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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若琴弦

        2021-05-10 15:55:51史鐵生
        閱讀與作文(高中版)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匣子瞎子琴弦

        史鐵生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gè)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fā)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每人帶一把三弦琴,說書為生。

        方圓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峰巒疊嶂,溝壑縱橫,人煙稀疏,走一天才能見一片開闊地,有幾個(gè)村落?;牟輩仓须S時(shí)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常有鷂鷹盤旋。

        寂靜的群山?jīng)]有一點(diǎn)陰影,太陽正熱得兇。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間震起回聲。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濕了。弄濕了晚上彈你的肋條?”

        “抓在手里呢?!?/p>

        老少二人都赤著上身,各自拎了一條木棍探路。纏在腰間的粗布小褂已經(jīng)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蹚起來的黃土干得嗆人。這正是說書的旺季。天長,村子里的人吃罷晚飯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飯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邊去,或者到場院里。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整個(gè)熱季領(lǐng)著小瞎子一個(gè)村子一個(gè)村子緊走,一晚上一晚上緊說。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緊張,激動,心里算定:彈斷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這個(gè)夏天了,說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陽這會兒正平靜下來,光線開始變得深沉。

        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蟬鳴也舒緩了許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點(diǎn)嗎?”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頭也不放慢腳步。

        小瞎子緊跑幾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響,離老瞎子仍有幾丈遠(yuǎn)。

        “野鴿子都往窩里飛啦?!?/p>

        “什么?”小瞎子又緊走幾步。

        “我說野鴿子都回窩了,你還不快走!”

        “噢?!?/p>

        “你又鼓搗我那電匣子呢。”

        “噫——!鬼動來?!?/p>

        “那耳機(jī)子快讓你鼓搗壞了?!?/p>

        “鬼動來!”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幾天?“螞蟻打架我也聽得著,”老瞎子說。

        小瞎子不爭辯了,悄悄把耳機(jī)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師父身后悶悶地走路。無盡無休的無聊的路。

        走了一陣子,小瞎子聽見有只獾在地里啃莊稼,就使勁學(xué)狗叫,那只獾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覺得有點(diǎn)開心,輕聲哼了幾句小調(diào)兒,哥哥呀妹妹的。師父不讓他養(yǎng)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負(fù),也怕欺負(fù)了別人家的狗,誤了生意。又走了一會,小瞎子又聽見不遠(yuǎn)處有條蛇在游動,彎腰摸了塊石頭砍過去,“嘩啦啦”一陣高粱葉子響。老瞎子有點(diǎn)可憐他了,停下來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趕忙說,擔(dān)心師父罵他。

        “有了莊稼地了,不遠(yuǎn)了?!崩舷棺影岩粋€(gè)水壺遞給徒弟。

        “干咱們這營生的,一輩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說?!袄鄄??”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

        “我?guī)煾覆旁┠?。就是你師爺,才冤呢,東奔西走—輩子,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p>

        小瞎子聽出師父這會兒心緒好,就問:“什么是綠色的長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p>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p>

        “不知道。”

        “匣子里說的?!?/p>

        “你就愛瞎聽那些玩藝兒。聽那些玩藝兒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東西多啦,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跟咱們有關(guān)系?!毙∠棺影选坝小弊终f得重。

        “琴!三弦子!你爹讓你跟了我來,是為讓你彈好三弦子,學(xué)會說書。”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嚕嚕響。

        再上路時(shí)小瞎子走在前頭。

        大山的陰影在溝谷里鋪開來。地勢也漸漸的平緩,開闊。

        接近村子的時(shí)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陰的山腳下找到一個(gè)小泉眼。細(xì)細(xì)的泉水從石縫里往外冒,淌下來,積成臉盆大的小洼,周圍的野草長得茂盛,水流出去幾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過來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p>

        小瞎子撥開野草在水洼邊蹲下,心里還在猜想著“曲折的油狼”。

        “把渾身都洗洗。你那樣兒準(zhǔn)象個(gè)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個(gè)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老瞎子也笑,雙手掏起水往臉上潑。“可咱們不是叫花子,咱們有手藝?!?/p>

        “這地方咱們好像來過。”小瞎子側(cè)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可你的心思總不在學(xué)藝上。你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話你從來不著耳朵聽?!?/p>

        “咱們準(zhǔn)是來過這兒。”

        “別打岔!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yuǎn)呢。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我?guī)煾府?dāng)年就這么跟我說?!?/p>

        泉水清涼涼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來。

        老瞎子挺來氣:“我說什么你聽見了嗎?”

