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紅樓夢》，其塑造的人物不勝其數(shù)，個性復雜多維。本文試圖從性別政治的內(nèi)涵闡釋《紅樓夢》中的性別意識，立足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圍繞以林黛玉、薛寶釵和王熙鳳為代表的女性人物，考察其在生理性別上的女性特點，挖掘其在性別身份建構過程中的社會性別的文化動因，探究她們的社會性別在父權身份的缺席、生理性別的隱匿下的操演路徑，并以此解讀文本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反叛。同時，超越朱迪斯·巴特勒的女性主義立場，將性別操演理論延伸至以賈寶玉為代表的男性形象中，從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強烈女性化傾向出發(fā)，探尋個體的理想追求在性別意識中的實現(xiàn)模式，進而用以說明小說對當時偽儒文化的批判意旨。

關鍵詞：《紅樓夢》 性別操演 文化反思

一、 性別政治視域下的性別操演理論

英國的女性主義批評家科拉·卡普蘭從社會學、心理學、語言學三個層面闡述了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批評分析文學中建構的主體性的方法。作為“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文學集體”的成員，她認為性別差異“總是已經(jīng)通過其他社會和文化形式，通過其他差異范疇而被編排和打破……從反面來看，階級和種族的意識形態(tài)也浸透著性差異的語言”a，性別不是社會關系中的孤立存在，也不能作為理解身份政治的唯一范疇，而是與其他文化政治結構中的身份相互聯(lián)系。其次，她認為主體的身份認同是一個心理體驗過程，女性特質(zhì)并不是統(tǒng)一穩(wěn)定的。

在性別政治的視域下，針對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20世紀90年代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別煩惱：女性主義與認同的顛覆》中提出了“性別操演理論”（Genderperformativity）。朱迪斯·巴特勒從福柯的系譜學研究方法中汲取營養(yǎng)，吸納了其“系譜學真正探究的是，將那些有著多元性、分散性的起源，而實際上卻是制度、實踐、話語的產(chǎn)物的身份范疇，指定為某一種起源或原因，這樣做的政治著眼點是什么”b的觀點，認為“主體”和“性別身份”的性質(zhì)和特征都不是由生理因素所決定，而是受到“話語”“權力”和“實踐”的建構和影響。在這里，朱迪斯·巴特勒援引?？碌睦碚摚撌隽似湫詣e操演理論的核心思想是話語對性別形成的建構。此外，朱迪斯·巴特勒對性別主體的先在性提出質(zhì)疑，認為主體的性別身份具有操演的特質(zhì)，而正是由于具有這種操演的特性，主體通過對社會性別規(guī)則的反復操演，從而暫時獲得一種性別身份。但與此同時，話語的開放性和不確定性又會導致這種操演而形成的性別身份無法形成固定和完整的性別身份。因此，在朱迪斯·巴特勒看來，性別由于在社會文化制度中不斷被操演而具有了不穩(wěn)定性。由于“性別操演理論”的提出，打破了“生理性別/社會性別的區(qū)分，暗示了生理上性別化的身體和文化建構的性別之間的一個根本的斷裂”c。朱迪斯·巴特勒認為傳統(tǒng)女性主義理論過于強調(diào)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之間的區(qū)別，便會造成女性主體身份的分裂。對此，她強調(diào)社會性別不是生理性別的必然結果，也不存在與生理性別絕對對立的二元關系。這一觀點消解了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之間的鴻溝，為性別身份的解讀提供了嶄新的視角，以個體的差異代替了性別的差異，在人的價值維度下完成了對性別身份的體認。

盡管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與《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在時空上相隔甚遠，但二者在女性主體，乃至人的價值上都給予了熱切的關注，試圖在模糊性別分殊的過程中彰顯人的主體追求。在《紅樓夢》中，小說圍繞四大家族展開敘述，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其中，在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和賈寶玉的人物刻畫上，作者賦予了其與其生理性別截然相反的精神氣質(zhì)，使人物突破了傳統(tǒng)儒家文化熏陶之下的男女形象的桎梏，以社會性別的外在彰顯構成了對儒家入世文化的決然反叛，以社會性別的建構，解構了生理性別所與生俱來的政治使命，借助性別的張力宣揚人物主體的自我追求。與此同時，小說還暗示了作者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精義的推崇，流露了作者對清朝偽儒文化現(xiàn)象的強烈批判，寄寓著深刻的文化反思。

二、女性身份的男性操演：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反叛

《紅樓夢》被認為是一首“中國古典小說最熱情、最有才情的婦女頌”d，其最突出的特點便是聚焦了賈府一眾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體察了女性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挖掘了她們迥然相異的個性色彩。其中，在林黛玉、薛寶釵和王熙鳳等人物的書寫上，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了游離于其女性性別身份之外的男性特質(zhì)，使得人物背離了儒家文化倡導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初衷，抑或是使她們被賦予了男性具有的權力。女性人物社會性別層面的文化特征在小說中不斷被“操演”、強化，其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界限隨之模糊，繼而突出了女性作為人這一主體的價值和尊嚴，折射了作者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性別省思。

