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路遙
犧尊高33.7cm 長58.7cm春秋晚期 上海博物館藏
自從人類文明誕生以來,動物與人類便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共生共存的漫長歷史中,人類與動物的關(guān)系時而劍拔弩張,時而溫情脈脈。動物之于人類,或是野性難馴的危險和敵人,或是忠誠的朋友和助手。人類用藝術(shù)表達情感與認知,也用藝術(shù)記錄下與動物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
在距今一萬多年的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窟的巖壁上,舊石器時期的人類用最原始的顏料畫下了野牛、野山羊和鹿群,盡管筆觸粗糲,卻生動描繪了遠古以來人們一直在做的三件事—狩獵、繪畫和祈禱。
在古代中國,《山海經(jīng)》里記述的上古神獸大多面目猙獰、嗜血殘暴,商周青銅器上的獸面紋、饕餮紋亦是一派怒目圓睜之相,商代晚期的青銅酒器虎食人卣更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這些無不向我們傳遞著這樣的信息:在弱肉強食的洪荒時代,人對動物既敬畏,又覬覦。
隨著人類征服自然,馴養(yǎng)牲畜,動物逐漸成為人們田間勞作的幫手。春秋戰(zhàn)國之交,綿延1500多年之久的青銅時代走向尾聲?,F(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的青銅器犧尊是一頭倔強的耕牛形象,它承載了農(nóng)耕文明的時代記憶。隨著鐵質(zhì)工具與牛耕技術(shù)的普及,人類社會步入新的文明。
瑞鶴圖 絹本設(shè)色 51×138.2cm 宋 趙佶 遼寧省博物館藏
古代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催生了養(yǎng)寵之風(fēng)的興盛。無論是錦衣玉食的達官貴族,還是衣食無憂的平民百姓,皆不再滿足于單純的物質(zhì)享受,而是更加重視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需求。他們把溫順、靈巧的動物們豢養(yǎng)在家宅園林中,照顧其飲食起居,與之嬉戲玩耍、朝夕相伴。與人漫長的一生相比,寵物的生命終究短暫,于是,人們又為之吟詩作畫、塑像雕磚,永久紀念。
《詩經(jīng)·小雅》云:“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自由往來于天地間的“使者”—仙鶴,姿態(tài)優(yōu)雅,羽翼豐美,善于聞樂而舞,深受世人喜愛。鶴的壽命很長,大多能達到五六十年,這在“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古人心中堪稱高壽。于是,人們以鶴入詩入畫,與鶴為伴,表達著對鶴的特殊感情和對安康長壽的美好祈愿。
白居易一生愛鶴如子,為鶴寫下了100多首詩,每次遷居都攜鶴同行。好友裴度到他家拜訪,看到一雙白鶴很是喜愛,便向白居易索要。主人自是不舍,但念在好友情真意切,他只得忍痛割愛,隨鶴附贈一首《送鶴與裴相臨別贈詩》。他像老父親一樣絮絮叨叨,囑咐白家的“寵兒”到了裴家要通達禮讓、端正姿態(tài),“夜棲少共雞爭樹,曉浴先饒鳳占池”,不要與雞搶地盤,也不要和鳳鳥爭浴池。多年后,他還惦念著這一對遠行的白鶴,又在《問江南物》中寫道:“別有夜深惆悵事,月明雙鶴在裴家?!狈路鹪诤屠嫌讯?,萬萬不可怠慢了他的兩只鶴。
桐蔭玩鶴圖 絹本設(shè)色 123.8×62.6cm 明 沈周 故宮博物院藏
貢象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 123×51cm 清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人好詠鶴。他們敬慕鶴的高潔淡泊,詠鶴實則是詠嘆自己心中向往的高逸境界?!懊菲搡Q子”的北宋詩人林逋,后人稱為“和靖先生”,在杭州西湖邊過著恬淡的隱逸生活,終生不仕不娶,唯喜植梅養(yǎng)鶴。現(xiàn)在的杭州孤山上,仍有為紀念他而修建的“放鶴亭”。林逋常常駕舟尋訪諸寺高僧,與之詩文往來。每次出門前,他就囑咐自己的書童,如果有客到訪,便開籠縱鶴,他看到鶴,便知道該歸棹返家了。放鶴歸山,“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人生通達至此,唯有林和靖。
