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強
中日兩國在邁向近代化的過程中,共同面臨著“國門洞開、抵御外辱、融入世界”的時代之問。就“融入世界”而言,近代中日兩國組織、參與歐美主導的世博會就屬明證。有關這一問題的研究,肇端于日本。(1)日本學界的相關研究,如永山定富:《內外博覽會總說:立に我國に于けゐ萬國博覽會の問題》,東京水明書院1937年版;山本光雄:《日本博覽會史》,東京理想社1970年版;吉田光邦:《技術文明史上的萬國博覽會》,日本放送協(xié)會1970年版;吉見俊哉:《博覽會の政治學》,日本中央公論社1992年版;小島淑男:《清朝末期南洋華僑在祖國的企業(yè)經營——以爪哇巴城僑商梁炳農為中心》,愛知大學《人間文化》1996年第11號;鈴木智夫:《萬國博覽會與中國(1851—1876)》,愛知大學《人間文化》1996年第11號;野澤豐:《辛亥革命與產業(yè)問題——1910年的南洋勸業(yè)會與日、美兩國的實業(yè)訪華》,東京都立大學《人文學報》1998年第154號。永山定富(1937)與山本光雄(1970)從日本官方視角出發(fā),審視明治政府參與世博會的興辦過程、組織方式及社會影響。吉田光邦(1970)從科技振興的角度,闡述世博會對近代日本社會所引發(fā)的變革與震動。他十分認同福澤諭吉將世博會視為“智力之交易”的觀點,提出世博會已成為日本萃集海外商業(yè)、政治及文化情報的重要途徑,并衍生出“殖產興業(yè)”“富國強兵”“文明開化”等價值理念。吉見俊哉(1992)從政治文化學的角度,剖析了近代日本參與世博會所引發(fā)的社會消費行為及生活觀念的變化。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日本學界開始聚焦近代中國博覽事業(yè)研究。小島淑男(1996)和鈴木智夫(1996)對清末舉辦的南洋勸業(yè)會展開初步探討。野澤豐(1998)分析了南洋勸業(yè)會與清末新政時所提出的“產業(yè)振興”政策的因果關系。與此同時,中國學界也廣泛關注近代中國博覽事業(yè)研究。民國初年,武堉干就以《近代博覽會事業(yè)與中國》為題,在《東方雜志》刊發(fā)了中國參與世博會的評論文章。此后,近代中國博覽事業(yè)領域的研究方興未艾。馬敏(1985)是改革開放后較早關注近代博覽會的學者,相關研究成果承續(xù)不斷。他從近代社會變遷的角度出發(fā),對中國參與近代世博會進行了全方位的探討。蔡克驕(2001)圍繞近代中國博覽事業(yè)先驅陳琪等代表人物展開個案研究。洪振強(2011)從民族主義視角出發(fā),闡述了國際博覽會與晚清中國“國家”塑造間的獨特關系。隨著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舉辦,國內學界掀起了有關近代世博會研究的熱潮,相關研究碩果累累。(2)國內學界的相關研究,如武堉干:《近代博覽會事業(yè)與中國》,《東方雜志》第26卷第10號;馬敏:《清末第一次南洋勸業(yè)會述評》,《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5年第4期;蔡克驕:《近代中國博覽業(yè)的先驅陳琪及其著述》,《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1期;洪振強:《國際博覽會與晚清中國“國家”之形塑》,《歷史研究》2011年第6期;洪振強:《民族主義與近代中國博覽會事業(yè)(1851—1937)》,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沈惠芬:《走向世界:晚清中國海關與1873年維也納世界博覽會》,《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4年第4期。綜觀既有研究,國內學界大多以中國參與近代博覽會的個案研究為主,對比較視閾下的中日兩國差異化特征研究迄未論及。本文以近代中日兩國組織、參與1873年維也納世博會為中心,剖析兩國在近代化征程中所面臨的境況與抉擇,以期考察中日兩國在近代化道路上分道揚鑣的歷史成因。