        “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您師父我?guī)煚斦f的。我都聽過八百遍了。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藥方,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吃了藥您就能看見東西了。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p>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說:“干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呢?”

        “那是藥引子。機(jī)靈鬼兒,吃藥得有藥引子!”

        “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斷了的才成?!?/p>

        小瞎子不敢吱聲了,聽出師父又要?jiǎng)託?。每回都是這樣,師父容不得對這件事有懷疑。

        老瞎子也沒再作聲,顯得有些激動,雙手搭在膝蓋上,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象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曬,挨了多少回凍,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一晚上一晚上地彈,心里總記著,得真正是一根一根盡心盡力地彈斷的才成?,F(xiàn)在快盼到了,絕出不了這個(gè)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沒什么能要命的病,活過這個(gè)夏天一點(diǎn)不成問題?!拔冶任?guī)煾缚蛇\(yùn)氣多了,”他說,“我?guī)煾傅搅藳]能睜開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小瞎子忽然喊起來。

        老瞎子這才動了動,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fā)出細(xì)微的響聲,那張藥方就在琴槽里。

        “師父,這兒不是野羊嶺嗎?”小瞎子問。

        老瞎子沒搭理他,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wěn)了。

        “前頭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師父?”

        “小子,過來給我擦擦背,”老瞎子說,把弓一樣的脊背彎給他。

        “是不是野羊坳,師父?”

        “是!干什么?你別又鬧貓似的?!?/p>

        小瞎子的心撲通撲通跳,老老實(shí)實(shí)地給師父擦背。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

        “野羊坳怎么了?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p>

        小瞎子心虛,不吭聲,不讓自己顯出興奮。

        “又想什么呢?別當(dāng)我不知道你那點(diǎn)心思?!?/p>

        “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那妮子是什么好貨!”老瞎子心想,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可是野羊坳是個(gè)大村子,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能說上半個(gè)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后幾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卻飄飄的,想著野羊坳里那個(gè)尖聲細(xì)氣的小妮子。

        “聽我一句話,不害你,”老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

        “什么事?”

        “少跟我貧嘴。你明白我說的什么事?!?/p>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事靠得住?!毙∠棺佑滞低档匦?。

        老瞎子沒理他,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那兒,太陽正變成一汪血。

        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jīng)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為的是讓他學(xué)說書,這輩子好有個(gè)本事;將來可以獨(dú)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說書已經(jīng)說了五十多年。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山里的人們都知道他:頭發(fā)一天天變白,背一天天變駝,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開頭常是這么幾句:“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無道君王害黎民。輕輕彈響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論,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動人心。”于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女人們想聽秦香蓮。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勞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卻,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便把琴弦一陣緊撥,唱道:“今日不把別人唱,單表公子小羅成?!被蛘撸骸安枰埠葋頍熞参换乜薜归L城的孟姜女?!睗M場立刻鴉雀無聲,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

        他會的老書數(shù)不盡。他還有一個(gè)電匣子,據(jù)說是花了大價(jià)錢從一個(gè)山外人手里買來,為的是學(xué)些新詞兒,編些新曲兒。其實(shí)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稱贊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輕輕漫漫的,飄飄灑灑的,瘋顛狂放的,那里頭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靈。老瞎子的嗓子能學(xué)出世上所有的聲音,男人、女人、刮風(fēng)下雨,獸啼禽鳴。不知道他腦子里能呈現(xiàn)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從沒見過這個(gè)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時(shí)還不懂事。他對說書和彈琴并無多少興趣,父親把他送來的時(shí)候費(fèi)盡了唇舌,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最后不如說是那個(gè)電匣子把他留住。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甚至沒發(fā)覺父親什么時(shí)候離去。

