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銀

一

太陽從大黑山頂升起來，金針一般的光線飛過巨大的金沙江河谷，刺得牧羊人老仰半天睜不開眼。

金沙江在群峰間蜿蜒流淌，反映出一道彎曲的朦朧天光，清新的水汽撲面而來，好多的羊腿走在砂石上，沙沙響個不停。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欣喜地在清涼的空氣中甩一個響鞭，叭的一聲，跟前擠擠挨挨的一大片羊群興奮地跑動起來，向著青黛的山谷間潮水一般涌了過去。老仰也高興地跑著，仰著頭張嘴就唱起了自己的山歌：

哦嚯嚯……

太陽出來去放羊，

大羊小羊滿山崗，

小羊跟著大羊跑，

大羊跟著羊老倌

哦嚯嚯……

放羊放到太陽黃，

手搭涼棚找群羊，

群羊不見天擦黑，

放羊小哥心慌慌，

哦嚯嚯……

對門坡坡對門坡，

對門有個野雞窩，

野雞見人高飛起，

小妹見我頭低著……

哦嚯嚯……

老仰扯長脖子把那個向遠(yuǎn)山呼喚的“哦嚯嚯”使勁拋了出去，但是這回日怪了，對面的一堵赭紅色“巖子”竟然沒有按時傳來回聲，再次使勁大喊，還是沒有，這就把他自己喊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看到透明塑料薄膜蒙住的小窗子已經(jīng)有陽光透進來了，剛好是夢中日出的景象。那些沙沙跑動的羊群、那個空曠渺遠(yuǎn)的河谷遠(yuǎn)去了，眼前是狹窄的小房間，是那個牧羊兄弟幫自己租的看守青棗園的農(nóng)家小屋，不用交租金，青棗成熟時夜里幫忙看護就行，還有一小片菜地可以自給自足，他覺得撿了個寶。伸個懶腰，他完全清醒過來。這里不是自己生活一輩子的金沙江河谷，日出的老東山下沒有大片大片的樹林草地，而是一片闊大的壩子，長滿莊稼，那潮水一般的羊群無處放牧。自己的家也不是江邊小山村里那三間昏黃的土掌房，而是壩子中間、繁華縣城邊上政府分給自己的水泥樓房，那里住著自己的兒子兒媳。

“潮水一般的羊群啊”，老仰叨念著，走出低矮的小屋，瞇縫起眼睛瞄一眼老東山的太陽。“那樣的羊群是生產(chǎn)隊的，那樣的羊群也是我的，那樣的日子是一去不復(fù)返了！”老仰很奇怪自己怎么就夢到了從前給生產(chǎn)隊放牧山羊的情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己現(xiàn)在不是很想有幾只山羊放牧么，就這壩子的田野邊，那條小河的兩岸，能放牧幾只羊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雖然這樣放牧出來的沒法和他從前的“老仰山羊”比。前一段日子這城郊的那個牧羊兄弟曾經(jīng)答應(yīng)給他想辦法的，可是后來也跟著掛包干部一個口氣了：“老哥，你老放了一輩子的羊，確實是放羊的好手，有本事，了不起，可是，你都快70歲了，有“低保”，有這樣那樣幫助你們的好政策，有扶貧掛包的干部給你想辦法，你還出來跑動什么！萬一有個閃失，城里的醫(yī)院那費用，你是知道的。該歇歇了，你看看城里人，人家50幾歲就退休了，休息吧，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兒子大了，他們的生活他們會自己想辦法淘的?！?/p>

“他們要是真能自己淘生活那我就放心了，可是，這什么年頭啊，大學(xué)畢業(yè)也找不到工作……”，老仰念叨著，嚼著麥粑粑就向河邊走去。

放了一輩子的羊，現(xiàn)在沒有羊放，他不知道還能干什么？掛包扶貧的干部叫他好好休息，去公園玩玩，下下棋、跳跳舞什么的，一想到兒子還沒成人，一想到自己的綽號“老仰”，他就苦笑。兒子說，你就睡了吃，吃了睡嘛，你又不會玩游戲，不然好玩的游戲可是多了去了……，老仰憤怒地瞪兒子一眼，小子知趣地閉嘴了。如今山離得遠(yuǎn)，金沙江河谷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公園不想去，城里不愿待，就去那個河邊走走好了，好歹也是一條河流，雖然沒有金沙江那么浩大的水勢，沒有那些金色的沙灘，沒有那么多不長莊稼的山谷山坡讓山羊跑，但這里水邊就有青青的草灘，就可以放牧，也算個美好的去處。

