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親不能自理,送到養(yǎng)老院去照料之后,我認識了養(yǎng)老院的大廚趙叔。院長說:“我們這里有個規(guī)定,家屬送來的菜肴能不能給老人吃,趙叔說了算?!壁w叔會戴上口罩與白帽,用消過毒的長筷子撥拉家屬帶來的菜肴,有細刺的魚,沒挑去蝦線的蝦,沒仔細割去筋膜的紅燒牛肉,油炸過又撒滿糖粉的糯米點心,統(tǒng)統(tǒng)退回去。子女不服氣,趙叔便微笑著說:“還記得你家老爹嘴里幾顆真牙幾顆假牙嗎?還記得他上一次的體檢報告,血脂多少,血糖又是多少?”做兒女的多半就愣住了,然后趙叔開始安慰:“老人的脾胃牙口,已退化為三歲的孩童,下次送菜時,想想你的小兒女能否吃這些食物,就明白了。不送也沒關(guān)系,營養(yǎng)、松軟、清淡、可口,我都會考慮到,交給我就行了?!?/p>
趙叔原在鹽城老板開的飯店做主廚,拿手菜是被稱為“斬肉”的大肉圓——掉光了牙的百歲老人,用上牙槽一頂,亦能吃出食材有點顆粒感的本味。高超的手藝引起了鹽城老鄉(xiāng)、養(yǎng)老院院長的注意,想“挖”趙叔過來,又恐薪水微薄,只得把話咽了下去。不過,不到兩年,趙叔主動找上門來。他的老父親去世前昏迷時候喃喃念叨,要吃兒子做的“斬肉”,沒來得及滿足老父親,讓趙叔后悔極了,對院長說:“我這點手藝,能讓為人兒女的,將來少一點遺憾多好?!?/p>
憑借細致觀察、認真思考、貼心服務,趙叔博得了老人們的喜愛。春天到了,老婆婆們搖著輪椅,在他面前唱“薺菜馬蘭頭,姐姐嫁在后門頭”,以示想念野菜了。趙叔就笑:人到了八九十歲,還能恢復爛漫天真的小女孩天性,可愛。所以,就算她們想吃的東西做起來麻煩,但還是為她們做吧。最近,趙叔更在養(yǎng)老院開了興趣課堂,手把手教老婆婆們做烘焙!
這時節(jié),養(yǎng)老院里花木勃發(fā),趙叔“物盡其用”。見紫藤花累累懸墜,遂嘗試以紅蘿卜絲與輕腌過的紫藤花做紫藤花餅。而坐在花下,蓋著薄毯,吃著紫藤花餅,已經(jīng)糊涂了兩年多的父親拉住我的手,悄悄地說:“我們做飯的廚師頂喜歡我了,他偏心我,你曉得?這件事講出去難為情的,別人不服氣,喜歡他的人太多了,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哦?!?/p>
此般情景,令我百感交集。
這家餐廳是新開的,整潔、雅致。門口的套餐照片極誘人,花膠雞金黃濃稠,豬肚雞奶白鮮潤,讓人看一眼便走不動了。我們四人就點了花膠雞、豬肚雞各兩份,原價35元,現(xiàn)價28元。
落座不久套餐上桌,我一品,量大質(zhì)優(yōu),而價格低到“可憐”,店家如何賺錢?出于好奇,便找到老板聊天了。他一開口,滔滔不絕:我從小就是個吃貨,吃遍廈門仍不過癮,因做了十幾年工程設計,干脆改行做餐廳!你吃的是花膠雞吧,真材實料文火熬制,沒有加味精,放心。胡椒豬肚雞嘗了嗎?湯里加了一點沉香,和胡椒融合后,口感絕妙……
我贊道,食不厭精,中國缺的就是這種工匠精神。又問,賣這么便宜,投資回報率還行嗎?當然有錢賺啰,他敷衍一句又接著說,餐廳的定位就是為工薪階層提供價格低廉味道鮮美的便餐,那些高端菜價格都太離譜了,我要讓平民大眾花費不多也能吃到。
我固執(zhí)地又回到成本問題,這餐廳的裝修至少得五十萬吧?他說,沒那么多,但也有幾十萬。還要投點錢,開發(fā)一系列高端新菜,包括佛跳墻……我望著春夢正酣的老板,暗想,商人有夢,商海無情,癡迷情懷的老板常常輸?shù)弥皇O卵濕煤颓閼寻 ?/p>
回到酒店發(fā)現(xiàn)隨身攜帶的消毒酒精瓶忘在餐廳了,便電話告知老板第二天路過時取。后因故未去,匆匆離開了廈門,老板還熱心地來電詢問,要不我快遞給你吧?我忙說,真的不用費心了。
放下手機不由暗嘆,真是個難得一遇的好心人,但一單快遞貴過一瓶酒精啊。這位熱心老板恐怕不怎么算賬,做投資大概率會摔個嘴啃泥。但爬起身,看清腳下,調(diào)整步伐,憑他的滿腔熱情和工匠精神,何愁前程無路?