林黛玉在《紅樓夢》的女性人物中極具文采，她才思泉涌，倚馬可待，從一開始便與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相背離，加之她張揚好強的個性，更流露了她巾幗不讓須眉的男子氣質(zhì)。作為閨中少女，林黛玉卻在尋常賦詩中都想要“將眾人壓倒”，她鋒芒畢露的行為不僅體現(xiàn)了她爭強好勝的個性，而且與儒家文化傳統(tǒng)要求女子的內(nèi)斂矜重背道而馳，流露了林黛玉女性生理性別之外的社會性別的男性化傾向。如果溯源林黛玉男性氣質(zhì)的“操演”過程，一方面，源自林黛玉自身有別于其他女子的獨特個性追求，另一方面，則源于林黛玉父親的缺席。在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維度下，三綱五常成為女子克己復禮的重要標準。林黛玉喪母之后，本可以遵循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規(guī)訓，安于閨閣，與父親相依為命。然而，當林黛玉被送入賈府后，她的父親林如海便處于懸置的缺席狀態(tài)，這為林黛玉融入大觀園的女兒世界、掙脫父權為中心的話語體系營造了女性身份言說的空間，也為林黛玉打破女性生理身份的限制提供了可能。小說寥寥幾筆便勾勒了林如海的一生，將林如海這個父權文化的代表從林黛玉的成長歷程中逐漸淡化，乃至擱置于缺席的位置，從而為林黛玉在賈府中的種種男性化氣質(zhì)的操演奠定了倫理的基礎，同時也暗示了作者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壓抑女性個性的反思與批判。

與林黛玉相似的，還有薛寶釵，同樣是幼年喪父，父權話語的缺失率先為薛寶釵女性身份的個性確認提供了自由的空間，使她的言談舉止中“操演”出異于她自身生理性別的男性化色彩，充斥著對當時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反叛精神。雖然薛寶釵被認為是恪守封建倫理道德的大家閨秀典范，但她的個性與詩性卻流露出傳統(tǒng)儒士的高潔品格，與清朝日漸衰微之后的偽儒文化有著天壤之別。薛寶釵的博聞強識同樣違背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儒家禮教傳統(tǒng)。無論是作詩，還是對詩歌理論的思考，薛寶釵都能信手拈來。詩歌打開了薛寶釵抒情言志的閘門，塑造了其不同于傳統(tǒng)女子“無德”的博學多才形象，賦予了薛寶釵這一閨閣女子以傳統(tǒng)儒士的風雅氣韻，正是在“詩言志”的傳統(tǒng)中，寶釵在生理上的女性身份匯入了儒家文化中的男子氣質(zhì)，并通過詩歌的題旨意蘊，在承衍傳統(tǒng)儒家文化提倡高士的基礎上外化、操演成新的社會性別。薛寶釵的詩不僅寄寓了托物言志的文人情懷，而且深蘊了借古諷今的濟世胸襟。在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朝堂政治向來由男性話語主導，女性則作為男性的附屬隔絕在廟堂之外，更鮮少發(fā)表諷諫之言。而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薛寶釵通過所作的《螃蟹詠》一詩，諷刺當時的黑暗社會現(xiàn)實，流露了深切的政治關懷。在這個過程中，薛寶釵以借古諷今的氣魄，針砭時弊，透過帶有男性色彩的文人視角，掙脫了原始生理性別的藩籬，主動介入了朝野政治的社會現(xiàn)實中，在人這一主體身份的自我確認下建構起新的社會性別，完成了女性的生理性別到男性氣質(zhì)的社會性別的操演過程。

與林黛玉、薛寶釵鮮明的外在女性形象不同，王熙鳳的潑辣性格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女性的柔弱特性，超越了儒家道德規(guī)范下對女子的約束。王熙鳳盡管出身于金陵貴族王家，但卻未像尋常貴族少女一樣受到當時儒家文化的熏陶，她未讀過《烈女傳》《女孝經(jīng)》等宣揚女德的作品，甚至連字也不認識幾個。如果說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生理性別受到父權教養(yǎng)的缺失而趨向男性化的社會性別操演，那么王熙鳳在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yǎng)的教育模式下，其生理性別從一開始便處于隱匿的模糊地帶，因而王熙鳳的女性身份意識從一開始便以缺席的姿態(tài)被文化塑造。無生理性別意識的王熙鳳從小便以男性的身份特征為尺度，喜歡穿男裝，喜歡與男子為伍，從而逐漸被賦予了儒家道德規(guī)范之外的男性化的社會性別，為其成年之后的男性化行為舉止提供了操演的路徑。在男性權力支配的封建社會，女性在經(jīng)濟上往往淪為男性的附庸，但王熙鳳的形象一改往日傳統(tǒng)女性的處境，不僅掌握賈府的經(jīng)濟動向，而且對權力的追求趨之若鶩。第三十六回中，王熙鳳不僅收了幾家仆人送來的東西，而且想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e。不僅如此，王熙鳳還把月錢拿去放高利貸，久而久之仗財欺人，仗著賈母和王夫人的看重隨意責罵下人，其強勢的男性化社會性別在賈府這一文化氛圍中愈演愈烈，最終將她推至萬劫不復。另一方面，王熙鳳作為金陵貴婦，并未安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禮教之下的端方持家思想，而是在自我的主體追求中向男權話語體系發(fā)出激烈的反抗，甚至在意圖唆使張華告發(fā)丈夫的事件中完成對夫權的徹底顛覆。這張揚了凌駕于男權之上的女性人權，使得社會性別的文化建構擺脫了生理性別的制約，投射了突破社會性別與生理性別的二元對立思維為旨歸的性別操演理論，暗示了作者對女性真實內(nèi)心欲望的正視和對人的尊嚴的體認，更是在女性形象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反叛中傳達了作者對儒家傳統(tǒng)思想塑造女性的文化思考。