帝王也愛鶴。早在《左傳》中,就記載了春秋時期衛(wèi)懿公好鶴亡國的故事:衛(wèi)國第十八任君主衛(wèi)懿公對鶴迷戀不已,不僅給鶴封官加爵,甚至為了養(yǎng)鶴加重賦稅,因此招致臣民怨恨。他即位8 年后的魯閔公二年(前660年)冬,北方的狄人入侵,將士們拒絕作戰(zhàn),衛(wèi)懿公因此國破身亡。在后世,這個故事經(jīng)常被當作玩物喪志的案例警示國君。
最富傳奇色彩的,是宋徽宗趙佶與鶴的故事。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元宵節(jié)后的一天,都城汴京上空忽然云氣沉浮,低映端門,群鶴聚集于宮殿上空,盤旋飛舞,爭鳴和應(yīng)。宋徽宗親睹此景,興奮不已,認為這是國運興盛之兆,于是欣然提筆,便有了傳世名品《瑞鶴圖》。遺憾的是,“祥云瑞鶴”并沒有給國運日漸衰敗的北宋王朝帶來任何轉(zhuǎn)機。
鎏金舞馬銜杯銀壺唐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舞馬也是宮廷的愛寵之一。早在魏晉南北朝,人們就開始訓(xùn)練馬匹隨著音樂節(jié)拍做出各種動作,形成一種表演形式,以取悅王公貴族。曹植《獻馬表》曰:“臣于先武皇帝(指曹操)世,得大宛紫骍一匹,形法應(yīng)圖,善持頭尾,教令習(xí)拜,今輒已能。又能行與鼓節(jié)相應(yīng),謹以表奉獻?!苯?jīng)過訓(xùn)練,這匹大宛馬不僅能向人跪拜,而且“行與鼓節(jié)相應(yīng)”。這是關(guān)于舞馬最早的記載。
舞馬的姿態(tài),從現(xiàn)存的考古實物中可窺一斑。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有一件國寶級的唐代文物—鎏金舞馬銜杯銀壺,1970年出土于陜西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壺身中央裝飾了一匹風(fēng)姿秀逸的舞馬,這匹馬身軀健碩,長鬃披頸,前肢繃直,后肢彎曲跪地,口中叼著一只酒杯,上揚的馬尾和頸部飄動的綬帶顯示其正在翩然起舞。
舞馬及舞馬藝術(shù)主要來自西域一帶。據(jù)《文獻通考·樂考》載,大宛“其國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種。其馬有肉角數(shù)寸,或解人語言及知音樂,其舞與鼓節(jié)相應(yīng)。觀馬如此,其樂可知矣”。唐玄宗喜愛的舞馬中,有許多是來自西域的汗血馬。
舞馬表演類似于今日馬術(shù)比賽中的“盛裝舞步”,具有很強的觀賞性。在唐開元、天寶年間,舞馬藝術(shù)達到鼎盛。據(jù)史料記載,每逢“千秋節(jié)”,上百匹舞馬披金戴銀,分為左右兩隊,在玄宗的勤政樓下隨著《傾杯樂》的曲目起舞。曲終之時,群馬口銜酒杯,向皇帝屈膝敬酒祝壽。到了武則天時代,宮廷舞馬的裝飾更為華麗,正如唐人薛曜在《舞馬篇》中所描繪:“紫玉鳴珂臨寶鐙,青絲彩絡(luò)帶金羈?!比厚R賀壽,這是只會出現(xiàn)在盛唐的恢宏景象。
貍奴小影圖 絹本設(shè)色 23.5×24.1cm 宋 李迪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唐朝,比舞馬表演氣勢更勝一籌的,還有象舞、犀舞。據(jù)《新唐書·禮樂志》記載:“每千秋節(jié)……內(nèi)閑廄使引戲馬,五坊使引象、犀,入場拜舞?!贝笙蠛拖W鳛橥獍钸M獻的珍貴貢品,漂洋過海來到盛世長安,隨之而來的還有馴養(yǎng)動物的技師。與唐人相比,他們更加熟悉大象、犀牛的生活習(xí)性,負責日常照料和訓(xùn)練這些異獸。大象與犀牛身體龐大,動作遲緩,不如舞馬風(fēng)姿綽約,它們的表演雖然觀賞性不強,但對大唐天子而言,主要意義在于體現(xiàn)八方來朝的盛世威儀。
