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南宋時期,與皇帝密切相關的皇家譜牒、皇帝御制書籍和帝王學書籍修畢,朝廷會擬定和舉行盛大儀式向皇帝進呈,并奉安于特定殿閣。自北宋以降,進書儀注經過不斷演變,于紹興二十七年進呈玉牒、類譜時最終定型并固定化,成為南宋國家禮典的重要組成部分。借由制定和實施煩瑣隆重的禮儀,宋高宗向天下臣民宣示,意欲遵循“祖宗之法”,恢復右文政策,崇尚文治;試圖從文化建設上擊敗金人,尋求心理優(yōu)越感,建立不朽功業(yè),構建中興之主的形象,健全君權的合法性。“進書儀”的制定和付諸實踐,在高宗構建中興形象及南宋治國理念的形塑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關鍵詞? 南宋,“進書儀”,玉牒
中圖分類號? K23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1)08-0036-11
所謂“進書儀”,指南宋時皇家譜牒、皇帝御制書籍和帝王學書籍修成進呈、安奉所備的禮儀。自北宋以降,進書儀注不斷發(fā)展變化。至紹興二十七年(1157)最終定型并固定化,成為南宋王朝國家禮典的重要組成部分。元人修《宋史》時,命名為“進書儀”載入《禮志》。學界對南宋“進書儀”的研究較為薄弱,①尚有深入探討的空間。故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重點討論如下問題:一是進書儀注如何演變成名為“進書儀”的國家禮制;二是“進書儀”的施用對象,即南宋哪些“書”進呈時要配以相應的禮儀;三是朝廷制定這種極為隆重煩瑣的“進書儀”的寓意。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
南宋“進書儀”有“奉告之禮、權安奉之禮、宿衛(wèi)之禮、迎奉之禮、進呈之禮、安奉之禮、拜表之禮,謂之節(jié)次”。②具體禮儀的內容極為煩瑣,具載于《南宋館閣錄》《南宋館閣續(xù)錄》《中興禮書》《中興禮書續(xù)編》③《宋會要輯稿》《宋史》。
自北宋以降至紹興二十七年前,進書儀注不斷增添新的儀式規(guī)程,不斷發(fā)展變化,但并未形成正式禮儀。作為國家禮制的“進書儀”最終定型是在紹興二十七年?!斑M書儀”最終定型經歷了若干演變和發(fā)展階段。乾道四年(1168)三月二十六日,提舉實錄院蔣芾以實錄為例,總結了“進書儀”演變發(fā)展的重要節(jié)點,云:
檢照國朝政事,凡進實錄,不過宰臣率史官詣崇政殿以獻而已。紹興十年,進《徽宗實錄》,裁定進呈儀注,然亦止用史官。二十四年,進《徽宗御集》,始下有司參酌討論典禮。于是置禮儀使,為安奉、宿衛(wèi)等制。其后因仍,遂以為例。④
蔣芾將“進書儀”的演進過程分為紹興十一年①(1141)前,紹興十一年至紹興二十四年(1154)以及紹興二十四年后3個階段,并指出每一階段標志性的進書活動。
從具體進書活動看,紹興十一年前,宋廷尚未命禮制機構在進書時制定儀制,故并無“進書儀”。具體而言,神宗朝以前,誠如蔣芾所言,進書由史官包括監(jiān)修宰臣和修撰官詣殿以獻。如大中祥符九年(1016)二月二十二日,太祖、太宗《兩朝正史》書成,監(jiān)修國史王旦率“史官詣崇政殿以獻”。②天圣八年(1030),監(jiān)修國史王曾率呂夷簡、夏竦、劉筠等在崇政殿進呈《三朝國史》。③
