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燭

臨近圣誕的一個夜晚，翻看從英國帶回來的專業(yè)方面的書，想起去年此時正是一邊翻看著這本書，一邊準備著第一學期期末的測評，便不由得想起我的研究生導師伊弗。于是打開手機郵箱，給她編輯了一封圣誕新年問候，發(fā)送成功后的第一時間，不出所料，是伊弗的自動回復，大意是她正處在冬假假期，1月4號會回到崗位。去年上學時，假期中的老師回郵件一般都是這種業(yè)務性的自動回復，所以一剎那我竟以為自己尚在英國，好像在等著1月初開學一樣?；剡^神來，看了一眼窗外冬夜景象，卻分明是在西安家中。

伊弗是我在格拉斯哥藝術學院讀碩士時的導師。后來才知她是愛爾蘭人。第一次見她是在秋季開學第一天，藝術實踐專業(yè)下面的小分支，也就是繪畫、版畫、雕塑、行為、移動影像，這些小專業(yè)的導師，要帶著各自學員熟悉教學樓內(nèi)的環(huán)境和各種設備。我的小分支是版畫，于是去了教學樓的第四層，版畫工作室的所在。

眼前一位纖瘦的白人女性，大約是穿著普通的工裝，拿著一份名單和一冊小筆記本，面容沉靜嚴謹，眼中時不時有著笑意。大家相互通報姓名簽到后，我才意識到她是我的導師。但她看起來并不像一位藝術家。

在熟悉了版畫、印刷等一系列工作室設備后，我更加深了這里是一座工廠車間的看法，沒有什么耀目駭人的藝術成品，有的只是各種的器械設備和制作材料。而我們，老師和學生，就是車間里的工人。

第一次的見面就以我的這種心態(tài)而結(jié)束。

第二次見面，是導師和每位學生的單獨指導時間。我是有些緊張的。打開電腦給她看我之前做的作品，聊我的興趣所在，一開始難免磕絆。她告訴我，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放輕松，要做什么全取決于你自己，我們老師在這里只是來幫助你們的。因我的興趣點是文字、字符在藝術中的表現(xiàn)，隨后便扯到中國漢字和日本漢字的問題。再后來大約是一些漫無邊際的閑聊了。反正最終糊里糊涂的結(jié)束了頭一次的交流，談話內(nèi)容差不多明白了百分之七十，了解了授課大概是怎么一種形式，心中確實輕松了許多。

接下來的一兩月內(nèi)，我嘗試了一些工作室里的印刷設備，絲網(wǎng)、銅版、石版，起初并不易上手，再加上工作室里油墨刺激的味道，于是我買了一些橡皮材質(zhì)的材料，像做木刻那樣手動雕刻橡皮章，心中安慰自己從最基礎的來學習，可本質(zhì)上還是一種知難而退。我拿著一疊橡皮章，在工作室里問伊弗如何進行裁切，伊弗沒說什么，立刻給我找了刀具和尺子，并親自為我演示。后來橡皮章刻的多了，作品也印出來一堆貼在墻上，膩了，便又去買了木板做木刻。

之后的單獨指導，她看了我的橡皮章及木刻的作品，先是做了一些肯定，但隨后立刻告訴我，多去使用工作室里的器械。我聽出這話里的嚴肅意味，意識到了去工作室的重要性。隨后便趕忙糾正自己的心態(tài)，硬著頭皮多跑了幾躺工作室，做銅版和石版。果然出來的效果比木刻好很多很多。

工作室里的伊弗，話不多，依舊一身簡便的服裝，其上再套一領圍裙，迎著充溢陽光的窗戶，要么是在打磨石塊，要么就是在給石版腐蝕上色，總之這樣的身影常常可以在制作石版畫的區(qū)域看到。她的專長是石版畫。石版畫的工藝對我這個初學者而言的確是有些復雜，一道道步驟，有時確實會忘記當中的某一步，從而導致接下來的失誤。有天我的失誤過多，最后伊弗只得無奈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Alan！然后幫我從頭補救。

后來，我按正確的步驟做出的石版，腐蝕出了意外的效果。在驚奇的同時又有些害怕，心想估計又是哪一步出差錯了。因為按理來說，是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但好在效果不錯。伊弗過來湊近一看，驚奇的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笑笑，說，我也不知道。

英國火警是常態(tài)。記得秋末一次單獨指導還剩10分鐘結(jié)束之時，我正跟伊弗聊著我最為感興趣的創(chuàng)作主題——記憶，從個人記憶到集體記憶，廣泛的記憶、狹窄的記憶等。突然警鈴大作，將談話中斷。只見伊弗緩緩起身，無奈地一笑，說走吧！整棟樓的人全部疏散在樓下的空地上，像是地震來臨的那種緊急避難一樣。風有些冷，大家談笑著，等待重新返回大樓的通知。伊弗說，那我們繼續(xù)聊。我說好啊，剛剛說到記憶，英國的火警絕對算是一個記憶了。她聽罷哈哈大笑。

2019年一過，到了2020年春，新冠蔓延全歐。學校停課，大家都在等候通知，接下來如何進行學業(yè)。最后的結(jié)果是網(wǎng)上授課。3月之后，再見到伊弗，就是在電腦屏幕上了。工作室不能進，器材不能用，但大家得繼續(xù)想方設法制作畢業(yè)作品。在一次次的視頻會面中，她繼續(xù)跟我聊著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的問題，給我聯(lián)想，給我舉例，幫助我解決一個一個的難題。好在最后8月份，在焦頭爛額、不可預測的環(huán)境中做出的作品，受到了她的鼓勵和認可，得以順利畢業(yè)。

我后來想，那些外表上看著像藝術家的，其實大都不是真正的藝術家。藝術家也一樣，是那些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人，是在工廠車間或是室外場地，一天天一步步，完成著自己產(chǎn)品或作品的人。

回國后這個圣誕，在我給伊弗發(fā)去郵件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她本人的正式復信。信中無非是問候，然后就是英國目前因新冠的持續(xù)而封鎖。到了結(jié)尾，她說希望我將來重回格拉斯哥的時候，可以再到教學樓的工作室里聊聊。

讀完郵件，我放下手機，看向窗外的夜空。

眼前分明是格拉斯哥的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