事實上,世博會作為強國角逐的競技場,已成為東西方文化碰撞與交流的主要場所。博覽事業(yè)是近代工業(yè)化文明的產物,它的產生最早緣于歐美各國舉辦的博覽會,以及博物館所推出的各類展覽活動。博覽會(3)博覽會,英語為exposition,漢語中的“博覽會”最早源于日語“博覧會(はくらんかい)”,是日語的借形詞。一詞的中文語素系由日語轉譯而來,主要指政府或民間社會舉辦的展覽會、陳列會、勸業(yè)會、勸工會等。揆諸史乘,近代中國社會將博覽會,稱之為“炫奇會、賽奇會、賽珍會、聚寶會、陳列會、博物會、雅物會、考工會、物產會、共進會”,尤以“賽會”一詞最為常見。晚清時期,中國人多將世博會稱之為“出洋賽會”或“萬國博覽會”??v觀晚清70年,中日兩國參加世博會的主要情況,詳見表1。
表1 晚清時期中日兩國參加世博會情況一覽表
正處近代萌發(fā)階段的中日兩國,對世博會最早的認知均抱有“炫奇”之感。隨著兩國政治環(huán)境的衍變,雙方參與世博會的熱情與目的迥異有別,對世博會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急遽變化。緣于慶賀奧匈帝國佛朗茨·約瑟夫(Franz Joseph I)皇帝加冕25周年,奧匈政府向全世界發(fā)出邀請,決定在首都維也納舉辦“奧國萬國商品陳列公會”。1873年維也納世博會舉辦之際,正值中日兩國探求外部世界初始階段,也是兩國命運分道揚鑣的關鍵時期,亦是兩國社會近代化轉型的肇起時期。起初,清政府并不情愿參加維也納世博會。經奧匈帝國駐華公使一再解釋,清政府出于顧念邦交的考慮,決定派出官方代表團出席維也納世博會。為了避免直接與洋人打交道,同時也便于采辦和運輸展品,遂委托英國人赫德所執(zhí)掌的海關總稅務司署全權籌辦相關事務。日本則處于明治維新時期,無論是官僚階層還是一般民眾,都急迫地想要了解西方、向西方學習,遂主動要求參加維也納世博會。緣于此,明治政府成立了博覽事務局,籌辦出展事宜,并委令大藏省及日本海關出臺相應鼓勵政策,以助日本商品走向國際市場。值得一提的是,維也納世博會是中日兩國首次以官方正式身份參加的世博會,兩國也由此開始了無形的競決。
早在幕末之際,德川幕府就委派遣歐使臣出席世博會。日本與世博會的結緣,最早可追溯至1862年英國倫敦萬國博覽會。當時,德川幕府派出了以竹內保德為代表的38名遣歐使節(jié)團出訪歐洲,本意打算與英、法兩國洽商新潟、兵庫等港口暫緩開放事宜,同時也悉心查訪歐美情勢,以助幕府高層決策今后的時局走向。日本近代著名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作為遣歐使團翻譯隨行出訪。恰巧出訪之時,英國正召開萬國博覽會,遣歐使團受邀參觀。福澤諭吉在參觀完英國倫敦萬國博覽會后,感嘆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的先進,遂撰寫了《西洋事情》(《セイヨウジジョウ》)一書,在日本國內引發(fā)巨大反響。1867年,幕府將軍德川慶喜委派其弟水戶藩主德川昭武,以及幕臣澀澤榮一行人參加了在法國舉辦的巴黎萬國博覽會。為了展現日本深厚的歷史與文化底蘊,幕府與西南諸藩積極籌備參展,借此重塑歐美各國對日本固有的刻板印象,可謂是一次較為成功的國家形象宣傳。作為代表團成員之一的澀澤榮一在其所著的《航西日記》(《パリ萬國博覧會へ行く》)中,詳細記錄了巴黎萬國博覽會的開幕盛況,對萬國博覽會上展出的新奇工業(yè)產品與機械化設備,感到萬分新奇、眼界大開。巴黎世博會閉幕后不久,日本國內發(fā)生深刻變革。很快,日本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倒幕運動,德川慶喜宣布“大政奉還”,統(tǒng)治日本長達260余年的德川幕府就此宣告終結,日本從此邁向近代化。