        這只神奇的匣子永遠(yuǎn)令他著迷,遙遠(yuǎn)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補(bǔ)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說藍(lán)天就象大海,他記得藍(lán)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他記得鍋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滿天排開的水鍋。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說就像盛開的花朵,他實(shí)在不相信會是那樣,母親的靈柩被抬到遠(yuǎn)山上去的時(shí)候,路上正開通著野花,他永遠(yuǎn)記得卻永遠(yuǎn)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來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gè)尖聲細(xì)氣的小妮子,總讓他心里蕩起波瀾。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gè)貼切的形象,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其實(shí)人人都是根據(jù)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gè)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這天晚上,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yuǎn)處尖聲細(xì)氣地說笑。書正說到緊要處——“羅成回馬再交戰(zhàn),大膽蘇烈又興兵。蘇烈大刀如流水,羅成長槍似騰云,好似海中龍吊寶,猶如深山虎爭林。又戰(zhàn)七日并七夜,羅成清茶無點(diǎn)唇……”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fēng)疾,字字句句唱得鏗鏘。小瞎子卻心猿意馬,手底下早亂了套數(shù)……

        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離野羊坳村二里地,師徒二人就在這里住下。石頭砌的院墻已經(jīng)殘斷不全,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fēng)雨,大約是因?yàn)檫@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

        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樸歸真了;認(rèn)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頂墻頭都長滿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氣。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

        散了書已經(jīng)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頓行李,小瞎子在側(cè)殿的檐下生火燒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著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嗆得他滿院里轉(zhuǎn)著圈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數(shù)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柴濕嘛?!?/p>

        “我沒說這事。我說的是你的琴,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么?!?/p>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澳阋遣幌敫蛇@行,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lǐng)回去。老這么鬧貓鬧狗的可不行,要鬧回家鬧去。”

        小瞎子咳嗽著從灶火邊跳開,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呼嗤呼嗤大喘氣,嘴里一邊罵。

        “說什么呢?”

        “我罵這火?!?/p>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頓了頓,又說:“你就當(dāng)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么樣。那個(gè)尖聲細(xì)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

        “那要是妮子的臉,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崩舷棺诱f。

        小瞎子笑起來,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過妮子臉?”

        老瞎子一時(shí)語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媽?!崩舷棺恿R道,笑笑,然后變了臉色,再不言語。

        灶膛里騰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

        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yīng)我什么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班?,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shí)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gè)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碧m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yīng)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薄皣u——,我記著呢?!毙姨澞菚喝肼曕须s。

        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后,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yīng)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里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jìn)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么著?”

        老瞎子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象是年年曠野里的風(fēng)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diǎn)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gè)月爬不起炕來。

        “師父,您先洗腳吧?!?/p>

        琴聲不停。

        “師父,您該洗腳了?!毙∠棺拥穆曇舭l(fā)抖。

        琴聲不停。

        “師父!”

        琴聲嘎然而止,老瞎子嘆了口氣。小瞎子松了口氣。

        老瞎子洗腳,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

        “睡去吧,”老瞎子說,“今兒格夠累的了?!?/p>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腳。人上了歲數(shù)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說得輕松。

        “我等您一塊兒睡?!?/p>

        山深夜靜。有了一點(diǎn)風(fēng),墻頭的草葉子響。夜貓子在遠(yuǎn)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場里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jìn)了殿堂,照見兩個(gè)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時(shí)候不早了。”

