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蕭
灰娃說,她寫詩就是在拿靈魂去和自己、和他人、和世界交流,在這交流中,她汲取力量、修身養(yǎng)性,并獲得重生。
時光宛如彈指一揮,灰娃93歲了。
盡管年事已高,但灰娃耳聰目明,思維敏捷,邏輯清晰。
灰娃曾說,她是一個悄悄活著的人。實際上,她的人生足夠稱得上傳奇,她的寫作相當奇特,用謝冕的話說是“與中國所有詩人都不同”。由于沒有介入任何當代詩歌史上的潮流,灰娃的詩只是在有限地范圍內(nèi)被閱讀。但是正如優(yōu)秀的詩歌可以抵抗翻譯的缺憾,可以抵抗誤讀一樣,優(yōu)秀的詩歌也可以抵抗潮流的遮蔽?;彝薜脑姼杈褪侨绱耍鼜暮诎道镎Q生,卻朝著光亮,并帶來了更多的光亮。
灰娃于1970年代開始寫詩,那時她已經(jīng)進入不惑之年。但在當時,她不僅有很多困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是詩。
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浸滿了希望與光明。12歲之前,灰娃的世界是充滿人情和自然的世界。
1927年,灰娃出生在陜西臨潼一個大戶人家。祖父是前清舉人,一大家子住在莊園中。院子很大,種著玫瑰、石榴、木槿、刺梅、忍冬,四面有排水的孔道。大門厚實笨重,“我們一群小孩合力齊推,它才緩緩地、艱難地、吃力地開啟少許。一面發(fā)出吱——痛感的聲音”。后來,祖父母過世,大家族解體,她跟隨父母、姐姐搬到西安。父親是讀書人,謀得一份教職,以薪水養(yǎng)家。
每個寒暑假她都要跟著媽媽回鄉(xiāng)下老家住一些日子。在那里,她看到了巨大的榨油機,看到了醇厚的人情,也看到了比磨盤還大的月亮?!班l(xiāng)村種種,有人心、人道的律令,無法忍受的艱辛以及各種災難、禍殃;然而,苦難中的農(nóng)人以及宇宙自然,也有著大美與安慰。我永生感恩這一切種種給予我的恩情?!?/p>
對于在城里的生活,灰娃最深刻的記憶竟也都跟自然花草相關(guān)。她記得大院后面的荒廢花園,記得一放學書包一扔就去撿鳥羽、撿花兒、抓蟲子,然后把它們像寶貝一樣保存在盒子里。她也記得在空地磚縫里種草茉莉、指甲草,去碑林看四葉草。“所以我一輩子都喜歡樹和草,其次才是花兒。但沒有花也不行。還喜歡草里頭很多隨便長的花兒。”
這些自然風物,尤其是花鳥魚蟲后來都在她的詩中找到了位置,尤其是花草,比如紫地丁、鳶尾、花楸、迷迭香、楊花柳絮,幾乎不需要特別費心地去找尋。
10歲那年,父親去世,不久“七七”事變爆發(fā),全面抗戰(zhàn)拉開序幕。母親帶她回鄉(xiāng)下避難,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多。后來,表姐、姐姐說要帶她到漢中讀書,“原來她們當時都是左翼青年,也想讓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12歲時,灰娃由姐姐、表姐送往延安。她記得那天清晨,母親幫她穿好童子軍制服,戴好寬邊呢帽。她和表姐先乘火車到西安,后坐馬車日夜兼程,來到一個小城堡。城堡四面是高高厚厚的城墻,已然有些破損,里面則是另一番景象:亭臺樓閣、池水假山,桌椅板凳、穿衣大鏡、大匾額、小掛件,皆鑲滿螺鈿,閃閃發(fā)光。這城堡原是大文學家吳宓的故里,后來成了著名的安吳青年訓練班——來到這里的,全是匯入革命潮流中的年輕人。
她開始在“延安兒童藝術(shù)學園”學習?!暗搅搜影?,那里全是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在那個環(huán)境里,千百的愛都集于我一身了。”在灰娃的記憶里,延安就像一個大家庭,“沒有人對我有一點不好,沒有人黑著臉跟我講話,頂多是開玩笑。”
