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涌鈺
⊙ 輪船碼頭
潘煒麟永遠記得這一天。
那是四十年前一個春天的傍晚,他和新婚妻子顧韻美去杭州度蜜月。蘇州南門的輪船碼頭人山人海,大家都要乘蘇杭班客船,去天堂的那一頭,去游覽西湖美景,去靈隱寺燒香拜佛祈福,去青春路服裝市場批發(fā)新品,或者再從杭州轉(zhuǎn)火車去遙遠的深圳、廣州……
潘煒麟只有三天婚假,乘坐夜航船既節(jié)省時間,路上又很舒服。當時很多蘇州新婚夫妻蜜月旅行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傍晚登船,在船上住一夜,然后在杭州玩兩天,再乘坐夜航船返蘇。到蘇州正好是次日早上,不耽誤他們上班。
但是這一次,他們沒能如愿買到臥鋪票。旅游季節(jié)船票緊張,每天去杭州的旅客有兩三千人,而臥鋪票只有三四百張。最后,他們只買到了拖在輪船后面的一條小客駁船的坐票,還好,位子是靠窗的。
那是一條比較舊,甚至說有點古老的客駁船。沿著船頭中間的小扶梯走下去,就是船艙。坐位是縱向的,有四排長板凳,上面標著座位號。空氣里彌漫著桐油的清香,船工把船板抹得油亮。
傍晚五點半,一長聲汽笛拉響,輪船開航。船員們忙碌起來,解纜繩的、撐竹篙的、墊靠球的,各司其職。長長短短的哨子聲和船員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幾分鐘后,輪船和駁船的組隊完成了。幾個輪組,或一輪二拖,或一輪三拖,在夕陽下,沿著波光粼粼的大運河,向著運河的最南端——杭州進發(fā)。
蘇杭班客船在大運河中航行。這是一條古老的運河,是世界上開掘時間最早、通航里程最長、持續(xù)利用時間最久的人工河道。蘇杭運河段全長150.2 公里,途經(jīng)江蘇的吳江、八坼、平望、盛澤和浙江省的烏鎮(zhèn)、練市、新市、塘棲諸鎮(zhèn)。說起來,這條客貨運航線已有一百二十多年的歷史。早在1896 年,就有“戴生昌”的兩艘小汽船往返其間,之后又有華商招商輪船公司和英商“老公茂”的小汽船行駛在蘇杭線。到了二十世紀初,蘇州經(jīng)營蘇杭客班的商號就更多了,如“慶記”“洽匯”“龐怡泰”等等。
“快看快看,寶帶橋到了……”船艙里的旅客紛紛朝運河西岸看去,只見寶帶橋在夕陽下如一條金色的長龍,橫跨在澹臺湖上。
“一,二,三,四……”幾個年輕人興致勃勃地數(shù)著寶帶橋的橋孔,潘煒麟和妻子也趴在舷窗口,加入了數(shù)橋孔的游戲。當最后一個橋孔滑過視線,船上有人爭論起來,到底是五十二個還是五十三個呢?潘煒麟和妻子笑了,這已經(jīng)不重要。客船還在向前滑行,金橙色河面上的歡笑聲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記憶里。
暮色漸漸降臨,船過寶帶橋,兩岸田野阡陌芳草萋萋。船舷兩旁犁開的水波,拍擊著河岸,擊出了片片雪白的浪花。水草泥土的清香,彌漫在暮色蒼茫,泛著銀光的河面上。
“開飯了,開飯了,有需要點菜的嗎?”
潘煒麟點了兩份蓋澆飯,有紅燒肉、麻辣豆腐、青菜等。這是潘煒麟和妻子第一次在船上吃飯,感覺很有味道。
“師傅,謝謝你替我倒點開水,我要沖炒麥粉?!?/p>
對面一個農(nóng)村婦女話音未落,提著大水壺的船員便到了跟前。不一會兒,客艙里飄出了炒麥粉、麥乳精還有飯菜等混合的香味。這一刻,潘煒麟有一種家的感覺。
輪船航行了一個半小時,吳江到了。
潘煒麟乘的是正班,每一個碼頭都要停。在碼頭上停了數(shù)分鐘后,輪船又鳴著汽笛,在夜色中向前駛?cè)?。吳江松陵?zhèn)零零星星的燈光,在運河兩岸閃爍著。過了吳江三里橋,運河西岸黑黝黝的岸堤既是驛道又是纖道,古稱“吳江塘路”。在月光下,青石鋪就的河堤泛著淡淡的光,隨著客船的前行,慢慢朝后退去。
“嗚——嘀嘀嘀,嗚——嘀嘀嘀……”突然,前面輪船上連續(xù)拉笛,一長聲三短聲,在船尾休息的船員們紛紛跑了出來。原來河面上出了狀況。這段的航道本就狹窄,此時,迎頭駛來了一個拖著十幾條貨駁船的大船隊,眼看就要相撞。
⊙ 輪船碼頭廣場
⊙ 輪船碼頭售票處
船員們奮力將船撐開,但幾條貨駁船的舷幫還是撞到客船的甲板,客船震動著,兩船之間激起的浪花,濺上了舷窗。好在處置得當,危險過去,運河上又恢復了平靜。
客船駛過了八坼、平望,午夜時分,已至江浙兩省交界處的思古橋。輪船降速,前面出現(xiàn)一片黑黝黝的房屋,烏鎮(zhèn)到了。
潘煒麟透過舷窗望去,烏鎮(zhèn)沿河小路上燈光昏黃,他心里想著,這里是大文豪茅盾的故鄉(xiāng),茅盾當年是否也在這樣的深夜,乘小火輪,離開故鄉(xiāng)求學謀生呢?
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船棚頂上,沿著小窗滑下來,像許多蟲子在爬。運河的夜靜悄悄,輪船“突突突”的馬達聲和著水聲潺潺,雨聲滴答,如航行途中的催眠曲。在這樣的催眠曲中,潘煒麟和妻子依偎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天漸漸亮了,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睡夢中,輪船已駛過練市、含山、新市、塘棲等浙北古鎮(zhèn)。河面上飄蕩著淡淡的晨霧,潘煒麟打了個哈欠,又朝窗外望去,青翠的竹林,農(nóng)村民居的泥墻,露出竹片的茅屋……在運河岸邊慢慢閃過。
“嗚——”輪船拉起了長聲,眼前出現(xiàn)一頂高大的三孔橋,杭州的拱宸橋到了。這曾經(jīng)是古運河最南端的標志,到這里就進入杭州市河。沿著狹窄的河道行駛,前面就是古老的賣魚橋碼頭了,也是這次水上旅行的終點站。
客艙里的旅客們紛紛整理起行李,潘煒麟和妻子的蜜月旅行也將告一段落。甜蜜的假期,美麗的風光,浪漫的愛情,還有聯(lián)結(jié)兩個天堂的客運航班,在那個年代,是無數(shù)蘇州人充滿詩情畫意的一段經(jīng)歷。
一切都已過去。
2006 年11 月一個寒冷的日子,蘇州輪船碼頭售票處貼出一張告示,簡單的幾個字:蘇杭客班自今日起停開。經(jīng)營了一百多年的蘇杭班從此退出歷史舞臺。
蘇杭班,這條被交通部評為最佳文明線的航路,這條承載著幾代船員光榮和夢想的航班,這條被無數(shù)國際友人贊為世界最美麗的水上客運線,難道就這樣遠去了嗎?蘇杭班,還能再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