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昊?安剛
拜登政府上臺以來,已就如何定位中國在美國全球戰(zhàn)略中的位置,以及采取何種對華政策,做出一系列表態(tài)??傮w而言,美方明確將中國視為美“最嚴峻的競爭者”,以“戰(zhàn)略競爭”作為處理對華關系的基本框架,力圖綜合、動態(tài)地運用競爭、對抗、合作三種政策手段同中國打交道。拜登政府強調對華外交要“務實且以結果為導向”,注重通過激活壯大盟友體系等方式,確立和鞏固自身的“強勢地位”,以贏得與中國的“戰(zhàn)略競爭”。
應該說,美國在對華政策表態(tài)上釋放了“復合信號”。拜登本人話語上相對溫和,雖聲稱美中將進行“激烈競爭”,但也強調對打“新冷戰(zhàn)”不感興趣。2月19日拜登以視頻方式參加慕尼黑安全會議特別論壇時就表示,美國不想造成東西方對抗的局面,也不想制造沖突,“我們不能也絕不會回到冷戰(zhàn)時期那種對立僵局中,不允許競爭阻礙在重大問題上的合作”。拜登政府不認為與中國“全面脫鉤”是可行的,而是主張在“接觸”中與中國競爭。
國務卿布林肯、國防部長奧斯汀等人的涉華表態(tài)則顯示美方將在具體政策層面加強對華施壓。布林肯把中國稱作“美面臨的最大威脅”,奧斯汀則用“步調威脅”(pacing threat)這一概念描述其對華認知。新任副防長??怂菇忉屨f,所謂“步調威脅”,是指美軍力的發(fā)展步調要時刻關注并超越中國軍力的發(fā)展步調。共和黨眾議員麥克·麥克考透露,布林肯和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私下都曾向他表示,從長期角度講,中國是美國國家安全面臨的“最大威脅”。
2021年2月24日,一名年輕女性走過北京街頭的蘋果手機專賣店。
拜登政府還強調中國是“體系性的競爭者”,表現(xiàn)出從維護美國國內體制安全的角度看待“中國挑戰(zhàn)”的意識。3月3日,白宮國家安全理事會公布《國家安全戰(zhàn)略過渡性指導方針》,該文件旨在為美國政府各部門提供指南,以使它們能為制定綜合性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提出看法和充實內容。該文件指出“世界權力分配”正在發(fā)生改變,處于重大“轉折點”,中國變得更加“強勢”,美面臨新的“威脅”。該文件稱,在美國的競爭者當中,只有中國有綜合潛力持續(xù)挑戰(zhàn)“穩(wěn)定和開放的國際體系”,“美國長期競而勝之的最有效途徑,是致力于加強我們的人民、經(jīng)濟和民主”。
拜登政府還釋放了一個關鍵信號:要用“耐心”處理對華關系。表面看這是在強調需要時間全面重審對華政策,背后則反映了其處理對華關系受到的羈絆。一方面,美國國內政治創(chuàng)傷深重,拜登政府必須堅守“治愈”承諾,在涉外事務中不會像對內政問題那樣竭力“扭轉乾坤”。而且,拜登政府在國會仍受到共和黨強烈掣肘,每推一件事都會付出高昂政治代價,做不到完全“去特朗普化”。另一方面,特朗普四年對華政策過于激進,“脫鉤”、制裁等強硬手段被濫用,致使“工具箱”過度消耗,結果不僅未能壓制住中國,反使中國變得更具韌性和方向,對美眾多行業(yè)利益沖擊的“后坐力”也很大。拜登政府要修正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政策,并對美國的“工具箱”進行“再充實”?!澳托摹痹诓僮鲗用娴囊夂瓌t是,不排斥與中國恢復對話,但堅持只搞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有質量的對話”;處理涉華敏感問題比特朗普政府更倚重外交手段,強調冷靜和智慧。
把握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走向,不僅看它說了什么,還要看它做了什么。拜登政府開始履職后迄已展現(xiàn)的行為方式,一是并沒有像特朗普政府那樣,對中國共產黨和領導層進行喪心病狂、歇斯底里的攻擊,但也繼續(xù)推進針對中國官員的制裁;二是優(yōu)先選取科技領域作為對華競爭的重中之重,推進美供應鏈審議和重塑工作,力圖進一步減少對華依賴,這也激發(fā)了美國國內關于“可以與中國有限脫鉤”的討論,一些智庫沿此方向向白宮踴躍獻策;三是著力修復與盟友、伙伴國家的關系,同七國集團、北約、歐盟展開“再接觸”,舉辦美日印澳四國機制峰會,高調籌辦“民主峰會”。這些動作實際上也是一種政策信號,體現(xiàn)了拜登政府在推進對華戰(zhàn)略競爭方面更講套路、更注重調動綜合實力、更著眼于長期布局的特點。
經(jīng)過這幾年的發(fā)展,涉華問題更加攸關美全球霸權地位,也更加深涉美內政。拜登政府在對華關系問題上既不能像特朗普那樣“亂斗”,也需要避免在國內被視為“軟弱”,因此會在恢復奧巴馬時期一些理性做法的同時,有選擇地繼承特朗普政府的“遺產”。但無論如何,拜登政府面對的是一個已經(jīng)“摁不住”的中國,拜登政府意識到美要想成功應對來自中國的“競爭”和“挑戰(zhàn)”,歸根結底還得靠自身實力的修復。拜登政府能否“如愿以償”修復美實力,近期要看美經(jīng)濟復蘇和疫情防控效果,中遠期要看超發(fā)貨幣和天量巨債能否自我消化,以及能否圍繞美科技產業(yè)促成供應鏈重組。所有這些,均非一廂情愿、一己之力所能達成。
拜登政府同時意識到,僅憑美一己之力已無法應對中國的崛起,必須調集盟友伙伴的力量。因此,拜登政府對華政策重審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同歐亞盟友伙伴國家協(xié)調立場,爭取確立針對中國的“跨大西洋”和“跨印度洋—太平洋”基調,然后才會同中國展開全面互動。美國的歐亞盟友們也有這樣做的動機,但它們對美國的衰頹和內向趨勢看得越來越清楚,會盡可能兩面下注兼取平衡,所以拜登政府與其他國家協(xié)調對華政策的效果不大可能達到預期。