        “你甭?lián)奈?,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說。

        “聽見沒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jīng)睡著。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幾句倒頭睡去。老瞎子給他蓋被時(shí),從那身日漸發(fā)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jǐn)嗔艘桓耍謹(jǐn)嗔艘桓?。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磨擦聲。唯獨(dú)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個(gè)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jīng)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正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gè)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不對頭,雞叫聲漸漸停歇,野羊坳里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他楞了一會兒,雞才叫頭遍嗎?靈機(jī)一動扭開電匣子。電匣子里也是靜悄悄。現(xiàn)在是半夜。他半夜里聽過匣子,什么都沒有。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gè)表,只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diǎn)鐘,什么時(shí)候有什么節(jié)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廟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毙∠棺诱f。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晌午飯后,小瞎子才瞅機(jī)會溜出廟來,溜進(jìn)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墻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兇,村子里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墻頭輕聲喊:“蘭秀兒——蘭秀兒——”

        屋里傳出雷似的鼾聲。

        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

        狗叫起來。屋里的鼾聲停了,一個(gè)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墻頭上縮下來。

        屋里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

        他嘆口氣,從磨盤上下來,快快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后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xì)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

        ——這才多余呢。蘭秀兒不到十五歲,認(rèn)真說還是個(gè)孩子。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皣u——,別在這兒,找個(gè)沒人的地方聽去?!?/p>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p>

        “咋啦?”

        “那么多人聽,費(fèi)電。”

        兩個(gè)人東拐西彎,來到山背后那眼小泉邊。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問蘭秀兒:“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

        “啥?”

        “曲折的油狼?!?/p>

        “曲折的油狼?”

        “知道嗎?”

        “你知道?”

        “當(dāng)然。還有綠色的長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誰不知道?!?/p>

        “那曲折的油狼呢?”

        蘭秀兒搖搖頭,有點(diǎn)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里飄蕩。

        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

        “這是‘步步高。”小瞎子說,跟著哼。

        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還能跟著哼。蘭秀兒覺得很慚愧。

        “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p>

        蘭秀兒笑起來:“瞎騙人!”

        “你不信?”

        “不信。”

        “愛信不信。這匣子里說的古怪事多啦?!毙∠棺油嬷鴽鰶龅娜肓艘粫??!澳阒朗裁唇薪游菃??”

        “你說什么叫?”

        這回輪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蘭秀兒明白準(zhǔn)不是好話,紅著臉不再問。

        音樂播完了,一個(gè)女人說,“現(xiàn)在是講衛(wèi)生節(jié)目。”

        “啥?”蘭秀兒沒聽清。

        “講衛(wèi)生?!?/p>

        “是什么?”

        “嗯——,你頭發(fā)上有虱子嗎?”

        “去——,別動!”

        小瞎子趕忙縮回手來,趕忙解釋:“要有就是不講衛(wèi)生。”

        “我才沒有。”蘭秀兒抓抓頭,覺得有些刺癢?!班妗?,瞧你自個(gè)兒吧!”蘭秀兒一把搬過小瞎子的頭?!翱次易綆讉€(gè)大的?!?/p>

        這時(shí)候聽見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還不給我回來!該做飯了,吃罷飯還得去說書!”他已經(jīng)站在那兒聽了好一會兒了。

        野羊坳里已經(jīng)昏暗,羊叫、驢叫、狗叫、孩子們叫,處處起了炊煙。野羊嶺上還有一線殘陽,小廟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沒有聲響。

        小瞎子又蹶著屁股燒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憑著聽覺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撿出來。

        “今天的柴挺干?!毙∠棺诱f。

        “嗯。”

        “還是燜飯?”

        “嗯?!?/p>

        小瞎子這會兒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話說,但是知道師父的氣還沒消,心說還是少找罵。

        兩個(gè)人默默地干著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塊兒把飯做熟。嶺上也沒了陽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先給師父:“您吃吧。”聲音怯怯的,無比馴順。

        老瞎子終于開了腔:“小子,你聽我一句行不?”

        “嗯?!毙∠棺油炖锇抢垼卮鸬煤?。

        “你要是不愿意聽,我就不說?!?/p>

        “誰說不愿意聽了?我說‘嗯!”