1869年6月,在西鄉(xiāng)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人所倡導的政治革新下,明治維新揭開帷幕。明治政府刊布了《五條誓文》(《五箇條の御誓文》),推出了“版籍奉還”“廢藩置縣”等一系列改革舉措,急迫地想要向西方學習,客觀上推動了近代日本博覽會事業(yè)的發(fā)展。不久,明治政府積極謀劃,準備安排相關人員出洋考察。1871年3月,奧匈帝國駐日公使向明治政府發(fā)出邀請,希望日本能夠派員參加在維也納舉辦的“奧國萬國商品陳列公會”。明治政府聞訊后欣然應允,決定派出一支陣容強大的參觀團。明治政府正院(せいいん)(4)正院,明治政府太政官所屬最高行政機構,于1871年(明治四年)創(chuàng)立,1877年(明治十年)廢止,后由政府內閣替代其職能。委命大藏大臣井上馨、參議員大隈重信、外務大輔寺島宗則籌辦維也納世博會出展事宜。
1872年1月,日本成立了博覽會事務局,專司署理博覽會事務,這一機構的設立在日本博覽事業(yè)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5月25日,工部大臣佐野常民被任命為博覽會事務局理事官,組織籌辦赴展工作。借此契機,佐野常民向明治政府提出,日本應效仿歐美各國建立博物館、勸業(yè)會等機構。一則可以積累展出品,為日后參加世博會做長久準備;二則可以調查各府縣物產情況。他還編纂了“物產調查書(物産調查書)”,整理各府縣上報的物產名錄,要求在征集世博會展出品時,各地至少應當準備兩件樣品,一件用于日后世博會的展出,一件作為博物館的陳列品。位于日本九州的大分縣,以物產豐盈著稱,成為博覽事務局征調物產的主要地區(qū)之一,其征集的縣內特產見表2。
表2 日本博覽會事務局調查大分縣特產的統(tǒng)計表
1871年6月,佐野常民向正院遞交了《奧國博覽會展示品書》(《墺國博覧會開設ニ付出品書》),明確展出要旨:一是借展示日本自然物產與手工藝產品,向世界昭告日本這個國家的存在;二是深入考察歐洲工業(yè)文明發(fā)展情況,委派專人前往考察學習;三是積極謀劃在日本舉辦博覽會、建設博物館;四是了解歐美諸國對日本產品的使用評價,以期有針對性的調整出口策略;五是廣泛調查世界各國物產及價格,為振興日本對外貿易收集情報。(5)(日)國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田中芳男、平山成信編:《奧國博覽會參同記要》1897年版,第9頁。為了深入考察歐洲工業(yè)發(fā)展情況,明治政府決定招募24名不同專業(yè)背景的學生和技術人員,與參展團一道前往維也納世博會學習。佐野常民竭力游說明治政府務必確保赴展所需經費,并賦予其人員選拔的權限。經過正院的反復商討,決定采納其建議,并組建博覽會事務管理機構。除委任大隈重信和佐野常民擔任博覽會事務總裁和副總裁之外,還提任關澤明清和山高信離擔任博覽會事務官和書記官。(6)佐野常民(1823—1902)來自佐賀藩,早年學習蘭學和化學,參加過1867年的巴黎世博會,并視察過荷蘭、英國的海軍和工業(yè)。關澤明清(1843—1897)來自加賀藩,曾學習過蘭學和航海技術,后在倫敦留學。山高信離來自濱松藩,曾學習過法語和制鐵術,參加過1867年的巴黎世博會,后在歐洲游學。三人均有留學經歷,且都參加過世博會。
除了選拔優(yōu)異的人才外,明治政府還聘請外籍人士協(xié)助甄選參展品。亞歷山大(Alexander)本是明治正院的外籍雇員,他提出維也納世博會是日本展示明治維新后國家良好形象的絕佳時機,有必要遴選品質優(yōu)良、能夠代表日本高水平的物品。他建議選送表層涂漆的大佛紙模,借以宣傳日本高超的造紙工藝與品質優(yōu)良的紙制品。戈特弗里德·維納(Gottfried Wagner)博士常年在日本長崎擔任石鹼制造所技師,精通陶制品制造工藝。他向明治政府建議,應當選展工藝成熟的手工制品,繼而展現日本精湛嫻熟的手工技藝。可以說,明治政府十分重視維也納世博會,這不僅是日本首次以官方身份參加的世博會,而且是日本首次以新面貌昭告世人的世博會,是推動日本近代化的良好契機。