至神宗朝,進書一定程度上得到朝廷的重視。進書時,皇帝服靴袍御殿,監(jiān)修官、修撰官進讀。進讀時,皇帝起立閱覽。熙寧十年(1077)七月,監(jiān)修國史吳充率修國史宋敏求、編修官王存、黃履、林希等進呈《兩朝國史》中仁、英宗《帝紀草》二冊時,“上服靴袍,御資政殿,內侍進案,充與敏求進讀,上立而覽之,顧問反覆,至讀畢始坐。充等降階以謝,又命坐,賜茶”。④元豐五年(1082)六月,仁、英宗《兩朝國史》書成進呈,“上服靴袍,御垂拱殿,引監(jiān)修國史王珪,修史官蒲宗孟、李清臣、王存、趙彥若、曾肇進讀《紀》《傳》”。⑤并且,由于進呈書籍的種類不同,進呈活動發(fā)生的空間也不同。
南宋紹興十一年前,宋廷有3次進書活動:一是紹興五年(1135)九月,《重修神宗皇帝實錄》50卷書成進呈;二是紹興六年(1136)正月,《重修神宗皇帝實錄》200卷書成進呈;三是紹興八年(1138)九月,《重修哲宗皇帝實錄》150卷書成進呈。3次進呈皆由監(jiān)修國史趙鼎領銜,進呈儀注相同?!赌纤勿^閣錄》卷4載:
其日進呈,上(高宗)起詣殿(崇政殿)東壁,焚香再拜,受書。內侍設案,捧書至御座前,監(jiān)修官搢笏展冊,修撰官范沖進讀。上起立觀書,禮畢,復御座。⑥
與熙豐時期相比,紹興五年、六年、八年的進書修訂了熙豐以來的儀注,即將原來監(jiān)修官、修撰官進讀改為監(jiān)修官搢笏展冊,指定修撰官一員進讀。且增加了新內容,即皇帝須到舉行儀式的宮殿東壁焚香、禮拜、受書。
紹興十一年八月進呈《徽宗實錄》是“進書儀”演變過程中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此次進書中,朝廷首次命■門擬定進呈儀注。⑦較之紹興五年,儀注內容更為豐富煩瑣,細節(jié)更為嚴密,彰顯出了進書的莊重肅穆。不變的是,除祗應人員外,參與進呈的人員仍為史官群體。
需要特別討論的是進呈儀注的擬定機構——■門。⑧■門“掌朝會宴幸、供奉贊相禮儀之事”。⑨紹興十二年(1142)前,南宋歷次進書在崇政殿(又名射殿)舉行。崇政殿,即大慶殿,《夢粱錄》載:“麗正門內正衙,即大慶殿,遇明堂大禮、正朔大朝會,俱御之。如六參起居,百官聽麻,改殿牌為文德殿;圣節(jié)上壽,改名紫宸;進士唱名,易牌集英;明禋為明堂殿?!雹僖螂S事揭牌,有多個名稱。②
紹興十二年十一月,朝廷采納提舉修內司承受提轄王晉錫的奏請,命修內司“同臨安府……將皇城司近北一帶相度修蓋垂拱殿,今具掇移諸司屋宇共二百四十七間,乞依畫到圖本修建”。③垂拱殿修成后,進書皆在垂拱殿舉行。垂拱殿,“常朝四參起居之地”。④進書先在崇政殿,后在垂拱殿舉行,因而例由掌禮儀之事的■門裁定進呈儀注。
■門在進書活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自紹興十年以后,■門或獨立,或與太常寺、禮部等禮制機構一同擬定南宋歷次進書儀制。紹興二十八年(1158)八月七日,皇帝下詔:“今月十一日進呈《徽宗實錄》,并依■門擬定儀注。”⑤ 紹興二十九年(1159),進呈《祐陵迎奉錄》,命太常寺和■門共同擬定儀注。⑥同時,在每次的進書中行使“贊導”職能,知■即知■門事也是參與進書的官員之一。進呈《徽宗實錄》最大的貢獻是朝廷首次命■門裁定進呈儀注,這是此前歷次進書活動所無的。進呈儀注較之此前更為規(guī)范隆重。但參與進呈的官員并沒有突破北宋以來的成例,仍然僅為史官群體,進書儀注也尚未成為公開的國家典禮。
紹興二十四年(1154)十月三十日,實錄院進呈《徽宗御集》100卷。蔣芾指出此次進呈,“始下有司參酌討論典禮。于是置禮儀使,為安奉、宿衛(wèi)等制”。⑦有學者據此認為進呈《徽宗御集》標志著“進書儀”成型并固定化,⑧實則不然。