此外，在《紅樓夢》的其他女性人物身上，亦飽蘸了作者對女性主體意識的關懷，蘊含著背離儒家文化傳統(tǒng)的性別操演軌跡。小說聚焦了賈探春高雅志士般的情懷、史湘云的女扮男裝、平兒不拘小節(jié)的男性吃相等男性化的舉止習慣，較為全面地刻畫了無論地位尊卑皆有男性氣質(zhì)的女性形象，展現(xiàn)了超越女性生理性別之外的社會性別上的人格追求，流露了男權中心話語下的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女德的集體反叛。

三、男性身份的女性轉(zhuǎn)向：對偽儒文化的批判

雖然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從女性主義的立場出發(fā)，但其理論的內(nèi)核卻始終縈懷于全人類的無生理性別差異下的社會性別的構建，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在從社會性別層面挖掘人的主體價值的過程中，生理性別上的男女都被賦予了同等的權力，即男女在性別傾向、情感、欲望上皆具有自由選擇和表達的權力。

作為《紅樓夢》中眾星捧月式的男主人公，賈寶玉的形象從一出場便是在大觀園的眾女性視域中被建構的，因而賈寶玉身上流露的女性氣質(zhì)正是人物自身個性與外在文化雙重作用的結果，盡管其生理性別曾被賈府傳遞的現(xiàn)實儒家文化一度糾正，要求賈寶玉身為男子應入仕為官，但其社會性別并未屈從于生理性別文化的規(guī)范，反而忠于自己內(nèi)心的追求，渴望成為賈府女兒們不離不棄的姐妹。賈寶玉的生理性別受到早期儒家文化的仁義教化，因而當他洞察了清朝日漸衰微的偽儒文化后，便會對偽儒文化進行主體的反抗，將真正的儒家品格寄托在女兒身的高潔不染上，進一步在性別身份的認同上流露出女性化的社會性別，并以此展現(xiàn)性別操演過程中的男性向女性的轉(zhuǎn)向。

除了賈寶玉之外，《紅樓夢》中的諸多男子形象皆在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層面上具有強烈的女性化特質(zhì)。小說既刻畫了賈薔的風流俊俏、北靜王的俊美、蔣玉菡的嫵媚等女性化的容貌性格，又展現(xiàn)了賈璉懼怕父親、賈環(huán)受氣等一系列缺乏男子陽剛氣概的情節(jié)。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物復雜性格的敏銳捕捉，而且體現(xiàn)了作者立足人的個性與尊嚴角度，在創(chuàng)作中給予人物強烈的性別關懷，并從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立場對人物性別操演的深層文化原因展開剖析，揭示了清朝儒文化盛行下人的生存困境。

四、結語

通覽《紅樓夢》中的人物形象，才華與美貌并重，女性特征與男性氣質(zhì)兼?zhèn)?。在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的觀照下，以林黛玉、薛寶釵和王熙鳳為代表的女性人物，盡管其在生理性別上呈現(xiàn)出女性柔美、秀妍的外貌特點，但在其性別身份的建構過程中，她們的社會性別逐漸在父權身份的缺席、生理性別的模糊界定中被重新賦予新的性別身份，并以此作為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反叛納入社會政治話語的闡釋中。而以賈寶玉為代表的男性形象，則在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層面均流露出強烈的女性化傾向，尤其在真儒的抱負破滅后，試圖將個體的理想追求寄寓在性別身份的社會建構中加以實現(xiàn)，從而折射了對當時偽儒文化的強烈批判。從性別政治的意義而言，《紅樓夢》借助人物形象的多維塑造，映射了作者對人突破生理性別桎梏的深刻思考，進而層遞了人這一主體的個性追求和欲望表達，體察了人豐富多思的內(nèi)心世界，流露了橫跨古今的現(xiàn)代性別意識的自覺。

a 〔英〕科拉·卡普蘭：《潘多拉的盒子：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批評中的主體性、階級和性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0頁。

bc〔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宋素鳳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5頁，第8頁。

d 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81頁。

e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06頁。

參考文獻：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2] 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M].宋素鳳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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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馮憲光.新編馬克思主義文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5] 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作 者： 劉璇，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