        “我是過來人,總比你知道的多?!?/p>

        小瞎子悶頭扒拉飯。

        “我經(jīng)過那號事?!?/p>

        “什么事?”

        “又跟我貧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臺上一摔。

        “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p>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

        “我還問她見沒見過曲折的油狼?!?/p>

        “我沒問你這個(gè)!”

        “后來,后來,”小瞎子不那么氣壯了?!安恢趺匆幌戮驼f起了虱子……”

        “還有呢?”

        “沒了。真沒了!”

        兩個(gè)人又默默地吃飯。老瞎子帶了這徒弟好幾年,知道這孩子不會撒謊,這孩子最讓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誠實(shí),厚道。

        “聽我一句話,保準(zhǔn)對你沒壞處。以后離那妮子遠(yuǎn)點(diǎn)兒?!?/p>

        “蘭秀兒人不壞?!?/p>

        “我知道她不壞,可你離她遠(yuǎn)點(diǎn)兒好。早年你師爺這么跟我說,我也不信……”

        “師爺?說蘭秀兒?”

        “什么蘭秀兒,那會兒還沒她呢。那會兒還沒有你們呢……”

        老瞎子陰郁的臉又轉(zhuǎn)向暮色濃重的天際,骨頭一樣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轉(zhuǎn)動,不知道在那兒他能“看”見什么。

        許久,小瞎子說:“今兒晚上您多半又能彈斷一根琴弦?!毕胱寧煾父吲d些。

        這天晚上師徒倆又在野羊坳說書?!吧匣爻搅_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聽歌君子莫嘈嚷,列位聽我道下文。羅成陰魂出地府,一陣旋風(fēng)就起身,旋風(fēng)一陣來得快,長安不遠(yuǎn)面前存……”老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回憶著那雙柔軟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還有自己的頭被蘭秀兒搬過去時(shí)的滋味。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多少往事在他耳邊喧囂,在他心頭動蕩,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爆炸。壞了,要犯病,他想。頭昏,胸口憋悶,渾身緊巴巴的難受。他坐起來,對自己叨咕:“可別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彈夠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當(dāng)當(dāng)隨心所欲地瘋彈一陣,心頭的憂傷或許就能平息,耳邊的往事或許就會消散??墒切∠棺诱孟闾?。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只剩最后幾根了。那時(shí)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后就能看見這個(gè)世界——他無數(shù)次爬過的山,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無數(shù)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shù)次夢想著的藍(lán)天、月亮和星星……還有呢?突然間心里一陣空,空得深重。就只為了這些?還有什么?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

        夜風(fēng)在山里游蕩。

        貓頭鷹又在凄哀地叫。

        不過現(xiàn)在他老了,無論如何沒幾年活頭了,失去的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他象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diǎn)。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他問自己。

        小瞎子在夢里笑,在夢里說:“那是一把椅子,蘭秀兒……”

        老瞎子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坐著的還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雞叫頭遍的時(shí)候老瞎子決定,天一亮就帶這孩子離開野羊坳。

        否則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蘭秀兒人不壞,可這事會怎么結(jié)局,老瞎子比誰都“看”得清楚。雞叫二遍,老瞎子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來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隨即又發(fā)燒。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遲。

        一連好幾天,老瞎子無論是燒火、淘米、撿柴,還是給小瞎子挖藥、煎藥,心里總在說:“值得,當(dāng)然值得。”要是不這么反反復(fù)復(fù)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似乎就全要垮掉?!拔曳且詈罂匆谎鄄豢伞!?/p>

        “要不怎么著?就這么死了去?”“再說就只剩下最后幾根了?!焙竺嫒涠际抢碛?。老瞎子又冷靜下來,天天晚上還到野羊坳去說書。

        這一下小瞎子倒來了福氣。每天晚上師父到嶺下去了,蘭秀兒就貓似的輕輕跳進(jìn)廟里來聽匣子。蘭秀兒還帶來熟的雞蛋,條件是得讓她親手去扭那匣子的開關(guān)?!巴倪吪??”“往右?!薄芭げ粍??!?/p>

