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翔
1964年,隨著“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在伯明翰大學的成立,“文化研究”這門新型的學術研究開始浮出水面,從此也誕生了所謂的“伯明翰學派”。時至今日,雖然“當代文化研究中心”這個學術機構早被關閉,但文化研究卻已呈燎原之勢,成為世界范圍內(nèi)的一門顯學。同時,文化研究也在不斷跨越學科邊界,或“越軌”,或“擴容”,讓人對其整體性的把握變得困難重重——若是梳理其歷史譜系,文化研究有可能被簡化為伯明翰學派思想的合集;若是考察其當下實踐,文化研究又容易迷失在跨來跨去的學科門類中?;谶@種局面,文化研究便有必要被重新認識和定義。于是我們看到,陶水平教授的《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以下凡引此書,只標頁碼),正是將淹沒在潮流之中的文化研究重新打撈,從學術譜系和理論建構中向讀者呈現(xiàn)出其本來樣貌的一部厚重之作。
文化研究難以定義的關鍵在于其跨學科的性質(zhì),它本身是反對界定與定義的,不管是研究對象還是理論范式,它也不局限于單一的學科,而是允許不同的學科話語與研究人員進入,尤其當下的“文化研究”已經(jīng)遠不止于英國的文化批評與實踐,更是令人“眼花繚亂”。順應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發(fā)展,文化研究開始嘗試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其中標志性的著作——霍加特的《文化的用途:與報刊娛樂特別相關的工人階級生活側影》(1957)——開始擺脫英語文學批評的經(jīng)典范式。后來在威廉斯等新左派人物的發(fā)展下,文化研究逐漸接受大眾文化,跨學科的趨勢更加強烈,并始終以一種“未完成”的姿態(tài)接受新的理論與話語進入。正如該書導論所說:
文化研究是一個復數(shù)的概念。文化研究并非一種完成時的單一主張,而是一種在歷史變化著的知識工程和思想資源中不斷重建自己的學術話語。(P05)
這也是文化研究對現(xiàn)代社會學科分工制度的一種突破,試圖重新構建社會對知識或文化的認識。文化研究的學者認為,只有跨越學科的壁壘,在差異中實現(xiàn)知識的“接合”,才能適用于現(xiàn)代社會復雜多變的文化現(xiàn)象。同時,“接合”又會在新的社會機制中被推翻與鍛造,形成新的統(tǒng)一,所以,處于動態(tài)的變化才是文化研究的常態(tài)。因此,要認清文化研究,就要把握住它的學術譜系。文化研究的學術旅行已進行半個多世紀,吸收和延展出來的理論路徑已縱橫交錯,要構建它的學術譜系并非易事,借由該書的譜系研究,我們可以一窺文化研究本質(zhì)特點——持續(xù)與斷裂。
文化研究的持續(xù)與斷裂在于它本身歷史性與現(xiàn)實性的“接合”。一方面,學術譜系的歷史脈絡將文化研究串聯(lián)起來,形成整個學術范式中“文化與文明”二元對立的持續(xù)性;另一方面,文化研究的理論實踐又強調(diào)接受新的、合適的理論范式,重塑自身視野。這是陶水平試圖在該書中重現(xiàn)文化研究的一大特點。
文化研究的持續(xù)性,來源于其早期的學術淵源。一般來說,文化研究的開端會以1964年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成立為基點,但文化研究的批評視野并非開始于這一場事件,而是有更深刻的歷史淵源。該書也將探尋文化研究譜系的筆觸,放到更遠的英國早期文學研究——阿諾德、利維斯等人的文學批評,挖掘出文化研究更早的思想基礎,即阿諾德提出的“文化與文明”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一書中認為文化可以改變由工業(yè)革命帶來的英國人對物質(zhì)文明自視甚高的姿態(tài),教化深陷文明社會中的“群氓”“非利人士”“野蠻人”,文化旨在追求內(nèi)在精神的崇高,是對社會狂熱追求物質(zhì)文明的救贖。雖然阿諾德這一說法局限于工業(yè)革命時期的文化與文明沖突,但這也是對現(xiàn)代社會進步的反思與批評,也為文化研究的誕生做出重要奠基。同樣,約翰·斯道雷也認為“文化與文明”這一傳統(tǒng)影響了19世紀60年代開始以來近乎一個世紀的文化研究。(約翰·斯道雷,《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P21)文化研究的系列著作顯現(xiàn),“文化與文明”的對立是對現(xiàn)代社會的根本矛盾的宏觀把握,具體到微觀呈現(xiàn)上,不僅是指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古典與當代的對立,也逐漸發(fā)展為大眾與精英、主流與個體、文字與圖像、作者與讀者、主體與身份等關系的對立,這些都是后期文化研究領域的主要命題,它們都試圖從這一對立中關照人的主體性與社會性之間的沖突與調(diào)和。在文化研究正式崛起后,文化一詞雖然不再是阿諾德所說的“世人所思、所表的最好之物”或“使上帝的理性與愿望盛行于世”的古典概念,但是文化也成為一種可以表征意義的符號,可以在社會結構的不同領域進行游走,將不同的話語與實踐進行接合,同時與社會結構的整體性形成對立,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種介入行為,也延續(xù)了在對立中進行反思與批評的理論思路。除此以外,文化研究的持續(xù)性并非僅此一角,如該書中反復提及的“多元、復數(shù)”等特點,都是持續(xù)性的體現(xiàn),正是如此,文化研究才能在理論的不斷重建中保持韌性,不迷失在理論文字的迷霧里。
