳥入了林,正是這樣幸福的時刻。
雨后的傍晚,遠空難得抹了一襟晚照。這個時候,原野重獲了生機。溝壑里的水慢慢淺下去,田露出了灰色的漿泥。白鷺、黃嘴山鴉、灰背鶇在安靜地吃食。雨水多日,它們似乎忍受了足夠的饑餓,再也顧不得將退的夕光,埋頭啄食。我也踏上草徑,去田畈走一個大圈。田畈自西向東,慢慢斜矮下去,高高的白楊樹聚集著歸巢的雀鳥,蓮荷浮出零散的圓葉,牛背形的古城山生出幾分肅穆。我感到,腳下的大地和所見的山川,滋生出巨大的慈悲。萬物為大地所愛,為大地所容。
事實上,一陣雨追趕著一陣雨而來。在晚邊,雨來得短暫而肆意。我多次看到了這樣的暴雨:雨在低空時,視野一片烏黑,只有亮亮的雨線在飄晃;而中高空的雨,則一片白。雨在高空,被空氣摩擦,雨珠破碎,部分已霧化。因雨珠夠大,繼續(xù)下降,密集飄旋下來,遮蔽了視野。暴雨結束,但雨星子仍然濛下來,如斷線的雨絲。風吹著雨星子,模糊烏黑的視野,也慢慢變白。原野白茫茫一片,不見山,不見人,不見樹木,只有溪流淙淙。
雨已經下了十余天,仍然沒有轉晴的跡象。生菜、卷心菜等闊葉菜,爛在菜地里。菜從菜心里往外爛,菜蟲和蝸牛、蜒蚰躲在菜心里,快速地繁殖。最外的一層菜葉爛了,整株菜化為一攤污黃的水。在山邊種菜的阿七,忙著給辣椒地鋪茅草。茅草一撂撂地鋪在壟里,嚴嚴實實。我問阿七:“鋪草是為了不讓雜草長吧?”阿七說,不單單是遮雜草,還可以防止雨季過后水量蒸發(fā),蒸發(fā)的水多了,會燜死辣椒。我說,辣椒也太容易死了,它長得很抽條。阿七說,要早晨或傍晚給菜澆水。太陽滾熱時澆水,水蒸發(fā)出來,一天就把菜燜死。
無法消受雨水浸泡的菜,大多爛根而死。辣椒、茄子、西紅柿等剛開花的時蔬,根須開始發(fā)白,而后發(fā)黑,黑出一撮霉斑毛,根須爛在了泥里。蚯蚓和百足蟲盤踞在根下,啃食纖維。再降一場暴雨,霉變了根須的時蔬,再也承受不了雨的擊打,崩倒在地。崩倒的時候,葉子甚至還沒卷,青翠欲滴。
爛根而死的,還有移栽的樹。徐家老十在建房子時,把地基上的桂花樹移栽到公路邊,有三個月了。桂花樹易栽易活,可三個月過去了,沒發(fā)一條新枝。老十問我:“桂花樹種了十幾年,移栽過來,應該很容易活,可怎么不發(fā)葉呢?”我說:“根須還沒黏連泥土,新須沒長出來,當然發(fā)不了新葉?!崩鲜f:“今年夏天得多澆幾次水,不然會枯死?!庇昙具€沒結束,桂花樹死了。一陣雨來,桂花葉落一片,落了七天,沒葉子落了。沒有黏連著泥土的根須,很容易爛根。我種的樂昌含笑,也是這樣死的。樂昌含笑樹徑達十公分,種了半年多,花開得白白密密,如繁星。花謝了,新芽一直發(fā)不出來。它熬過了寒冬的霜雪,卻沒熬過雨季。它的地下根部已黑如木炭、朽如麥麩。
小滿與夏至之間,是一年雨水最豐沛的季節(jié)。小滿至,鄉(xiāng)人忙手忙腳,拔大蒜、收蠶豆,大蒜蠶豆一把把扎起來,掛在屋檐。玉米、南瓜、西瓜、玉瓜、絲瓜等旺長的作物,趁雨前追一次肥,肥被雨水一次次地滲進泥里。山斑鳩、白鷺、布谷、山鵲、山鴉、喜鵲等鳥類,已育雛出窩,它們的試飛,避開了雨季。
院子里,種下的梅樹,結了很多梅子,青中透紅。我想著,再過半個月,梅子熟了,摘下來,焐一壇梅子酒。雨下了八天,一個梅子也不剩,霉了蒂,雨打即落。棗也是這樣,地上都是綠豆大的棗粒。屋角的柚樹上,結了五十三個小果,也只剩下十三個。花開得那么多,果結得那么少,是因為經過雨季。待果熟,還得經過更加漫長的干旱。一個瓜,一個果,到了熟透,經歷了九死一生。留給我們的一瓜一果,凝結著生存的極大智慧,而并非出于某種偶然。
我們無法預料雨季到底有多長,會在哪一天停下來。二〇一〇年是百年來的最長雨季,整整下了六十三天。幸好,液化氣替代了柴火作燃料,要不然,燒飯也找不出柴火,只有破了門框添灶膛。
天落下來的水,涌入了河里。河水上漲,一日浪高一日,泄不出去的水,淹沒了田野。秧田,瓜田,芋頭田,葡萄田,成了一片水澤之國。鄉(xiāng)人望著茫茫白浪,心揪著疼,又無可奈何。無人居住的瓦屋倒塌。
雨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掃蕩將死之物;補充了地下水,為土地儲備了豐厚的續(xù)生資源;稀釋了土壤農藥、化肥污染,為生命體提供了更潔凈的生存環(huán)境;淡水通過自然的循環(huán),得以更廣闊地分布,以盡可能廣泛地孕育萬物。
當某種非常規(guī)氣候出現(xiàn),我并不認為是惡劣的氣候,是對人類的一種懲罰,而是大自然通過自我調節(jié),恢復到更理想的狀態(tài)。
無論多漫長的雨季,終究會結束。季節(jié)會給任何氣候畫上休止符。季節(jié)是一只魔手,操弄著一架神秘的鍵盤,翻雨覆云。雨季過后,便鮮有雨了,雨成了稀罕物。秧苗迎著驕陽,蔥郁生長。雨是天空寄給大地的一封福音書——是塑造生命的福音,也是塑造死亡的福音。這是自然界最偉大的績業(yè)。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