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苑

數(shù)字時代以來，技術對人們社交方式的改造愈演愈烈，標志之一便是emoji(表情符號)的風靡和誕生。2015年，牛津詞典將“笑哭了”(the Face with Tears of Joy)emoji列為年度“熱詞”——因為這一表情包完美地反映了現(xiàn)代人交流的精神、情緒和關注點。[1]2020年，Adobe推出了《2019年美國emoji使用趨勢報告》(Adobe Emoji Trend Report)。報告顯示：82%的人會日常聊天中使用emoji，即便是在工作時，也有61%的人熱衷于在交流中使用emoji……[2]種種耐人尋味的舉措昭示了現(xiàn)代社交的一種新趨勢：emoji在現(xiàn)代人的交流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已經(jīng)成為交流的一種新語言形式，推動人們進入以視覺文本為表征的“emoji社交時代”。誠然，emoji可謂網(wǎng)絡社交時代的視覺語言(visual language)，它以簡潔、生動的小圖標，復原了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各樣微妙的臉部表情以及生活物品、經(jīng)歷，極大地豐富了網(wǎng)絡社交形態(tài)。[3]在今天，emoji已經(jīng)全方位滲透、融入人際交流中，并建構一種社交媒體對話的全新形式，以至有人驚呼“沒有emoji已經(jīng)不會和人聊天了”。

一、研究綜述與問題的提出：emoji如何改寫現(xiàn)代人的交流方式？

總體上來講，已有emoji研究主要集中在四個維度：其一，關注交流主體使用emoji的動機和偏好，強調emoji在建構個體形象，維護人際關系上的作用。在人口統(tǒng)計學意義上，女性使用emoji的頻率顯著高于男性；相較于年長者，年輕人更熱衷于在交流中使用emoji。[4]原因之一可能在于，年齡與技術使用意愿呈負相關[5]，這就可以很好地解釋下述現(xiàn)象：隨著年齡的增長，個體在FB等社交平臺發(fā)布的推文中的emoji數(shù)量也相應減少[6]。在具體的使用動機上，日本學者杉木里美認為，日本青少年往往通過策略性地使用emoji在不同的交流場景中管理聊天氛圍，以此維系不同的社交網(wǎng)絡，建構自身的審美形象。[7]在這個層面上，emoji被視為個人身份與個人風格的體現(xiàn)。[8]此外，emoji不僅能夠有效地用以進行會話和互動，還具有傳遞私密信息“代碼”、形成私密關系的功能。[9]進一步來講，對個體感知的影響也是emoji使用的因素之一，正是由于emoji能夠顯著地影響人們對他人的感知，因而交流者更愿意使用它傳遞友好、真誠的交流信號。[10]

其二，有相當一部分文獻通過實證的方法研究了emoji對消息傳遞和信息表意的影響：emoji顯著地影響了用戶的感知易懂性、感知愉悅性，再造了社會臨場感，有助于促進人際溝通的進程。[11]它的另一個積極效應是emoji有助于減少交流的歧義，例如，早期的郵件交流只能使用純文字文本信息，當寫信者試圖以搞笑、輕松的方式傳遞信息時，經(jīng)常由于缺少非語言暗示而產(chǎn)生誤解，此時在笑話中插入emoji能有效減少溝通信息的歧義。[12]與之類似，情侶間的交流互動也常常通過emoji來強化信息表達效果，在一些嚴肅的、重要的信息處理上，戀人們往往通過具有正面含義的emoji進行積極的回應，反之亦然。[13]當然，也有許多研究對emoji在信息中的表意功能不做定論，并強調“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說，盡管已有研究已經(jīng)證實，許多emoji在交流中共享著相同或類似的語義，但是一些emoji的使用具有更復雜的社會地理差異性(social-geographical differences)——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用戶對emoji的意義和內涵存在不同的理解方式。[14]而在一些語境中，emoticons和emoji既非為文本信息補充情感線索，也非強化文本信息內容，而是獨立地象征一種言語行為，表達一種言外之意(illocutionary force)：例如，用笑臉符表示諷刺。[15]由此可見，emoji在交流中的表意是極為復雜的過程，很難一概而論。

其三，就emoji的情感功能而言，它是線上交流者進行情感與情緒表達的便捷方式，使得以計算機為中介的社會信息互動更加豐滿生動。[16]一方面，emoji的情感效價、類別、形式直接影響信息的情感表達效果。例如，Twitter中emoji的情感偏向(積極與否)決定了整條推文的情緒狀態(tài)。[17]同理，與純文字信息相比，諸如笑臉一類的emoji往往傳遞出更為積極的情感信息，而皺眉一類的表情符號則加劇交流的消極情緒。[18]除此之外，一些代表日常生活經(jīng)歷、物品等的非面部表情符號(non-face emoji)也被證實能夠影響信息的情感效果，具體體現(xiàn)為，在交流中插入這類emoji有助于增強正面情緒(positive affect)的感知，尤其是快樂、愉悅的情感。[19]另一方面，emoji的使用允許用戶在身體缺席的狀態(tài)下扮演社會角色并傳遞相應的情緒，而選擇、使用、編輯emoji實際上是使用者進行情緒管理的過程，交流者以此傳遞正面情緒，履行社會角色責任。[20]一些批判性研究則將emoji視為用戶的“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并指出，由于emoji的情感含義總是似是而非，難以捉摸，因而白領工作者不得不遵循emoji的表達邏輯來維持與客戶的工作關系，最終導致的后果是個人工作與生活界限的模糊化，本質上體現(xiàn)了資本主義對emoji情感不確定性的剝削和利用。[21]