可悲的是,來自溫暖國度的大象和犀牛不能適應(yīng)干燥寒冷的中原氣候,盡管受到精心照料,往往一到冬天便因受寒而病死他鄉(xiāng)。但身居高位的權(quán)貴對此毫不在意,因為等到來年,朝貢使臣會送來更多的珍禽異獸。四方來朝、萬邦臣服的大國氣派,對統(tǒng)治者而言固然值得自豪和驕傲,但如果千萬人的奔走,不是為了國計民生,只為滿足皇帝的娛樂需要和炫耀王朝強盛的虛榮心,那這個時代的氣數(shù)終不會長久。
秋葵犬蝶圖絹本設(shè)色 24.5×24.4cm 宋 佚名 遼寧省博物館藏
狗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動物,它們不僅是人們生產(chǎn)生活中的重要幫手,亦是婦孺皆愛的寵物。
頑皮小兒總是沉迷于“捉蝴蝶,趁猧子”的游戲。猧子,也被稱為“拂菻犬”,是唐初從西域傳入的一種卷毛小狗,眾多詩詞和畫作中都有它們的身影,可謂風(fēng)靡一時。路德延的《小兒詩》中就有“鶯雛金鏇系,猧子彩絲牽”之句。不過,猧子是世家大族才有條件飼養(yǎng)的寵物,平民百姓的孩子是無福享受這種奢侈的樂趣的。
仕女階層對猧子也是相當迷戀,這在唐代的詩歌、筆記小說及畫卷中多有體現(xiàn)。有情郎把名貴的猧子贈予心儀之人,作為不能時時陪伴對方的慰藉。于是,不少獨守空門的深閨怨女便把它們視作移情對象?!度圃姟分芯陀泻芏嘟瑾i子表達思戀和苦悶之情的詩歌。如薛濤在《十離詩·犬離主》中寫道:“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作者借著對猧子失寵的描寫,抒發(fā)自己的郁悶之情?!遏⒒ㄊ伺畧D》《唐人宮樂圖》等畫卷中也對唐代女子養(yǎng)猧子自娛的現(xiàn)象進行了直觀描繪。
四犬圖 絹本設(shè)色 明 佚名 158.5×112cm 故宮博物院藏
到了宋代,人們飼養(yǎng)寵物狗的習(xí)慣,從宮廷貴族擴大到富有的平民家庭。城市中還出現(xiàn)了寵物市場,宋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就說,開封府的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由此可知,此時養(yǎng)貓之習(xí)也同樣風(fēng)靡民間。
宋人養(yǎng)貓有一個特殊的儀式—聘貓,是指用鹽、魚等物品作為聘禮,向主人求得貓兒。聘貓風(fēng)氣尤其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之間,因而留下了諸多膾炙人口的“乞貓詩”。貓作為寵物,溫柔可人,給主人帶來精神上的愉悅;作為捉鼠能手,它還是守護書房的功臣。陸游寫過一首《贈貓》詩:“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這樣一首表達懷才不遇的自嘲詩,字里行間卻充滿對貓兒的寵溺之情。
萱草游狗圖絹本設(shè)色 25×25cm 宋 毛益 日本大和文華館藏
在宋代,貓不僅入詩,也入畫?!缎彤嬜V》中收錄了百余幅與貓有關(guān)的冊頁小品,如畫家李迪的傳世之作《貍奴小影圖》和《蜻蜓花貍圖》。畫家一筆一筆畫出小貓全身纖細的毛發(fā),使畫作呈現(xiàn)出極為立體的視覺效果,傳神之至。這除了依賴畫家本身敏銳的觀察力,愛貓之心亦不可少。此外,《富貴花貍圖》《貍奴嬰戲圖》等珍貴畫作,為我們還原了宋人養(yǎng)貓的諸多細節(jié)。人們給貓脖子上系上彩色綢帶,讓它們在花間玩耍。這些寵物貓的毛發(fā)整潔光亮,神態(tài)怡然自得,顯然受到主人的精心喂養(yǎng),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這也從側(cè)面體現(xiàn)出宋代繁榮發(fā)達的社會經(jīng)濟。
萬物有靈。古人與寵物的萬千情結(jié),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觸動我們?nèi)彳浀男南?,這也許就是人與動物之間亙古不變的共情力。那些落在磚石、器物和畫紙上的花鳥魚蟲、飛禽走獸,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唯心中有所依,下筆才如有神,筆墨纖毫封存了古人當時的情感記憶,直到千百年后遇到志同道合的陌生靈魂,彼此心照不宣,暗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