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陳得喜,是在我家門口。大除夕晚上,我蹲在地上等吃飯,一面順著引線點火花,旁邊是一堆去年積攢的沒放完的空刮炮,火藥已被我全部摳出,我把這些黑色粉末排列成一米多長的線。光線暗,我持手電筒,老遠照見一個人,兩手拎著塑料袋走來。那時我視力還好,左眼1.5,右眼1.3,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軍綠色的布鞋,沒遮全,露出白色襪子,黑色褲子往上奶白色套衣貼著胸口骨頭。他的身影搖搖晃晃,雙肩聳起,看樣子東西挺沉。起初他一直盯著地面,走近,看到我后,他才咳嗽兩聲。我倆相互打量,都沒開口,氣氛凝固,直到我爸拽開門說,老陳來了。我先朝他點點頭,他也點點頭,從塑料袋里摸索出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扔給我,然后跟我爸進屋。我叼著棒棒糖一屁股坐在地上,這就算認識了這個親戚。
在我過去九年的生命歷程中,我的記憶里一直沒有他的存在,逢年過節(jié)的家族聚會也不見他。我姓羅,我爸也姓羅,陳得喜姓陳,隨我奶姓。我爸是老大,下有四個弟弟,陳得喜最小,那時有了四個兒,我爺嫌多,想要個女娃,結(jié)果出了陳得喜。聽說我爺?shù)谝淮伪麜r,往陳得喜下體一摸,臉皮就耷拉下來,差點沒拱手送人。名字從預先起好的羅得喜變成陳得喜。
陳得喜是來找我爸商量他要離婚的事,我爸管底下兄弟稱呼二弟三弟,到了他,就變成了老陳。我聽到里屋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爸說,老陳啊,離不離你心里都沒個譜嗎?有些事,強求不得就算了。陳得喜那時尚屬正常,拉開嗓門說,哥啊,不是我想離,她是鐵了心不給情面,還要把我兒帶走。我爸說,這事強求不得,你問你兒愿意跟你不,爺兒倆感情好啥都好說。陳得喜說,那我兒鐵定跟我親啊,睡一處,手里變形金剛還是新版的,夜里不松手。陳得喜說,得跟我,和他媽一塊兒就完蛋了。那一天陳得喜和我爸商量至深夜,給我?guī)Я藗€旺旺大禮包和兩個海綿寶寶封面的本子,臨走的時候門外一片漆黑,空蕩的風吹動了房檐的落葉,簌簌作響,我爸喊我送人,我點燃火柴,順引線的火藥燃起了猛烈的閃光,瞬間照亮了陳得喜黝黑的面孔,他蹲下來仔細瞅我,捏了一下我的臉,說了一句長得和我兒真他媽像,隨后站起身離開。
那是二○○八年的冬天,陳得喜和我嬸打了一場官司,結(jié)果慘敗,我弟從此歸了我嬸,陳得喜不服要上訴,被一句基于雙方經(jīng)濟條件考慮打了回來。家里東西陸續(xù)搬空,陳得喜像是被抽了脊柱的魚,白天一人喝酒,晚上墊幾張報紙?zhí)傻厣希矝]人管,再后來,開始隔三岔五來找我爸一塊兒喝,他倆一坐下我就得出去,我媽領(lǐng)我上街買菜,逛五條街,好幾次回來看到兩人都勾肩搭背躺在地上,久叫不醒。后來有一次飯桌上,我爸說下次陳得喜來你們就別走了,你們倆留下來。我媽問為啥,我爸悶頭干了杯白開水,指了指放在廚房角落的十幾個貼著茅臺標簽的空瓶子,都是陳得喜來后喝完的。我媽也不說話了,我忙著在海綿寶寶封面的本子上畫畫。
二
噢,我想起了一件事,有必要說一下,陳得喜出生的三年后,我爸的三弟,也就是我三叔逝世了。死的具體原因我爸沒和我說,只知道我那素未謀面陰陽兩隔的三叔打小聰明伶俐,生前被全家視為掌上珠寶,尤其深得我爺寵愛。三叔的死給全家籠罩上一層陰郁的氣氛,很長一段時間我奶叫陳得喜少在我爺面前晃悠,陳得喜多獨自一人閉于房內(nèi),除吃飯上廁所出去一下,生存空間僅限于十平方米的空間。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他關(guān)門縮在房間,清靜無為,學會了人生一項重要技能——打拳。拳是軍體拳,書是我爺年輕時當兵免費發(fā)的,后賣廢品途中遺落房內(nèi)。陳得喜那時不到五歲,出來后,已經(jīng)深得軍體拳的動作要領(lǐng),屈腿挺背,兩腳張開與肩同寬,兩眼凝神目視前方,一頓比畫之下,威風凜凜,虎虎生威,別具一番氣勢。這并未吸引同齡人的關(guān)注,陳得喜一直是一個人,所到之處,鄰里孩童做鳥獸散。
