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余雅琴發(fā)自北京

秦腔中的丑角（右）。

ICphoto?圖

陳彥。受訪者供圖

★“當一個時代拼命向喜劇演員索要‘包袱‘笑點時，很可能把一個很好的喜劇演員逼瘋逼傻?？僧斔麄冋娴摹偟簟档魰r，唾棄最快、決裂最徹底的，仍會是捧他的觀眾?！?/p>

2020年疫情期間，作家陳彥困在家里，重新拾起自己擱置了8年多的小說《小丑》。也許是受到環(huán)境變動的激發(fā)，陳彥很快將這部小說寫完。幾十萬字的書稿經(jīng)歷了從西安到北京的空間變換，2021年3月正式以《喜劇》為名付梓出版。

2019年10月，陳彥憑借長篇小說《主角》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成為繼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之后第四位獲得該獎項的陜西籍作家。

陳彥是一位多產(chǎn)的作家，活躍于戲劇、歌曲、小說、影視劇等多個領(lǐng)域，從事創(chuàng)作三十多年來，他陸續(xù)發(fā)表了十余部大型戲劇劇本、影視劇本，還寫成了四部長篇小說。陳彥并不是“專職作家”，從1980年代參加工作以來，他就一直過著朝九晚五的機關(guān)單位坐班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一直處在一種業(yè)余寫作的狀態(tài)，大部分作品都是利用休息的時間完成的。

出版社宣傳這本書是陳彥“舞臺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但圍繞著舞臺工作了幾十年的陳彥卻覺得自己和舞臺的故事遠遠沒有終結(jié)。“下一本小說會暫別舞臺，但不代表我不會繼續(xù)書寫舞臺的故事，我始終認為作家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那里還有許多富礦?！?/p>

1980年代，受到當時文學熱潮的影響，陳彥17歲就開始寫作，22歲那年就連寫四個劇本，受到省城領(lǐng)導的關(guān)注。1988年，陳彥被調(diào)入西安，成為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專業(yè)編劇，一做就是七年。幾十年來，陳彥與戲劇的關(guān)系密不可分，2004年，陳彥任陜西省戲曲研究院院長，在他的努力和組織之下，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將建院70年來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劇目及理論成果加以梳理、搶救?！拔以谖乃噲F體工作這幾十年，學習、研究、實踐這門藝術(shù)，汲取了很多十分寶貴的營養(yǎng)，甚至形成了一種民間視角的看待社會歷史演進的方式?！标悘┗貞?。

與前作《裝臺》《主角》類似，《喜劇》的故事也圍繞著陳彥熟悉的秦腔舞臺藝術(shù)展開，講述了西安城里兩代丑角父子三人的人生傳奇，集中展現(xiàn)了1990年代到新千年第一個十年之間的社會變遷，由此帶出牽扯其中的各色人等。陳彥以自己對戲劇的理解代入人物命運，讓自己筆下的戲曲演員呈現(xiàn)出比舞臺上更復雜的性格與選擇。

丑角是中國戲曲的一種程式化的角色行當，一般扮演插科打諢、比較滑稽的角色，雖然排在“生旦凈末丑”的最后，卻是舞臺上不可或缺的角色，起到了調(diào)劑氛圍、調(diào)動觀眾情緒的作用。

長期在文藝團體工作的經(jīng)歷讓陳彥感受到傳統(tǒng)劇目在當代的尷尬，他從上一代丑角賀少天對傳統(tǒng)“丑角之道”的堅守寫起，展現(xiàn)出戲曲演員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狀態(tài)，從而揭示出大時代變遷帶給個體的沖擊和改變。

賀家長子賀加貝是全書的主角，他繼承家學，練就了一身本事，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敢闖敢干，通過自己的能力創(chuàng)辦了私人劇院，本可以大有作為，卻在各種欲望中迷失了自我，將傳統(tǒng)劇目改造得面目全非，最后妻離子散。弟弟賀火炬則在各種因緣際會中理解秦腔喜劇藝術(shù)，領(lǐng)悟了傳統(tǒng)戲劇當代化的“正道”，人生也由此尋找到了真正的意義。

作為演員，賀加貝總想迎合那些索求“王炸”笑點的觀眾，喪失了自己的藝術(shù)底線?，F(xiàn)實生活里，他又為了單相思放棄了作為人的尊嚴和家庭責任。陳彥認為，時代的悲劇和命運的悲劇往往交織在一起，他感興趣的正是“在（悲劇和喜劇的）急速轉(zhuǎn)換中，生活與生命的常態(tài)”。

寫作中，陳彥加入了自己在疫情期間的思考，他在后記里寫道：“當一個時代拼命向喜劇演員索要‘包袱‘笑點時，很可能把一個很好的喜劇演員逼瘋逼傻?？僧斔麄冋娴摹偟簟档魰r，唾棄最快、決裂最徹底的，仍會是捧他的觀眾。一個娛樂化或者叫泛娛樂化時代的造成，不是一群喜劇演員的責任，而是集體的精神失范和失控。我們都有責任為喜劇的淪陷買單?！?/p>

“戲曲人有一種生命的尷尬”

南方周末：《喜劇》講述的是戲曲行當里的“丑角”，他們往往負責制造喜劇氣氛，很受觀眾喜愛，但是另一方面，大家還是更關(guān)注那些漂亮的主角，你寫作這部小說的最初意圖是什么？