1873年,日本派出了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參展陣容,參展人員主要有兩部分構成:一是工作人員,主要有政府官員、翻譯等41人,園林建筑工匠25人,政府外籍雇員6人,共計72人。二是隨行的24名技術人員。此次展出品是從全國各地精心挑選出來的,包括精美的陶器、七寶、漆器、紡織物等傳統(tǒng)工藝品,以及名古屋城的金鯱(きんしゃち)(7)金鯱,系名古屋特產,鯱是日本神話傳說中的一種海獸,金鯱就是用金子裝飾而成的手工藝品。、紙質鐮倉大佛、谷中天王寺的五重塔、巨型太鼓和提燈等。此外,日本政府還耗資2430萬日元,打造了一座神社式的日本庭院,作為日本國家館的主展廳。
1873年5月1日,維也納世博會在多瑙河畔的廣場公園內盛大開幕。整個世博會的會期持續(xù)近8個月,參展國遍及歐亞近20個國家。5月5日,佛朗茨·約瑟夫皇帝攜皇后親臨日本館參觀。半個月后,英國《泰晤士報》刊登了《維也納的日本藝術》一文,借此向全世界展示日本館獨具風韻的盛況。正值維也納世博會舉辦之際,巖倉使節(jié)團(いわくらしせつだん)來歐訪問。巖倉使節(jié)團是日本委派的高級別政府代表團,由右大臣外務卿巖倉具視擔任特命全權大使,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參議員木戶孝允、工部大輔伊藤博文、外務少輔山口尚方擔任副使,使節(jié)46名、隨員18名,隨行的還有43名留學生。巖倉使節(jié)團的出訪初衷,是冀望與歐美列強重新訂立幕末時期簽訂的“友好通商條約”,以期收回被列強所褫奪的主權,但旋即遭致歐美各國的嚴詞拒絕。無奈之下,巖倉使節(jié)團改為深入考察歐美諸國的政治經濟及社會文化發(fā)展現狀。1874年,大久保利通回國后向明治政府提交了一份《關于殖產興業(yè)的建議書》,由此確立了日本“殖產興業(yè)、富國強兵”的國策,即改良和扶植現有產業(yè),振興并擴大日本商品出口。
6月3日,日本巖倉使節(jié)團抵達維也納,與奧匈帝國洽談修約。6月6日,巖倉具視、伊藤博文、山口尚芳前往日本館參觀,記錄官久米邦武在《美歐回覽實記》(《米歐回覧実記》)中記載有“記維也納萬國博覽會見聞”,指出日本展示品之所以能贏得較高聲譽,主要基于三個原因:一是相較歐洲的展出品,日本多為珍奇手工品;二是亞洲各國所陳展的出色展品較少;三是近年來歐洲對日本評價甚高,尤其是手工制品頗為精湛。(8)久米邦武:《特命全權大使米歐回覽實記》(第五卷),巖波書店1982年版,第43頁。有趣的是,日本銷售的折扇廣受維也納市民青睞,一經上市就銷售一空。于是,在歐洲各地開始有商戶仿制日本折扇并在市場上出售,風靡程度可見一斑。
德川幕府末期,為了履行與列強所簽訂的“安政五國條約(安政五カ國條約)”(9)安政五年(1858年),日本被迫與美荷俄英法五國簽訂不平等通商條約,涉及增開通商口岸、允許自由貿易,確立領事裁判權,以及接受協(xié)定關稅等。安政五國條約的簽訂,加劇了日本尊王攘夷運動,并由此引發(fā)了聲勢浩大的倒幕運動。,日本于1859年在長崎、神奈川、函館等通商口岸設立“運上所(日本海關的前身)”,主要負責進出口貨物監(jiān)管和關稅征收工作,并承擔相應的外交職責。運上所從某種意義上說,已具備近代海關的部分職能。1872年11月,明治政府效仿西方對政府機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運上所正式改制為稅關,即日本海關。當時,日本在全國一共設置了7處稅關,為了便于中央政府統(tǒng)一管理,同時也為了促進海外貿易,稅關不再由地方政府管轄,而改由大藏省統(tǒng)一管理,各地稅關遂成為大藏省派駐地方的分支機構。這一改革舉措,從根本上解決了日本關稅體系各自為政的局面,并將關稅納入到中央財政的統(tǒng)轄范疇。為了方便各地赴維也納世博會出展物品的順利通關,明治政府委令大藏省頒布《奧國博覽會出差官船》(《墺國博覧會え出張官員便船》)法令,允許博覽會事務局征調的御用差遣船只及其所載貨品,能夠優(yōu)先查驗放行,準其出洋。(10)(日)國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甲4套大日記 博覧會え回答 墺國博覧會え出張官員便船》。