進呈《徽宗御集》前,宋朝舉行過一次進書活動,即紹興二十年(1150)五月六日進呈《中興圣統(tǒng)》。此年四月十九日,守起居舍人兼玉牒所檢討官王曮等奏“本所恭依圣旨,編修皇帝玉牒。今先次恭修到今上皇帝圣德”,請求“以‘今上皇帝中興圣統(tǒng)為名,依玉牒例擇日進呈”,⑨獲得批準。
這次進書值得我們重視。第一,進呈《中興圣統(tǒng)》儀制是仿照進呈玉牒儀制制定的,這對認識“進書儀”的淵源具有重要意義。關于“進書儀”源自何種禮儀,汪瀟晨認為“進書儀”同紹興七年(1137)徽宗神主祔廟、紹興十三年(1143)景靈宮奉安神御儀式規(guī)程相似,言下之意為“進書儀”源自景靈宮奉安神御、神主祔太廟儀。⑩
但史籍明載,進呈《中興圣統(tǒng)》儀制是比附進呈玉牒?輥?輯?訛儀制施行。朝廷采納王曮等人的奏請后,即命太常寺修訂進呈所有往回儀衛(wèi)。不久,太常寺博士丁婁明奏道:“本寺今契勘,自來未有似此盛禮,今參酌比附進呈玉牒禮例修定?!??輥?輰?訛可知,進呈《中興圣統(tǒng)》前,進書多為臨時擬定儀注,宋廷沒有制定進呈書籍的正式典禮,所以丁氏建議參酌比附進呈玉牒之禮擬定。元人修《宋史》,在“進書儀”條開篇就記載此事,云:“紹興二十年五月八日,進呈《中興圣統(tǒng)》,太常博士丁屢[婁]明言:‘乞比附進呈玉牒行禮。”?輥?輱?訛因此,南宋“進書儀”源自進呈安奉玉牒之禮。
紹興二十年參酌比附的進呈安奉玉牒之禮現(xiàn)已不存,無法知道詳情。但從宋徽宗時宰臣和太常寺奏請玉牒進呈安奉的準備事項中,可以管窺到當時進呈安奉玉牒之禮的蛛絲馬跡。大觀二年(1108)八月一日,禮部接到太常寺奉安(神宗)《玉牒》的申狀后,奏請安奉之日,“差大臣一員赴寺告遷、奉安、燒香,稱禮儀使。差近上內侍一員,充都大管勾”。朝廷批準了禮部的請求,令宰相蔡京充禮儀使,知內侍省、管勾太廟黃經充都大管勾。?輥?輲?訛“進書儀”中由宰臣充任禮儀使、入內內侍省官充都大管勾早在宋徽宗時已設置。
政和五年(1115),提舉修史蔡京等上奏,請求徽宗將呈送的《哲宗皇帝玉牒》“降付本院,依《神宗皇帝玉牒》例于宗正寺取舊玉牒并匣,別書寫、封進、請寶訖,擇日迎引于玉牒殿奉安”。①獲得徽宗批準。可知徽宗時舉行安奉儀式前,玉牒所要將玉牒呈送皇帝審閱,待皇帝審批后降付玉牒所,然后才舉行進呈安奉儀式??梢?,早在北宋徽宗朝,玉牒的進呈安奉就已有一套隆重莊嚴的儀制,故進呈安奉《中興圣統(tǒng)》時,才得以仿照進呈安奉玉牒的禮儀修訂儀制。
第二,進呈前,四月二十三日,朝廷采納玉牒所的建議,命■門參酌修訂進呈儀范,太常寺修訂進書往回儀衛(wèi)之制。因此“始下有司參酌討論典禮”時進呈《中興圣統(tǒng)》,而非進呈《徽宗御集》,蔣芾之說有誤。汪氏以此為據,將進呈《徽宗御集》視為“進書儀”成型并固定化的標志則不妥。
第三,玉牒所擬定了繕寫、放置、迎奉《中興圣統(tǒng)》時的一切所用之物、祗應人員的調撥,進呈吉日遴選,玉牒所擇日觀書等合行事項,報請朝廷批準。太常寺數(shù)次擬定進呈前的安奉和宿衛(wèi)之制,迎奉進呈時應該實行的禮儀以及對突發(fā)事件的處置辦法,上奏朝廷批準。此后歷次進書活動進呈前的準備工作都是在進呈《中興圣統(tǒng)》時擬定的合用儀衛(wèi)、合行禮儀和事項的基礎上增損為之。
第四,參與進呈的官員群體,除儀衛(wèi)、儀仗等諸色祗應人外,還有宰執(zhí)、使相、侍從、臺諫、禮官、南班宗室以及御史臺、■門、太常寺、玉牒所等機構的官員。
第五,進呈《中興圣統(tǒng)》時,已具備完整“進書儀”奉告、安奉、宿衛(wèi)、迎奉、進呈、安奉、拜表七項內容。②