一段時間以來，老仰就這樣每天孤獨地走向河灘，去找尋那個牧羊的兄弟說說話，可惜這個河灘太小，牧羊人多數(shù)時間都要趕羊到更遠(yuǎn)處的山地去放牧，老仰就只有孤零零地走到河灘地上，向遠(yuǎn)方的山巒癡癡地眺望。

那個金沙江河谷里生養(yǎng)自己的小山村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地質(zhì)災(zāi)害加上貧困，再加上水電移民，他們已經(jīng)整體搬遷進了縣城。政府為他這樣的地質(zhì)災(zāi)害貧困戶專門開辟了小區(qū)，每人象征性地出一千多元就能住進和城里人一模一樣的房子，真是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是兒子說的，老仰可不這么認(rèn)為，他的羊群、他的山谷溝壑、他的青草藤蘿、他的空曠邈遠(yuǎn)、他的新鮮空氣，一樣都搬不來。他不喜歡住那種把人疊起來住的房子，擁擠，吵鬧，卻又冷漠。哪里像自己的老家那土掌房組成的村落，人行的路就在樓頂，家家梯子相通，可以到這家喝口酒，可以到那家吃個菜，可以放開了嗓子唱歌，可以敞開了心思說話。在這里開門不見山，村口不見江，再也沒有放牧牛羊的地方了。

兒子還巴不得他不住，說什么要過兩人世界，要穩(wěn)固他們的感情基礎(chǔ)，給他在城中小巷內(nèi)租了一間不見天日的房間，小得不能再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走出屋子，遍地的小飯館飄出來的都是嗆人的油煙味，這些菜都是用劣質(zhì)油加濃重的佐料打整出來的，吃了容易上火，人跟著莫名的煩躁。特別是一家小羊肉館，那里面永遠(yuǎn)飄蕩著辣椒花椒薄荷的刺鼻氣味，在老仰面前，他們掩蓋不了飼料肉的味道甚至是病死牛羊肉的味道。這讓他很懷念自家的羊肉，那是只需上點鹽巴就噴香撲鼻的好肉，那里面有青草味、有樹葉味、有遠(yuǎn)山的味道、有清風(fēng)的味道，加上適量的青蔥花椒薄荷，那香氣就上了天。佐料是為了襯托出好肉的美味，不是為了掩蓋孬肉味道的，這些被欲望左右的人搞反了。兒子還說住這里生活方便，老仰卻只想著盡快逃離。他就經(jīng)常坐了公交車跑到城郊河邊透氣，就遇上了那個在城郊牧羊的兄弟，就有了這郊區(qū)田地間的租屋。

二

說起兒子，老仰是又愛又恨，愛是因為孩子來得晚，就一根獨苗;恨是因為兒子都快30歲了，還是不成不用的半截子人。

老仰小時候脖子受過傷，頭部只能微微上仰，要低頭吃飯喝水只能俯下身體牛羊一樣的吃喝，人稱“老仰”，也算是落下個殘疾。生產(chǎn)隊只能安排他放羊，他卻能把生產(chǎn)隊的羊從百十只放到上千只，大得隊長贊賞。他放羊舍得吃苦，總是把山羊從金沙江邊放牧到高遠(yuǎn)的山頂，再返回河谷。這里山高坡陡，屬于立體氣候，羊群可以從低熱河谷一直吃到高寒山區(qū)。羊的食物是豐富多樣的：青草、藤蘿、樹葉、江邊巖層滲透出來的硝鹽，甚至根莖樹皮，都能換著口味吃。他放的羊每天來回要運動20幾公里，吃一百種以上的植物。因為食物種類豐富，運動量大，這樣的羊長得健康壯實，味道極為鮮美，成為本地著名的美食選材，金沙江邊的“老仰山羊”成為賣價最高的山羊。他放羊還有個訣竅，到鹽廠拉回熬鹽的下腳料回來喂羊。早晨出發(fā)，用羊皮包裝了硝鹽到江邊喂水喂鹽，把硝鹽擦在江邊的大鵝卵石上，曲一根指頭塞嘴里吹響口哨，羊兒就過來舔食。到了下午要收羊了，又在江邊擦鹽，再次吹響口哨。時間長了，只要聽到老仰的口哨，羊群就奔過來集合，添食完硝鹽，都瞪著夾心玻璃珠一樣清澈的眼睛看老仰。羊兒沒下來完，老仰就再擦鹽，羊群回來完了，老仰就吆喝一聲，走啰——，叭的一記響鞭，羊群就向著小山村江水一般慢悠悠流淌過去。為這，老仰又得一綽號——“羊司令”。