我爸一次談起往事,說他當初還想著學兩招,但每次瞧其他人都繞道,只能跟著大隊伍走開。
陳得喜獨來獨往日漸成習慣,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攜著我奶做的蔥香花卷出門,打上半個小時拳,然后在去學校的路途之中吃完尚是熱乎的早飯。中午放學,在小賣部旁邊再打上半個小時,吸引不少人圍觀。晚上離開校園前,陳得喜最后在大操場的夕陽下打半個小時軍體拳,然后回家洗澡吃飯做作業(yè)。這事也是后來傳到我爺我奶耳朵里,我爺不說話,光撇嘴冷笑。我奶也不說話,就每天早上在飯桌上多放一個花卷。
陳得喜上了九年的學,打了九年的軍體拳,最后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畢業(yè)后,陳得喜文化分不行,軍體拳卻打出了一套自創(chuàng)新體系。原本升學無望,哪知那年軍校招生,骨骼瘦弱平平無奇的陳得喜反而在人海之中第一個引起了教官關(guān)注,一張錄取通知書寄往家中,被我爺藏到門檻縫隙里,每天家里人踩踏經(jīng)過,無人知曉。等我奶發(fā)覺時,日期已過,那晚,兩人大吵了一架,我奶抱著陳得喜痛哭,陳得喜倒沒說什么,出門后,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默不作聲打了一夜的拳。
陳得喜后來做過鉗工、搬過磚、發(fā)過小廣告,十來個身份換來換去,吃飯技能也不斷變換,他是最后一個結(jié)婚的,卻是第一個搬出家的人。沒多久我奶我爺相繼去世,陳得喜就那個時間回來了一下,買了兩束菊花,墊張報紙,給我爺磕了三個頭,給我奶磕了六個,繼而離去,后就和除了我爸之外的親戚斷了聯(lián)系。至于為什么和我爸親近些,我爸仔細想了想,說大概是陳得喜無意間見過他偷偷模仿打拳。
我爸沒再多說,我問他陳得喜還打拳不,他說他不知道,大概是不打了,和他一塊兒喝酒口頭上都是兒子兒子的,長吁短嘆,這是他命根子。我爸又說,男人嘛,一輩子不就剩下這么點事,房子、車子、票子,再多個女人,時機到了,有了個兒子女兒的,為下一代操點心,老了頤養(yǎng)天年,一生就這么過去了。我說,挺好。我爸說,陳得喜也算是悟到了,就是晚了些,女人沒了,兒子沒了,還沒幾個錢,住的地方老破小,只能等拆遷,能多拿就多拿。
后來陳得喜真就不再來我家了。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聚會,我看見宴席上親戚們熱熱鬧鬧,一團和氣,我一連叫了幾個叔、幾個嬸、幾個姨,唯獨沒見著陳得喜。當時還惦記著,年一過,我基本就忘記了這個人了。
我十一歲那年夏天又一次見過他,當時我去培訓班上課,背了個黃色雙肩包,戴了頂皮卡丘卡通帽,手里提著學校發(fā)的紙袋,里面是書包裝不下的毛筆和宣紙。我媽說現(xiàn)在的小孩精,學得快,得學業(yè)和專業(yè)互補,于是給我連續(xù)報了奧數(shù)班和書法班,她報完還挺高興,說還好眼疾手快,不然名額沒了得輸起跑線上,最后說動完腦子又動手,兩不誤。我走在大太陽底下,汗水浸透衣服,摸出口袋還有幾枚硬幣,跑去路邊超市門口冰柜前買根冰棒。我花三塊買了根橘子味冰棒,正撕開包裝放嘴里,眼神隨意一瞟,見著一個中年人從一家酒吧踉踉蹌蹌出來,黑色褲子,奶白色上衣?lián)Q成短袖,我第一眼沒認出來,仔細再瞅,往下瞧是那雙軍綠色布鞋,又歪頭瞅他臉,的確是陳得喜。