進呈《徽宗御集》的前期準備工作因史籍缺載而不得其詳。與進呈《中興圣統(tǒng)》相比,《徽宗御集》的進呈儀制增加了幾項新內容:一是設置禮儀使,這是“進書儀”成型過程中產生的重要變化。二是在宿衛(wèi)、進呈日迎奉前、安奉畢,在禮直官引提舉官、禮儀使等眾官立班定后,“禮直官贊躬拜,提舉官拜,在位官皆再拜訖”前增加了一項環(huán)節(jié),即“禮直官引提舉官升詣《御集》香案前,搢笏上香、再上香、三上香”的上香禮儀。三是僧道與儀衛(wèi)、儀仗、教坊、鈞容直等一同參與了進呈。在宿衛(wèi)、迎奉時,僧道做法事。四是知■門事與宰執(zhí)、使相、侍從、臺諫、禮官、南班宗室一道參與迎奉、進呈和安奉。③
紹興二十七年(1157)三月四日,宰臣沈該依據玉牒所官陳康伯的札子,認為皇宋太祖、高宗《皇帝玉牒》以及太祖、高宗皇帝皇后《命氏之源》,宣祖、太祖、太宗皇帝、魏王《下仙源類譜》已成書,請求高宗擇日進呈,獲得批準。玉牒所、太常寺、■門等數(shù)次擬定進呈準備事項,奏請朝廷施行。
進呈前,玉牒所、太常寺、■門三機構為進呈玉牒、類譜應行的禮儀體例等事項做了詳細安排,詳載《中興禮書》中。④與進呈《中興圣統(tǒng)》相比,⑤其所做準備更為完備,更加細致周到。
較之進呈《徽宗御集》,禮儀規(guī)程增加了幾項新內容:一是在宿衛(wèi)、迎奉、進呈、安奉時,在御史臺、■門、太常寺引提領官、宰執(zhí)、使相、侍從、臺諫、兩省官、知■、禮官、南班宗室詣玉牒殿立班定后,引提舉官詣玉牒、類譜香案前,搢笏上香前,增加了“禮直官揖躬拜,提領官拜,在位官皆再拜”的儀式;二是迎奉至玉牒、類譜至和寧門,若門未開,則“玉牃、類譜權歸幄,儀衛(wèi)等就幄前排立,其騎從等官權歸退幕次”。三是規(guī)定了參與進呈文武官員的范圍,“文臣厘務,通直郎以上及承務郎,見任寺監(jiān)主簿職事官以上,武臣修務郎以上”。⑥
由上可知,較之《中興圣統(tǒng)》《徽宗御集》,進呈玉牒、類譜之儀的內容更加完備,更加細密,更為煩瑣,禮儀細節(jié)上有所補充和完善。至此,南宋“進書儀”正式定型,此后歷次進書都是仿照此次進書儀制而行。正因如此,太常寺編定的禮典即《中興禮書》記錄“進書儀”時,首以進呈玉牒、類譜之儀為開端。元人修《宋史》,在卷114《禮志十七·進書儀》中詳載此次進呈禮儀,且明確指出:“自是,凡進書并仿此,惟進《太上皇圣政》,則有詣德壽宮之儀。”①故南宋“進書儀”最終定型并固定化的標志是紹興二十七年進呈玉牒、類譜,而非進呈《徽宗御集》。
綜上,南宋“進書儀”的演生過程如下:國初,監(jiān)修宰臣同修撰官詣殿進獻;神宗稍重其事,皇帝服靴袍御殿,監(jiān)修、修撰官進讀。紹興初,皇帝詣殿東壁焚香、禮拜、受書,監(jiān)修官搢笏展冊,修撰官進讀。紹興十一年,朝廷始命■門擬定進呈儀注,多為臨事而設,并未形成正式進呈禮儀。紹興二十年,始下有司討論典禮,仿照玉牒禮例修訂施行,基本具備“進書儀”的7項內容,事體漸重。紹興二十四年,設置禮儀使。紹興二十七年,“進書儀”最終定型并固定化。
二
南宋朝廷制定的“進書儀”施用于哪些“書”的進呈,是“進書儀”研究中的重要問題。宋人王應麟在討論“表”這種文體時,提出有進書表,隨即列舉“玉牒、國史紀志傳、實錄、日歷、寶訓、政要(圣政)、會要、仙源類譜、積慶圖、御集、經武要略、敕令格式、寬恤詔令”②等書佐證其說。
汪瀟晨討論南宋“進書儀”的施用對象時,首先提出《宋史·禮志》中載有進呈禮儀的數(shù)種書籍,隨即以王應麟所舉進呈有進書表的書籍為依據,認為這些官方修撰的政史類著作進呈時須有“進書儀”。③但王氏列舉進呈書籍的主旨在于說明進書表這種文體,而不是表出這些書籍進呈時配有禮儀。單就王氏所列書籍進呈有進書表,并不能說明這些書籍進呈配有相應“進書儀”。汪氏以此為據討論“進書儀”的施用對象,殊為不妥。
