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
我為什么提出這個問題,其實是已經(jīng)沉積了太長時間的文學實際和在觀察當今文壇之后所一直在思考的。
我當了二十多年文學刊物的主編和出版社社長,尤其是當出版社社長時,天天看稿,看到的是什么稿子呢?如果用數(shù)字來說明的話,那么我所看到的一百部作品中,無論是當代一些著名作家,還是更多的年輕作家所寫,至少九十五部以上都是寫的“小我”的雞毛蒜皮、雞零狗碎、低俗、庸俗、無聊、無趣的事情,幾乎很難看到那些真正站在國家的、人民的和時代層面上的反映當代社會生活的主流問題,如經(jīng)濟建設、城市化進程、執(zhí)政矛盾和中國人走向世界過程中所發(fā)生的那些大情感、大矛盾、大格局下的人和事,看不到那些叫人得到提升、精神獲得洗禮、靈魂受到?jīng)_擊、知識獲得升華的作品。
難道中國的作家就這個水平?就只能寫這類所謂的作品?悲也。
更可悲的是,面對這樣的作品,我們文學圈內(nèi)仍然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在不斷稱贊自己的成就如何如何的繁榮。其實文學圈外根本沒有幾個人看得起我們、看得起這類作品,倒常有人向我提出:是不是中國現(xiàn)在的作家都是這種水平?我無顏回答。因為我的圈內(nèi)的同行們還在為這樣的作品獲這獎那獎而陶醉不已。
中國的文學為什么是這樣?我想來想去,根本的問題就在于“三缺”。中國當代的作家,缺少人格的高尚是其一。沒有高尚的人格,何來作品的高尚境界與大視野?其二是中國作家缺少精神上的高貴。一個精神上不高貴的人,怎能看得到時代和歷史所呈現(xiàn)的史詩畫卷和偉大進步?其三是缺少高遠視野。井底之蛙怎能見得天空到底有多大?靈魂齷齪的人怎知光明磊落者的胸懷?
這三缺,帶給當代文學作品的就是低俗、小氣、狹隘、自私、無聊,所以沒有水準的作品、沒有意思的作品、沒有讀者的作品充斥著我們的文壇。結(jié)果是人民長期不滿意,作品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批判不痛不癢,給予我們讀者的營養(yǎng)就像受了污染的白開水,不吃還好、吃了肚子一定脹疼。
中國當代作家如果不把自己在精神、靈魂和知識上修煉成高尚、高貴、高遠的人,就永遠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典作品,更不會出像魯迅、托爾斯泰這樣的大作家,即使再多人獲這個獎那個獎,國家、人民和歷史也不會買今天的文學之賬!
因此我認為:如果現(xiàn)實社會已經(jīng)給予了我們太多的精彩與豐富性,那么當代作家需要做的就是下功夫把自己修煉成一個精神和靈魂、思想和知識層面上具有高尚與高貴品格的人,否則就不可能期待產(chǎn)生那些令讀者看后得以解渴和振奮人心的好作品。
相比之下,當代報告文學作家在自己所從事的創(chuàng)作和作品質(zhì)量上,要比其他文種的作家的作品高尚和高貴得多,尤其是在貼近現(xiàn)實、貼近社會、貼近人民群眾方面表現(xiàn)得更加高尚和高遠,因而其作品的價值也更具時代性、人民性、當代性。對現(xiàn)實的批判和贊歌都比較能夠站在現(xiàn)實社會的高度去審視與批判,其價值也要高貴得多。
關于“光明”與“黑暗”、“宏大”與“細節(jié)”的一些體會
在作家的寫作中,總有兩種完全不同的認知??梢哉f相當多的作家認為,只有揭露“黑暗”才是自己的使命,只有寫“黑暗”才能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和知識分子的“骨氣”。這些人認為:那些專門寫“光明”和“歌頌”的作品沒有價值,甚至并不是“文學”,似乎只有“揭露黑暗”才是“真文學”。其實持這種認識的人,思維意識差矣!至少心胸是十分狹隘的。