包產(chǎn)到戶后，牛羊都分了，老仰又把自家的羊從幾十只養(yǎng)成了幾百只。終于他遇見那個見他會把“頭低著”的小妹，有了婆娘，靠了“老仰山羊”的名氣，每年要以地區(qū)最高價出售十幾只膘肥體壯的大騸羊，日子也過得有模有樣，后來孩子也有了，一個偷牛羊的犯罪團伙把老仰的羊偷了個精光，老仰成為后來的貧困戶。再后來老仰還遇到一道坎，那就是羊瘟，老仰平生未見過的羊病，好不容易再次發(fā)展起來的羊們只好拉去處理掉。老伴本來就身體不好，又急又氣，不久就沒了。這回，真是讓他一蹶不振。

那時兒子正在讀大學(xué)，卻不好好念書，也和父親一樣養(yǎng)羊，但是在網(wǎng)上養(yǎng)，還忽悠父親這是高科技，也能賺大錢。結(jié)果父親多賣了好幾頭上好的大騸羊，才讓兒子的“網(wǎng)羊”得到發(fā)展。老仰的羊沒了，兒子的羊就養(yǎng)不下去，投資沒有賺來所謂的大錢，都贊助給了游戲開發(fā)商。

兒子總算在三流大學(xué)混了個畢業(yè)證，總也考不上什么公務(wù)員，在縣城單位上打工，說討飯也不愿意回那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村。這就麻煩了，自詡有知識是人才的兒子高不成低不就，混在縣城不能自拔。脫貧攻堅來了，水電移民來了，老仰們搬到縣城來了，這讓兒子喜出望外，新房子有了，已經(jīng)分手的游戲上找的女朋友也回來了，兩人一進新房第一時間就是安裝網(wǎng)線，搞來電腦大玩游戲。這個準(zhǔn)新媳婦還振振有詞地強調(diào)：為了幫他們擴大申報住房面積，她可是出于幫忙的需要做出了犧牲，違心地和兒子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所以這個住房也有她的一份。老仰只有放羊的本事，就勸說兒子去放羊，他可以教他們，現(xiàn)在有國家扶持政策，三年就可以達到每年賣出幾十頭大騸羊的樣子，日子也可以過得去，以后發(fā)展下去，達到生產(chǎn)隊時期的規(guī)模，每年出欄一百頭以上，就算是富有了。兒子每回都只當(dāng)個笑話聽，表示餓死也不可能去干那個不體面太累人的工作。說過兒子幾次后，這對活寶干脆把老人攆到租房去了。掛包干部找來了解情況時，老仰真怕那個所謂的兒媳婦跑了，讓兒子成為光棍，只好承認(rèn)是自己自愿搬出來的，然后急忙提出他的養(yǎng)羊計劃，自然是被人家婉言勸阻了。

老仰在心里著急啊，兒子那工作看似體面，卻不是正規(guī)招考去的工作人員，就憑那點打工的工資，坐吃山空，那女人遲早得走，兩人據(jù)說都已經(jīng)是什么高級別的游戲玩家，那又有什么用，游戲已經(jīng)害過他一回了，可是兒子還是不知道警醒。掛包干部也憂心忡忡地說：我再和你孩子談?wù)劊欢ㄗ鐾ㄋ麄兊乃枷牍ぷ?，再找找其他辦法，只要他能面對現(xiàn)實，放下所謂的面子，一定會找到適合你們生存下去的路子，不要著急。