起初,清政府對參加世博會抱以鄙薄態(tài)度,認為這是西洋人“炫奇斗異”之舉,視之為“奇技淫巧”。辛酉政變后,清政府一改“恐洋”心態(tài),開始有限度地與歐美諸國交往,并設立總理衙門替代理藩院,署理外交事務。以奕、曾國藩、張之洞、李鴻章等為代表的洋務派逐漸掌握實權,他們一改排斥西方先進文明的做法,轉而提出“識時務者莫不以采西學,制洋器為自強之道”(11)寶鋆:《籌辦夷務始末》,沈云龍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4498頁。,遂確立了“中體西用”的實用思想。為了維持中外和好的局面,繼而營造“同治中興”的繁榮,清政府開始轉變了參加世博會的態(tài)度。同治九年(1870),奧匈帝國駐華公使向清政府正式發(fā)出邀請,希望中國能夠派員參加世博會。廷議之時,部分守舊派官員固執(zhí)認為,所謂世博會只不過是歐美諸國“炫珍耀奇”的“賽會”而已,認為“中國向來不尚新奇,無物可以往助”,勸諫朝廷婉拒盛邀。得知這一消息后,奧匈帝國駐華公使多次游說總理衙門大臣,并向恭親王奕頻發(fā)善意。在洋務派的力薦下,清政府最終決定顧念邦交勉強同意赴會,認為“特因兩國交誼,不肯漠視”,表示“愿助成善舉,以昭示和睦不二之誼”,倘若“該商民在公會中,能有利益,亦中外和好之一致”。(12)《七月初九日給奧國公使嘉里治照會》,《外交檔案·各國賽會公會》,轉引自馬敏:《博覽會與近代中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6頁。
為了避免與洋人正面打交道,在總理衙門的建議下,清政府決定由洋人執(zhí)掌的海關總稅務司署具體籌辦赴展事宜,所需用度皆從關稅中支列。執(zhí)掌海關總稅務司署的是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他遵照清政府的授意,要求各關曉諭商民自愿選送物品參展,并可享受免征進口稅的優(yōu)惠政策,凡愿意參加者皆可與各地海關聯系。令人扼腕的是,中國商民對參加維也納世博會的熱情較低,響應者寥寥無幾。同治十一年(1872),海關總稅務司署決定組建專門負責博覽會出展的管理機構,由其統(tǒng)籌做好赴展事宜。為了保障出展順利,赫德共制發(fā)了9道總稅務司通令,委令各地海關積極籌備展品,并將展品統(tǒng)一打包運輸至指定港口。北方海關統(tǒng)一寄送至上海,南方海關統(tǒng)一寄送至香港,然后再租船統(tǒng)一運送至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港(Trieste),最后運抵維也納。
為了更好地收集展品,赫德將這項工作交由海關查驗官具體執(zhí)行。依其所見,口岸上日常處理驗貨的海關關員對商貿物品的品類與成色最為熟悉,由其收集展品最為適宜。8月3日,總稅務司署發(fā)布第4號通令,告知各關稅務司充分認識征集展品并赴維也納世博會展覽的重要意義,借此促進中外商貿交流,以展示中國港口和貿易概況。赫德要求各海關整理本口岸近10年來的港口航運以及商務情況,借以向西方展示中國各口岸的出口貿易種類、數額、稅率及貨物流向等,并附有各個港口航運及商務情況圖表。赫德還要求各關稅務司按照清政府確立的報稅規(guī)則,將赴展商品的產地、品名、價值、目的地及進出口數量等進行系統(tǒng)的分類與編號。為了推動此項工作,赫德許諾參與收集展品的海關關員,將給予1—3個月薪金的獎勵。赫德還規(guī)定,凡選送的展品,應當留存3份,一份交由維也納世博會展出,一份交由各地海關自行留存,一份解送即將在北京設立的中國貿易商品博物館備存。1872年9月5日,粵海關總稅務司包臘(M.Bowra)以書面的形式向赫德提出改進意見,建議按照世博會章程所規(guī)定的分類原則收集展品,以便分類明確、便于檢索,這一建議旋即被赫德所采納。