其四，還有一部分研究關注emoji對社會文化的影響，探討emoji的文化共通性與文化差異性。此前風靡全球的“笑哭了”emoji被認為是美日文化混搭(Japan-American mash-up)的話語實踐產(chǎn)物，因為它融合了日本動漫文化傳統(tǒng)與美國19世紀60年代資本主義樂觀商業(yè)精神的笑臉傳統(tǒng)，浸潤美國的文化價值觀。[22]也即是說，已有研究普遍贊同如下觀點：emoji的編碼和形成依托于社會文化約定俗成的法則，它們能夠成為全球通用的溝通符號也許正是因為他們同時兼顧了全球多元的文化語言系統(tǒng)和不同的宗教文化，從而具備了為不同文化群體理解、認可和使用的可能性。[23]正因如此，emoji的顏色、手勢等細節(jié)設定必須兼顧種族、性別的多樣性與平等性，即必須符合特定的文化語境，尊重多元文化，否則將飽受詬病。[24]例如，茄子、桃子和墨西哥卷等食物的表情包在一定語境中也隱晦地指代人體的生殖器官，因而在一些平臺上被禁止使用。[25]進一步來講，不同國家的社會制度、文化特征也會對emoji使用產(chǎn)生關鍵影響：在一些個人主義為導向的社會環(huán)境(individualism-oriented societies)中，快樂的個人情緒更容易鼓勵，故而這種文化背景下的人們更容易使用表達積極態(tài)度的emoji；相反，生活在高風險、高不確定性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人更容易感到焦慮與壓力，因而更容易使用諸如憤怒一類表達負面情緒的emoji。[26]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由于emoji作為圖像文本的意義總是“浮動”的，而對其進行意義編碼或者說制定釋義規(guī)則的往往是復雜的社會文化背景和文化傳統(tǒng)。

綜合已有研究的觀點可知，emoji的使用并非簡單的交流習慣問題，它還深刻參與信息表達、情感感知和文化再現(xiàn)等方面，沖擊了我們原有的交流文化景觀。遺憾的是，已有研究更多拘泥于功能主義的理論范式，將交流簡單理解為一場信息的雙向傳遞活動，將emoji視為一種言語工具并分別探析其對交流主體(情感)與客體(信息表達)的影響。換言之，已有研究僅關注emoji如何影響交流內容、信息的具體過程和效果，而忽略了作為媒介的emoji本身在交流觀念形成、社交文化建構上的重要作用。事實上，在不同時期，人們所使用的交流語言不僅是傳遞信息的表征符號，也是塑造社會交流文化與文明的重要媒介。每一種語言媒介的“入場”，都伴隨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變革。

在以口語為主要媒介的面對面交流時期，諸如對話、交談、講演、論辯、朗誦等面對面的“有聲”活動維系了人們的社會交往[27]，古希臘的“閑聊文明”正是發(fā)源于此，城邦公民對不同社會事件的高談闊論構成希臘人交往的基本形式，話語“首先在社團里建立了一種社會關系，被排斥在外和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無權參加”[28]。而在此階段，“講故事”更是一種重要的話語模式，人們的故事添枝加葉增添了故事的吸引力，基于這種模式，人們聚集、互動、分享，形成社交圈，獲得難能可貴的經(jīng)驗交流能力。[29]在文字大規(guī)模普及以后，思想與人分離，即信息開始脫離人體，人的交流經(jīng)驗外化，中介化的交流形式由此產(chǎn)生。[30]此后，印刷術的發(fā)明進一步鞏固文字作為交流語言和傳播媒介的地位。基于印刷技術的報紙、雜志等媒介誕生，出版行業(yè)如火如荼地發(fā)展起來，人們從聆聽型公眾逐漸轉變?yōu)殚喿x型公眾。[31]文字信息的獲取與傳播方式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人們的交往方式，人們趨于獨立、自主和分離，人與人的關系更為疏離。

在這個層面，口語、文字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交流語言形式，它同時也作為媒介參與社會公共性生產(chǎn)、社區(qū)文化和社會公共經(jīng)驗的塑造過程中。這正是媒介理論的核心觀點——恰恰是不同的媒介本身而非媒介內容參與社會文明與文化的發(fā)展進程，媒介不應該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內容、頻道或者機構，而應放置于社會、政治、文化等不同的發(fā)展過程中考察。[32]正如環(huán)境學派代表人物麥克盧漢所述：“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尺度產(chǎn)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務中引入一種新的尺度?！盵33]換言之，媒介本身具有極強的塑造力，新的媒介推動了新的文化環(huán)境和文化實踐形態(tài)的形成。依照這種邏輯，人際交往的不同語言媒介實際上勾連了不同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反觀數(shù)字時代的社交實踐，emoji的“入場”昭示新交流范式的形成——人與人的交流不再簡單停留在文字信息維度，從而更具深刻的互動性、趣味性和社交性。emoji為人們的交流提供了豐富的非語言符號選擇。通過選擇、組合、使用emoji，人們得以構建不同的社交風格，以更加從容地面對交流的各種狀況，進而形成數(shù)字時代鮮明的社交文化。這就意味著，線上交流的社會維度被打開了，曾經(jīng)駐扎于私人領域的人際交流問題被賦予更深刻的文化內涵，成為一個亟待厘清的文化命題。由此，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便橫貫在我們眼前：emoji究竟如何改寫了現(xiàn)代人的交流方式？它如何影響了當前的交流關系與社交文化形態(tài)？

