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聽雪
我對朋友說,最近不知怎地,總想做點什么出格的事。以為她會罵我作,不料她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啊哈,其實我也想。
大概是高中時期太乖了的緣故,上大學后,總想把以前錯過的瘋狂統(tǒng)統(tǒng)補回來。如今,作為一個 “中年少女”,回望大學生活,我看到的,真真是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的出逃。
入門級別的,當然是逃課。大一的秋天,午睡醒來,我按部就班整理書包準備上課——“近代史綱要”之類聽上去就面目可憎的課。像是有計劃有預謀地,室友先是吐槽政治課的無聊,然后大贊即將開始的一場講座,最后慫恿我和她一起去聽講座。我扎扎實實地糾結(jié)了會兒,終于屈從了自己的叛逆。對一個中小學時代連遲到都沒有過的乖學生來說,這需要勇氣,而且是大劑量的勇氣。
有生以來第一次逃課,我興奮緊張和惴惴不安的心情猶如私奔,還以為是去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必須承認,負罪感有種神秘的誘惑力,令人飽受折磨卻萬分憧憬。事實證明那場講座對大一新生來說學術(shù)性太強,我倆都聽得昏昏欲睡,同時還不得不為政治課點名而擔驚受怕。多年后,“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我早已視課堂簽到之類的小伎倆為浮云,再不會心慌意亂,更不會從中嘗到帶有罪惡感的狂喜。但想到當年那個嚴肅認真、乖巧聽話的小女孩,除了覺得好笑以外,實在還有一點感動的心情。
到了大二,逆反心理愈發(fā)強烈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跟誰作對,反正就是覺得哪里不對。這學期學古代文學史,我忽然就對西方文學有了興趣,老師在上面講李商隱,我在下面讀《伊里亞特》;終于等到下學期開講西方文學史了,我卻深感審美疲勞,又改讀沈從文了;然而上現(xiàn)代文學精讀課的時候,我又嫌老師講的東西索然無味,便在本子上臨摹古代漢語課教的甲骨文和小篆,寫得如癡如醉不亦樂乎……
對課堂偶爾為之的出逃只是小打小鬧,對日常生活的出逃才真的過癮。
中學時代,內(nèi)心是安靜的——簡單的生活,明確的目標,其他問題可以暫且不提。老師和家長總是善意地鼓勵說:堅持下去,等高考完,一切就都好了!高考完了,進了很棒的大學,“一切”卻沒有就此變好,不僅課業(yè)壓力依舊沉重,還平添了就業(yè)之類的壓力,被迫迅速成熟。當我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懷疑和迷惘,連如何生活下去都成了問題,說走就走的旅行就成了特效藥。
逃離生活,把所有不愿面對的瑣事和煩惱暫時丟開,背著輕巧的雙肩包去陌生的城市,假裝自己是個全新的人。獨自一人,不需要與同伴商量行程或妥協(xié)時間,更沒有交談的負擔。那種輕盈和自由,總讓我想起雪花從容飄落的樣子,好像對未來毫不在意,也不把世界放在心上。
在異地的菜市場、家屬區(qū)、學校、便利店和大超市,我好像重新發(fā)現(xiàn)了生活,略帶訝異地看著挑選蔬菜和稱重水果的人,好像看一部制作精良的紀錄片。以抽離的姿態(tài)觀察,看他們身在其中陶醉或掙扎,有時我會想起上帝視角,有時也會有窺視的不安,好像得到了什么本不屬于我的特權(quán)。