清政府只派出了包臘(M.Bowra)、德璀琳(G.Detring)、漢南(C.Hannen)等幾個海關外籍洋員代表中國參會,而參會的中國人則寥寥無幾。這一情況,與龐大的日本參會團形成了鮮明對比。緣于維也納世博會由赫德一手操辦,故國內社會輿論戲稱為“赫德之賽會”。盡管如此,赫德還是出色地組織了此次展覽,面對數量龐大、種類繁多的展品,中國館贏得了歐洲社會的不少贊譽,這些展品充分體現出華夏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展品可謂是千奇百種、目不暇接,既有百姓日常所用的米面油鹽醬醋茶等生活用品,還有雕刻精良的屏風、紅木家具,以及精美的瓷器、青銅花瓶、木雕藝術品、琺瑯、執(zhí)扇、玉器、綾羅綢緞等裝飾品。就連八旗將士穿著的軍服和使用的旗幟,以及王公貴族把玩的鳥籠、煙壺、煙盒等都在參展之列。譬如,津海關選送有:米、煤、玉、茶葉、樟腦、白糖、冬菜、煙絲、牛毛、毛毯、銀鼠皮、白兔皮、火石、蒙古皮帽、各種泥塑、轎子、胡琴、刀、捕魚工具、祭器、靈牌等。江海關選送有:銅條、鋼、八角、犀牛、蛇皮、松香、桐油、三白、青梅干、干貝、回布、地花布、草帽辮、紡綢、木鞋、針、茶壺、煙盒、沙船、景泰藍盒子等。(13)沈惠芬:《走向世界:晚清中國海關與1873年維也納世界博覽會》,《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4年第4期。正如上海《萬國公報》所摹繪的,“中國寄往各物遐邇,爭先恐后,以為見所未見也”。參展期間,中國代表團在維也納歌劇院舉行了盛大的音樂招待會,這是中國歌劇團第一次登臨維也納金色大廳,包括奧匈帝國皇室成員在內的各界名流應邀出席。中國參展團的精彩演出,博得了觀眾們的贊譽。為了致謝中國對維也納世博會的貢獻,1874年11月,主辦方特向中國館的籌辦人員授予勛章。赫德獲悉后十分滿意,清政府也深感欣慰,對海關籌辦世博會的工作給予肯定,并在一定程度上轉變了對世博會的偏見。此后,凡各國向清政府發(fā)出參加博覽會的邀請,總理衙門基本都應承下來,并交由海關具體署理。
可以說,近代中日兩國首次以官方身份參加的世博會,兩國均取得不俗的佳績。但相較而言,雙方仍舊表現出巨大的反差與不同。以日本而論,明治政府在維也納世博會上共博得名譽獎狀5個,進步獎牌40個,以及若干雅致獎、表彰獎等,獲獎數量多達218個,銷售物品總額達8.3萬奧元。無論是赴展參會團,還是出訪歐洲的巖倉使節(jié)團,都被歐美先進的工業(yè)產品和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所深深吸引。他們親眼目睹了世博會上大國與小國、強國與弱國間的無形競爭,感嘆就連秘魯這樣的蕞爾小國,其工業(yè)品也不輸于大國。日本深感世博會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不愧是展現綜合國力的戰(zhàn)場。因此,明治時代的先進知識分子心中已銘刻,“日本當今最最之要務乃開明世事”。(14)國雄行:《博覽會時代的開幕》,松尾正人編《明治維新と文明開化》,吉川弘文館2004年版,第250頁。1874年,佐野常民等人回國后將在維也納購置的鉛字紙型、紡織機械等在東京上野公園公開展示長達兩個月。1875年1月,博覽事務局正式向正院遞交了復命書,整理編纂了長達16部96卷的《維也納萬國博覽會報告書》(《ウィーン萬國博覧會報告書》),囊括從機械制造到造船業(yè)共計26個項目的詳細報告。這個報告書不僅遞交給明治政府高層用于決策,同時還面向公眾出版印刷,以啟民智?!