二、研究方法

筆者擬借鑒媒介理論的思路，從社會文化的維度就“emoji如何改寫現(xiàn)代人的交流方式”這一核心議題進行重新解讀。為避免研究陷入泛泛而談，筆者將以“微信中的emoji使用”為例進行剖析。主要選擇依據(jù)如下：一是媒介平臺的代表性：微信作為國內最大的私人社交平臺，是現(xiàn)代人進行交流的不可或缺的工具，其使用對象覆蓋不同性別、年齡、階層等社會主體，具有極高的普及率和使用率；二是emoji使用的廣泛性與多樣性：自2011年發(fā)布至今，微信中的emoji功能不曾中斷且不斷更新，emoji的使用已經(jīng)內化為日常生活交流的一部分，具有連續(xù)性和代表性。同時，考慮到青年群體對emoji的使用更加頻繁且更為典型，也為使研究探討更為集中，文章將研究對象限定為18～35歲的青年群體。

在具體的研究分析中，考慮到傳播學領域圍繞emoji和表情包的研究并沒有確切的理論框架，已有研究多借鑒人際傳播理論和社會學、心理學研究的理論范式進行交叉研究，為更深入、具體研究emoji作為一種語言媒介對數(shù)字時代交流模式的影響，本研究擬采用深度訪談、線上焦點小組與扎根理論(grounded theory)相結合的方法。具體操作如下：

(一)深度訪談與座談小組

首先，通過便利抽樣的方式，綜合考慮年齡、性別、居住地等人口統(tǒng)計學變量的差異性，選取符合條件的志愿者進行訪談，記錄第一位訪談對象為P01(Person no.1)，以此類推；訪談方式包括線下實地訪談和以電話、微信語音為主的線上訪談，訪談時間不少于30分鐘。直至訪談信息飽和，停止招募訪談對象，共計訪談16位志愿者，編碼記錄為P01～P16(如下表1)。其次，參考焦點小組的訪談方式，組建2個微信群組進行集體訪談，每個群組人數(shù)控制在3～8人(不包括本人在內，如圖1)。由于微信以個體為使用單位，emoji的使用實踐主要在為私人會話、群組聊天和朋友圈三個場景中體現(xiàn)，因而訪談問題基本圍繞如下層面展開，即分別就“你與微信好友、在微信群組、微信朋友圈中是如何使用emoji，為何使用emoji”等問題進行訪談，并就訪談中出現(xiàn)的與主題相關的新問題進行深入詢問，進行主題擴充。同時，在征求得訪談對象同意的前提下，加入部分訪談對象微信群組，線上參與觀察emoji使用情況，瀏覽部分訪談對象的朋友圈及評論記錄，收集相關數(shù)據(jù)文本。

表1 深度訪談對象信息一覽表

(二)扎根理論編碼

根據(jù)扎根理論的三級編碼程序，筆者對收集到的訪談資料進行如下整理：在初級編碼階段，筆者將對訪談記錄、焦點小組聊天記錄等原始資料進行逐字、逐詞、逐句的分析，逐層進行編碼分析。在開放式編碼階段，首先以第一位訪談者(P01)的原始資料為基模，將訪談記錄中具有明確表意的信息摘錄下來，隨后將初始信息進行概念化、類屬化工作，形成初級類屬，記為A；然后，重復這一概念化編碼步驟，逐步將后15位訪談者以及焦點小組的記錄增添進入編碼表，不斷發(fā)現(xiàn)、概括新的初級類屬，直至信息飽和為止(如下表2)。在關聯(lián)式編碼階段，尋找初級類屬之間的關系，根據(jù)不同類屬概念之間的內在邏輯和意義表征對其進一步歸納，生成二級類屬，記錄為B，最終整理、概括出本研究的核心類屬，記錄為C。(如下表3)

表2 開放式編碼表一覽

初級類屬(A)提煉初始概念原始語句示例(P)A15性格展示他人對自己的性格評價、自我對交流對象的性格揣測、個性判斷“那些國企的,禿頂?shù)念I導可能不會用emoji,所以如果我的朋友總是不用emoji,我會覺得,啊,這個人好像正經(jīng)、嚴肅的領導啊!”(P03)A16交流的親近感交流的舒適度、交流感覺是否讓人愉悅……“使用emoji就不會讓人覺得自己冷冰冰的,發(fā)emoji就讓人感覺比較接地氣。”(P01)A17自我獨特性對交流效果的預期是否達到自己的要求、發(fā)送的emoji是否展示了自己的風格?“我在朋友圈中有時候喜歡用像葉子emoji這種比較文藝的emoji,用來點綴自己的文字,因為我覺得我有文藝青年的特質,這個emoji比較符合我自己的品味,所以我才用它。”(P10)A18社交掩飾行為交流者如何利用emoji補救交流的特殊情況“聊天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就可先發(fā)個emoji應付一下,給自己一點緩沖和反應時間。”(P10)A 19交流便利性的增加emoji如何促進了交流的進程“有時候我輸入文字emoji就自動彈出來,我覺得很開心,就不用去找了?！?P03)A20不同聊天階段的差異性emoji在會話開始、過程、結束中分別有何種作用“有時候談完比較嚴肅的事情,或者批評了我的下屬,也會發(fā)個emoji表示安慰,然后就結束話題?！?P04)A21使用的選擇性emoji的不同使用方式、使用習慣、使用耗時“每次發(fā)朋友圈我都要對emoji精挑細選一番,我覺得這是對自己負責。”(P03)A22社交距離交流雙方的心理距離、交流中的心理活動“我特別害怕和陌生人交流,所以emoji起到保護殼的作用,讓內向的我能表達自己?！?P03)A23溝通危機管理emoji如何輔助交流問題的解決、如何彌補交流中的失誤“以前在聊天中我都不用emoji,但是后來聽好友說覺得我特別嚴肅,我都懵了,之后就開始發(fā)多emoji改善這個事了?！?P05)