        “往右,笨貨,不知道哪邊是右哇?”“咔噠”一下,無論是什么便響起來,無論是什么倆人都愛聽。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又彈斷了三根琴弦。

        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彈自唱:“不表羅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聽雙淚流,可憐愛卿喪殘身,你死一身不打緊,缺少扶朝上將軍……”

        野羊嶺上的小廟里這時(shí)更熱鬧。電匣子的音量開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轟隆隆地又響炮,嘀嘀噠噠地又吹號。月光照進(jìn)正殿,小瞎子躺著啃雞蛋,蘭秀兒坐在他旁邊。兩個(gè)人都聽得興奮,時(shí)而大笑,時(shí)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這匣子你師父哪買來?”

        “從一個(gè)山外頭的人手里?!?/p>

        “你們到山外頭去過?”蘭秀兒問。

        “沒。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車?!?/p>

        “火車?”

        “火車你也不知道?笨貨?!?/p>

        “噢,知道知道,冒煙哩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蘭秀兒又說:“保不準(zhǔn)我就得到山外頭去?!闭Z調(diào)有些恓惶。

        “是嗎?”小瞎子一挺坐起來:“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說是不是山外頭的人都有電匣子?”

        “誰知道。我說你聽清楚沒有?曲、折、的、油、狼,這東西就在山外頭?!?/p>

        “那我得跟他們要一個(gè)電匣子?!碧m秀兒自言自語地想心事。

        “要一個(gè)?”小瞎子笑了兩聲,然后屏住氣,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倆?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這匣子幾千塊錢一個(gè)?把你賣了吧,怕也換不來。”

        蘭秀兒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勁擰,罵道:“好你個(gè)死瞎子?!?/p>

        兩個(gè)人在殿堂里扭打起來。三尊泥像袖手旁觀幫不上忙。兩個(gè)年青的正在發(fā)育的身體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一個(gè)把一個(gè)壓在身下,一會兒又顛倒過來,罵聲變成笑聲。匣子在一邊唱。

        打了好一陣子,兩個(gè)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對面躺著喘氣,不言聲兒,誰卻也不愿意再拉開距離。

        蘭秀兒呼出的氣吹在小瞎子臉上,小瞎子感到了誘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時(shí)師父說的話,就往蘭秀兒臉上吹氣。蘭秀兒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聲說:“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嗎?”

        “是什么?”蘭秀兒的聲音也小。

        小瞎子對著蘭秀兒的耳朵告訴她。蘭秀兒不說話。老瞎子回來之前,他們試著親了嘴兒,滋味真不壞……

        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后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

        他沒料到。他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里。

        小瞎子嚇了一跳:“怎么了,師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蘭秀兒干的事讓師父知道了?

        老瞎子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輩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藥?!?/p>

        “明天?”

        “明天?!?/p>

        “又?jǐn)嗔艘桓???/p>

        “兩根。兩根都斷了。”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里揉搓了一會兒,然后把它們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p>

        小瞎子心里一陣發(fā)涼。老瞎子開始剝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還沒好利索,”小瞎子小聲叨咕。

        “噢,我想過了,你就先留在這兒,我用不了十天就回來?!?/p>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個(gè)人行不?”

        “行!”小瞎子緊忙說。

        老瞎子早忘了蘭秀兒的事?!俺缘摹⒑鹊?、燒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該學(xué)著自個(gè)兒去說回書。行嗎?”

        “行?!毙∠棺佑X得有點(diǎn)對不住師父。

        蛇皮剝開了,老瞎子從琴槽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他想起這藥方放進(jìn)琴槽時(shí),自己才二十歲,便覺得渾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藥方放在手里摸了一會兒,也有了幾分肅穆。

        “你師爺一輩子才冤呢。”

        “他彈斷了多少根?”