毒S也納萬國博覽會報告書》中忝列有:蠶織部(蠶業(yè)織物勸業(yè)的報告書)10種,兵制部(兵制皇張的所見報告書)和山林部(山林官制的趣旨報告書)各9種,農業(yè)部(農業(yè)振興的條件報告書)5種。在報告書中,戈特弗里德·維納博士撰寫有《東京博物館創(chuàng)立報告》(《東京博物館創(chuàng)立の報告》)、《工藝美術博物館附屬報告》(《蕓術百工上美術博物館ニ付イテノ報告》),強烈呼吁明治政府有必要建造現代博物館、美術館等公眾文化設施。參觀的技術人員回國后也在各地做巡回報告,并主持籌辦了諸多技術傳習所,加速助推日本吸收歐美工業(yè)文明成果,開拓“殖產興業(yè)”的發(fā)展道路,由此掀開了內國勸業(yè)博覽會的新時代。毋庸諱言,維也納世博會的出展極大助推了日本近代化進程,具體表現在:
一是為日本更加直觀地洞悉近代工業(yè)文明提供便利。正如久米邦武所說,維也納世博會如同“眼視の力”“眼目の教え”,是日本了解世界先進文明成果最直觀的窗口。面對維也納世博會所展出的琳瑯滿目的機械產品,日本人由衷地發(fā)出了驚羨和贊嘆,同時也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之中:尚處于前近代化社會的日本如何與強大的歐美工業(yè)強國相抗衡?
二是全力推動日本產業(yè)變革與振興的進程。維也納世博會的參與者和巖倉使節(jié)團,在受到新事物的啟發(fā)和刺激下,開始萌生了“進步的歷史觀”,認為要在世界立足并茁壯發(fā)展,就必須培塑國民的自主意識,從而增強國家的綜合實力。為此,明治政府大力倡導“殖產興業(yè)”的國策,并在軍事、社會、文化等各領域推行改革。1877年8月,明治政府在東京上野公園舉辦了第一次內國勸業(yè)博覽會(即國內博覽會),在近3個月的展期內,共有450,000人參觀展覽。(15)清川雪彥:《殖産興業(yè)政策としての博覧會·共進會の意義——その普及促進機會の評価》,《経済研究》2006年第4期,第340—359頁。通過舉辦各類博覽會、競賽會,農事會等,激發(fā)商民利用國家資金創(chuàng)辦“模范工廠”,從而促進日本的產業(yè)革新。(16)據《日本國志·學術志》記載,從明治十一年(1878年)到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日本共舉辦各類勸業(yè)會5534次,平均每年舉辦395次,參展者有2105907人次,觀覽者達16502658人次。
三是將近代工業(yè)文明下的生活方式植根日本。通過出版和宣傳維也納世博會的見聞錄,以及在日本國內舉辦的內國勸業(yè)博覽會,日本人可以近距離觸摸到近代工業(yè)文明的優(yōu)秀成果,并將近代生活方式滲透進日本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1872年3月10日,東京開設了“湯島圣堂(湯島聖堂)”,這是近代日本最早設立的國家博物館。此后,日本又設立了圖書館、動物園、植物園等公益文化設施。正如石井研堂在《明治事物起源》中所指出的,明治以后在全國各地舉辦的各類博覽會,已成為日本社會文明開化的重要因素,一時間斷發(fā)、教育、馬車、人力車等新事物不斷涌現。(17)石井研堂:《明治事物起源》,春陽堂1926年版,第1028頁。
四是促使日本萌發(fā)了對外擴張與侵略的意識。在日本人看來,維也納世博會是一個充滿硝煙的競技場,具有濃厚的民粹主義色彩。在世博會的舞臺上,強者愈強,弱者欲于強,凡有志奮進的國家都在謀求如何趕超和發(fā)展,巖倉使節(jié)團就感嘆“今夾縫于大國之間,自主之權利難保,感慨良多,自知難處”。(18)久米邦武:《特命全權大使米歐回覽實記》(第五卷),巖波書店1982年版,第165頁。受歐美殖民主義擴張的影響,改革奮進中的日本上層官僚,逐步強化了對外擴張的意識,勵志要向歐美一樣“雄視宇內”。巖倉使節(jié)團經過游歷考察后認為,普魯士的軍國主義集權政體是最符合日本國情的政治制度。受此影響,日本開始邁向了軍國主義的不歸之路,給東亞各國人民帶來了無法彌合的傷痛。