表3 扎根理論三級編碼表一覽

三、基于“表達-行為-關系”策略的“Emoji社交”模型構建與理論闡釋

根據(jù)上述扎根理論分析，筆者擬提煉出“社交印象管理”“社交行為策略”“社交關系經(jīng)營”和“社交情感工作”四個核心類屬，并將類屬間的內在邏輯與深層關系概括為如下模型。經(jīng)反復驗證、推理，已有資料、訪談記錄再無法提煉出其余影響核心類屬及其關系的內容，故認為下述模型信息飽和。

圖2 Emoji社交的“表達-行為-關系”模型圖

“Emoji社交”指代交流者通過emoji所進行的一系列交流活動。總體上來說，上述理論模型概括了emoji作為一種媒介影響現(xiàn)代人社交方式的過程：emoji是交流者表達意義和情感的符號，交流者據(jù)此進行印象管理，執(zhí)行情感工作；與此同時，交流者根據(jù)上述過程的反饋及時調整、改變社交行為，最終完成對社交關系的經(jīng)營。具體分析如下：

(一)emoji：自我與情感的表達符號

1.用以表達自我的emoji：emoji與交流者的印象管理

在社會交往研究中，個體在對自我形象的維護、選擇性呈現(xiàn)是不可忽視的議題。在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前后臺”理論中，社會交往實踐是一場精妙絕倫的自我表演，個體在特定的外部環(huán)境下扮演一定程度理想化、概念化的角色。[34]也即是說，當個體在不同的場景下展示自我時，往往會突出適應當下情境的那部分角色特征，而隱藏其他特征。在戈夫曼的“表演情境”中，個體在前臺的角色扮演借由一系列由符號組成的表達性裝備而實現(xiàn)，例如衣著服飾、年齡性別、言談方式、表情等等。[34]當肉身在場的面對面的交流轉換成CMC等中介化交流模式，這種用實在之物為符號來進行形象展演的方式也隨之改變，交流者轉而使用數(shù)字符號來展現(xiàn)自我形象特質，判斷交流者的行為。[35]

顯然，在虛擬環(huán)境中如何呈現(xiàn)自我、管理自我形象依然是線上社交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物理對象的“隱形”使得人們更容易將交流對象理想化；另一方面，交流者自身也能夠更得心應手地使用印象管理策略塑造好形象，形成更親近的交往關系。[36]但是，二者的顯著區(qū)別在于，數(shù)字社交媒介所提供的是一種虛擬的社交空間，再現(xiàn)的文字、圖像和言說文本無法與現(xiàn)實的表演符號相混合。[37]因而，這種表達性的裝備則更多由可感知的視覺文本和圖像符號來充當，通過在社交媒體上的視頻、照片、圖像展示，個體的自我意識得以展現(xiàn)，進而起到角色塑造的效果。[38]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emoji可謂是線上社交重要的表達性裝備。在本研究中，交流者將微信中的emoji視為一種塑造自我形象、展現(xiàn)自我性格和彰顯自我獨特性的重要符號。例如，在P02看來，emoji塑造了他在客戶面前的友好形象，為后續(xù)業(yè)務工作的展開奠定了情感基礎；P10將自身定位為文藝青年，并只使用部分具有文藝氣質的emoji，以展現(xiàn)個人風格；P03在現(xiàn)實中不善社交，但卻在emoji選擇、使用上頗下功夫，試圖讓自己顯得更為活潑開朗……對于交流者而言，微信社交平臺仿若個體表演的虛擬劇場，而emoji是個體交流和自我呈現(xiàn)的重要“面具”，它不僅可以表達出文字無法言說的內容，還能構建理想化、虛擬化的性格特征與形象特質，以輔助社交的順利進行。進一步來說，這種視覺圖標的作用不僅表現(xiàn)為它能夠表達喜怒哀樂的情緒，還體現(xiàn)為它間接反映了人們交流中的心理狀態(tài)，進而成為交流者判斷交流狀況的重要依據(jù)。訪談顯示，交流者往往通過對交流對象使用emoji的頻率、類別、風格等的觀察，來形成對對方形象和性格特點的推斷。P03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怎么用emoji，我會覺得這個人怎么那么‘領導’啊，好像很嚴肅的樣子?！痹谠L談中，有12個人將“不使用emoji”與“嚴肅”聯(lián)系在一起?？梢?，在交流中，是否使用emoji是交流者形成第一印象的重要標志，這也即是沃爾森所述理想化交流對象的過程。與此同時，大部分的受訪者也認為，emoji的使用能夠顯著影響交流中的心理狀態(tài)和心理感知。例如，P04認為，盡管聊正經(jīng)工作時不常用emoji，但是在聊天結尾發(fā)送emoji有助于緩解員工內心的壓迫感與緊張感，起到一種鼓勵、安慰的作用。