美國著名學者、中國問題專家傅高義2013年4月在北京參會的照片。2020年12月20日。傅高義在馬薩諸塞州去世,享年90歲。他在自己的學術生涯中致力于增進中美兩國之間的了解,其去世受到兩國學術界的哀悼。
拜登上臺初期的施政重點是抗擊疫情、提振經(jīng)濟和應對氣候變化,區(qū)域層面則是管控朝核、防擴散、伊朗核問題,在這些問題上都需要中國的配合,對中美合作有一定期待。但在拜登委以重任的安全、外交決策官員當中,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力推迎合經(jīng)濟民族主義的“中產階級外交”,國務卿布林肯專注經(jīng)營價值觀外交和盟友伙伴關系,印太政策高級協(xié)調員坎貝爾心心念念要把其在奧巴馬執(zhí)政后期設計、推動的“亞太再平衡”注入業(yè)已成型的“印太戰(zhàn)略”框架。由此可見,即便在前述領域的功能性合作是拜登政府對華“戰(zhàn)略競爭”政策的主要方面之一而非僅作為“副線”存在,它也會在推進過程中受到諸多干擾,復雜性、曲折性和波動性不可被低估。
對拜登政府而言,重審對華政策是項全面、系統(tǒng)的工作,想要制定的不僅是這一屆政府的政策,更是美國的“長期戰(zhàn)略”,須具備跨政府、跨任期特點,因此可能要耗費半年以上時間。
拜登政府決意推進與中國的“長期戰(zhàn)略競爭”,雖無意把這種競爭遍植兩國關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但仍會選擇一些重點,比如科技、經(jīng)濟、軍事、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乃至全球治理引領力,與中國進行“真正的”“有限度的”競爭。由此可見,未來即使中美能夠避免以“惡性競爭”定義兩國關系,雙方之間的競爭仍是寬領域、多層次的,避免徹底滑向對抗沖突仍需付出持續(xù)艱苦努力,需要對中美關系進行極為審慎的管理。
面對正經(jīng)歷嚴重內部危機和調整對華政策的美國,中國如何與其打交道,同樣是個棘手的難題。在過去幾年的對美斗爭中,中國領導人一再強調的“戰(zhàn)略定力”和“斗爭精神”為中國鎖定今天的主動局面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中國對中美關系的基本形態(tài)正在具備前所未有的塑造力。面對拜登政府的重審,中國需要有所作為,爭取美方與我們一道實現(xiàn)中美關系的合理回調。這種“回調”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對于特朗普四年過于偏激的狀態(tài)而言的,雖不可能回到兩國關系曾有的熱絡程度,但仍可以找到一個總體上能適應新時期雙方實力對比和內外政策目標的平衡點。
形勢發(fā)展很快,國際格局及其映照下的中美關系演變速度,不再以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為一個單位,而是每年都會有新的重要進展,臨界點在加速逼近。現(xiàn)在西方主流智庫普遍預測到2028年前后中國的經(jīng)濟規(guī)模就會超過美國,未來十年中美關系面臨的風險不會低。新的形勢下,中美特別要注意妥善應對由近及遠三方面挑戰(zhàn):第一,處理好臺灣、南海等熱點問題上的短期風險,避免發(fā)生軍事沖突;第二,處理好特朗普時期對華“貿易戰(zhàn)”等遺留問題,避免中美正常經(jīng)貿關系受到在美業(yè)已成勢的經(jīng)濟民族主義的更深沖擊;第三,為管控未來十年乃至更長時間內兩國關系當中的競爭因素,努力構建有效的框架并制定相關規(guī)則。
中美關系的穩(wěn)定發(fā)展符合兩國根本利益,也是國際社會大多數(shù)成員的需求。在中美之間,能夠促進兩國共同演進和人類文明普惠發(fā)展的良性競爭可以有,陷入冷戰(zhàn)式對抗沖突的惡性戰(zhàn)略競爭不應成為選擇。王毅國務委員兼外長在2020年底接受新華社和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聯(lián)合采訪時說,“中美關系已經(jīng)來到新的十字路口,也有望打開新的希望之窗。希望美國新政府重拾理性,重開對話,兩國關系重回正軌,重啟合作”。
“希望之窗”不會憑空打開,需要通過合情合理的互動去爭取。3月1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和王毅國務委員兼外長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在美國阿拉斯加舉行中美高層戰(zhàn)略對話,盡管暗礁密布,仍不失為打開“希望之窗”的一個契機。
(趙明昊為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研究員、清華大學戰(zhàn)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安剛為《世界知識》雜志社編輯、清華大學戰(zhàn)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本文截稿于2021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