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愛上文學,可說是必然亦是偶然。
我家不敢稱書香門第,勉強有點文化的底子。外公是那個年代罕有的具備高中學歷的人。每逢春節(jié),鄉(xiāng)人紛紛請他寫對聯;平日有了難以調和的齟齬,寫狀子一事也落在他肩上。外公將己之所愛“強加”給我母親,要求她讀了中文系,她便遇見了同系的我父親。父親嗜書如命,讀大學起生活費的結余幾乎全獻給了文學作品。我十歲時搬家,父母力求“精兵簡政”,棄去我兒時的讀物等,書仍裝了百余個麻袋。
小時父母見我讀書,欣慰之余又頗氣憤。父親屢次問我:“你為什么把書折起來?”我總是低頭噤聲。后來他拿了許多書簽給我,發(fā)現我仍舊習難改,終于拿我沒辦法了。而且我認錯態(tài)度極好,每次當面就把折起的書角一一攤平,但痕跡是不可能消失的,而這正是我愿改正的理由。這個習慣我上初中才改,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其中原委:我折過的每一頁都有關于食物的字眼,以防再次閱讀時找不到。特別美味的頁數,折角尤大而折痕尤深。童年受我摧殘最嚴重的一套書是《哈利·波特》,特別是前面幾本,什么約克郡布丁、比比多味豆、巧克力蛙、烤香腸……我邊看邊咽口水,恨不得把整本書變成哈利的生日蛋糕一口吞下去。
食物還只是和閱讀生活關聯緊密,繪畫則與讀、寫二者都分不開。某日,語文老師布置作業(yè),順手拿了我的書翻頁碼,順口贊嘆一句:“白鵝畫得真好?!彼傅氖俏覟樨S子愷的《白鵝》一課配的插圖。我頰邊有些發(fā)燙,卻仍控制不住自己的筆。有次語文考試寫完作文,時間仍寬裕,我竟用鉛筆在試卷上畫起來。本擬涂干凈交卷,響鈴時又舍不得了。最后老師發(fā)卷時說:“李谷雨,滿分。做完還有空,在卷子上畫了些荷花?!币娎蠋煕]有不悅,我索性跟同學一起笑了。
初中是我每每回首往事最感痛心的歲月,堪稱我個人文化生活史上的一場空前浩劫。在母親任教的學校,我作為教師子女被賦予較高的期待,卻實在力有不逮。我缺乏空間想象能力,數學尤其是初二起學習的幾何,于我而言是極大的障礙。數學老師卻認定一切皆因我懶惰和態(tài)度不端正。由于他是班主任,日久了,母親和其他老師都失去了對我的信任。只有語文老師,自始至終保持著對我的欣賞和呵護,給予我母親般的關懷。她還鼓勵我將來出書,并約定了送她一本留作紀念。正是因為她,我認定了文學這條道路,卻難以付諸行動,課外書和習作都曾被班主任和母親撕碎。三毛在《逃學為讀書》里回憶,她初中時極度厭惡數學,逃到墓地看課外書,不肯再去學校。和她的灑脫相比,當時的我卻有更多的顧慮,比如母親的顏面。
那幾年里,我寫的唯一的東西,是送給語文老師的一本由散文和古詩詞組成的小集。老師打電話和我說,她格外偏愛詩詞里《卜算子·詠櫻》的末兩句“半生漂泊為報春,任憑聚與分”。其實這兩句借鑒了薛寶釵詠絮的“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我欣賞那份韌性,認為它與我心中的堅守是異曲同工的。無論是對文學的志向,還是對語文老師的情感,我的心情都是一樣:哪怕暫時不能接近,我心底并沒有放棄,而是等待著一個時機,我相信它遲早會來。
不幸的是,初三的寒假,語文老師被診斷出肺癌。我上高中不到半年,她便溘然長逝。就在她離開前的一星期,我們還通過電話,約定寒假見面。這個約定,連同之前贈書留念的約定,還有等我高中畢業(yè)后她認我當干女兒的約定,成了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這段往事我始終塵封于心,不曾向人說起。高中時??鞲澹野褜懡o她的那幾首小詞投了過去。負責編纂??睦蠋熣疫^我,他說你的詞寫得很不錯,不過有一處我建議略作改動。他指著“天涯地角尋滬口”一句,問我“滬口”有無特殊含義,又問能否想到其他地名替代。我回答并無特殊含義,他便替我改成了“渡口”。其實我選用“滬口”的原因是“滬”是上海簡稱,我的老師當時在上海接受治療。只是我不愿說。