2.作為情感話語的emoji：emoji與交流中的情感工作

情感社會學的理論指出，人際交往、互動的過程往往伴隨情感的喚醒、表達與傳遞。霍赫希爾德(Hochschild)將不同互動情景對情感意識(emotion ideologies)的影響概括為：感受規(guī)則(feeling rules)和表達規(guī)則(display rules)。[39]前者表示個體在特定情境下的情感感知與體驗，例如，何時應該感到悲傷、何時應該感到喜悅；后者則表示個體在特定情景中的情感表達行為，例如，在派對上應該笑，而在葬禮上應該哭。[40]按照霍赫希爾德的思路，個體在不同情境中的情感表達實際上是應對文化規(guī)則的過程，交流者使自我情感的表達、傳遞符合上述兩種情感規(guī)則，以此展示恰當、得體、合乎規(guī)范的自我形象。這一過程也被稱為個體的情感工作(emotion work)的過程，用以形容個體在交流互動中對情感的表達、管理與規(guī)范過程。史蒂芬·戈登(Steven Gordon)進一步闡明了情感工作的具體方式：在傳統(tǒng)社會互動中，交流者正是通過一系列言語詞匯、面部表情和諸如音高、音量等在內的其他生理表情、服飾道具等外部符號形式的操控來形成情感體驗、塑造情感認知的。[40]概括來看，傳統(tǒng)交流互動中的情感工作遵循一定的情感規(guī)則，并借助身體及相關生理特征、物理符號的深度互動得以實現(xiàn)。

當線上互動不再需要身體的真實在場，物理符號的功能便逐漸為網(wǎng)絡社交符號取代，標志之一便是以emoji為表達的表情符號的出場。當現(xiàn)代人日益依賴emoji等表情符號來表達自我的情感與情緒，新的情感表達規(guī)則也在悄然生成。如果說傳統(tǒng)互動過程中，交流者不得不通過言語符號、身體姿態(tài)、服飾、具體行為方式完成情感信息的傳遞，那么，在數(shù)字時代，基于新技術邏輯與視覺邏輯的社交模式依賴于新的符號形式，已有的情感規(guī)則被悄無聲息地改寫、顛覆，新的表達框架由此生成。在本研究中，交流者對emoji的選擇、組合和使用傾注了大量的情感，發(fā)送者要選擇既符合內心感受，又適合交流情境的emoji，而交流的另一方則要適時作出情感回應和信息反饋。在微信社交中，交流者的身體和物理特征往往是缺席的，文字對人的情緒和情感信息的傳遞也頗為有限，因而emoji便成為引起人的情感反應、促進情感表達的重要線索，深度影響交流中的情感信息推理和加工過程。換言之，如果說線上社交中的文字傳遞的是一種“信息流”，那么emoji等表情符號則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情感流”。

簡單來說，交流者在微信社交中的情感工作可視為個體通過emoji靈活處理、應對積極情感和消極情感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積極向上的正面情感得到更充分的表達和釋放。對大部分采訪者而言，emoji可以起到表示安慰、表達關懷、表示鼓勵的積極作用。例如，P04是一家私營企業(yè)的管理層人員，他與下屬的日常對話均以嚴肅、正經(jīng)為主基調，基本不用emoji。他說，“只有在覺得聊天過于嚴肅，或者我批評完下屬之后，才會發(fā)emoji表示安慰和鼓勵?！痹赑04的交流場景中，emoji顯然是一種帶有正向情感效價的符號形式，它被用以緩和聊天中情感氛圍，賦予交流以人情味和親近感。對于P06來說，他更喜歡在開心、愉快的情境下使用emoji，因為emoji能夠顯著增強他的情感強度，更好地傳遞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但是，在難過、傷心時他便直接不使用emoji了。這種想法也得到焦點小組和多數(shù)受訪者的證實，即emoji無形中塑造了一種“積極導向”(positive-oriented)的情感表達框架，在交流中起到平衡情感效價、增強正面情感的作用。

與之相對，交流者通過emoji執(zhí)行情感工作的另一種表現(xiàn)是對負面情感和消極情緒的處理。在本研究中，交流者一方面試圖在交流中傳達內心的真實感受，另一方面也小心翼翼維護交流氛圍，平衡情感表達。在這種情境下，emoji是一種情感宣泄的重要工具，它可以轉移怒火、緩解尷尬、抒發(fā)不滿，達到釋放負面情感的效果。不過，由于emoji的含義因人而異，具有豐富的隱喻意義，因而，交流者多通過發(fā)送具有諷刺、戲謔意味的emoji來委婉地表達消極情感，“尷尬而又不失禮貌”成為重要的交流法則。例如，P07以為：“就算交流中有一些不愉快，我也不會直言，有時候就發(fā)個‘笑臉’emoji，具體含義就自己體會了?！痹谶@個意義上，交流者對負面情緒的處理可概括為“看破不說破”——不直接回應和表達，借助emoji的隱含意義完成負面情感的轉化。與此同時，本研究還發(fā)現(xiàn)，emoji顯著促進了交流者的情感表達欲，一種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由此產(chǎn)生：賣萌和撒嬌，進而形成與現(xiàn)實生活中截然不同的情感表達模式。例如，在P01看來，emoji對她的最大作用在于增進了她與父母之間的情感交流，因為emoji自帶“賣萌屬性”，借此可以向父母撒嬌，表示親昵。但在她的日常生活中，這種親密的親情交流基本上是不可能發(fā)生的。P03也指出，emoji讓她在與戀人相處的過程中更勇于表達自己的情感了，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做到的撒嬌、賣萌可以通過emoji實現(xiàn)，使得自己與戀人更為親密。

