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
一
人間失語,我追著一朵行走的花說話
可是她順著河流已經(jīng)走遠(yuǎn)
遠(yuǎn)處有一座燈塔
一盞不滅的燈
她在朝著燈塔的方向走,花瓣飽滿如淚
花蕊里藏著母親說過的話
從這一片水域,流向謎一樣的隔世之地
母親抵達(dá)的天堂
是一片無菌的土壤,靜候捂熱的隔世之花
落地生根,飛鳥會帶去人間消息
二
一朵隔世的花
倔強(qiáng)地,說走,就真的不再回頭
二○二○年的春天生了病
我戴上不透氣的口罩,說不出悲傷
呼吸也不順暢,左胸不分晝夜地劇痛
二○二○年春天一直淚流不止
母親在病房醒來,她的身體每天都在下雪
是不是冬天還沒過完
醫(yī)生的臉大半都藏在口罩里,說話像蒸餾水
寡淡無味到令人厭倦
母親在病房里細(xì)述風(fēng)一樣來回穿梭的夢境
那些在夢里織的花兒
回到了最初的水域,環(huán)繞一個村莊往返尋找
我的疼痛不斷加劇,余生
都將在疼痛中復(fù)述母親找回的夢
仿佛,一切都在
仿佛,一切正遠(yuǎn)
三
很多夢,都是關(guān)于一座橋
河面上漂著那座上百只舊船串成的浮橋
母親十六歲那年,喜歡每天望著窗外
橋上人來人往,從刻著自己名字的橋上走過
走過一條雕刻的古老河流
外祖母坐在天井漏進(jìn)的幾束陽光里
繞著手上的棉線
織機(jī)的聲音把日子拉得時長時短
山雨欲來,外祖母日夜趕制好母親的嫁衣
衣襟繡上了八角花
母親還未出嫁,浮橋卻被突漲的洪水沖走
做完嫁衣的外祖母,再也拿不了針線
鎖船的鐵鏈都消失得干凈
母親說,村里的故人也許還活著
但刻在船上的名字早已沉入河底
那年暴雨不斷
祖上留下的土地被血浸泡,流入河里
稻谷和外祖父都消失了
還有外祖母的悲傷,一起被世間遺忘
四
從一片水域,到另一片水域
母親蹚過了人間的悲涼
外祖母的歌聲從未停止,八角花含著她的芳香
一朵花的殤
刻進(jìn)了母親的血液,日夜與瀟水一起涌動
她是熱戀中的姑娘,懷抱待嫁的衣裳
勇敢的愛人冒死渡河,帶她逃到了女書島
瀟水伸出雙臂,托出一個巨大的貝殼
青磚、藍(lán)瓦、古樹、竹林、菜園,女人的心跳
男人解纜出船,貝殼里藏起女人沿途開出的芬芳
這是外祖母的故鄉(xiāng)
為母親重新燃起了灶火,她的愛人
為她在火焰中燒掉昨日的夢境
五
女書島的清晨和日暮,鳥兒在竹林早出晚歸
母親護(hù)著一顆顛沛流離的心
放下,又拿起
她有了新鄰居,還有愛人打造的一只船
父親沿著河流為她網(wǎng)出一日三餐
好像什么都不缺,哪里都是天堂
八角花開在島上
在水草間,在漁火亮起的河中心隱現(xiàn)
她守著心上唯一的一朵,常常陷入無邊的寂寥
木閣樓里飄出女人的歌聲
仿佛外祖母留下的憂傷,一筆一畫刻寫著心臟
六
父親鋼鐵一樣的臂膀,鑿碎那年藏著冬天的七月
默默忍住悲傷的母親
在島上養(yǎng)育四個孩子,聽著川流不息的聲音長大
瀟水變得香甜
珍珠,在貝殼里一顆一顆孕育
母親心上的花綻開四瓣,珍珠在花瓣酣睡
河岸的風(fēng)無拘無束地吹
瀟水漫過珍珠,日夜在身體的經(jīng)脈奔騰
細(xì)密的流水沖洗了昨日
花瓣在陽光里慢慢綻開,母親的唇一一吻過
七
母親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們在她夢里,回到她懷里的饑餓模樣
那是母親此生無上的榮光
年輕的母親就著漁火,在父親的眼里納千層鞋底
那靜靜的,長長的,流淌著月光的河流
讓她捧出了一生柔情
她愿意陪他逆流而上,漂過一路激流暗涌
她愿意守著他們的孩子,用河水洗凈塵世污泥
她愿意這一生與河流相伴,用眼睛貼近天空
在父親的琴聲中尋找夢中的祖先
嫁衣上的八角花,每天在她的衣襟上跳舞
八
母親把一生的歌謠傳給了三個女兒
給了她們堅韌和美麗
她們后來都唱著女歌變成一只鳥飛出閨閣
母親盼歸的河岸,四季反復(fù)潮漲潮落
父親把一條河交給了唯一的兒子
也給了他河流的孤獨(dú)和壯闊
這是奔騰在兩個男人身體里的血液
是流動的長矛,穿透時間之上的月光
當(dāng)?shù)谝涣P鹿嚷涞?,三姐妹被感召回?/p>
已出閣的女兒們在竹林燃起灶火
母親的煙火是女兒最美的人間
父親每年造一只新船,新船下河是他和兒子
最隆重的儀式,漁火點(diǎn)亮男人一生的守護(hù)
九
五年前父親兌現(xiàn)了一條河流的誓言,血肉相融
自那一年,母親的牙開始脫落直至最后一顆
囫圇吞下的生活,那個溯溪而上的愛人已走了
母親在兒女們講述的世界里沉默不語
她深深的眼睛里溢出那些曾被剝離的往事
消失的浮橋,模糊的村莊,夢中的祖先
仿佛什么都在
仿佛什么正遠(yuǎn)
懷抱母親回家,為母親穿上嫁衣
她眷戀著人間的我們,卻轉(zhuǎn)身追尋愛而去
嫁衣上的八角花飄落,河水帶走她的塵世
天空之外,起了一聲巨響
將我擊中
身體瞬間碎裂的聲音洶涌而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