陳得喜頭發(fā)垂至眉眼,看起來酒還沒醒,眼神迷離,逮著誰路過就猛地瞪大眼睛,周圍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身上散發(fā)一股怪味,步子左搖右晃,圍著一棵大樹繞圈。我喊了一聲,老陳。他頓了一下,又好似沒聽見,接著繞圈,我看了他十分鐘,他圍著樹走了十分鐘,最后終于慢慢停下來,面對大樹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兩腿微張,與肩同寬,半蹲下來,我以為他要打拳,但他只顧磨磨蹭蹭,不見動作,后來我看他好像把褲腰帶解下來了,好像又脫褲子,我瞧著他,他露出白花花的大屁股,腦袋不搖晃了,朝上瞧,手上扶著什么,只聽他嘴里噓的一聲,像是窸窸窣窣響起微弱的下雨聲。我沒再看下去,我想起馬上要遲到了,冰棒融化的水順著木棍滴在我的手上,泛起一陣冰涼,于是我舔舐干凈,挺了挺胸,繼續(xù)朝前走去。
三
電話那頭是我爸的聲音,一個勁地喊喂喂喂。聲音模糊,像是電跳閘,時斷時續(xù)。我說,喂。我爸吼道,你陳叔不行了。我說,啥,老陳不行了?我爸說,沒大沒小,叫陳叔。倏然聲音又大了,有人在吵嚷,有人吆喝,還有小孩的哭聲。我翻身換了個手接,聲音全都沒了。等電話再打來,清楚了些,我爸說,剛在菜市場呢,你媽說今晚吃魚,你吃草魚還是鱖魚,鯽魚就算了,刺多。我說,你剛說老陳啥事。我爸說,噢對了,我接到醫(yī)院通知,陳得喜他住院了,好像是得上什么病,倒路邊上,被人送進醫(yī)院。我說,他留咱電話號碼,又是親戚,于情于理得去一趟。我爸說,就你懂,我回去還得和你媽商量,看要買些啥不。我掛了電話,去三樓洗了個澡,又回四樓宿舍換了身干凈衣服,整理些東西,隨手拎了本單薄的綠色封面的書,背上包,臨走前給陽臺的植物還澆了水。
每逢一兩個月我就回去一趟,不久待,主要是要點生活費,我爸打完牌心情好就多給點,輸了就少給點,余下我媽補。我媽老叫我好好學習,這次沒念叨,剛一進屋,我媽丟給我一箱桂圓八寶粥,說提著去醫(yī)院給陳得喜。
一路上刮風,我爸不斷看手機,對著路線走,我媽又叫我去超市買了一箱酸奶,雙手不空著,顯得鄭重。到醫(yī)院,走廊冷清,順著病號找到402病床,里面亮著微燈,三張病床,最外圍空著,中間躺著一大爺,一面用牙簽把切好的西瓜放嘴里,一面盯著電視里維多利亞的秘密猛看,我們好不容易繞過那人。陳得喜在最里頭,大熱天蓋著白色被子,頭偏向一旁,后腦勺墊著兩個枕頭,旁邊吊瓶安安靜靜正滴著液體,走近了,發(fā)現(xiàn)他鼻孔緩慢地呼吸,眼神微瞇,似睡非睡。我爸喊,老陳,老陳。我媽打了他一下,說你小聲點。接著兩人去找醫(yī)生,留我守著。病房著實無聊,沒開空調(diào),只有床尾墻壁上電視機發(fā)出的細微聲響,我搬了個凳子,也著手開始看電視,過程中旁邊吃水果的那個大爺一直瞄我,我摸臉上,沒摸著東西。
大爺朝我輕微叫喚,我把雙肩包放下來,故意不瞅他。大爺叫了一下,又不叫了。等吃完水果,又開始叫,小伙子,小伙子。我說,您小聲點,我二十來歲了,耳不聾,聽得見。大爺問,你是不是他兒子?我說,不是,就親戚,叔侄關(guān)系,也不特別熟。我看了陳得喜一眼,他一動不動,似在熟睡。大爺說,我見這人來了幾天,第一次醒來一聲不吭,賴在床上裝聾作啞,一個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都不給。我說,嗯。大爺說,后來醫(yī)生沒辦法了,說隨便給個電話號碼都行。我說,嗯。大爺說,磨蹭了好久,就差打110了,這才給了個電話號碼,現(xiàn)總算有人來了。我不嗯了,默不作聲聽大爺說話,大爺有些激動,語調(diào)不覺高了些,從陳得喜又談到他死去的老伴兒,又談到他剛回國的兒子,絮絮叨叨,接著又說醫(yī)院費用,談拆遷款,談保健補品。電視里的聲音漸漸被蓋過,光影閃爍,人物變換,屏幕上高挑的、年輕的軀體還在晃動,但純粹已成一段彩色的默片。我起身關(guān)掉電視,房間近乎陷入黑暗,月光照進,地面浮動碎銀,床頭花卉搖曳暗影,大爺也許是累了,不再大聲說話,撫平床單,翻身睡去,倏然響起輕微的鼾聲。