陳彥：我之前的工作讓我有機會和各種角兒打交道，也認識一些讓我對丑角這個行當感興趣的人。喜劇是觀眾特別喜歡的一種戲劇樣式，我老覺得喜劇演員也是一群比較獨特的人，他們往往智商情商都極高。但我想，他們的生活也不盡然是喜劇，這里面有很多倒錯的東西，所以我就決心寫一下“小丑”。但是寫了一大半，我就有點找不到方向了，因為一味地寫他們的荒誕與落差好像也沒有什么意思，我就停筆了，直到2020年疫情暴發(fā)，我突然覺得這個小說的各種意義浮現(xiàn)了，所以我就又把它拿出來，一鼓作氣寫完了。

南方周末：你最后完成的這部《喜劇》與最初的構(gòu)思差別大嗎？我看你在訪談里曾提到這部小說對你來說難度要高于《裝臺》和《主角》，為什么這么說？

陳彥：差別挺大的，我的小說走向是不斷地在發(fā)生變化的。有時候作家會為了一個精彩的結(jié)尾去寫作，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人物的命運和性格就牽著作者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喜劇》的難度主要是故事的架構(gòu)本身，還有敘事風格?！断矂　穼懙氖窍矂∵€有喜劇人物，但是如何把握自己的敘事風格呢，應該還是要帶著喜劇色彩，甚至是荒誕色彩才比較對。所以我后來又加了一個敘事“人物”——一條柯基犬，它可以看到很多人類看不到的東西，用它的視角來推進故事。這個角色自身也充滿了戲劇性和喜劇感。

南方周末：你的小說是從一個秦腔劇團的變遷開始寫的，講了兩代丑角的人生選擇。當下的年輕人還有堅守傳統(tǒng)戲曲的嗎？

陳彥：目前對秦腔人才的培養(yǎng)主要是三種：院校培訓、院團招生、師徒傳承。第一種肯定是主導。的確，現(xiàn)在的生源里農(nóng)村的孩子會多一些，他們會覺得學戲可以多一個就業(yè)機會。

我寫的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很多劇團的人都在自謀出路，所以就多了不同的人生選擇。走穴的、改行的都不少，但也有不少人堅守藝術(shù)。這都是個人選擇吧，戲曲畢竟是相對小眾了，不能要求所有的從業(yè)者都懷抱理想。我的確也發(fā)現(xiàn)戲曲人有一種生命的尷尬，他們付出非常大，但收成不一定多。他們一部分人和現(xiàn)代生活是有一些隔膜的，但他們?nèi)栽趫猿帧?/p>

“無論哪一種人生，都有深刻的意義”

南方周末：你的小說通常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跨度，對個人與時代的書寫，你感興趣的是哪方面？

陳彥：我喜歡表現(xiàn)人物的命運，這里面當然有精彩的人物，也有不那么精彩的。我想通過人的命運去表現(xiàn)社會變遷。這里面既有隨著社會發(fā)展一起在往上流動的精彩人生，也有一些一成不變的普通人，甚至還有一夜之間就被改寫了命運的人，但我覺得無論是哪一種人生，都具有認識價值和深刻的意義。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表現(xiàn)的就是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的一些矛盾，包括城市和鄉(xiāng)村，城市人和農(nóng)村人之間的彼此凝視、對立又融合的關(guān)系。后來的《裝臺》《主角》到目前的《喜劇》雖然比較聚焦在舞臺生活的范疇，但我依然想通過這些演藝行當?shù)男∪宋锶フ凵鋾r代。尤其是演員，他們接觸的人其實非常雜，從權(quán)貴到知識分子再到最普通的老百姓，我想通過他們的眼睛去看社會方方面面的變化。

南方周末：比起你最初寫作的1980年代，在當代嚴肅文學的影響力相對式微，你覺得這是正?，F(xiàn)象嗎？你的《裝臺》在拍成電視劇之后收獲了更多的關(guān)注，你會擔心影視化改編折損你的表達嗎？

陳彥：我覺得當代文學沒有1980年代的影響力很正常，但是不能說因為沒有那時候那么熱鬧了，我們就放棄表達和文學的責任。我自己也做過電視劇的編劇，我覺得不同的媒介的確會有不同的藝術(shù)要求，也會做一定的改編，但是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改編成電視劇之后，內(nèi)核不會發(fā)生質(zhì)的改變。

南方周末：你的小說里有對現(xiàn)實的觀察和批判，當所有人都裹挾在一個巨大的欲望浪潮里，很多人都迷失了。你覺得關(guān)注現(xiàn)實和批判現(xiàn)實是一個作家必須的使命嗎？

陳彥：每一個作家的人生體驗不同，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也會不同，但我個人還是更傾向于關(guān)注現(xiàn)實，作家還是要有自己的時代使命。小說里有批評或者反思性的思考是很正常的，我覺得小說家應該追求的是人類至善至美的境界，自然就會對當下有所不滿。當然也有很多歷史小說，但我覺得歷史小說也要有當代意識。我們之所以要寫一個歷史題材，是因為其中蘊含著可以與當下對接的部分。甚至寫科幻小說也是對當代人的關(guān)懷，表達了現(xiàn)在的人對未來生活方式的想象。對我來說，小說還是要建立在對現(xiàn)實的感悟上。一個作家，他生活積累的豐富度，理解和把握生活的深廣度，可以說直接決定了他所創(chuàng)造的作品的眼界和格局，甚至包括藝術(shù)上所可能達到的境界。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該說都證明了這一點。我覺得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當代依然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