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畫人

你不懂，我的冷

對鄭谷的《雪中偶題》，蘇軾可以說是又愛又恨。他有時嫌這首詩用詞土氣，說它是“村學(xué)中詩”，卻又不得不承認它確實描寫得精彩生動。“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贝笱┘妬y飄灑，寺院中煮著茶，屋內(nèi)濕氣彌漫。雪花密集地灑入歌樓，消解了客人的醉意。窗外天地蒼茫，唯見一個披蓑戴笠的漁人冒雪從江上歸來，正可入畫。

單論寫雪這件事，如果說謝道韞的比喻妙到毫巔，鄭谷則把白描做到了極致。鄭谷說此景可堪入畫，蘇軾也表示附議。但讓鄭谷沒想到的是，那首詩真的被時人入了畫。

《雪中偶題》寫完后，大概很快就紅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那句“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當時人人會吟。有一個鄭谷的狂熱粉絲，叫段贊善，據(jù)說是宰相的后代，家里收藏了不少名畫，做官之余留心繪事，是個丹青能手。他根據(jù)鄭谷的詩意精心繪制了一幅小品。完成后，他將這幅作品送給了鄭谷。收到“粉絲”禮物的鄭谷非常高興，將其珍藏，并專門寫了詩表示感激。

后來，段贊善的那幅畫被北宋書畫鑒賞家郭若虛命名為《雪詩圖》，記錄在《圖畫見聞志》里，成了一幅“傳說級別”的畫作。

這幅《雪詩圖》是什么樣兒呢？之后的文獻中也并無記錄。不過，臺北故宮博物院里收藏了一幅類似的畫作，莊申先生認為它出自鄭谷《雪中偶題》的詩意，是五代之人根據(jù)段贊善的原本臨摹而成，為之命名《雪漁圖》。

畫里是一個大雪天，竹叢被積雪覆蓋，竹葉不堪重負地低垂著。一名漁夫獨立于岸邊雪地中，他的斗笠、蓑衣、袖子、魚竿上均覆了一層白雪。雖然他已經(jīng)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可依然感到寒冷難耐。他佝僂著身子哈氣取暖，握著魚竿的右手縮在袖子里，雙腳深陷積雪之中。更慘的是，除了魚竿，他兩手空空。想來若非是家境清寒，又怎會這般冒寒雪釣，結(jié)果竟毫無收獲。正因如此，他的眉頭緊鎖，眼皮低垂，眼中透露出無可奈何的倦意，顯然是失望苦惱至極。

雪漁圖 絹本設(shè)色 62.1×32.7cm 五代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為什么段贊善筆下、鄭谷口中“幽絕”的漁人，會是這樣一副可憐樣子呢？一切都要回到那首《雪中偶題》。

鄭谷7歲時，父親外任永州刺史，鄭谷隨父親一同前往，在那兒一待就是17年。在荊門隱居了一段時間后，他以鄉(xiāng)貢第一名再次入京，卻因門第孤寒名落孫山。此后的10年，他幾乎都在長安讀書應(yīng)試。《輦下冬暮詠懷》是他對這一時期的總結(jié)：“永巷閑吟一徑蒿，輕肥大笑事風(fēng)騷。煙含紫禁花期近，雪滿長安酒價高。失路漸驚前計錯，逢僧更念此生勞。十年春淚催衰颯，羞向清流照鬢毛?！弊约鹤〉南镒永镩L滿了蓬蒿，他卻不慕“乘肥馬，衣輕裘”的富豪子弟，以繼承風(fēng)騷為己任。果然他詩名大盛，名列“咸通十哲”。然而，寒冬大雪，長安城物價飛漲，他連酒也喝不起了。頭發(fā)漸白的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沒錢買醉，只能在僧舍里煮茶，想到那些歌樓里醉生夢死的五陵少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將此情緒投射在《雪漁圖》里，漁人的模樣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雪中偶題》也不一定就是寫于當時。對于鄭谷來說，長安這10年的心酸只是個開始。剛寫完《輦下冬暮詠懷》沒多久，黃巢起義軍就攻破長安，鄭谷自此開始了長達13年的漂泊生涯。

第一次跟隨唐僖宗入蜀時，他尚能用“文君沽酒市”“李白讀書山”來安慰自己。沒想到此后戰(zhàn)亂頻仍，出蜀回京，再次入蜀，這期間伴隨他的，是“不忿黃鸝驚曉夢”的不安，是“梅黃麥綠無歸處”的漂泊。