首先,文學最初起源于人類在勞動中對自我生活的一種樂趣,或者說是一種情緒的宣泄,之后才慢慢產(chǎn)生了歌詠一類的“口頭文學”,于是后來便有了民間傳說與神話的產(chǎn)生。難道這個階段不是文學和文藝嗎?《詩經(jīng)》的很多作品都是“歌頌”敘事,它的水平差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嗎?我看未必。所以,任何民族的文學離不開這個源頭。古代的人類,沒有學會“揭露黑暗”的本事,他們看到好的就謳歌,有了悲傷就低吟。所以,并不是“必須揭露黑暗才是文學”。恰恰我認為:“歌”與“頌”在先、在前。后來社會進入一定的階段后,形成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或者說有了“知識分子”后,因階級的對立與社會的不公,才開始有了“知識分子”的某種“不滿”,批判性的“文學”便萌芽而生。當然,這種監(jiān)督社會和監(jiān)督統(tǒng)治者的批判很重要,它對推動社會進步起到積極作用。同時我們也看到,即使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歌頌仍然是“文學”和“文藝”的主體,至少它不比“批判”遜色,無論從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上。因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歌頌”和“批判”本身是對“孿生兄弟”,它們都是社會進步的“必需品”,缺一不可。
故而,簡單地肯定“批判”與否定“歌頌”,我認為都是無知和片面的表現(xiàn)。人類歷史的進程浩浩蕩蕩,波瀾壯闊,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輝煌燦爛的文明,即使國內(nèi)許多作家靠著模仿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經(jīng)典作品“起家”,他們難道沒有少看歌德和普希金的“歌頌性”作品嗎?
今天的社會越來越豐富多彩,進步的和落后的、新鮮的和腐朽的、短淺的與高遠的、國內(nèi)的與國際的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性、變量性和價值取向性上的偏異,會給自認為聰明的“知識分子”的我們,造成錯覺。很多人,看問題、寫作,常常對腐爛的芝麻懷有“深情”,而對光鮮甜美的西瓜則常常視而不見,心底里也不想去親近。行文動筆時寧可去不惜勞作撿芝麻也不愿去抱西瓜,而且認為“抱西瓜”乃“庸俗”、“歌德派”,甚至“不是文學”,抱定的“芝麻”才是“社會真相”,是“本質(zhì)”。其實這非常片面和狹獈。
“宏大”敘述與“細微”觀察之間,其實也從來就不是對立的。一個人假如有些哲學思維,他在意識上和看待問題時就能辯證,主客觀判斷更準確。我一直認為,宏大敘事是當代作家看待當代中國的一大基本能力,沒有這個本領,所謂的“細微”必定猶如井底之蛙看世界。同樣,要讓“宏大敘事”留在世上、留在讀者心里,推動這個社會甚至是世界的進步,你還得有對事物和時代風云細微之處的洞察力、判斷力及書寫能力。
“宏大”和“細微”從不矛盾。它們是一個寫作者的左右手,或者說是“左腦”與“右腦”,其關系密不可分。誰忽略與輕蔑另一方,都是愚蠢的,甚至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文學論者。一個進步的、有教養(yǎng)的和高貴的社會,要學會寬容,要學他人之長為己所用;一個成熟的、有境界的人,更需要懂得謙遜和好學。文學文學,能“文”下來,才可能成為“學”?!拔摹辈幌聛淼娜耍烙嫼茈y真正成為有“學”之人。
當一個作家在寫某一部作品、某一個事件時,他所傾注的情感是最集中高尚品格和濃縮高貴精神的階段,那么他的作品也就能產(chǎn)生良好的社會效益。
如果你專門寫些低俗的、無聊的、與現(xiàn)實社會格格不入的作品,是不是沒人理會你?或許你還可能碰上一個少年的母親朝你瞪眼,罵道:你啥狗屁作家,整個毒害青少年的流氓!
這其實不是笑話,中國的作家基本上可能處于一個被罵的群體,因為多數(shù)作家的作品處在應當被罵的水準上,不被罵才怪!罵是好事,證明我們的國民比我們作家更有水平,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文學還有救。因為我們的老百姓和讀者還算清醒,不清醒的是我們的作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