三

聽到兒子和人打架的消息時，老仰正無聊地研究一只被拴起來的小山羊，那小羊還算有膘，應(yīng)該是被投喂過糧食，但是有點虛胖，像現(xiàn)在城里人激素類食物吃得多而運動量少的那種，此羊肉應(yīng)該是松軟筋皮過多而緊致肌肉偏少;肥膩有余而鮮香勁道不足，解出肉來，綠色植物香味不足而雜亂味道有余……這已經(jīng)算不錯的了，在城里他還吃過飼料味道有余、甚至是病痛味道有余的羊肉呢。彼時那只羊已經(jīng)吃完了拴羊繩子半徑范圍內(nèi)的草，正無助地咩咩叫著，老仰極想去幫著小羊換一個地方，但還是忍住了，他已經(jīng)被當(dāng)成一次偷羊賊，再不想惹那個麻煩。拴起幾只山羊喂養(yǎng)的事，他不是沒想過，但都被他否定了，他一輩子對羊好，希望羊要自由自在，快快樂樂，最主要的是保持羊的運動量，保持多樣的雜食性，每天吃飽喝足，有硝鹽可食。這樣的羊才長得快，長得好，毛光水滑的，活力十足，這樣的羊才能味道鮮美。他不想做那種禁錮山羊的事情，也不想破壞了“老仰山羊”的名聲。

他的老年機響起來的時候，以為是兒子又要說要錢的事情，或者是掛包干部有話要說。包產(chǎn)到戶后的幾年，“老仰山羊”曾經(jīng)給他存下不菲的一筆錢，可是，早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兒子一到山窮水盡了就只會找他要錢。待聽清是兒子被打的事情后，他急忙通知了掛包干部，他們會合一起趕到了派出所。

事情的原因讓人哭笑不得，原來是兒子去羊肉館吃羊肉臊子的米線，硬說人家的羊肉是假羊肉，據(jù)說已經(jīng)多次提過，老板是個年輕氣盛的人，忍無可忍，就和兒子戧起來了，兒子就拋出老仰山羊的傳說，人家根本不信，就動手了，兒子吃了虧，被揍得鼻血直流。

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就是，要搞清楚羊肉究竟是不是假的，老仰是不是“老仰山羊”的真實創(chuàng)造者。解決下來當(dāng)然問題不大，老仰把那羊肉拿來一聞，聞不到青草香味、樹木藤蘿香味，只有飼料肉的味道，即刻說出了羊肉的大致來龍去脈，還表明這是一只產(chǎn)仔多年的母羊，不是騸羊。老仰告訴大家，山羊以騸羊肉味最為鮮美，其中3年期內(nèi)體重達50公斤以上、體格健康沒有生過病的黑山羊為極品?，F(xiàn)在一些人為了賺錢，把母羊肉、病羊肉，摔死的死羊肉等拿來燉了羊湯鍋，一律按騸羊肉價出售，全靠佐料來遮掩，如何分辨，我有的是辦法……。那年輕老板聽不下去了，趕緊表示認(rèn)可。老仰的真實身份也很快搞清，做老板的腦子轉(zhuǎn)得快，立馬道歉賠錢。完了高薪邀請老仰到店坐鎮(zhèn)，只負(fù)責(zé)指導(dǎo)收購鑒定羊肉，待遇已經(jīng)是打工兒子的3個倍，只是有個條件，讓老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們要掛出“老仰山羊”的牌子。

掛包干部眼睛一亮，把老仰拉到旁邊，說這事暫時答應(yīng)不得，等晚上回家再商量定奪。

過了幾天，“老仰山羊館”的牌子立起來了，受聘的不只是老仰，還有老仰的兒子，合同寫的是十年，老仰的待遇套給了兒子，老仰只拿5%的股份，不拿工資。老仰只負(fù)責(zé)收購山羊的把關(guān)，老仰兒子則當(dāng)小工和半個廚子使用，原因是他早已學(xué)會了老仰做羊肉的幾個拿手菜。掛包干部是搞宣傳的，給老仰在電視上上了一個專題報道，把老仰樹為水電搬遷群眾在城里成功致富的典型。那年輕老板找了各種新媒體平臺，用手機微信把老仰傳了個遍。結(jié)果開業(yè)當(dāng)天鬧了個開門紅，好多當(dāng)年深知“老仰山羊”滋味的老年人來了一大批，都想看看傳說中的老仰其人，都想好好嘗嘗當(dāng)年那種綠色鮮美的上等羊肉。老仰羊館開出了整個縣城的最高價，可是來人還是擠爆了新開張的羊肉館，老板兩只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線。