有一次我在濕熱的夏天騎單車穿梭于上海被法國梧桐掩映的街道,好像一行一行地讀書,從清晨直到傍晚;有一次我坐在淺水灣的沙灘上發(fā)呆,天下起小雨,我把傘撐開支在地上,好像鉆進蝸牛殼那般踏實滿足;有一次我抱著兩只碩大的紅蘋果小心翼翼地走在哈爾濱的雪夜里,看到一群老阿姨伴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音樂在大雪中吃力地跳舞;有一次我在揚州火車站令人昏昏欲睡的候車室里讀《浮生六記》,感到恍惚而幸福;有一次我在暮色四合的杭州認錯了人;有一次我在廈門的居民區(qū)迷了路;有一次我在臺北趕上一場六級地震……還有很多次,我在搖搖晃晃的臥鋪上醒來,聽著火車變軌的碰撞和鄰鋪悠長的鼾聲,花上幾秒鐘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方。
大學期間,我一個人背著包去了許多地方。一次兩次不起眼,但積累起來就很壯觀了,常給人一種我整天不上學到處亂跑的錯覺。很難想象畢業(yè)后還會有如此奢侈的自由,還會有拋下一切說走就走的任性和灑脫。
沒完沒了的出逃。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心明天會在哪里,但總有一天它們要回來,回到充滿煙火氣的生活中來。
事實上想逃離的,并不一定是課堂、學校、北京之類具體的地方,而是一時興起的情緒,平靜厭倦的生活,喪氣幼稚的自己,過于明確且正確的軌道,或者成熟過程中必經(jīng)的濃煙滾滾。于是就有了任性、叛逆、瘋癲,有了無傷大雅的玩笑和犯規(guī)。
對北大學生來說,畢業(yè)前不跳一次未名湖,絕對是終身的遺憾,是不可原諒的損失。那年十二月初,我看到一篇題為“冬天掉進北大未名湖是怎樣一種體驗”的帖子。一個本科新生詳述了自己試圖從冰面直達湖心石舫,結(jié)果冰面開裂掉進水里的經(jīng)歷。語氣輕松愉悅,自嘲之余是難以掩飾的成就感。評論區(qū)也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學長們紛紛自曝當年的輝煌,種種掉湖方式令人大開眼界。有人穿著溜冰鞋姿態(tài)優(yōu)美地飛身躍入冰窟,有人在冰上騎單車甩尾然后連車帶人一起掉了下去,有人為救落水者英勇浪漫地舍身跳湖……最酷的是山鷹社的一次社團活動:大家走到冰面上,然后,集體跳了一下。最尷尬的是投湖未遂,所以有學長一本正經(jīng)地教導道:這種事還是要趁早,如果等期末考試完,那時的冰就太厚了。
沒錯,老師、家長和保安都萬分恐慌,北大各院系的同學卻在爭奪“今年冬天哪個系第一個掉進去”的殊榮。看了帖子,第二天我就興沖沖地跑去湖邊,一看——晚了!湖已經(jīng)被圍欄密實地圍了起來。
就像一場即興叛逆、一次集體出逃,北大的學生喜歡這樣,帶一點挑釁、霸氣和玩世不恭,偶爾打破沉悶的規(guī)則,脫離既定的軌道,從循規(guī)蹈矩中出逃,從乖學生的身體里出逃。
當然,并非所有出逃都是奔跑跳躍、飛揚跋扈、不得安生的。有些出逃,偏偏靜止而沉默。
大二那年的平安夜,我和朋友出于好奇,翹課去了王府井大街上的教堂,還一人領(lǐng)到一張溫黃的圣誕卡片。深夜的冷風把大街“洗”得干干凈凈。為了趕末班地鐵,我們在馬路中央狂奔。因為開心,我大笑不止,掛在脖子上的手套甩來甩去,像個撒潑的小孩。氣溫和時間抽著皮鞭,把所有人和車往回趕,仿佛在說,不許貪玩,不許任性。
快到地鐵站時,瞥見有人守著滿滿一車冰糖葫蘆安坐,昏沉路燈下,像座敞著懷的暗紅森林。整條大街都在轟轟烈烈地向前奔跑,只有那車冰糖葫蘆漠然不動。那是多美的出逃??!
邊跑邊想,我要不要去買一根。
邊跑邊想,我也可以停下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