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 董曉

擦鞋童斯塔斯和自己的爺爺住在立陶宛的涅曼河邊的一個小城里。

爺爺歲數(shù)很大了。他活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的經(jīng)歷在他的記憶里都亂成了一鍋粥，好像一副紙牌一樣，隨意變動，爺爺怎么也無法理清自己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他整天就坐在窗前，一邊為顧客裝煙卷，一邊絮絮叨叨地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是瑪雷霞種上檸檬樹之前還是之后的事兒？”

對年代的記憶始于檸檬樹。而檸檬樹也有不少年頭了。這棵樹是斯塔斯的媽媽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栽上的。如今，這棵檸檬樹雖然長得還不是很高，但已經(jīng)是枝葉繁茂了，深色的樹葉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蠟，散發(fā)岀淡淡的清香，聞起來非常愜意。爺爺一直在等著檸檬樹開花。后來，檸檬樹終于開花了，清一色的白花。那是一個春天，涅曼河上飄來了五色斑斕的云彩，倒映在河水中，一會兒是清一色的白云，一會兒又是玫瑰色的，還有藍(lán)色的。因此，涅曼河的水也呈現(xiàn)出多彩的顏色，艷麗至極。

正是在德國法西斯從空中向這座小城投下第一批黑乎乎的炸彈的那一天，檸檬樹上的花兒凋謝了。但是，果實留了下來。它開始慢慢地生長，長成了一顆如核桃般大小的檸檬果。爾后，這顆核桃般大的檸檬果開始漸漸變綠了，這時，爺爺對斯塔斯說：“別老想著去碰它。讓它自己成熟落地吧?！?/p>

斯塔斯回答道：“可是，在一般的檸檬樹上，人們可都是把果子摘下來的呀?！?/p>

“那是一般的檸檬樹。而這棵檸檬樹可不一般。它是棵有魔力的樹?！?/p>

斯塔斯笑了起來，他知道，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有魔力的東西。爺爺生氣地說：“在我像你一樣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候，我從不會嘲笑童話故事。我喜歡聽這些童話故事。所以我才會到了八十七歲的年紀(jì)還能給自己掙一塊面包?！?/p>

“那么這棵檸檬樹有什么魔力呢？”斯塔斯問道。

“如果是一只邪惡的手碰了它，它就會干枯，檸檬就會變得干癟，果汁就會有毒?！?/p>

“假如碰它的是一只善良的手呢？”斯塔斯問。

“那你就瞧著吧，”爺爺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先不告訴你。你不可以嘲笑它。拿上你的箱子、鞋油和刷子，到廣場上去吧，那兒才是你的戰(zhàn)場。你得讓所有俄國軍官和士兵的軍靴都油光锃亮，像太陽一樣閃閃發(fā)光，聽見沒有？”

斯塔斯背上自己的小箱子就跑開了。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笑呵呵地給那些愛打趣的俄國士兵們擦皮靴，不過，更多的時候，幾乎是每一天，他都會給一位身材高挑的快樂的姑娘擦皮靴，她有一雙像立陶宛亞麻花一樣藍(lán)色的眼睛。這位姑娘手持一支步槍在鄰近的十字路口站崗。俄國人稱她是“調(diào)度員”，不過她有自己的名字娜斯佳，斯塔斯只叫她這個名字。娜斯佳常常在十字路口朝斯塔斯招手，早上給他帶一些面包、糖，甚至還有包裝上畫著小熊的各種糖果。

可是有一天夜里，德國飛機(jī)飛到小城上空，扔下了好些炸彈，斯塔斯甚至都沒有從爆炸聲中蘇醒，娜斯佳就消失了。代替她站在十字路口的是一個陌生的士兵。從他那兒，斯塔斯得知，娜斯佳負(fù)傷了住在醫(yī)院里，醫(yī)生給她做了一個很大的手術(shù)，還不清楚能不能救活她。

這一天，斯塔斯毫不理會戰(zhàn)士們開的任何一個玩笑，給他們擦鞋的時候，甚至頭都不抬一下。他只是一個勁兒地?fù)]動著鞋刷擦鞋，動作迅速而麻利，還偷偷地用衣袖擦自己的眼睛。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皮靴油光锃亮，鞋面上再也看不見有各色渾濁的斑點為止。

