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
白玉童子牧牛擺件 清
古人常通過自然萬物寄托自己的情懷,這甚至也可以看作是詩歌題材中最為悠遠的一種傳統(tǒng)。因此,李白以《田園言懷》抒發(fā)自己遠離仕途回歸農(nóng)耕生活的向往:“賈誼三年謫,班超萬里侯。何如牽白犢,飲水對清流?!辟Z誼忠心為漢,卻被貶謫三年;班超萬里出使西域,卻只是得到一個定遠侯。倒不如返璞歸真,做個農(nóng)夫,在山水田園中牧牛耕讀,多自在啊。而當蘇軾想到退仕后有機會隱居陽羨時,他也即興寫了這樣一首田園詩:“惠泉山下土如濡,陽羨溪頭米勝珠。賣劍買牛吾欲老,殺雞為黍子來無?”
在人們將野牛馴化后,牛不僅可以供人食用,也可以用來耕田犁地,成為農(nóng)事最重要的畜力之一。在中國文學里,牛的角色忽隱忽現(xiàn)。作為人們農(nóng)耕生活里的一道世俗標簽,它們最初的作用主要是為了體現(xiàn)田園生活,以突顯文明初萌時的各種世俗理想或情感。《詩經(jīng)·君子于役》里說:“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l”小雞棲息土窩里,太陽落山已黃昏,牛羊成群回圈里,丈夫前去服苦役,怎能讓我不思念?顯而易見,田園化的符號是最能表達這種愁緒的。
在人們最早的文學記憶里,牛羊不僅是非常重要的犧牲,往往也成為人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一種隱喻。如在《詩經(jīng)·無羊》里,“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蚪涤诎ⅲ蝻嬘诔?,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糇。三十維物,爾牲則具”。有的牛羊下山坡,有的飲水在池邊……牲口毛色幾十樣,品種齊備祭牲多。人們?yōu)榇烁械脚d奮,因為成群的牛羊不僅代表著生活安定、富足,也是精神生活里最體面的象征。
《太平樂事圖冊》之“騎?!?明 戴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譬如南北朝時期最著名的樂府詩之一《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短短幾句,便能讓人打開塵封的歷史記憶,古老的草原仿佛就在眼前。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人們擇水而居,目之所及,到處是一望無垠的青綠,風吹過處,牧草低伏,露出成群的牛羊。詩中草原的廣袤,連同牧民們豪邁的性格會感染每一個讀者。
而在晚唐陸龜蒙的筆下,牧牛吳江的江南田園生活又與北方草原截然不同:“江草秋窮似秋半,十角吳牛放江岸。鄰肩抵尾乍依隈,橫去斜奔忽分散?;内閿鄩q無端入,背上時時孤鳥立。日暮相將帶雨歸,田家煙火微茫濕。”日暮歸來,雨色蒼茫,牛兒忽而在一處吃草,彼此肩相鄰、尾相挨,忽而因牧童的呵斥而橫去斜奔、各顧東西,遠處田家炊煙也因雨絲霏霏,自有一派悠游嫻靜的氣息。詩人陸龜蒙筆下的牧牛生活,如同江南自帶的韻味一般,筆墨婉麗,氣韻高清,給人以性靈的怡然。
風雨歸牧圖?絹本設色 120.7×102.8cm 南宋 李迪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田畯醉歸圖 絹本設色 21.7×75.8cm 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落日歸牧圖(局部) 紙本設色 87×44.5cm 清 楊晉
與單純的田園牧歌彼此呼應的,還有摻雜市井氣息的生活逸趣。在南宋詩人陸游的一首雜詩里,一個剛攢夠錢在街市買下水牛的老翁,忽然聽到遠處有笛聲傳來,原是牧童在雨后騎著牛兒,一路吹著橫笛,在春風中歡樂歸家。詩人對情感部分未著任何筆墨,卻讓老翁那種購牛之后的喜悅之情在字里行間呼之欲出:“老子傾囊得萬錢,石帆山下買烏犍。牧童避雨歸來晚,一笛春風草滿川?!?/p>
同樣飽含生活諧趣的,還有明代詩人錢宰的《題野老醉騎牛圖》:“村田樂事老來稀,記得江南春社時。兒女醉扶黃犢背,帽檐顛倒插花枝。”詩中那位帽檐顛倒、插滿花枝的醉酒老翁,騎在牛背上早已醺然耳熱,只得讓兒女們左右扶著騎在牛背上回家。詩歌借這樣一幅生活化的騎牛場景,表現(xiàn)了古人農(nóng)事之外的生活情味。
在牧歌漁樵之外的一些場合,還有與牛有關的其他隱喻,仿佛也能暗合古人經(jīng)天緯地的哲學思索,例如《莊子·養(yǎng)生主》中那則有名的“庖丁解?!本褪莻€中代表。在這樣一個文學性極強的敘述里,莊子介紹了那個名叫丁的廚師替梁惠王宰牛的故事。廚師丁嫻熟的屠宰技藝給惠王留下了深刻印象,后者就問他為何這么厲害,而庖丁的論述稱得上文學史上最有名的段落之一。“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隨著手藝的熟練,解牛也越發(fā)神乎其技,無論是目之所及還是手之所至,都能領會到常人無法輕易觀察到的事物的本質。這種經(jīng)由日常行為的積累,由量到質的提升,從而讓人透過現(xiàn)象熟諳本質的過程,正是古人在自然界中悟出的哲學。
總而言之,牛只是普通牲畜,對于牛的文學想象,無論是牧牛、騎牛還是解牛,似乎也都與牛關系不大,它大可以說:“我只管我的生存,你們怎么想,我可管不著?!辈贿^,文學的意義即在于此,它旨在挖掘各種與我們生活密切相關的事物或生命體的隱喻,更歡迎創(chuàng)造者對一切事物的深刻洞見。正因如此,牛既可以在詩歌里代表隱逸的田園生活,哪怕詩人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書齋,它也可以借助各種身處其中的人類生活,產(chǎn)生各種道德或哲學上的想象。所以,丑牛不“丑”,且絕不簡單,人們早已將它變成一種文化符號,在文學中充實其無窮的內(nèi)涵。
牧牛圖?南宋 李椿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柳蔭牧牛圖?絹本設色 24.2×24.7cm 南宋 夏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