在延安,灰娃他們學國文、戲劇、算術(shù)、美術(shù),張仃是他們的導師,艾青、蕭軍、李又然也經(jīng)常來看他們,丁玲、杜矢甲、鄭景康也有接觸。灰娃身邊全是這樣的人物,盡管他們當時還都很年輕,但更本色、更熱情、更有感染力,對少女灰娃的影響深入骨髓。
1945年以后,灰娃得了肺結(jié)核,治療經(jīng)年,瀕臨死亡。病愈到北京大學讀書,畢業(yè)后在編譯社工作,由于愛美,被貶稱為“貴族”,備受歧視,心情壓抑,后來發(fā)展為精神分裂癥。
生活的變化和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讓灰娃的心靈遭受了極大的震蕩。延安時期,灰娃看到的全是人世的美好,干部和群眾親密無間,藝術(shù)家和文學青年不分高低,“每當思緒重返那段歲月,友愛、無私、理想、高尚、信念,童年美好回憶總是溫暖地活在心頭?!?/p>
但所有這些,似乎在一夕之間全部崩塌,“這兒黃土掩埋著整段整段的舊夢。”(《土地下長眠著——》,1973年)加上她的第二任丈夫白天在1973年的故去,連續(xù)的重擊下,灰娃病了,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變得那么可怕。風聲、鳥飛、叫賣聲,都讓灰娃感到恐慌不安,認為是有人布置的陰謀。
幸運的是,她找到了詩歌,或者說,詩歌找到了她。
1972年,灰娃開始通過文字抒發(fā)心底回蕩已久的聲音,其中很多都是寫完就立即銷毀。有一些她給她延安時期的導師張仃看,張仃看了很驚訝,說這是詩啊,不能隨便扔,但也不能給別人看到。于是,灰娃把這些被張仃辨認為詩的文字藏在了陽臺廢棄的花盆底下。
“張仃跟我說,你心里有很多美,你要給美一個出口?!被彝拚f。這些寫于1972到1978年間的詩歌,幸存下來的只有20首。但正是她們,在灰娃還不知道詩為何物時,給了她慰藉和治愈。
灰娃幾乎沒有受到潮流的影響,沒有受到時尚的影響,也可以說她沒有“詩承”,她沒有學誰,她就是她自己。她寫的詩與眾不同,與中國所有詩人的都不同。但盡管沒有明確的師承,灰娃的詩歌卻不是全然沒有來源。中國的古典資源和鄉(xiāng)間習俗生活,都內(nèi)化到了她的詩歌語言當中。
灰娃的閱讀涉獵廣泛,“大部分外國詩人的詩都讀過,但是每一個人的詩讀得少”,因為她覺得自己要補充的知識太多,沒有那么多時間,“倒是中國唐詩宋詞我下了點功夫。像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等非常重要的女詩人,我也看過她們,可能源于相似的經(jīng)歷或命運。”
這大概可以說明灰娃的寫作也經(jīng)歷了一個修煉技藝的過程,起碼前后在技術(shù)上有著明顯的變化。按她的說法,最早的詩都是關(guān)照客觀現(xiàn)實,一樣樣說出來,“當寫詩到了第四五十年,跟當初寫的就不一樣了?!?/p>
“對我來說,寫詩是用最恰當、最凝練的詞匯把最初的我喜歡的心境表達出來,它是一個特別幸福的享受的過程,所以我愿意沉浸在里頭。當然有詩意,但那不能稱其為好的詩文。用什么文字更能表達當初的意境,就需要反反復復修改。這一段落的工作很艱巨,經(jīng)常反復修改多次做到最后差強人意。有時日子久了,看著自己從前的作品,會覺得這不可能是我寫的,總覺得我想象的詩比我寫的好,詩的滋味還不夠好?!?/p>
灰娃特別強調(diào)細節(jié),希望寫出“滋味”,這是張仃告訴他們的,“藝術(shù)就得有味道有滋味?!?/p>
有一個關(guān)于滋味的故事她講了很多次。灰娃記得,一個中年農(nóng)民的老婆死了,他帶著自己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倆人戴著孝,在井上打水。打水的時候有一個剛嫁到村里時間不長的姑娘,她從井邊過來,慢慢地說:“叔叔呀,我嬸兒把那難處都留給你一個人了?!被彝拚f,這個新媳婦講的話,城里的知識分子是無法說出來的,全是“節(jié)哀”,沒有感情,沒有滋味。