相較于日本而言,中國在參加維也納世博會的過程中,同樣不自覺地受到了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的刺激與影響,使得清政府對世博會的態(tài)度由鄙薄轉為接納。但與日本明治政府根本不同的是,清政府始終未給予世博會以足夠的重視。(19)據筆者統(tǒng)計,從1851年倫敦舉辦首屆世博會到1911年清政府覆滅,中國共參加各類國際博覽會近80余個,其中清政府組團參加的13次,海關寄物參加的6次,使館派員參觀的11次。長久以來,清政府認為世博會只不過是歐美諸國“炫奇”之舉,對其抱以輕蔑的態(tài)度。辛酉政變發(fā)生后,清政府的權力結構發(fā)生變化,洋務派占據上峰。出于維護“邦誼”的初衷,清政府同意派員參加世博會,并委托洋人執(zhí)事的海關署理相關事宜。事雖如此,世博會對近代中國社會的沖擊和影響從未像日本那樣深刻。直至清末,隨著近代社會的急遽變革與中國參展次數的驟增,中國人方才醒悟并覺察世界大勢,認為參加世博會是一種極為有效的對外學習的途徑,并由此萌發(fā)出中國人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具體表現在:
一是認為世博會是中國向西方學習的有效途徑。清政府認為世博會只不過是“炫奇斗異”之會,后來隨著“聯交睦誼”的需要,開始通過海關間接接觸世博會。直至清末,受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強烈刺激,中國才開始主動接觸世博會,康有為在1895年《上皇帝第三書》中說“泰西賽會,非騁游觀,所以廣見聞,發(fā)心思,辨良楛”。(20)康有為:《上皇帝第三書》,《近代中國對西方及列強認識資料匯編》(第4輯第1分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88年版,第289頁。二是激發(fā)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要求收回出展的主辦權,提出要在中國大力發(fā)展博覽事業(yè)。維也納世博會后僅時隔4年,日本就于1877年首次舉辦了全國性的博覽會,而中國人雖已萌生自主參加世博會的想法,但卻直至30年后才開始仿行日本舉辦國內勸業(yè)會。(21)清末新政時期,在工商各界的強烈要求下,清政府于1910年6月5日至11月29日在南京舉辦了首屆全國性質的南洋勸業(yè)會,由此成為近代中國博覽事業(yè)史上的標志性事件。
囿于清政府未能正視世界潮流,并以積極心態(tài)面對世博會,以致中國逐步滑向落后、封閉的深淵。1879年,在日本長崎舉辦的勸業(yè)博覽會上,當時的日本社會輿論嘲諷中國“支那之大國,而其政日微矣,其古豈有如此衰者乎?唐虞之治,三代之盛,條理粲然,實貽范于萬世,而及漸降化陵夷風俗頹敗,知獨有其國不知有他國,不務航海跋涉金坑工藝之諸業(yè),故所費多而所得少,終仰器用于歐米,屢為其所凌蔑,不哀哉?則富強如彼,貧弱如此,不啻天壤之異者乎?”(22)《紀長崎博覽會事》,《申報》1879年3月31日。誠如美國學者所預言的,日本這一東亞小國將逐漸繁榮并成為亞洲首屈一指的強國,而尚處于中世紀文明的中國注定式微衰弱。(23)Robert W.Rydell,All the World’s a Fair:Visions of Empire at American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s,1876—1916,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840,P.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