我聽到門外走廊里傳來吵鬧聲,似是爸媽在爭吵,開始很遠,極為縹緲,如海浪,如起伏的歌聲旋律,后又大了,等腳步漸近,進入病房,所有爭執(zhí)消隱不見。
我爸說,醒了不?我說,睡著呢。我爸說,東西放好,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醒,明兒再來。我媽說,得早走,不然末班車得沒。我說,不找個陪護啥的?我爸說,你不知道,我剛?cè)柫艘幌?,陪護還分三六九等,都貴著呢。我爸又說,醫(yī)院晦氣,動不動成百上千,都把人當提款機。我媽拉了拉我爸,我爸就不說了。我媽說,帶的東西放柜子里,走前要關(guān)門。我說,你倆先走,我再坐一下,有些累。我爸說,晚點車趕不到了。我說,不遠,幾腳路工夫,走半小時能到家,就坐一會兒。我爸說,那行,自個兒照顧自個兒,旁邊有床能躺,走廊盡頭是衛(wèi)生間,有熱水。后來兩人都走了。
我真的有些疲倦了,可沒有睡的想法,我后悔沒帶包煙,這會兒用來解乏也好。我搬個凳子坐月光下,掏出書,看了半個小時,上了趟廁所,回來見大爺鼾聲如雷,又繼續(xù)看。歌德寫少年維特得知綠蒂已訂婚那一段很感人,日記字字見血,如夜鶯哀啼,天地崩塌,萬物化為灰燼。我讀得起勁兒,久而久之,再無倦意。突然,我聽到病床上響起一聲咳嗽,盡管刻意壓抑,依舊清晰可聞。我側(cè)身,見陳得喜坐在病床上,背靠床頭,雙手放腿上,眼睛明亮,一眨不眨盯著我。
我說,老陳。陳得喜說,你誰?我說,陳叔。陳得喜說,噢,是老羅他兒子。陳得喜正了正身子,伸出只手要拿水杯,伸了幾次沒摸到,我給他放近些,他摸了摸,扣住柄,提三次都沒提起來。得,還得我來,我倒掉杯里的涼水,把污垢洗干凈,出門去接了杯開水,摸著又覺太熱,后兌涼水,等放陳得喜手里,水溫恰好。陳得喜說,小伙子,挺會照顧人。我說,那可不,在宿舍都是自個兒照顧自個兒。陳得喜說,是叫小小吧。我說,是,我周圍人都這么叫。陳得喜說,多久沒見著了,都戴眼鏡了。我說,是。陳得喜說,聽你說宿舍,要換我兒子,差不多大,一塊兒住校。我說,可別,都是要畢業(yè)的人了,一切向前看,我那技校就不是人能待的。陳得喜說,手里拿什么呢?我遞給他看,他仔細瞅,也許是看不清,書名都湊眼珠上了。陳得喜說,少年什么煩惱?我說,是。陳得喜說,《少年維特之煩惱》,瞧,我還能認全。我說,那可不。陳得喜說,好書,講什么的?我說,愛情故事,外國小說。陳得喜說,換我兒子,也是要談戀愛的時候。我沒作聲。陳得喜翻了兩頁,又還給我。我說,陳叔。陳得喜擺了擺手,說喊我名兒就行,要么叫老陳挺好,叫得越親,越就沒用。我說,是。
陳得喜側(cè)身摸索半天,掏出張卡給我,說,小小,密碼是我生日,你爸知道,不能白讓你們掏錢。我說,這事以后說。陳得喜說,親兄弟明算賬,不夠的,拆遷完后補上。我說,明兒說。陳得喜和我互相推托,手抓我衣服,硬塞我口袋里,他才心安理得地松開。陳得喜說,見你老想起我兒子。我說,啊。陳得喜說,以前沒轍,我教我兒子打拳,他死活不學,他媽還不許,說我心不用在正地。陳得喜喝了口水,又說,打拳鍛煉身體,我從小打到大,拳打百遍,其義自見,身體好,心胸開闊,防身,一頓能吃三大碗。我心說,要好你能住醫(yī)院,見鬼了。但口頭還是說,是,我爸也說小時候看你打拳,老羨慕了。陳得喜說,是吧,我說第一次去你家他可熱情,還拿茅臺給我喝。陳得喜自顧?quán)蘖艘宦?,說,就你幾歲時去的,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你多大,現(xiàn)在多大,歲月不饒人。陳得喜時而興致勃勃和我攀談,時而又陷入自個兒的回憶,喋喋不休說著往事,漫無目的地聊,像是風的囈語,又像海的回聲,最后終于陷入自個兒的語言邏輯,旁若無人地嘮叨,手還刻意比畫兩下,我大部分時間插不上話,要能插上,就湊合說一兩句。一宿未眠。
