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五歲時有些叛逆,不喜歡父母的嘮叨和種種教導,和母親說話也說不到一起。1971年,我被分配到離上海3300公里之遙的黑龍江大興安嶺上山下鄉(xiāng)。一共8年的知青生涯,歷經孤獨、饑餓、寒冷、疾病、火災,人間冷暖,支撐我的有信念、友情,有從書籍里獲得的天然的樂觀,更大一部分來自親情,特別是母親給予我的情感支持。
在我人生最迷茫、無助的階段,母親給我寫來很多親筆信。說實在的,起初收到母親來信,以為只是勵志。沒想到,她的來信和平時說話的口吻不同,我讀的時候,感覺是在讀一份家庭小報。母親寫的只是日?,嵤拢婢?,不急躁,家庭里發(fā)生的事,事無巨細都要說一說:買到好看的掛歷了;阿姨會用縫紉機自制收音機套;北方的姑姑家寄來一筐自家果園種的蘋果……那些切實溫暖的快樂,讓顛沛流離中的我,看到來自平安、牢固大后方的牽掛,每次看得思鄉(xiāng)心切的我淚眼模糊。
最初,我給母親的回信很短,屬于報平安的那種,帶著少年的矜持和沒心沒肺,覺得沒什么可寫,不愿敞開來寫。一次,母親在信里流露了她的不如意。處在中年危機里的她,因所在的機關被拆并,不得已放棄她所熱愛的檔案工作,她蒙了,無所適從,那是她第一次和我敘述內心煩惱,有意和我平起平坐。
我趕緊回信,一封信足足寫下五頁信紙,幼稚地論說乾坤大小。信寄出后,我天天盼她的回復。母親在回信里說,她好多了,想通了,既然這一切變故不是人為所能改變的,不如坦然接受,她開始把從前因投入工作而冷落的眾多業(yè)余愛好拾起來,醉心于收集郵票、徽章、藏書票。
后來幾年,母親感覺到我的成長、穩(wěn)定,我們母女之間的通信不講究儀式感,也無所謂書卷氣了,而是不拘一格,吐露真情,話題益發(fā)松弛,變成閨密型的了。母親會像小姑娘一樣告訴我現在上海流行燕子領的兩用衫。一次她在同事家聚餐,吃到花生肉丁,覺得美味,特意討來了配方,寄了給我。還有幾次在商店看到繡花枕頭的圖案好看,她心馳神往,買了兩對,說以后給我做嫁妝。她也會告訴我同事之間出現問題了,想聽聽我那些最單純、直接的處事方法。在那些信里,充溢著兩代女性的憂思和純粹的快樂,分享獨特的生命經驗。
給母親回很多信,讓我逐漸成了一個寫信愛好者。母親的字是家族里最漂亮的,自成一體,舒展,每個字有好看的筆鋒,我有意無意地朝她的字體模仿。漸漸地,周圍人知道我“喜歡看書,蠻會寫”,而且“字寫得有筆鋒”。正因為這個小起點,我幸運地被選拔去林區(qū)學校教書,慢慢地接近最鐘愛的兒童文學事業(yè)。
過了很多年,我成為一個女孩的母親??M裊漸自長大,發(fā)現她有煩惱、有傷心的時候,我也嘗試給她寫去一封封“母親大人的親筆信”。有很多我給她寫的“母親大人的信”,并非去外地時寄回來的,往往是在我們一起在家的時候完成的。我會在書房里給她寫一封信,寫好之后,裝進信封,直接“遞”往隔壁她住的小房間。
縈裊十歲生日、十一歲生日、十四歲生日,她離開上海去美國留學的當天、她出版第一本書的當天,還有一些平常的風和日麗的日子,過年和過節(jié),只要心里有話,感覺要訴說衷腸的那部分,我這母親大人都給她寫一封親筆信。我在信里和女兒探討生活里怎么種花,怎樣把完善自己和造福社會相結合,怎么回報善意、抵御惡行。怎么勇敢做自己,怎么學會寬容,有時寫著寫著,我感覺自己逐步在成長為一個親切、睿智的母親大人。
住在一個屋檐底下,彼此親密,許多絮絮叨叨的話,坦率的心境,母女之間都當面說過,但我總感覺寫信能娓娓地道出心靈中搖曳的小花和小草,潺潺流水,比談話鄭重多了,留下白紙黑字,可以給孩子隨時讀,哪怕有幾個詞、半點建議、一句話,成了她彌足珍貴的記憶,對她的成長有幫助,足矣。
在長大的過程中,孩子遇到過無數“成長的煩惱”,許多煩惱曾經像過不去的坎,需要愛、勇氣來應對。我母親在我年少困頓時,給我寫信,讓我感覺處在愛的金色世界里,那份動力讓我在傷痛中“不治自愈”。對于縈裊,我的一些親筆信意味著什么?她陸續(xù)寫過文章——她已成長為成績斐然的青年作家。她和我年少時的境遇大不一樣,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母親大人的愛轉幾個彎,最后也在她內心駐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