入蜀第三年的初春，他終于回到了荊州故居。此時，唐僖宗駐蹕興元，按期舉行春試，他匆匆應(yīng)考，竟然得中。在過去，新科進士要參加京師的“曲江杏園之宴”。而現(xiàn)在，只有村口盛開的梅花慰藉著鄭谷凄苦的靈魂。

鄭谷雖為進士，卻并未被授予任何官職。他前往江南尋找機會，依然毫無收獲。唐景福二年（893年），再次回到長安后，44歲的鄭谷終于釋褐為鄠縣尉，兼京兆府參軍。然而，他并沒有自此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

乾寧三年（896年），李茂貞攻入長安，昭宗出奔華州（今陜西華縣）。鄭谷先是逃到了藍田，費盡艱辛才找到了華州的行在。這一次，昭宗在華州待了兩年。鄭谷也終于得空將過往的詩篇整理出300首，編撰為《云臺編》。這并非是為了一己虛名。國事艱難，鄭谷和當時的所有文人一樣想要延續(xù)盛唐的風(fēng)華，想要寫出“海日生殘夜”這樣流傳千古的詩句。但此時的他，再也寫不出了。

寒江獨釣圖絹本水墨 26.7×50.6cm 南宋 馬遠（傳）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離開華州回京后，沒過上幾年太平日子，朱全忠又來了，鄭谷只得又隨皇帝出奔。

一后年再度回到那個被劫掠一空的長安城，他的心情如何呢？“往事悠悠添浩嘆，勞生擾擾竟何能。故山歲晚不歸去，高塔晴來獨自登。林下聽經(jīng)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吟余卻起雙峰念，曾看庵西瀑布冰。”

這首《慈恩寺偶題》遣詞造句平平無奇，但不知道你是否曾有過這樣的感受：經(jīng)歷了太多，最初還能控制住情緒，后來就干脆痛哭流涕，到最后卻已經(jīng)是無涕可揮，無淚可流。這并非是眼淚流盡了，而是再沒有什么能打動麻木的神經(jīng)，只能長嘆一聲，說些“往事悠悠”“勞生擾擾”的濫俗詞語。

眼前的景色呢？夕陽西下，獨登高塔，野鹿聽經(jīng)，僧掃落葉。好似把巨石摔進水潭，明明濺起浪花無數(shù)，過一會兒卻又是波平浪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宮廷里還在打著馬球，歌樓里還是歌舞升平，鄭谷卻對這個千古帝都失去了最后的留戀。他悲不起來，亦笑不出來，一種莫名的情緒縈繞左右，無處消遣，亦無法壓抑。

他忽然想到曾經(jīng)有一年冬天，在湖北雙峰山看過瀑布結(jié)冰，不如就此歸去吧。唐人百年的風(fēng)騷到了這天，連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也散盡了。而那場亂世里的大雪，還在“亂飄僧舍”“密灑歌樓”，下個不停。

寒江獨釣圖絹本水墨淡彩 171.9×109cm 明 朱端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你不懂，我不冷

1817年的一天，22歲的日本畫家狩野養(yǎng)信奉淺野齊賢之命，對南宋畫作《寒江獨釣圖》進行摹寫。這是一幅有魔力的畫作，在它流入日本后的近300年時間里，日本畫壇最具盛名的狩野派為了它如癡如狂。

如同習(xí)武之人對神功秘籍的推崇，狩野派傳人無不以臨摹《寒江獨釣圖》為畫藝進階的一大奧義。狩野派“三大畫家”中的元信和探幽就留下了摹本，而這次終于輪到了養(yǎng)信—狩野派第八代傳人中的佼佼者。

《寒江獨釣圖》原作構(gòu)圖簡潔，除了一名舟中垂釣的男子和微漾的水紋，其余畫面皆是留白。然而狩野家的高手們深知，愈是惜墨如金，捕捉筆墨之間的神韻就愈考驗功力。

狂放不羈的元信在本已極簡的畫面上繼續(xù)做減法，索性連船篷和漁蓑都刪去了，釣者的模樣也變得更恣意頹放，借原畫之題畫出了自己心中的“浪人版”漁夫;探幽是出家人，他性格溫和，只是在人物的姿態(tài)和小舟的傾斜度上做了微調(diào)，給予畫面更加緩和的情緒;年少成名的養(yǎng)信則極度自負，力圖做到完美復(fù)刻—事實上，如果不是絹帛的色差，兩幅畫幾乎可以說是真?zhèn)坞y辨。

