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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菜瓶

        2021-05-17 12:59:45路明
        關(guān)鍵詞:街機(jī)雪菜毛錢

        路明

        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媽生病了,先是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房掛鹽水,后來轉(zhuǎn)院去了上海。上海的醫(yī)生說,發(fā)現(xiàn)得早,沒什么大問題,但要開刀。

        我懵懵懂懂,并不覺得擔(dān)心或是憂傷。我媽不管我了,這是一件好事情。以前我媽給我做早餐,她去上海后,我爸每天早上給我一塊錢,讓我自己去買早點。九十年代初的一塊錢可以買很多東西——肉包子三毛錢一個,菜包子和燒麥兩毛錢一個,豆?jié){一毛五分一碗,小籠包八毛一籠,要是加一點,一塊五毛錢,就可以買一碗加雪菜的咖喱牛肉面,牛肉切得很薄,鋪滿整個碗口,只有十字路口的“北方餃子館”賣這種上海風(fēng)味的面。聽說鎮(zhèn)政府有個大領(lǐng)導(dǎo),從來不在家里吃咸菜泡飯,每天早上司機(jī)開車送他來這里。領(lǐng)導(dǎo)吃一碗咖喱牛肉面,司機(jī)要一碗雪菜肉絲面。他倆吃面的時候,那輛紅色的桑塔納就停在門外邊。

        剩下兩頓飯去爺爺家吃。放學(xué)后,我不用寫作業(yè)了,牽了爺爺家的土狗到處瞎轉(zhuǎn)。有個鄰居是自來水廠的職工,每次看見我都會說,啊呦,今朝又過來騙飯吃。我咯咯亂笑,覺得“騙”這個字用得很高級。晚飯后,我爸來接我回家,我坐在他自行車后面,上橋時跳下來一路小跑,到了橋頂再跳上車。我爸是高中部老師,他上夜自修的時候,我就自己回家,脖子上掛著鑰匙,一路晃蕩晃蕩?;氐郊?,溜到爸媽房間偷看一會兒電視。至少要在我爸回來前十分鐘關(guān)電視,不然,我爸一摸,電視機(jī)殼是熱的,那么我就要挨打了。

        周末,我爸去上海陪我媽,我徹底自由了。爬樹打鳥,下河摸蝦,跟一幫野孩子玩打仗,折根竹子當(dāng)青龍偃月刀。我爸給的早點錢通常能省下一半,到街機(jī)廳買三毛錢一個的銅板,打完了站著看別人打。直到我爺爺找到街機(jī)廳,揪著我的耳朵回去吃飯。我想起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幾個字,心想,原來是這個意思。

        一天中午,我吃了飯早早到學(xué)校。教室里沒幾個人,我百無聊賴。咸菜瓶問我,怎么來這么早?

        咸菜瓶大名嚴(yán)彩萍,吳語“咸”“嚴(yán)”發(fā)音不分,到后來,連老師都叫她咸菜瓶。咸菜瓶拖兩根鼻涕,坐在最后一排,長得比我還高一頭,成績長期在倒數(shù)幾名。我平時不怎么跟她說話,有個老街的紈绔子弟教育過我:我們“街上囡”就跟“街上囡”玩,不要跟“鄉(xiāng)下囡”玩。

        我懶洋洋地回答,我媽去上海了,家里沒人呀。

        你媽干嗎去上海?

        她生病了……

        你媽死了。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說出這幾個字,我明明白白地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咸菜瓶歪著頭,挑釁地看著我。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血涌上來。我走到咸菜瓶面前,朝她臉上用力一拳。

        咸菜瓶低頭擦了一把鼻子,手上沾了鼻血。她的臉上閃過疼痛、憤怒和不可思議的表情——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街上囡,居然敢先動手。

        拳頭雨點般地落在我身上。我也發(fā)了狂,撲過去拳打腳踢。

        幾個同學(xué)跑過來,連拉帶拽分開了我們。

        豬玀,我罵道。

        你才豬玀,她對我怒目而視。

        我抓起她的鉛筆盒,扔到樓下。

        她沖過來想搶我的書包,我死死地拽著書包帶。課桌掀翻了,兩個人滾到地上。在場的同學(xué)驚呆了,在此之前,沒見我打過架。

        辦公室里,班主任坐在一杯茶的后面。有目擊者匯報,是我先打的人,這一點毫無疑問。

        班主任問,為什么打人?

        她罵我。

        罵你什么?

        我低下頭,不說話。

        說呀,班主任不耐煩了,他用圓珠筆敲敲桌子,趕緊說。

        她罵我媽。

        罵你媽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言不發(fā)。

        哪怕是小孩子,也會有這種說不清的忌諱吧。我不愿重復(fù)那幾個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怕的符咒,說出來就會變成真實。

        班主任顯然對我的倔頭倔腦很不滿意,罵你你就罵回去啊,干嗎動手打人,還把人家打出血了……罰你做一個禮拜的值日,從今天開始。他不耐煩地?fù)]揮手,出去吧,都出去。

        放學(xué)后,同學(xué)們都回家了,留下我一個人翻凳子、掃地、倒垃圾。咸菜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她一把搶過我的掃帚,要掃地。

        我搶回來,她又要來搶。我擦擦眼睛,對她說,滾。

        她愣了一下。我又說了一遍,滾。她的臉漲得通紅,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她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晚飯后,我爸來接我,他已經(jīng)聽說了我打架的事情。

        你干嗎跟她打,我爸嘆氣,嚴(yán)彩萍是個沒媽的孩子。

        啊,我驚詫地抬起頭。

        你不知道啊,我爸說,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生病死掉了,她爸后來又討了個女人,聽說經(jīng)常打她。對了,她罵你什么?

        (如夏摘自譯林出版社《出小鎮(zhèn)記》,敏寶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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