在這里，emoji已然成為一種表達情感、宣泄情緒的新話語方式與實踐方式。當交流中的視覺符號和視覺邏輯成為情感表達的主導邏輯，原有的情感互動模式與情感表達規(guī)則便悄然改變。在傳統(tǒng)社會互動的理論中，社會情感的養(yǎng)成、表達和呈現(xiàn)與文化結構、社會實踐模式息息相關，個人的情感體驗、表達往往與宏觀的社會文化背景相勾連。這樣看來，基于emoji的情感模式既承繼了傳統(tǒng)的情感結構，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一方面，交流者試圖通過emoji傳遞積極向上的正向情感，而對負面情感的表達卻是隱忍而克制的，這無疑契合了傳統(tǒng)中國式的以內斂、隱晦為主的情感表達框架；另一方面，霍赫希爾德的表達規(guī)則和感受規(guī)則在線上交流中徹底失效了，交流者將emoji視為新的情感話語，其作為視覺符號豐富的隱喻系統(tǒng)和意義系統(tǒng)又為交流者提供了另一種表達內心感受、抒發(fā)真實情感的路徑。

(二)構建信息場景的emoji：emoji與交流者的社交行為調適

進一步來說，emoji并不僅是交流者進行印象管理和情感工作的工具，它的作用還表現(xiàn)為微妙地影響交流情境，潛移默化地改造人的交往行為和交往習慣。正如約書亞·梅洛維茨(Joshua Merowitz)所述，面對面的人際交往與中介化的交往行為是截然不同的，傳播媒介的引入和廣泛使用實際上重建了一種新的社會場景，這種場景基于社會信息獲取模式，有可能導致新的交往行為和交往模式的產(chǎn)生。[41]在梅洛維茨的口中，基于不同信息系統(tǒng)的“場景”因素是造成社會交往行為改變的前提，由于電子媒介無差別的信息傳播和擴散，模糊了傳統(tǒng)物理場景的界限，因而，人們不得不調整對應的交往行為。[41]在這種意義上，emoji和文字文本分屬不同的符號系統(tǒng)，二者所傳達的交流信息，情感色彩、隱含意義等截然不同，實際上形成了兩種不同的交流場景和交流語境：純文字交流場景和視覺文本參與的交流場景。前者的交流場景類似于早期的郵件溝通，人與人的交流一般以工作任務布置，事件通知等嚴肅的信息傳達為主，即“有事說事”；而后者則表現(xiàn)為emoji大行其道的線上溝通，人際交流具有濃重的社交意味，且更為隨心所欲，寒暄、禮節(jié)性問候、調侃等內容占據(jù)大部分位置，即“沒事找事”。在純文字交流情境下，個體僅需就特定的事情進行解釋、說明；但在帶有emoji的交流情境下，自我形象、情感表達等社交問題成為個體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這些因素構成交流信息的重要部分，形成不同的交流場景，促使交流者靈活地調整交往行為，以達到最佳的社交效果。在本研究中，交流者在微信社交中的行為策略體現(xiàn)為兩個層面：一是對正常交流過程的維護，例如借emoji打開交流話題、辨析交流語義、營造交流氛圍；二則是對互動過程中出現(xiàn)的各類問題的解決、應對。而上文中“構建良好的自我形象”“進行恰當?shù)那楦斜磉_”恰恰是交流者進行行為調整的重要依據(jù)。

一方面，emoji是交流者印象管理的重要符號，交流雙方對自我的形象、態(tài)度、風格的呈現(xiàn)與維護成為交流行為調整的重要參照。P05在訪談中近乎抱怨地說道：“我本來是不太喜歡使用emoji的，直到有一天，一個朋友和我說覺得我這個人在微信上特別嚴肅正經(jīng)，因為我不用emoji。我才注意這個問題，原來我自己一直以為說話還挺溫柔的，但就是給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樣。后來我就開始慢慢發(fā)多一些emoji了，結果他們就覺得好很多?！憋@然，P05的經(jīng)歷完整地體現(xiàn)了emoji使用、印象管理和社交行為的相互關系：朋友根據(jù)P05的emoji使用狀況推測她的交流態(tài)度和性格特點，在得到“嚴肅正經(jīng)”這一與自我認知并不相符合的評價后，P05進行了一系列行為調適工作——增加emoji使用頻率、類別，進而重塑自我的虛擬形象。

另一方面，在前文的研究中，交流者使用emoji的過程也可視為個體執(zhí)行情感工作的過程，那么，交流中的情感工作如何影響個體的線上社交行為？傳統(tǒng)社會互動中的情感推理理論認為，交流者的面部表情不僅表達了自我的主觀情緒和主觀感受，也進一步傳遞了交流意圖與動機，人們根據(jù)這些情感信號指導自我的社交行為。[42]也就是說，人際交流過程中的情感工作既能喚起人們的情感反應，促進情感表達，也深刻影響信息加工過程，進而指導社交行為，而后者一般是通過情感推理路徑來完成的。在本研究中，emoji一定程度上取代了面部表情的情感表達功能，因而個體的情感推理工作往往是通過個體的emoji使用行為而進行、開展的。P04的交流經(jīng)歷恰到好處地印證了這一點。他指出，如果交流中對方突然使用了“笑臉”emoji，那么他便會無比警覺地重新反思自己的交流行為(如是否表達了不恰當?shù)那楦?，是否使用了不恰當?shù)脑~匯，等等)，隨后保持更為謹慎的交流態(tài)度。P01則表示，在與導師溝通的過程中，她往往以“導師是否使用emoji”來決定自己的交流行為，她說：“如果我老師使用了emoji，那代表著他心情不錯，你也可以隨意一點，用一些活潑的emoji來回應他；但如果他只發(fā)了文字，那就代表談的事情比較嚴肅，得小心應對?！痹谶@兩位受訪者的經(jīng)驗中，emoji儼然成為個體進行情感判斷和情感推理的關鍵信息，由此個體調整自我的交流行為，以適應不同的交流場景。

