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2017年10月我應邀到烏鎮(zhèn)參加戲劇節(jié)。在烏鎮(zhèn),聽朋友賈安宜談到老袁和天鵝的故事:“天鵝一次只睡45秒,45秒睜一次眼再睡45秒,這樣一連也可睡8個小時。為什么?它要隨時保持警覺性,以防天敵,而人類是最大的天敵?!边@是天鵝衛(wèi)士袁學順說的。袁學順住在威海榮成,20歲開始保護、照顧傷殘的天鵝,42年來從不懈怠,我聽后深受感動,決定帶著女兒愛林去山東拜訪他。
在煙臺下飛機時見到雪花片片,路邊的樹木、房屋蓋滿厚厚的一層雪,像我們小時候寄的圣誕卡。因為高速公路積雪危險,只能走一般的道路,到達榮成湖畔的大天鵝康復中心時天已漸暗。晚上袁氏夫婦跟我們一起晚餐,想聽聽他說他與天鵝的故事,他卻說了許多四個字四個字像是成語的句子,讓我驚艷不已。朋友不是說他是個農民嗎,怎么還會自創(chuàng)成語?他沒有山東口音,字正腔圓鏗鏘地念道:“柳不退綠,鵲不離巢,鵝守瑤池,冬不來寒,雪天雷鳴,日月逐輝。”這是他送給我的,提名“青霞冬月來湖”。
他談到最心愛的天鵝,眼睛都發(fā)光,他懂得天鵝的語言,如數(shù)家珍地說大天鵝有喇叭天鵝、咳聲天鵝和嘯聲天鵝。每年10月中旬至11月中旬從西伯利亞飛到榮成,翌年3月左右返回,飛程一個月,在天上最久是6個多小時,一個月的飛行會瘦5公斤。經過42年親密的接觸和觀察,救助了上千只受傷的天鵝,相信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天鵝。聽說他畫了一張地圖,是有關天鵝飛行、休息和覓食的濕地。這些知識特別珍貴,我鼓勵他寫出來,流傳下去。
他一時憶述著,有時為救一只落在水中受傷的天鵝,他會兩只腳泡在水里兩個小時,從離天鵝100米的距離一邊和它說話,一邊10米10米地接近,直到天鵝信任他,才會接受他的救助。一時又嘆息說,每次抱著痊愈的天鵝放回大自然的時候,都會傷感地掉眼淚,因為他不知道這一飛走,路途中會不會再遇到險阻,還能不能再活著回來。說到那只名叫盲盲的盲天鵝,他又笑著用四字成語“亭亭玉立”來形容。他把天鵝人性化了,他說:“天鵝生來高雅,絕不下跪,即使是死也得坐著死。”要跟老袁談天鵝可能談到天亮都談不完,我們約好第二天去看天鵝。
零下5攝氏度,雖然是午時,太陽的熱度還是抵不住寒風的吹襲,我們走入空曠的濕地,天鵝見到我們有的張開大翅膀飛起,有的游走了,遠處濕地和水面上鑲著一層高高低低的白邊,老袁說那是三千多只大天鵝。20世紀90年代有大約六千只,后來開發(fā)建屋,現(xiàn)在自然的濕地只剩三分之一。他非常憂心將來如果土地開發(fā)到那兒,就會破壞這里的自然生態(tài),那時天鵝就不來了。
天鵝康復中心的小木屋里面一張單人床,沒有暖氣,天寒地凍的,老袁待在那兒照顧天鵝卻一點不以為苦,他說只要聽到天鵝美妙的歌聲他就滿足了。屋旁一個木欄桿圍成個小方塊,盲盲亭亭玉立地單腳站在里面,脖子好長,我用手指輕輕滑過它的脖子,羽毛柔軟而豐密,難怪天鵝在零下氣溫還能長期待在戶外。老袁心疼地揉搓著盲盲的黑腳板。他把天鵝都當成自己兒女看待,卻絕不私自占有,一旦它們可以自由飛翔,他就放手。
老袁還在為他的夢想努力奮戰(zhàn),保住那三分之一的自然濕地不受污染,說服政府和企業(yè)家不要征用這塊凈土。老袁守住的那塊原始濕地,右邊長著高高的蘆葦草,濕地是海水和河水混合成的湖水,一眼望去,湖水和地面交錯著延伸,直到看不見盡頭。午后見到天鵝翱翔在大自然的空間里、自在地覓食玩耍、又不時站立著拍打翅膀,每一個鏡頭都是一幅美麗的畫,老袁用盡生命每一份力,希望把這幅畫面永遠流傳下去。他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天鵝將會陪著人類走完全程”,我望著他消瘦的面頰,閃爍著光芒的堅定眼神,心里贊嘆道,這真是天鵝的守護神,也是大自然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