文化研究的斷裂性,體現(xiàn)在自身理論范式不斷的重塑與決裂。從“文化”一詞的內(nèi)涵與外延來看,文化研究在不同階段對其認識也存在差異。早期阿諾德、利維斯等人對文化一詞的認識,留有強烈的文化精英色彩。阿諾德認為,文化指向的“最好之物”是偉大的作品對貴族、中產(chǎn)階級及工人階級的教育作用,而創(chuàng)作偉大作品的人就是少數(shù)的精英分子;利維斯也是將文化與精英知識分子綁定起來,認為“文化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他們幾乎一致地認同,大眾文化并非具有合法性地位,反而是擾亂文化的敵對分子,充滿破壞性。而在文化研究崛起之時,威廉斯等人將文化的含義進行重塑,他認為文化具有三層含義:一、用來描述18世紀以來思想、精神與美學發(fā)展的一般過程;二、表示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關于一個民族、一個時期、一個群體或全體人類);三、用來描述關于知性的作品與活動,尤其是藝術方面的。(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P106)從威廉斯開始,文化已不僅僅是指少數(shù)精英分子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的結晶,也是工人階級等大眾群體的日常生活方式形成的文化現(xiàn)象。雖然這與威廉斯等人的工人階級出身有關,但也體現(xiàn)了文化研究發(fā)展過程中受到不同因素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斷裂感。在后來的馬克思主義中,文化作為政治經(jīng)濟的上層建筑,受到其意識形態(tài)的深刻影響;弗洛依德等人精神分析學說將文化作為管制自我本能的一種社會制度,實現(xiàn)對本能的超越……該書每一次對“文化”概念范疇的打開和擴展,都呈現(xiàn)出文化研究在理論范式上的重塑與突破。與之相應,文化研究的理論范式也經(jīng)歷了從文化主義到阿爾都塞結構主義意識形態(tài)、從葛蘭西文化霸權到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的變遷,每一次轉向之間的斷裂是不言而明的。從精英到大眾,從宏觀至微觀,它的理論路徑在時代更迭之中保留了強烈的歷史感,它對自身的每一次重塑不僅是一次理論的重建,更是它追求一種政治性實踐的體現(xiàn),因此具有時代烙印,這是文化研究與其他學術研究領域的不同之處。
正是因為文化研究具有持續(xù)與斷裂的特點,所以,撰寫它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的著作就需要勇氣與實力。就像創(chuàng)作一篇長篇小說,文化研究的持續(xù)性要求作者要有宏觀的駕馭能力,斷裂性又需要作者能落腳于細微之處的枝枝蔓蔓。陶水平在對這本著作的結構布局相當用心,每一編篇幅與章節(jié)相近,多數(shù)有引論文字或結語,便于閱讀。因此,他的《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不僅是一本60多萬字的皇皇巨著,更是一幅關于文化研究的立體圖繪。
通讀全文,這該書的內(nèi)容有以下三個特點:
第一,學術譜系的立體性。這該書對于學術譜系的勾勒具有非常清晰的思路,一方面,它從縱向上的時間來順藤摸瓜,從文化研究的學術淵源開始,到文化研究的崛起——伯明翰學派的誕生,解析了不同時代中的文化研究;另一方面,從對其他學科理論的吸納和重建入手,橫跨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符號學等不同學科領域,介紹了文化研究的理論范式的“越軌”與“擴容”;最后,還對文化研究在空間地域上的撒播情況進行了一定的介紹。因此,這該書為文化研究繪制了一幅豐富立體的學術譜系。
第二,理論構型點面結合。這本書有大部分是在對理論進行介紹和總結, 在理論構型這一編中,作者不僅對理論著作進行詳盡的概括,而且試圖從不同學者的評述中展現(xiàn)該理論的全貌,此外還對思想家進行生平介紹,史論結合,相互印證,部分之處稍作援引,點面結合,相當扎實。雖說在理論范式與理論構型之間解讀時有交叉,稍顯復沓,但也是有史有據(jù)有論,便于讀者順暢地閱讀。
第三,具有前瞻性和民族性。該書的最后部分,不僅關注了文化研究的全球撒播和后現(xiàn)代轉向,而且對它的前瞻性問題保持關注。陶水平讓“出離”的文化研究完成一次“奧德賽”的旅途,重回文學理論的研究領域,不僅希望“后伯明翰時代”的文化研究可以再上層樓,而且試圖讓文學理論研究可以突破自囿。尤其在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研究的視域中,本世紀初的文學邊緣化、終結論等論調(diào)揭露了文學理論的某些困頓,西方文化研究的進入形成巨大的沖擊。這該書也對中國的文學理論與文化研究結合問題進行相關思考,陶水平認為中國文學理論學科需要結合民族特點和文化差異,建立與文化研究之間的獨特的學科歸屬關系。他將希望寄托在文化詩學研究的未來,不僅繼承其師童慶炳先生的詩學理念,而且將西方文化研究的發(fā)展路徑與中國本土文學理論的發(fā)展結合起來,在全球化視角下,理論的交相輝映是文化研究的新特點。
總的來說,《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通過系譜學的方法追溯了文化研究的學術發(fā)展脈絡和理論建構,呈現(xiàn)出立體多元的譜系特點,搭建起豐富扎實的理論構型,還原了文化研究的本來面貌。雖然文化研究已經(jīng)不再如幾十年前一樣熱門,但是依舊能夠為現(xiàn)在的學界帶來諸多啟迪,尤其是對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發(fā)展提供了參考意義。無論是文化研究,還是文學理論研究,都將會在持續(xù)中擴展,在斷裂中重生。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2019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