歸漁圖絹本水墨 23.9×24.7cm 南宋 梁楷 美國弗瑞爾美術(shù)館藏

在臨摹的過程中，臨摹者難免會映射進自己的影子，對原畫做適當?shù)淖冃?。更有甚者，將原畫改得面目全非，卻非要說是學(xué)某某筆意。這時原作者的本意已經(jīng)不重要了，借題發(fā)揮才是臨摹者的用意所在。

那幅傳為南宋馬遠之作的《寒江獨釣圖》到底畫的是什么呢？也許你會說當然畫的是“寒江獨釣”。其實這也不一定，甚至它的本意可能就是借題發(fā)揮。

先來仔細看看這幅畫里幾處最值得注意、卻常被忽視的細節(jié)。首先是釣者的模樣。大冷天于寒江獨釣，卻穿著單薄的長衫，戴著復(fù)古的頭巾，連魚竿都裝著精致的線輪，哪里是什么正經(jīng)漁夫？分明是一個有財有閑的文人雅士，而且他是真的不怕冷。其次是船篷上的蓑衣和斗笠。蓑笠是漁民遮風(fēng)擋雨（雪）所用，在這里，它們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顯眼的位置，如同為了擺拍刻意做出的造型。回想一下《江雪詩意圖》《雪漁圖》，或者看看同是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的明朝朱端的《寒江獨釣圖》吧，畫里的漁人無不是在寒江之上瑟瑟發(fā)抖。哪個是文人士大夫的借題擺拍，哪個是真正的寒江獨釣，再明顯不過了。

事實上，這幅畫本身就是在借題發(fā)揮?！昂氠灐钡漠嬵}出自唐代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原本抒發(fā)的是詩人的孤獨與超脫。很多人在形容傳為馬遠所繪的這幅《寒江獨釣圖》時，也用到了“孤獨”的字眼，然而這幾乎都是從畫名出發(fā)、先入為主的理解。

如果拋開所有預(yù)先的設(shè)定，僅從畫面來看，其實畫家所表達的，只是一種沉浸狀態(tài)。廣闊的留白是浩渺而平靜的煙波，船身微向人一方傾斜，漾出數(shù)條淡淡的水紋。釣者傾身注視漁線的動向，仿佛屏息凝神，完全投入在垂釣的樂趣里。畫家為畫面注入了溫度和安定感，用來沖淡“獨釣寒江雪”的孤獨與寒冷。理解了這一點，再回過頭看，那被閑置在船篷上的蓑衣和斗笠，就更顯得寓意深刻。

縱使是“斜風(fēng)細雨”，也還是要“青箬笠，綠蓑衣”。而在這幅畫里，連穿蓑戴笠的必要也沒有。這里的釣者再也不是末世中不得志的文人，也不是風(fēng)雪里瑟瑟發(fā)抖的漁人。

卸下蓑衣和斗笠的舉動，是一個不著痕跡的暗示。暗示這是一個昌明的治世，生活在其中的人有著安定從容的精神世界。這也是鄭谷的《雪中偶題》在后世不被欣賞的原因。“亂”和“密”這樣的字眼，是任何一個統(tǒng)治者都不喜看見的。

楊晉·仿古山水十二開 絹本設(shè)色 30.8×25.5cm 清 遼寧省博物館藏

這件畫作最早出自南宋皇城坤寧宮，當時它的主人正是寧宗朝的楊皇后。其時馬遠尚未離世，加上他是最受宋寧宗和楊皇后喜愛的宮廷畫師，又擅長在畫中留白，后世很容易把這幅沒有落款的畫作歸于他的名下。

既然是一件獻給皇家的作品，這就更加印證了前面講到的畫里的暗示。我們甚至可以大膽猜測，畫中文士模樣的釣者，大概率是寧宗本人。

2012年，東京國立博物院對《寒江獨釣圖》進行了全面修復(fù)，修復(fù)時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絹本上下端存在嚴重的橫向裂紋。這說明今天我們看到的這幅畫作，其實是被截去頭尾后的剩余部分。從狩野元信的摹本來看，這幅畫在流入日本后不久，就被裁成現(xiàn)在的樣子。被裁掉的部分是什么樣兒呢？如果對應(yīng)“寒江獨釣”的主題，大概畫的是“雪山寒林”。可誰又能保證不是《柳塘尋句圖》里的柳岸和暖陽呢？或許漁夫身邊的江水并不寒冷，岸上也原本是風(fēng)搖柳葉，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