        “他本來能彈夠一千根,可他記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彈斷一千根?!?/p>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說最多十天就回來,誰也沒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時(shí)已經(jīng)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連接著白色的群山。沒有聲息,處處也沒有生氣,空曠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頂發(fā)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躦動得顯著。他蹣蹣跚跚地爬上野羊嶺。廟院中衰草瑟瑟,躥出一只狐貍,倉惶逃遠(yuǎn)。

        村里人告訴他,小瞎子已經(jīng)走了些日子。

        “我告訴他我回來?!?/p>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p>

        “他沒說去哪兒?留下什么話沒?”

        “他說讓您甭找他?!?/p>

        “什么時(shí)候走的?”

        人們想了好久,都說是在蘭秀兒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眾人勸老瞎子留下來,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說一冬書。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們見琴柄上空蕩蕩已經(jīng)沒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啞了,完全變了個(gè)人。他說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張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他不信,請了多少個(gè)識字而又誠實(shí)的人幫他看,人人都說那果真就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老瞎子在藥鋪前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他以為是一會兒,其實(shí)已經(jīng)幾天幾夜,骨頭一樣的眼珠在詢問蒼天,臉色也變成骨頭一樣的蒼白。有人以為他是瘋了,安慰他,勸他。老瞎子苦笑:七十歲了再瘋還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動彈,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問消失干凈。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F(xiàn)在發(fā)現(xiàn)那目的原來是空的。老瞎子在一個(gè)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覺得身體里的一切都在熄滅。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彈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皚皚群山,天地之間躦動著一個(gè)黑點(diǎn)。走近時(shí),老瞎子的身影彎得如一座橋。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處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來,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沒有了目標(biāo)。

        他一路走,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趕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么歡樂!那時(shí)有個(gè)東西把心弦扯緊,雖然那東西原是虛設(shè)。老瞎子想起他師父臨終時(shí)的情景。他師父把那張自己沒用上的藥方封進(jìn)他的琴槽。

        “您別死,再活幾年,您就能睜眼看一回了。”說這話時(shí)他還是個(gè)孩子。他師父久久不言語,最后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薄诲e(cuò),那意思就是說:目的本來沒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對自己的徒弟說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訴小瞎子嗎?老瞎子又試著振作起來,可還是不行,總擺脫不掉那張無字的白紙……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動不動,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絕不是裝出來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進(jìn)一個(gè)山洞,他已無力反抗。

        老瞎子撿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漸漸有了哭聲。老瞎子放了心,任他盡情盡意地哭。只要還能哭就還有救,只要還能哭就有哭夠的時(shí)候。

        小瞎子哭了幾天幾夜,老瞎子就那么一聲不吭地守候著?;痤^和哭聲驚動了野兔子、山雞、野羊、狐貍和鷂鷹……

        終于小瞎子說話了:“干嘛咱們是瞎子!”

        “就因?yàn)樵蹅兪窍棺??!崩舷棺踊卮稹?/p>

        終于小瞎子又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澳阏婺敲聪雴??”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撥得更旺些。

        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中,太陽象一面閃光的小鏡子。鷂鷹在平穩(wěn)地滑翔。

        “那就彈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盡力地彈吧?!?/p>

        “師父,您的藥抓來了?”小瞎子如夢方醒。

        “記住,得真正是彈斷的才成?!?/p>

        “您已經(jīng)看見了嗎?師父,您現(xiàn)在看得見了?”

        小瞎子掙扎著起來,伸手去摸師父的眼窩。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記住,得彈斷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給我,我把這藥方給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現(xiàn)在才弄懂了他師父當(dāng)年對他說的話——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

        目的雖是虛設(shè)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

        “怎么是一千二,師父?”

        “是一千二,我沒彈夠,我記成了一千?!崩舷棺酉耄哼@孩子再怎么彈吧,還能彈斷一千二百根?永遠(yuǎn)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

        這地方偏僻荒涼,群山不斷?;牟輩仓须S時(shí)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鷂鷹在盤旋。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開始: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gè)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fā)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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