四
那時我還不知道陳得喜得的是腦血栓,等醫(yī)生一確診,報告遞手上,我還晃了晃神。我問我爸說,腦血栓是啥病?我爸叼了根煙,皺著眉頭說,不妙,不妙。我說,你嘀咕啥?我爸瞅了我一眼,說,你爺就是得這病進棺材的。
陳得喜腦子時好時壞,一會兒還能正常聊天,過一會兒話都說不出,兩眼發(fā)直,上身一動不動,和癡呆似的。清醒時我能陪著說兩句,迷糊時護士都管不住。我爸說,瞧吧,年紀大,喝酒喝出毛病了,多少年了,整個兒跌酒缸里。我說,五娃啊,五娃還有爺爺呢,陳得喜這不沒人管嗎?我爸說,我說打電話怎么沒人接,你說離就算了,還特絕情。我說,陳得喜不是也沒給贍養(yǎng)費嘛。我爸說,就你話多。
幾天來,我媽在家,我和我爸在醫(yī)院,不上班還行,一上班就只剩我一人。我爸在微信的“騾子一家親”群里發(fā)了條消息,沒一個親戚回,一天后我爸干脆把那條消息刪了,別人見沒見著沒關(guān)系,在自個兒手機去掉,眼不見,心不煩。我媽說,差不多得了,別整天跑。我爸說,是親戚,叫聲哥,得照顧些。我媽說,叫啥不是叫,遠親不如近鄰,多久沒聯(lián)系的人。我爸說,遞了張銀行卡,里面有好幾萬呢。于是我媽就不說話了。
其實我爸也去得不多,多是襯托著,沒請護理,正好我閑,就一天到晚待在醫(yī)院,到飯點就回去一趟。一次我媽特意帶飯過來,炒土豆片、蘿卜絲炒肉、煮青菜,外加個煎雞蛋。飯兩份,一份我的,一份陳得喜的。我媽說,聽網(wǎng)上說腦血栓不能吃重口味,得清淡,蘿卜、蘋果啥的,對疏通血管有好處。走廊冷清,我媽捂嘴放小聲音,是怕陳得喜聽見,他還不知道自個兒得了啥病。我爸說是低血糖,他不信,非要看報告,只好我去說,比起我爸,他好像更信任我,我一說,他就閉眼休息了,也不追問,真是怪事。
陳得喜時常要躺著,話極少,一天不超過十個字,面對提問一般就用“啊、哦、呃、嗯”應付,和幼兒園學念漢語拼音差不多。醫(yī)生得來觀察,做記錄,一來十多分鐘,我就坐旁邊蹺個二郎腿瞧著,有一搭沒一搭和旁邊的大爺聊天。大爺是個實在人,家里人不來,費用倒是安排妥帖,還有護理,大爺開始愛拉著小護士東說西說,人家光抿嘴微笑,不吱聲,大爺覺得沒意思,就拉著我聊??谌魬液?,道理說起來一套一套,儼然一副智者風范,就眼神有問題,看女的不敢正眼瞧,愛偷偷摸摸地看。護士進來一趟,他就去瞟人家小腿,一分鐘瞟十下,只多不少。我看著好笑,他反而有理,說他之前有個相好,五十來歲,身高一米六,體重一百六十斤,做廚子的,每次去吃都給他多加兩個肉丸,眉來眼去,算是投緣,有在一塊兒的意思,兒子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媽,愣是不準,他一氣就住院了,相好來過一次送雞湯,見他兒子冷冰冰的眼神,自覺沒趣,不再來了。大爺愛拍大腿,說起往事長吁短嘆,大腿拍得啪啪響,仿若折了二十年陽壽。
我趁著有點時間回學校了一趟,校園冷清,宿舍寂靜,我從校門口一路走到宿舍四樓包括宿管在內(nèi),總共見著不超三人。我見二毛的床鋪下白色箱子不見了,大概是回來帶走些東西,立馬走了。我站在床頭,地板已有灰塵,在陽光下飛舞,養(yǎng)的花枯了一大半,半垂枝干,葉子斜斜往下傾。我澆水放陽臺,小心修剪,能否活下去一切隨天意。最后取了些衣物,坐了一會兒,幾乎以逃跑的姿態(tài),狂奔著離開。
大爺要出院了,其實本也沒啥事,就存心和他兒慪氣,他兒反而不在乎。這么長時間,只來了一次,恰好我去打洗臉水,現(xiàn)在想來面容模糊,年齡大小,衣著打扮,幾近忘光,只記得他兒當時對著護士吼,我差這點錢嗎?