若要考察南宋“進書儀”的施用對象,則須從使用“進書儀”的具體進書活動出發(fā)。據現(xiàn)存史料,南宋朝廷進呈和安奉書籍時舉行禮儀活動的進書詳情,如附表1所示。
從附表1進呈書籍的類別看,與王應麟提到進呈時有進書表的大部分書籍頗為相合,即“玉牒、國史紀志傳、實錄、日歷、寶訓、政要(圣政)、會要、仙源類譜、積慶圖、御集、經武要略”等書進呈皆配有相應禮儀。此外,尚有皇帝、皇后《命氏之源》《宗藩慶系錄》《皇太后回鑾事實》《永祐陵迎奉錄》《御制御書徽宗皇帝手誥題記》等。
進呈安奉配有“進書儀”書籍的性質,汪氏將其分為官修國史、宗室檔案、皇帝御制著作、詔敕四類,這種分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如玉牒、皇帝皇后《命氏之源》《仙源類譜》《宗藩慶系錄》《仙源積慶圖》等書屬宋代皇族“譜牒”,④自然歸于宗室檔案。御集是皇帝親筆撰寫的文字結集而成,⑤屬皇帝御制著作。但這種分類也存在問題:一是將《經武要略》歸為皇帝御制著作,則誤;二是將國史紀志傳、實錄、日歷、寶訓、政要(圣政)、會要等歸為官修國史,亦需進一步討論。
先看經武要略。⑥此書亦名《經武略》,其修纂始于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主要修纂人員為王存、顧臨、錢長卿、劉奉世,至熙寧九年(1076)秋修畢進呈。《職官分紀》卷12載:
熙寧二年五月,樞密院乞將祖宗以來法制所宜施于遠者并刪取大旨著為畫一,及圣政厘革條章,以次紀錄?;蛴袟l理未備,更詳核所說,冀得以考求。其事目:曰兵制,凡招陳屯戍訓練之類皆附焉;曰馬政,曰邊防,曰夷狄,曰屬國,曰守城,曰器械,曰捕盜,曰選材,曰責效,各以其事類相從,一如兵制,候編成冊,仍于逐門各留空紙,以備書載將來處置事件。詔以《經武要略》為名。⑦
可知《經武要略》以類相從,記載祖宗以來武備兵略方面施行久遠,可供師法的法制,即“建隆以來本兵大計”。⑧宋人洪咨夔云此書乃“先朝制勝典刑之囊括”①“尤重創(chuàng)業(yè)中興之宏模懿范”。②此書自神宗以后,歷朝都有編纂,但并非皇帝御制,不能歸入皇帝御制著作一類。
再看國史紀志傳、實錄、日歷、寶訓、政要(圣政)、會要。在現(xiàn)代研究者的認知中,這些書籍無疑是官修史書。但在宋代皇帝和士大夫的語境中,則情況頗為復雜,這些書籍是否都是“史”,需進一步考量。
寶訓,“于《國史》之外采摭故典而作之也,根荄于唐之吳兢”。③仁宗天圣五年(1027),監(jiān)修國史王曾奏云:
唐史官吳兢于《實錄》《正史》外,錄太宗與群臣對問之語,為《貞觀政要》,今欲采太祖、太宗、真宗《實錄》《日歷》《時政(記)》《起居注》其間事跡不入正史者,別為一書,與正史并行。④
所修即為《三朝寶訓》,寶訓修纂蓋始于此。寶訓記載不入正史的先朝皇帝事跡,與正史并行。洪適《兩朝寶訓序》詳細說明了寶訓的內容,云:
巖廊之上,切摩治道,商榷墳索之精語,則謹威福之善制,畏天事神之道,勤政愛民之方,恭儉仁孝之德,規(guī)摹制度之略,辦察正邪,篤敘姻族,與夫勸農興財,治兵御戎之術……信不易之宏規(guī),萬世之通典也!……其制度紀綱之法,后世有以憑藉扶持。⑤
洪適認為,寶訓記錄先朝皇帝治理之道、制度紀綱之法,即“圣君之鉅典,實為治道之宏綱”,⑥正如周麟之所云,“前圣典謨,布在方冊,后代纂之,寶為大訓”。⑦
且修纂此書的目的在于供皇帝閱讀、學習。神宗元豐五年(1082)六月戊午,宰相王珪言:“天圣中修《真宗正史》成,別錄《三朝寶訓》以備省覽,今當修仁宗、英宗《兩朝寶訓》?!雹嘣v六年(1091)呂大防言:“乞令國史院官修進先朝寶訓,以備邇英閣進讀。”⑨林之奇亦云寶訓“善政善教之所系,皆聚此書,使文子文孫之方來,用宏茲賁,豈曰小補,展也大成”。⑩