電梯到了九樓,停了。門緩緩啟開,是一位女孩。又是她。她看看明人,并沒進入電梯,明人語氣溫和:“進來呀?!蹦桥s搖搖頭,退到了一邊,讓電梯門又緩緩地關(guān)上了。明人感覺非常奇怪,這女孩怎么回事,不愿與自己同梯?而且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
事情有點蹊蹺,但明人使勁回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作為集團的一把手,明人希望在待人處事的方方面面盡善盡美,同時“每日三省吾身”,反思不足。這個女孩子究竟是出于對他的尊重,還是畏懼,或是厭惡,才不愿意一起乘電梯呢?
后來,辦公室主任告知,那個女孩是一位剛?cè)肼毜拇髮W生,在業(yè)務拓展部工作,名叫芮新杏。對于明人來說,這個名字是陌生的,他沉吟不語。又過了幾天,主任神秘兮兮地說,自己做了深入研究,女孩子之所以不愿與明人同梯,是因為她當天吃了大蒜,怕進了電梯,把大領導熏倒了。
過了好幾周,有一場老同學聚會。時間在“五一”假期,明人撥冗參加了。觥籌交錯之間,一位當年的同窗好友羅君告訴他,自己女兒現(xiàn)在正在明人手下工作。明人問,哪個部門?羅君說,在投資公司的業(yè)務拓展部。明人那時還沒對上號,只是隨口又問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羅君說,姓是隨她母親的,叫芮新杏。羅君又抓住機會,向明人介紹他的女兒:“海外學習三年,有獨立見解。聽說新任集團一把手是爸爸的同學,再三關(guān)照爸爸不準向大領導提起她,她要憑自己的智慧和能力,闖出屬于她的一番業(yè)績來?!泵魅苏f:“你女兒有志氣,我找時間和她聊一聊?!薄澳翘昧?,我女兒需要您提攜呀?!绷_君說得懇切,是天下父母摯誠的心情。
又過了一段時間,明人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忽然想起了羅君的女兒,他差點把自己的承諾拋諸九霄云外了。于是,連忙拿起電話,讓辦公室主任約羅君女兒一聊。半小時后,辦公室主任報告說,那位90后的女孩,主動申請到公司新創(chuàng)建的貴州項目去任職了。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唯有一條,愈快愈好,她珍惜這個可以奉獻自己青春韶華的機會。
明人撥了電話給羅君。羅君說,他已把明人要約女兒談話的信息,傳達給她了。沒想到,女兒并不高興,她說她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業(yè)績。女兒對爸爸說:你找老同學幫我,我只要有了進步,都會有人以為我是依賴別人的支撐和庇護,我這和誰能說得清呀。我不想見,也不想依托你的老同學,去急功近利地獲取什么。你讓我憑自己的實力,去努力,去奮爭,我才是最踏實的。
羅君說著他女兒的這番話,好久,明人沉默著,心里卻浪潮滾滾。這個90后的女孩,竟然有這番骨氣和志向,遠遠超出了她父親的思維和格局,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呀,時下,不是太缺乏這樣的年輕后生嗎?
他想,自己倒不必要時時以上司抑或前輩的身份,去提醒這些年輕人了。也許,在關(guān)鍵的時刻,在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他會挺身而出,給他們以不可或缺的鼎力相助。
夜深了,辦公室的燈光,接二連三地熄滅了,明人的心,漸漸亮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