也不知大爺回去后,是住洋房還是自個兒的平房,大概率是養(yǎng)老院,三選一,我管不著。我穿過走廊,迎面見著醫(yī)生剛出402病房,醫(yī)生說,回來了。我說,是。醫(yī)生說,是不是親兒子?。坷项^都那樣了,得守身邊。我說,不有我爸守嗎?醫(yī)生打量我說,你不是陳得喜他兒子啊。我說,叔侄關(guān)系,我爸是他哥。醫(yī)生哦了一聲,說圓鼻子圓臉,長得怪像的。
我爸給我發(fā)來微信,說這幾天辦點事,要我一直守著,我說成。在同學仨人小群里,我發(fā)了幾條消息,等了半個小時,二毛沒回,倒是三胖接連轉(zhuǎn)了幾條腦血栓病人注意事項之類的鏈接,還附帶療養(yǎng)方法。臨近下午,我猜想,此刻三胖大概在較遠的某酒吧里剛睡醒,衣冠不整躺在沙發(fā)椅上,腳上蓋了層棉被,后腦勺墊幾本類似《時尚芭莎》的雜志,房間還殘余未散去的冷氣,一手摸肚子,一手拿手機,時不時還要撓一下頭。病床上,外面陽光橫斜,陳得喜呼吸緩慢,閉目養(yǎng)神。按醫(yī)生所說,陳得喜十多年來酗酒,飲食又不健康,身子骨極弱,糖類的以后基本是吃不了了,就多弄些維生素C、粗糧之類,語言訓練,就得多找人說話,讓他心態(tài)開朗些。醫(yī)生每次說陳得喜的事都愛拉我出去,還得找個空曠地,叨叨不休能念半個小時,一次說到末端,還奇怪瞅我一眼,問陳得喜打不打拳。我猛地一驚,有些警惕,繞圈子問咋了。醫(yī)生說,打不打?我說,打,早年打過,軍體拳整得挺好。醫(yī)生哦一聲,說,怪不得我怎么聽他老愛念叨拳啊拳的,有時還說夢話,一個音,開始我還以為是錢呢。醫(yī)生又說,要太極就成了,多打拳,對肢體恢復格外有效。我說,他人這么虛,能行嗎?醫(yī)生說,行不行是一回事,試不試又是另一回事,得鍛煉。我說,人不行,站不穩(wěn)。醫(yī)生說,不鍛煉不行,每天一小時,慢慢嘗試。我說,鐵定得摔。醫(yī)生說,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我說,你是。醫(yī)生說,那不就得了,在派出所就得聽警察的,在醫(yī)院就得聽醫(yī)生的,簡單道理得懂。我說,您說得對。
五
陳得喜發(fā)病一般在凌晨三四點,我的作息如同一只貓頭鷹,一驚一乍,晝伏夜醒,幸好病房就我倆,沒別人。
陳得喜沒正面提過“謝”字,說了我也不愛聽,相互顯得矯情。他背靠床頭,閉眼,頭微仰,雙手自然下垂,一股白氣從嘴里緩緩吐出,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醫(yī)生說規(guī)定時間盡量翻個身,活動筋骨也好,擦洗也罷,都是要做的。我懶,不愛動,陳得喜也蹙著眉擺手,我樂得省事。他其實老想說話,嘴里醞釀,望著我,但實際又說不出,像口腔里含了塊石頭。我說,小事憋著,沒大事就別開口,吃好喝好睡好,比啥都強。陳得喜還是望著我,一聲不吭。我被盯得發(fā)毛,看個書都不自在,只能去門口。
我知道陳得喜是想兒子了。
我?guī)状闻苋瞿虻臅r候給他兒子打過電話,第一次沒接,嘟了老半天對方直接掛了,大概知道我是誰,第三次是一個女人接的,操北方口音,嗓門大。你來我往,和我前五嬸客氣說了幾句,最終還是遺憾以相互罵娘告終。等到第九次是一個男孩接的,不多說,光叫我滾,然后掛了,之后再也打不通。
昨夜下了場雨,至今未停,窗外大水漫灌,湖泊上漲,交通堵塞,車笛聲不絕,紅綠黃彼此交錯,雨水太多了,像在空中撒上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網(wǎng)住街道,網(wǎng)住城市,網(wǎng)住云羅眾生。我突然格外想抽煙,想著在這冰冷的雨季,哆嗦著手點燃一根溫暖火熱的煙頭,撒完尿,洗完手,一個人待一會兒,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回病房,陳得喜還沒醒,我躺在之前大爺?shù)拇采峡戳税雮€小時書,又瞇了兩個小時眼,醒來后旁邊床上呼嚕直響。已經(jīng)將近早上七點了,我媽發(fā)短信說路上雨太大了,不送飯了,要我自個兒解決。我去洗了把臉,和護士說了一聲,借了把傘,在醫(yī)院附近買了兩碗大份的餛飩,一碗加辣椒和香菜,一碗只加香菜。陳得喜吃得不多,吃十多個就飽了,我吃近三十個肚子還游刃有余,陳得喜愛喝湯,咕嚕咕嚕喝起來聲音如打雷,醫(yī)生說這是好事,他見過嚴重的,別說挑著吃,吞咽起來都難。
雨聲漸漸停了,我低頭搜天氣預報,手機上說下個月還有。