晚上，斯塔斯把小箱子上的皮帶往肩上一背，就直奔醫(yī)院去了。

可是人們不放他進(jìn)去見娜斯佳。不過他聽到一個老護(hù)士對另一個護(hù)土說，必須盡快搞到檸檬汁，可是哪兒也弄不到檸檬果，娜斯佳的病情很嚴(yán)重。

斯塔斯離開了醫(yī)院。低沉的天空飄下雪花，這雪花是那么密，那么大，整個大地沒到五分鐘就變成了白雪皚皚的王國，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斯塔斯返回家中。小屋里一片漆黑。爺爺在炕上打盹兒。檸檬果發(fā)出陣陣沁人心脾的香味兒。此時，這顆檸檬果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沉甸甸地掛在柔軟的葉子中間。

斯塔斯對著檸檬果哈了一口氣，撫摸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了下來。爺爺還在那里打鼾，大概又遇上好夢了。

斯塔斯走出屋子，朝醫(yī)院跑去。他把檸檬果交給了那個老護(hù)士，可是當(dāng)護(hù)士開始盤問他，他究竟是從哪兒弄來這個檸檬果的時候，他竟然無言以對了，他滿臉羞澀，只是一個勁兒地用袖子擦著掛滿雪花的濕乎乎的臉蛋。

然后，斯塔斯久久地在小城里徘徊，不敢回家，不敢看到爺爺，甚至都害怕得哭了起來，渾身戰(zhàn)栗，他想，檸檬樹大概已經(jīng)枯死了。雪花落進(jìn)了斯塔斯的衣領(lǐng)，他艱難地從一個個雪堆里拔出雙腳。一直到天亮以后，斯塔斯才最終回到了家。爺爺還在熟睡。斯塔斯走進(jìn)屋子，輕聲地叫了一聲——窗外的藍(lán)天上已經(jīng)露出朝霞，一縷柔和的霞光微微照亮了小屋，在這縷霞光中，檸檬樹上已經(jīng)掛滿了幾十朵白花?；▋涸诔贾虚W閃發(fā)光，迎風(fēng)擺動，斯塔斯發(fā)現(xiàn)，每一朵白花上都閃爍著一滴純凈的露珠。

在沁人心脾的花香里，斯塔斯感到頭暈?zāi)垦?，他叫了起來?/p>

“爺爺，快看呀！”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黑暗中，他感到一朵朵碩大的冰清玉潔的白花猶如一顆顆閃亮的星星，在他的眼前飛舞，不斷地變成五色斑斕的火光，這種幻覺一直持續(xù)到有人拍了拍斯塔斯的肩膀，傳來爺爺那熟悉的聲音為止。爺爺好像正在跟誰說話：

“親愛的大夫，他是被這花兒熏昏了。現(xiàn)在，我們整個屋子都飄滿了花香，就像天堂里的花園。而檸檬果不見了！有人把它摘了。先生，這人一定是為了做善事才把果子摘了的。人用善良的手碰這棵樹，它就會開花。它就是這么一棵神奇的樹……”

斯塔斯還沒睜開眼就深深地喘了口氣，他聽到爺爺躡手躡腳地把他抱到了床上。他在床上沉沉地睡著了，什么夢也沒有做，人們疲勞和激動過后都會這樣沉睡的。

初春時分，當(dāng)檸檬樹仍然開著花，當(dāng)爺爺看著滿樹的美麗花朵心花怒放的時候，身材苗條、有一雙宛如立陶宛亞麻花一樣的藍(lán)色眼睛的娜斯佳岀院了。她來到斯塔斯家，溫柔地撩撥撫摸著斯塔斯的頭發(fā)，轉(zhuǎn)過身，擦了擦濕潤的眼睛，輕聲地說，斯塔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他們倆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對于那些認(rèn)為童話早已從我們生活中消逝的人而言，他們倆的友誼是令人羨慕的。

（林冬冬摘自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白色的虹》，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