由上可知,寶訓是祖宗治理之道、紀綱法度的載體,是一種典制之書,目的在于供皇帝學習閱讀。且錄正史之所不載,與正史并行,因此寶訓并非是“史”,而是“典謨”,與《尚書》所記典謨誥訓類同。?輥?輯?訛
圣政?輥?輰?訛也是仿照唐吳兢《貞觀政要》之體修纂,記載宋代自太祖以降歷朝皇帝的“圣政嘉言皇猷美事”,?輥?輱?訛也是為皇帝提供學習祖宗治國理政之法的教材。?輥?輲?訛石介指出自己編纂的《三朝圣政錄》所載乃“祖宗垂憲”“三圣(太祖、太宗、真宗)致太平之要道”,希望仁宗“法建隆、開寶、興國、雍熙、至道、咸平之政,以阜萬民,以繼太平,以丕于三圣之光,以樹乎萬世之基”。?輥?輳?訛韓琦也認為此書記載“先王之成憲”“祖考之道”,建議仁宗“日置左右,留神觀采,守此昭范,勤于奉行,以舉乎政綱,以昌乎積累之丕緒”。?輥?輴?訛
2.君權合法性的構建
在帝制時代,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自己及自己擁有的權力在民眾心中是否正當、是否符合道義、是否能夠獲得民眾內心的認可,是關乎國家興衰的關鍵所在。這種現(xiàn)象即為現(xiàn)代學者提出的“合法性”問題。帝制時代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穩(wěn)定而持久地存在一種以德為本位,同時以“天命”“功業(yè)”、合乎禮法的即位程序等方面相配合的“倫理型合法性模式”。①其中,“功業(yè)”是構成君權合法性信念模式的重要元素之一,是評價一個皇帝的權力是否正當?shù)闹匾獦藴手弧?/p>
在宋代士大夫看來,帝王事功的唯一表現(xiàn)形式是在空間意義上實現(xiàn)天下大一統(tǒng)。如司馬光認為一個帝王如果“不能使九州合為一統(tǒng),皆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實者也”。②歐陽修亦云:“《傳》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統(tǒng)。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tǒng)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③士大夫中秉持這種看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實際上,北宋一朝諸帝對完成天下一統(tǒng),皆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并未真正完成天下一統(tǒng)。因此,在實際的統(tǒng)治中,統(tǒng)治者逐漸改變“事功”的內涵,即崇尚“文治”,并且得到宋代士大夫的認可和歌頌。
南宋紹興和議締結后,雖然獲得安定,國土卻大面積萎縮,偏安一隅。宋高宗雖然是大宋皇帝,但其君權合法性面臨著嚴重危機。其中“天命”“君德”是一種虛化的概念,而事功和合乎禮法的即位方式則是民眾肉眼能夠觀察到的事物。宋高宗為解決君權合法性的危機,首先利用徽宗皇帝的近習曹勛從金國帶回來的“襯領詔”解決即位不正的問題,④然后在紹興十一年,不惜與金簽訂屈辱合約,迎回父帝的梓宮和生母韋太后,以健全自己的授權關系,使自己的名分得以神圣化,并且借助宗廟祭祀的延續(xù)性和一貫性,成就自己的權威化和超越化。⑤
