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他是一條魚。
因為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他也是這樣。不管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七秒之后他肯定忘了。
校足球聯(lián)賽的時候,我們班只獲得了第三名,所有人都怪他,怪他為什么沒有把門守住。
“只要輸了就怪守門員,那以后誰還愿意守門???”語文老師解圍道。
后來,當我再次跟他提起這件事時,他卻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他的記憶力好像真的不太好,但有時又不像是個健忘的人,別人對他的好,他會一直記得。
有一次,我送了他一支水性筆,白色的,上面畫著一只身披銀甲的雄鷹。他接過那支筆的時候,高興得似乎快要瘋了,甚至還向語文老師炫耀:“看鄭子亮送我的筆!”
語文老師端莊又溫柔地笑著說:“那你還不快說謝謝?!?/p>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朝我喊道:“謝謝鄭子亮!”
過了很久,我已快記不清這件事了,一次寫作業(yè)時,他突然舉起了手中的筆,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看,你送我的筆?!?/p>
筆用了很久,已不如曾經(jīng)那么潔白,但筆身上那只雄鷹越發(fā)耀眼。
我凝望著這支筆和握筆的少年,不怎么明亮的燈光下,少年一身稚氣。
他的坐姿總是不端正,老師便讓我坐在他后面,并給了我一項異常艱巨的任務(wù)——當他的背沒有挺直的時候,用筆使勁戳一下他的背。
課間,我經(jīng)常和他在他的圖畫本上畫著被他命名為“憤怒的小鳥之世界大戰(zhàn)”的小游戲,可是在游戲中他永遠是“打不死”的,這下我總算有機會報復(fù)這臭小子了。
英語課上,他一邊弓著腰,一邊抖著腿,屬于嚴重“違紀行為”。于是我一只手豎起筆,一只手捂住嘴,以免自己笑出聲來。
當筆帽和他的背接觸的一瞬間,他凄厲地叫了一聲,然后下意識地往后一頂,把我撞出了好遠。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點穴”,我成了班里著名的“點穴大師”。我知道了戳肉是“疼”,戳肩胛骨是“很疼”,戳脊梁骨是“特別疼”。但他也算是“駝背派”的“頂級宗師”,每戳一次他的背,我都會被他自創(chuàng)的“龜派氣波功”震飛。
他的作文總是寫得稀奇古怪。
那次英語演講大賽,班里原本有十多人報名,但最后參加比賽的只有我倆。我的運氣總是那么差,一抽簽就是第6號,他的出場次序在我后面。
我在臺上老練地演講著那個老套的話題:My School(我的學校)。兩分半的演講過后,評委給出了98分,還不住地贊許道:“鄭子亮,我真的看到了你的勤奮……”
我到臺下找了個空位,將演講稿揉成一團放在口袋里,等著他上場。
他佝僂著腰走到臺上,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然后把背挺得筆直。
“我演講的主題是——嗯——”他站在臺上抬起頭思索道,“My Friend(我的朋友)!”
我突然眼前一亮。
他偷瞟了我一眼,一邊演講一邊不住地傻笑。
“我有一個朋友,他叫鄭子亮。他是一個12歲的男生,又矮又胖又蠢……”
這樣一場“丑化”我的演講,評委竟然給了他91分!
不過,他的作文有時也很煽情。
一次寫父母的愛時,他寫他爸給他送飯,這一場景特別暖心,結(jié)尾的“快吃吧,快吃”看哭了班里所有人。
他吃飯的習慣也挺奇怪。
有一次晚上,我們相約放學后一起去上補習班,時間很緊,我們便打算去小區(qū)旁的那家飯店吃晚飯。
剛從學校出來,他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塊紅棗蛋糕,像珍珠瑪瑙一般捧在手中,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就有吃的!”說完,他將蛋糕掰成兩塊,然后不假思索地把大的那塊遞給了我。
到了飯店,我們草草地點了兩份菜,一份是炒粉,一份是干鍋萵苣。菜量很少,兩個人吃明顯不夠。他端起放在菜碗旁的一碗米湯,慢慢倒入半碗米飯中,一聲不響地埋頭吃了起來。我趕緊止住他:“你干什么呢?這樣能吃嗎?”
“當然能,我經(jīng)常這樣吃,味道很好,而且吃起來很快!”
他說完,愣愣地看了我一秒,然后有點心虛地低下頭,繼續(xù)扒碗里的東西。
畢業(yè)那天恰巧下著大雨。我說想要我和他五年級球賽時的照片,他拿了一個精美的相框,把照片裝在里面,送給了我。那張照片一直擺在我家書柜最顯眼的位置上。
他也向我要了一個自由女神像的模型,可惜我沒有買到,于是買了一個里面帶著埃菲爾鐵塔的水晶球給他。
后來,他決定到武漢上中學。
七月下旬,在他走之前,我們見了一面。我們還是在小區(qū)里的秋千上玩了一會兒,然后出去看電影。影片結(jié)束,當他在樓下向我揮手告別時,晚風中的少年稚氣依舊。
第二年二月,我們又見了一面。那張小白臉仍是那樣白皙,聲音也依舊那么稚聲稚氣,只是變得沉默了許多。
我說:“我們?nèi)ネ婺莻€巨型滑梯吧!”
他望了我一眼,低頭道:“都是初中生了,還玩什么滑梯?!?/p>
新春的暖陽懸在空中,樹上冰雪消融,眼前的少年稚氣漸褪。
是啊,我們都長大了啊。
那次我們一起去看了《神秘巨星》,影片末尾,看到女主從領(lǐng)獎臺上跑下來和母親擁抱的時候,我們竟不約而同地哭了。這一刻,時光像是在倒流。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那個將紅棗蛋糕塞給我的少年,那個在晚風中向我依依揮別的少年,那個教會我堅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