寫作的技藝需要錘煉,但是灰娃每首詩誕生的契機卻一以貫之,她永遠是在傾聽內(nèi)心或靈魂的聲音。就像在這首《寂靜何其深沉》中寫的:那只南來的黑燕/在我耳邊低聲絮語訴說/上帝安頓我靈魂的一番苦心……
對灰娃來說,黑燕的聲音是真實的,不是抽象的,不是修辭。這可能就是為什么灰娃的詩歌作品如此少的一個原因——她從不為了寫詩而寫詩,而是只有當靈魂發(fā)出聲響時,她的筆才動。
現(xiàn)在的灰娃,每日作息按身體的自然規(guī)律來,累了、困了就休息,清醒時看書、寫作。有時也會坐著發(fā)呆,想念張仃。她眼前常常浮現(xiàn)一個畫面:張仃從遠處走來,滿頭白發(fā),含著冒煙的大煙斗,全身環(huán)繞著月暈輝光。之后,她和張仃坐在一起,看書、聊天,聊惠特曼、聊魯迅,也聊畢加索,周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鳥叫,“最是愿望不過,人世忘了我?!彼肋@是個夢,但她不愿醒。
張仃曾是她的藝術(shù)啟蒙者、人生導師,后來成為她最后的愛人。兩人結(jié)合于1986年,在白天過世13年后。那一年,灰娃59歲,張仃69歲?!爱敃r張仃已經(jīng)離休,一心想到外面寫生,畫山水畫。我就整個為他服務了?!被彝拚f。10多年間,她陪著張仃六上太行山、五赴西北、三進秦嶺,登泰岳、下苗寨、進九寨……“那些年他像瘋了一樣,爭分奪秒地畫。一進山,就像中了魔,看到吸引他的地方,拐棍一扔,提筆就畫。夜里想起來哪里畫的不好,起身就去修改?!?/p>
因為四處游走,灰娃的詩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自從與張仃結(jié)伴壯游神州大地,灰娃的詩風在沉郁的基礎(chǔ)上,開始變得樂觀、明亮、大氣?!睂W者李兆忠說。他因研究張仃與他們夫婦二人成為好友,相交多年。1990年8月,兩人赴甘肅河北走廊寫生。在大漠中行進,她感到“大口大口/咀嚼太陽的味道”;在空蕩蕩的戈壁灘,她目睹“日頭一落就出發(fā)/在大漠上空滾動/轟隆轟隆地巨響”……每次寫完詩,灰娃第一時間拿給張仃看。在張仃眼中,灰娃始終是那個在延安唱歌、跳舞、演戲的孩子,“一般人一長大,就世故,世故以后就不再有詩,灰娃到老年還能寫詩,她有一顆孩子的心,心里就只有一個美字”。
1997年,在王魯湘、李兆忠等人的推動下,灰娃的第一本詩集《山鬼故家》出版,引起詩壇轟動。對于她的詩,詩人屠岸稱其“是一種新的個性化語言的爆破,是靈魂的冒險、靈魂遨游的記錄”;詩人牛漢說,《山鬼故家》是不受詩壇圈養(yǎng)的“野詩”;唐曉渡則評價為,只能用“高貴”來形容。
后來,張仃生病,停止外出寫生。為了全心照顧他,灰娃很少再寫詩了。她和張仃過起隱居的日子。白天,她收拾屋子,張仃看書、畫畫。張仃要寫字,灰娃就提前準備,先挑一些有意境的詩,把紙張按字數(shù)折好,鋪在畫案上,檢查毛筆、墨汁,取出張仃選好的那首詩,用篆書詞典查出他記得不太準的字,照貓畫虎在旁邊用鉛筆寫出,給他參照。偶爾,兩人會去市里,逛逛公園、看看展,大都是張仃坐在輪椅上,灰娃慢慢地推。
2010年,張仃去世,灰娃深受打擊,多年不發(fā)的抑郁癥再度襲來。后來,依然是詩歌拯救了她——張仃不在的日子,她陸陸續(xù)續(xù)寫下30多首詩,其中組詩《在月桂樹花環(huán)中》《童話·大鳥窩》等,專為悼念張仃而作,屠岸讀后,稱這組悼亡之作“將永遠銘刻在中國史詩的銅碑之上”。
從《山鬼故家》到《灰娃的詩》,再到《灰娃七章》《不要玫瑰》,迄今為止,灰娃出了4本詩集,總共不足百首,算不得高產(chǎn)。“但每一次創(chuàng)作的感受是幸福的、奇妙的、迷人的,是我在這人世間最高的享受。它讓我的心擺脫了現(xiàn)實的折磨,超越于平庸繁瑣的日常?!?/p>
灰娃說,她寫詩就是在拿靈魂去和自己、和他人、和世界交流,在這交流中,她汲取力量、修身養(yǎng)性,并獲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