臨上大學那年的暑假,我正式開始了創(chuàng)作。從網上得知家鄉(xiāng)的“婺江文學”公眾號征集“念師恩”稿件,我寫了《我的語文老師》一文投給平臺,并說明如能采納文章,自己愿放棄此次稿費。因為這篇文章寫了我從小學到高中的三位語文老師,重點寫的是我初中的語文老師。這是我唯一懷念她的方式。收到用稿回復的瞬間,我淚盈于睫。后來有同是平臺作者的已出過幾本作品集的一位作家主動添加了我的微信,說他對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印象尤其深刻,并祝我早日出書,以慰各位老師。這篇文章還在次年九月被《文苑》雜志轉載。
借這位作家吉言,在接下來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多次收到用稿通知。算上高中時零散發(fā)表的幾篇文章,我至今已在國家級和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近二十篇作品。雖然有時編輯會選擇用我的真名,但每次投稿,我都會署上筆名“青蘿”。這個筆名的來源部分是對李白詩句“青蘿拂行衣”的喜愛,同時“青”是老師名字的最后一個字。
記得十歲那年,我初次向父親透露成為作家的志向時,他并未如多數家長那樣,為孩子的宏愿感到欣喜,反而告訴我,許多作家的人生是“傳奇人生”,在外人眼里色彩斑斕,當事人卻要承受難以想象的痛苦。當時我少不更事,以為父親只是低看我的能力,暗中立誓日后努力證明。上中學后,我接觸到韓愈“愁苦之言易好”的言論,加上自身經歷,懂得了父親的意思。作為父親,他不希望女兒遭此磨難,哪怕是作為痛苦的名人或偉人。
在懂我的語文老師走后,我確實曾質疑過文學的意義,想著將所有期許和痛苦玉石俱焚。但在試圖通過斬斷尋求解脫的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文學早已悄無聲息地融入我的生命,和我的精神結為一體。父親后來表示對我創(chuàng)作的支持時說,這世上也有溫暖的、正能量的文學。而我的想法是,作者經歷的困頓或許于他們自身是一種不幸,但倘若他們能于不幸中保有對現實的期待,并將之傳遞給讀者,讓讀者懷揣著對生活的美好信仰,尤其是當讀者在作者感召下追尋到了作者渴望卻因客觀因素失去的幸福,作者何嘗不會感到欣慰呢?蘇軾在以楊花自喻的《水龍吟》里寫道:“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迸_灣作家張曉風也說:“如果關懷和愛就必須受傷,那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惫磐駚淼淖髡哧P注的,怎會只是小我的命運呢?倘若此生坎坷,我更要如前人那樣,通過文字去謀求更多人的幸福。而倘若自身順遂,自然更容易相信美好,直接傳遞我父親所說的“正能量”。它們其實殊途同歸。這樣一想,又有哪種情況下文學會喪失價值呢?
記得柏拉圖有一個理論,說每個人的靈魂初到世間時都被分成了兩半,因此需要尋找各自的另一半。我一度認為語文老師是我“靈魂的另一半”,失去后才會那般傷懷。而當我從記憶深處走向時光遠處,我終于意識到自己“靈魂另一半”的成分:與文字有關的經歷和對文字的愛。
在文學的海洋上,我不知自己的小舟何時才能建成巨輪,只知即便身為小舟,也有無數珍寶待我打撈。或許無論我將來徒增多少年歲,或收獲多少贊譽,在文學面前永遠只是一個虔誠的小女孩,懷揣著期待和忐忑開啟每次航行,又甘愿在出沒風波的歷程中全心奉獻了自己。
我深知,我和文字之間的故事未完待續(xù)的部分,需要我用一生的時間去闡釋和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