以中興大宋為標榜的宋高宗實在無力無法完成如司馬光、歐陽修所說的天下一統(tǒng)的大業(yè)。如何建立自己的事功,使自己的統(tǒng)治具備中興氣象,構建自己中興君王的形象,是宋高宗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宋高宗仿效祖宗的做法,轉向崇尚“文治”,進行文化重建。紹興十四年(1144),在臨幸秘書省時頒布的手詔云:
蓋聞周建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漢選諸儒,定九流、七略之奏。文德之盛,后世推焉。仰惟祖宗肇開冊府,凡累朝名世之士,由是以興,而一代致治之原,蓋出于此。朕嘉與學士大夫共宏斯道,廼一新史觀,親御榜題,肆從望幸之誠,以示右文之意。⑥
太學的復興,秘書省的重修,宮殿建筑的修建,史書的大規(guī)模修纂等文化重建工作相繼展開。其中,禮樂制度的建立顯得極為重要,昔日周公制禮作樂,受到歷代的尊崇。高宗制定了極為煩瑣而隆重的進書禮儀,這是前代所未有的盛事,目的在于構建自己中興君王的形象,樹立君權的合法性,塑造本朝的意識形態(tài),為天下臣民和后世子孫留下可供稱頌和效仿的資源,履行天子教化的職分,形塑一種強調名分和尊卑有序的理想社會秩序。⑦這種做法與他選擇、解釋和運用漢光武帝行政往事舊例以構建中興形象和塑造意識形態(tài)如出一轍。⑧正如學者所指出的,帝制時代的中國,圍繞著皇帝發(fā)生的一切政治制度和禮樂、符號體系、政策行為,都是圍繞“合法性”信念模式展開的“合法性表演”形式,其核心目標是向世人證明、宣示處于政治舞臺中心的皇帝是一個“好皇帝”。⑨身為南宋開國和標榜中興之主的宋高宗何嘗不是如此。
綜上所述,南宋時期,朝廷在皇家譜牒、皇帝御制著作、帝王學書籍三類典籍編纂完畢,進呈、安奉時制定和舉行盛大的“進書儀”。從北宋開始,“進書儀”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演進過程,于紹興二十七年進呈玉牒、類譜時定型并固定化。“進書儀”源自進呈安奉玉牒之禮,其演變過程呈現(xiàn)出儀制內容越來越煩瑣、越來越隆重肅穆的特點。
制定和實踐煩瑣隆重的“進書儀”出自宋高宗的“圣心遠慮”,即向天下的臣民宣示自己秉承“祖宗之法”開啟本朝治道,并為后世樹立模范;試圖從文化建設上擊敗金人,尋求優(yōu)越感,建立自己的功業(yè),為崇尚文治增添綠葉,構建中興之主的形象,健全君權合法性。
在帝制時代,禮儀的制定和實踐作為政治文化的象征元素,其中蘊含著帝王深層次的政治考量,皇帝充分利用這一元素的象征意義,構建自己英明偉大的君主形象,向臣民宣示著自己的某種政治理念。且在一個王朝的統(tǒng)治進入承平和沒落時代,統(tǒng)治者往往會頻繁地利用制定和實踐禮儀來宣示統(tǒng)治的合法性和穩(wěn)定性。
此外,要注意歷史研究中的“歷史語境”意識。“歷史語境”對于歷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研究者在分析史料時,在準確地把握史料產生的“歷史語境”的基礎上,才能夠更大程度地解讀出史料蘊含的本旨,進而恰當?shù)剡\用史料,得出令讀者信服的結論。就中國古代書籍的性質和類別判斷而言,必須考慮到所處時代人們對書籍性質和類別的認識,不能將后世之見疊加到當時的認識中。反之,則會陷入認識的誤區(qū),失卻史學求真的意義。
【作者簡介】他維宏,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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