四

現(xiàn)在，老仰羊肉館一如既往的紅火，老仰山羊已經(jīng)成為本地一道標(biāo)志性美食，外地游客也紛紛慕名前來品嘗。生意大了，貨源供應(yīng)不足，市場上充斥的那些速生羊肉、雜七雜八不是騸羊的肉都被老仰擋在了門外。老仰帶著老板考察了好幾處地方，都是山高坡陡、立體氣候、運動量足、雜食性強、有硝鹽可舔舐的，通過改進能達到老仰山羊標(biāo)準(zhǔn)的地方。又親自培訓(xùn)了當(dāng)?shù)氐酿B(yǎng)羊人，定了收購合同。這樣，收來的羊基本就不用太費神。老仰的兒子媳婦也被掛包干部說服，作為服務(wù)人員到店里工作了，掛包干部放松地說：現(xiàn)在，你們可算是致富了，日子比我這個國家干部都還好過嘛，我總算是成功完成了移民安置任務(wù)，請客請客，老仰山羊肉，我們可以好好慶祝一下了。結(jié)果老仰只做了個羊肉，其余的菜還是人家干部買的，到老仰家里吃一頓家常飯了事。

掛包干部所言不虛，別小看了老仰的5%，他每月的收入已經(jīng)超過兒子很多了。

老仰感激地買了禮物去送掛包干部，說以前都是你送我們東西，幫補我們，現(xiàn)在該我們送東西回報你了。請你上飯館吃飯你又不肯，東西不收下就太見外了?？墒菕彀刹克阑畈皇?，說這是違反紀(jì)律的事情，會犯錯誤的，好不容易安置成功，你又讓我犯下錯誤，這不前功盡棄么。老仰只好作罷。

掛包干部提出哪天要請朋友吃真正的“老仰山羊”肉，要老仰親自挑選的，親自下廚做的，去飯館吃，錢要照付，老仰高興地答應(yīng)了。待挑到了最好的山羊就通知了掛包干部，使用了平生心得做菜，吃得掛包干部和朋友們高聲叫好。老板也提出直接免單，可掛包干部還是不肯，只好給他們按貴賓優(yōu)惠價結(jié)賬。

老仰不用天天到店里去上班。沒事的時候，他還會到河邊去走走，去看看，偶爾還會去看看他曾經(jīng)住過的農(nóng)家小屋。在掛包干部的調(diào)解下，老仰已經(jīng)搬回搬遷安置房了，但他沒有退租，還不時去住一下，打理蔬菜。還會和放羊的兄弟談?wù)勑模麖牟惶崴召徤窖虻脑?，因為達不到“老仰山羊”的標(biāo)準(zhǔn)。

找不到人談心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人在河灘地上走動，有時就那么靜靜地望著金沙江河谷方向的遠(yuǎn)山，那潮水一般的羊群就從江邊的沙灘地上漫過來，無數(shù)的羊腿優(yōu)美地忽閃著，把金色的沙灘剪得閃閃爍爍，它們漫過砂石河床的邊沿，漫過那些山谷溝壑，消失在藍(lán)色的山嵐。仿佛是他的口哨吹響，羊群下山爭搶著向他涌來，紛紛舔食石頭上的硝鹽，有調(diào)皮的山羊直接添到了他的手心里，癢得他很是舒服。當(dāng)那些夾心玻璃珠一樣清澈的眼睛一齊看向老仰的時候，他用力一甩羊鞭，叭！羊群就一齊掉頭向著那些親親密密擠擠挨挨的土掌房流淌過去。老仰懷抱羊鞭，慢悠悠跟在后面，對著漫天的晚霞，他一開口就唱上了：

哦嚯嚯……

太陽下山去收羊，

大羊小羊滿江岸，

大羊吃得肚皮滾，

小羊吃得打晃晃

哦嚯嚯……

放羊放到太陽黃，

吹個口哨收群羊，

群羊見我跑得快，

添在手掌心癢癢，

哦嚯嚯……

對門坡坡對門坡，

對門有個二跛跛，

老跛見羊擋去路，

群羊繞開似水流……

哦嚯嚯……

其實他的調(diào)子哼得很小，遠(yuǎn)處的人聽不見，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還是從前的那個仰頭看天的、孤獨的牧羊人。

責(zé)任編輯：李軍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