(三)作為社交關系經(jīng)營策略的emoji：emoji與“中國式關系”

在“emoji社交”的理論模型中，另一個核心類屬見之于社會關系層面。作為數(shù)字時代的交流語言，emoji已不可避免地嵌入人際交流關系鏈條中，并深刻影響、攪動傳統(tǒng)的交流關系格局。正如約翰·杜海姆·彼得斯(John Durham Perters)所見，不同的交流方式并非簡單地與媒介相關，還與人際關系的平衡和親密程度相關，因為媒介總是通過嵌入到這些人際關系中影響交流效果，因而，媒介不僅僅是一個渠道，也是一系列的人際關系。[43]在本研究中，emoji實際上成為特定關系中獨一無二的象征符號與代碼形式，它提供了一種新的經(jīng)營不同人際關系的新方式，便于我們了解、區(qū)分不同的交流關系及其差異。

其實，人際交流與社會關系本就存在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貫穿人際交流的不同階段，歷久彌新。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Granovetter)最早提出了經(jīng)典的強-弱關系理論，他根據(jù)交往時間(time)、情感卷入度(emotional intensity)、親密度(intimacy)、互惠程度(reciprocal services)等指標將人際關系劃分為強關系和弱關系兩種不同狀態(tài)。在他看來，強關系是一種交往時間長，情感色彩濃烈，形成一定親密度的關系狀態(tài)，例如現(xiàn)實中與親朋好友的聯(lián)系；反之則體現(xiàn)為弱關系。[44]在費孝通眼中，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關系存在一種“差序格局”，每個人所處的關系網(wǎng)絡，就好比是一塊石頭扔在水面上泛起的層層漣漪，具有親疏遠近的差異。[45]強關系表現(xiàn)為由親緣與地緣組成的關系網(wǎng)絡，而弱關系則表現(xiàn)為業(yè)緣和友緣。然而，進入網(wǎng)絡社會以來，這種“差序格局”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傳統(tǒng)的親緣和地緣關系的重要性被削弱，而業(yè)緣和友緣一躍成為社交關系鏈條上重要的一環(huán)。[46]正如卡斯特所述：“互聯(lián)網(wǎng)特別適于發(fā)展多重的弱紐帶。弱紐帶在以低成本供應信息和開啟機會上相當有用。互聯(lián)網(wǎng)的優(yōu)點是容許和陌生人形成弱紐帶，因為平等的互動模式使得社會在框限甚至阻礙溝通上沒有什么影響”。[47]亦即互聯(lián)網(wǎng)和社交媒介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原有的社交格局，不斷拓展著人際關系的邊界，重要的表現(xiàn)之一便是弱關系在網(wǎng)絡社交時代陡然復興，至此，各種關系網(wǎng)絡在虛擬網(wǎng)絡空間交匯，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雜糅”景觀。

具體來說，在本文的研究中，emoji的使用差異具有典型的“中國式關系”特征，基本體現(xiàn)為“強-弱關系”的二元差異。大部分訪談對象表示，在網(wǎng)絡社交過程中，emoji更多使用在與熟人的交談和對話中，這些熟人即處于“強關系”鏈條上的好朋友、工作伙伴、戀人與家人等群體。但在這些不同的強關系內部，依然存在較大的差異。具體來說，在與相熟的朋友、工作伙伴、戀人等同級強關系群體的線上交流中，emoji已經(jīng)成為約定俗成的交流方式，交流雙方往往在長期的溝通、磨合中就某種emoji的使用規(guī)則達成一致，因而不受拘束，有著靈活的emoji使用策略。P01是剛畢業(yè)的研究生，她表示，在與好朋友、同學以及熟悉的工作伙伴交流時，她使用emoji完全沒有顧忌，甚至稱得上是“不假思索的濫用”，她的各種情緒都可以借由emoji得到表達。在她看來：“如果兩個人已經(jīng)是非常熟悉的關系，那么肯定私下里也很了解彼此的性格，而且雙方也習慣使用emoji，因為emoji比文字內容更加豐富，只要任意發(fā)送一個常用的emoji，對方就能get到我的點，非常方便。”可見，在這種強關系中，emoji的使用規(guī)則已經(jīng)內化于心，它基本上移植了現(xiàn)實中交流狀態(tài)和表達方式，對人際關系起到很好的維持作用。除此之外，emoji也有可能進一步鞏固和修復線上交流的強關系，進而加強現(xiàn)實的關系結構。P03認為，emoji讓她能夠更好地經(jīng)營親密關系，因為她發(fā)現(xiàn)，emoji呈現(xiàn)了各種“萌態(tài)可掬”的形態(tài)，能讓她更從容地在親密關系中表達細膩的情感和想法：“我覺得吧，現(xiàn)實生活中的撒嬌賣萌對我來說簡直是挑戰(zhàn)，太難為情了，但是如果用emoji的話，我可以非常自如地‘賣萌’，而且也不會顯得太嗲，還是很適用的?！?/p>