其實我和陳得喜配合得很好,大部分時間,什么喝水、起身、揉肩,一些小動作,一個眼色,心領(lǐng)神會。就接尿的時候麻煩些,花個十來分鐘,他還不好意思,蹙眉擺手,磨了好半會兒才肯吱聲,后來能扶著去上,就讓我在邊上等著,后腦勺對我,低頭慢慢悠悠脫褲,能等半個小時。醫(yī)生說,大叔性子要強,好事啊,運氣也好,恢復得不錯。他哪知道陳得喜早年的事,要稍微有些運氣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
自第一次以后,陳得喜不再和我提他過去打拳的事,我旁敲側(cè)擊,極為好奇,但對此他閉口不言,無奈我也只能放棄。有時深夜迷糊睡去,夢中驚醒,聽見陳得喜嘴里念叨著拳啊拳的,時而大聲呵斥,時而小聲嘀咕,激動時幾乎要坐床而起,害怕時又哆嗦個不停,說了兩句又停了,平靜一時,過了幾分鐘又開始說,反復如此。陳得喜自個兒不知道,每天日常自覺肌肉鍛煉,動胳膊、揉腿、下床步行一會兒,堅決不要我?guī)兔?,口齒鍛煉倒是越來越少,需得我主動找話題聊,但效果不明顯。人不愿開口,別人逼也沒法。醫(yī)生說,這樣不行,得說話,不然身子骨好了,反倒成了個啞巴,壞醫(yī)院招牌。我誘導著陳得喜說,但陳得喜故意不看我,頭老偏向窗外,嘴巴像貼上了封條,除非生理需求開下口,其他一概搖頭點頭。醫(yī)生幾天一次觀察情況,把我拉去墻角一頓批評,我是有苦難言。我有時回病房,看到陳得喜還在頭偏向窗外,也不東張西望,就靜靜地看,不知看些什么,我問他,他頭都不回。
我勉強記得在技校時選修過一門美學課,那老師也是實在,坦言說自個兒其實也不懂美學,上頭非叫他上,他就干脆每天上課念詩給我們聽,到點了下課,從不拖。借著一絲模糊記憶,我網(wǎng)購了幾本詩歌。詩人豐富,葉賽寧、海涅、雪萊、葉芝、辛波斯卡都有,還有些國內(nèi)的。我故意在他面前讀,也不管他側(cè)身聽沒聽見。讀得最多的是高爾基的《海燕》,氣勢磅礴,鏗鏘有力,聽著就帶勁。
整個病房就我一人照顧著,陳得喜好像也習慣我的存在,他恢復得好,我也高興。那次從技?;貋砦疫€專門帶了籃球,換上衣服,閑著沒事就去醫(yī)院后邊那籃球場打上一小會兒,出身汗。其余時間在病房里念詩。我吃住都在醫(yī)院,我爸媽也不聯(lián)系我,像把我給忘了。日子一天天過,我試探著叫陳得喜出去,說了很多次他才松口。外面空氣清新,樓下跳廣場舞的大媽都被趕走了,只剩一幫老大爺在打太極,經(jīng)過時我借上廁所這個理由溜走,陳得喜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想著能喚醒他一些打拳的記憶,但他只看,雙手像打上石膏,從不比畫。我失望了,之后極少再帶他下樓。
六
再一次下樓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了,那天陽光如水,緩慢地流淌入病床,空氣中飄浮著微塵,陳得喜突然向我示意,說想去外面走走。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給我提,當時他剛擦洗完身子,我在吃紅富士大蘋果,剛咬到三分之一,陳得喜神情平靜,態(tài)度卻異常堅決,我動了動喉嚨,把到嘴邊的拒絕話語最終咽了下去。
一路上人流較多,待得久了,熟人不少,時不時得打招呼,我左手抱籃球,右手搖擺,見誰都得笑一笑,大多數(shù)人未見過陳得喜,好奇探下頭,問上一問,陳得喜面色如故,閉目養(yǎng)神,仿若說的不是他。沒有目標的路程是極為無聊的,我問陳得喜出來干啥,他也不開口,光瞪著我,我只好帶他圍醫(yī)院遛了兩圈,把能走的路都走了一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帶了籃球,最終跑去籃球場。
汽車停放,人來人往,幾百平方米的地,留下能活動的不到一半,一群小孩兒在那兒打球。我把陳得喜安頓好,東西放在一邊,自個兒帶籃球去,小孩兒們愛朝我這邊張望,球都不打了。我們各占半場,我特地投了幾個,運氣不錯,都進了。我始終留意陳得喜,他在視野內(nèi)啥也不做,就遠遠看著,水都不喝一口,我放下心,繼續(xù)打。后來那群小孩兒出了一個代表,跑來說要來比,就斗牛,我說三對一,他們不讓,非要一對一,被我贏了幾次,最后集體圍攻我。
打了幾個小時,小孩兒們陸續(xù)被家長叫走,我也累了,去醫(yī)院外買了碗大份的青菜瘦肉粥,吃完又給陳得喜帶了一碗,另還買了一袋橙子,回來后,周圍人群如常,唯陳得喜不在原地。
空氣驟地冷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微風拂動木葉,樹枝搖晃,沙沙作響,漸漸壓過了人聲,池塘上數(shù)只蜻蜓扇動翅膀,低處輕點水面。我看到眼前有白光晃了一下,剎那間失明,過了幾秒,耳邊響起轟轟的雷鳴,等我視力再次恢復,周圍一下子好像都空了。這場雨像是鉚足了勁,豆大的雨點從天空降臨,不要命地以俯沖的姿態(tài)砸向人間,人在地面,如同水中被驚擾的魚,倏然快速動起來,怒罵聲、抱怨聲、呼喊聲,夾雜在一塊兒,人群攢動,紛紛向醫(yī)院大樓跑去,極少人帶了傘,卻也止不住狂風驟雨,腳步不覺加快,擁入最前方的人群之中。
我四處跑,我的短袖已被浸透,頭發(fā)濡濕,臉上一片冰涼,可我還沒找到陳得喜。我呼喊著,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可周圍都是喧嚷的人群,誰也不會理我。雨聲太大了,也太漫長,長至每一分每一秒都已喪失意義,我一直跑,腦子一片空白,鞋子里灌滿了水,沉重而黏糊。也不知跑了多久,后來,我終于看到陳得喜了。
他在醫(yī)院樓不遠處一個空曠的草坪垂首佇立,沒有打傘,大雨滿溢天地之間,他好像渾然不覺,全身濕透,像根木頭,筆直立著,一動不動。這時的草坪早已沒了人,植被低頭,動物隱匿,我的視線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我呼喊著,努力靠近,大聲叫:
“陳——得——喜,陳——得——喜——”
冰冷的雨水沖進我的口腔,我的喉嚨內(nèi)像被刀割一樣疼,我好似失聲了,雷鳴和雨聲蓋過了世間所有的聲音。大雨已經(jīng)灌到我的小腿位置,沿道兩邊的排水渠沉在水底,我不斷地走,艱難排開水的阻力,但始終沒有靠近他。
陳得喜開始沉靜得像是睡著了,后來,大約過了十分鐘,他渾身一顫,臂膀動了動,似乎是又醒了過來。他慢慢仰起頭,站直了,挺胸收腹,雙腿屈膝,兩腳與肩同寬,他的雙手藏于腰間,握成拳頭形狀,倏然,一只手有力地向前旋轉(zhuǎn)沖出,先右手,后左手,他打得不快,一分鐘大概十次,但極為認真,雙腳扎根在草坪之上,泥水淹埋住他的鞋子,他似乎每打一次都耗盡了全部的力氣。我隱約記得這一式有個名稱,叫“弓步?jīng)_拳”,是軍體拳十六式里的第一式,為最基礎(chǔ)動作,重在沉穩(wěn),須有耐心,同時每一拳揮出都要有打敗對手的沖勁??捎帜挠惺裁磳κ帜兀萜荷?,視線里,只有陳得喜孤零零一個人不斷揮出拳,面對空蕩蕩的前方,半空中的大雨,天上的雷鳴閃電。
大雨傾盆,已經(jīng)漫至我的膝蓋,塑料袋裂了口子,橙子滾落,浸入水底,早已不知所終。我不再喊了,我想他也很難聽得見。閉上眼,想象在一片叢林之中,水如灌木,隔絕了周遭一切,人如孤島,困于其內(nèi),灰熊、老虎、毒蛇,兇禽與惡獸相繼圍攻而來,人不斷揮拳搏斗,所有的苦難與厄運,要么把拳頭包裹吞噬,要么在一次一次揮拳面前粉碎瓦解。
雨緩了下來,陳得喜好像累了,動作漸停,雙手無力地垂下。天空遼闊無邊,陰云翻涌,緩緩向下圍攏。他抬起頭,也許是太冷了,我看見他的雙腿在打戰(zhàn)。我也有些累了,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只想好好回去換身干凈衣服,洗個溫暖的熱水澡,然后躺在柔軟的床上安穩(wěn)進入睡眠。離大樓還有上百米,我努力使全身都動起來,脫了短袖,赤裸身子,浸泡在水里,門口臺階上站立著焦灼不安的人群,每個人的神情都那么焦急,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那么的默然,一聲不吭。突然,我昏昏沉沉的腦海里,傳進一聲很短促的嘶吼,像是壓抑許久后一瞬間爆發(fā)出來。
我停住,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扭頭去看,雨幕中什么也識不清了。云層積蓄,捂住陣陣雷鳴,我抬頭,突然格外期待天邊能出現(xiàn)一道巨大的閃電,伴隨那抹聲響,把全世界都打亮,可等了很久,始終沒有。四周萬籟俱寂,唯有雨不止不休。
原刊責編??? 顧拜妮
【作者簡介】羅志遠,1999年生,湖南長沙人,現(xiàn)就讀于西南大學文學院,寫小說、散文、書評等,作品散見于《作品》《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