如果說熟人、戀人、工作伙伴等是與交流者處于同級地位的強關系群體，那么導師、領導、父母等群體實際上與交流者處于一種不對等的交流關系中，即存在“上位-下位”的等級差異。進一步來說，在人際交往形構的關系網(wǎng)絡中，除差序格局所體現(xiàn)的橫向的“親疏遠近”差異之外，還存在另一種縱向的等級性。[48]也就是說，人際關系的維系不僅需要區(qū)分關系強弱的差別，還需分辨尊卑上下的等級性及其對應的權利義務之間的差異：上位者擁有更多權力、權利、尊嚴，而下位者理所應當負有更多服從、聽話的義務，并在權力和權利兩方面處于劣勢。[49]因而，在具體的交流實踐中，當這種強關系表現(xiàn)為師生關系、上下級關系及親屬關系時，emoji的使用又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P02表示，在和領導交流時自己也會使用emoji，但基本上都是“作揖”“ok手勢”這一類，不敢發(fā)太多。“因為領導是自己的上級，自帶威嚴，交流的時候就想著趕緊把事情說清楚，但是又不能顯得過于緊張，所以就選一些顯得比較有禮貌的?！彼f：“我感覺在領導面前就是比較拘謹，但是還是要用一些比較穩(wěn)重的，能顯得你尊重他的那種emoji。與熟悉的朋友的話，就是隨意一點啦，互相舒服最要緊?！憋@然，對交流者而言，導師、領導均是處于強關系鏈條上的群體，此時emoji的使用以禮節(jié)性、尊重性為主要標準，充分體現(xiàn)了人際交往的“尊尊原則”(見表4)。換句話說，emoji在強關系中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作用與功能：一方面積極維系了同級伙伴的關系，有助于增強關系的親密度，“反哺”現(xiàn)實的人際關系；另一方面，使用emoji回應上級領導、老師、長輩的命令和指示成為青年群體避免直面權力，緩解權力壓迫的一種迂回手段，而借由emoji的社交屬性緩解尷尬、表達尊重成為交流者面對等級性關系的最佳選擇。

表4 “中國式”強關系與emoji使用策略一覽

除此之外，emoji還可以起到建構弱關系，延伸社交關系邊界的作用。總結焦點小組的發(fā)言可知，對于一些處于“弱關系”鏈條上的朋友(例如臨時事由添加的朋友、合作過的客戶、久不聯(lián)系的朋友等)，emoji可以很好地起到緩解尷尬，保持聯(lián)系的作用。筆者隨機抽取P07的朋友圈進行觀察，發(fā)現(xiàn)P07的朋友圈內容主要以“曬娃”為主，對于不同關系群體在評論區(qū)的留言，她有不同的回復方式。她說：“有時候是一些不太熟悉的朋友在我的評論區(qū)留言，不回復吧顯得不禮貌，回復文字的話又不知道說什么，所以我就一般就回復一朵‘玫瑰花’emoji，表示互動?！盤01則認為，emoji可以緩解尷尬，尤其是當別人第一次與你交談時，用一些比較活潑可愛的emoji可以活躍一下氣氛，不至于讓交流陷入僵局?？傮w上看，emoji在弱關系中的使用往往較為粗淺，開場問好、寒暄、閑聊、作為結束語等用法較為普遍，其作用往往是“給交流注入積極氣氛，進而保證雙方的關系可以持續(xù)下去。也就是說，emoji可以用來表示友好，從而使整個溝通順利進行”[50]。emoji的這種寒暄功能成為部分社交恐懼癥(簡稱“社恐”)患者的救星，一如P03所述：“像我這種社交恐懼癥患者，一旦沒有emoji，有時候都不會聊天了。我和周圍很多人聊，他們也是這種感覺?！痹谶@個意義上，emoji是“社恐”群體必不可少的社交語言，寒暄文化是其突出表征。

四、結論

綜合上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種圖像文本，emoji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線上交流模式中身體缺席的問題，它極大地豐富了人際交流的非言語符號選擇，成為線上情感表達、互動交流的重要社交符號。這種新的“視覺語言”在表達、行為、關系三個層面影響并重構了現(xiàn)代人的交流方式：在表達層面，emoji一方面影響了交流者自我的印象管理策略，另一方面也是交流者執(zhí)行情感工作，進行情感表達和宣泄的重要方式；在行為層面，emoji推動了交流者線上社交行為的調整與改變；在關系層面，以emoji為交流語言的社交模式還勾連起不同的社會關系鏈條，反映了數(shù)字時代特有的“中國式”關系圖譜。

具體來說，與傳統(tǒng)的面對面交流模式相比，線上交流建構了一種身體不在場的交流場景，emoji則成為這一交流情境下的“表達性裝備”，展現(xiàn)著交流者的個人特質和性格特點。換言之，在線上交流情境中，選擇性使用emoji的過程實際上是個體交流者進行形象展演的過程。通過不同的emoji組合策略，交流者小心翼翼地處理交流中的不同情感，精心打造一副平易近人、親切友善的社交形象。以emoji為表達符號，交流者一面更坦誠、直白地表露親密情感，一面迂回地，以無傷大雅的形式轉化，宣泄負面情緒。在此基礎上，交流者依照上述反饋適時調整交往行為，建構特有的虛擬形象。進一步來說，emoji的使用在不同的人際關系鏈條，呈現(xiàn)出橫向、縱向的“差序性”。交流者在“強-弱”二元關系中采取不同的emoji使用策略：一方面強化了諸如親密關系、朋友關系在內的同級強關系，形成了以吐槽、諷刺、宣泄等為主的戲謔文化，另一方面也小心翼翼地維護了諸如師生關系、上下級關系等等級性強關系，清晰地呈現(xiàn)了一副具有差異性的“中國式”強關系圖譜；除此之外，emoji的使用生動體現(xiàn)了數(shù)字時代特有的“寒暄文化”，有助于維持交流者現(xiàn)有的弱關系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