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年后,我又回到了北大荒。二丫的媽媽顫巍巍地站在屋中間迎候我,只說了一句“孩子,你回來了”,就把我擁入懷中。我善良溫厚的北大荒媽媽啊,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責(zé)怪的話。小弟憤怒地把頭扭到一邊,拒絕跟我打招呼,這個憨直的漢子,忘不了我害得他的姐姐差點喪命。二丫的舅舅只說了一句:“18 年了!”不勝感慨。
二丫還沒起床,聽說我來了,立時抖成一團,抖得一件棉襖穿了好半天,才勉強穿到身上。她遲遲不敢出來,她沒有勇氣出來,怕自己失態(tài)控制不住。
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二丫終于從房間里出來了。這時大隊書記聽說我來了,也過來看我。屋子里坐滿了人。
二丫的頭始終低著,聲音喑啞:“你來了……”
這就是我的二丫嗎?她臉色蒼白,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瘦削、虛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摔倒?!皝砹??!蔽业暮眍^有點哽咽,好似有一把利劍在攪動著心臟。二丫的衰弱病態(tài)讓我的心中充滿了內(nèi)疚。說完這一句,她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吃過早飯,一屋子人悄然散去,二丫的媽媽也沒了蹤影。我來到二丫的小屋,對坐在炕邊的她說:“你怎么這么傻。真想不到你會這么傻!”我把她攬進懷里,兩人放聲大哭,訴說著離別后的18 年,邊說邊哭。二丫18 年的委屈和悲傷化做淚水的長河,不停地流啊流。我倆一直說到日上三竿,又說到日落西山。
我說:“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這一次你得跟我走?!睉牙锏乃莩闪艘话压穷^,不把她帶走,做最好的治療,我擔(dān)心她熬不過這個冬天。
二丫哭了:“不了。見到你,我就沒什么遺憾了。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可能跟你走了,我走不動了?!?/p>
“我背你。背也要把你背回上海。后半生,我們再也不分開?!蔽覉远ǖ卣f。
第三天早晨4 點多鐘,我?guī)е倦x開了合心屯。二丫的身體太差了,嚴(yán)重的支氣管哮喘讓她的呼吸聲粗得像拉風(fēng)箱。她1.65米的身高,體重卻只有38 公斤,眼見油盡燈干了。我都擔(dān)心她撐不到上海。
火車上,我們倆舍不得合眼,不停地說著話,實在困了才打個盹兒。
二丫說:“到了上海,我怕我不習(xí)慣呢?!?/p>
“怕啥?有我呢?!?/p>
“我不懂上海話,唧唧噥噥的,一句也聽不懂?!?/p>
“我教你,一句一句地教,總能學(xué)會的?!?/p>
“我想家怎么辦?從來沒離家這么遠?!?/p>
“想家了咱們就回去。一年回一次北大荒,總行了吧?”
二丫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問:“你一個人住嗎?”我說:“是的?!眴挝唤o我分了一套30 多平方米的房子,我很少住,平時都住在單位值班室。這18 年,除了跟前妻結(jié)婚的3 年,我過的基本是集體生活。
“房子還沒裝修,隨便你怎么弄吧。”是的,我們的家,連同我的人,都交給她了。
我凝視著眼前這個女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在忍受了18 年分離的痛苦之后,我們終于團聚了。
我俯下身,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我將從17 歲開始補償你?!?/p>
但造化弄人,厄運對我們的考驗一直沒有停止。繼1996 年二丫的肺大泡破裂,手術(shù)切掉了左肺后,2004 年2 月,我又出現(xiàn)了腹痛、乏力、食欲不振、皮膚瘙癢等癥狀。上海一家醫(yī)院診斷為甲肝。在住院治療的43 天里,我的體重急劇減了十幾公斤。病情不斷惡化,高燒不退,還出現(xiàn)了肝腹水。4 月9 日,已為我妻的二丫見情勢不妙,把我轉(zhuǎn)到上海中山醫(yī)院,經(jīng)全面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二丫被醫(yī)生叫去辦公室,回來時兩眼通紅。
她強作笑顏:“肝炎,有點兒肝腹水,得住院治療,沒啥大事?!?/p>
她的目光躲閃著。在她11 歲時,我們就認(rèn)識了,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她的故作輕松,對緊張和悲傷的掩飾是瞞不過我的。
病房里有4 張床,其他3 張床住的都是肝癌患者!突然的醒悟,好似呼嘯而來的鐵錘砸在我的胸口。我知道肝癌是死亡率極高的一種疾病,那么我還有多長時間?我才51 歲,死亡就這么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悄然而至?
病情來勢洶洶,我極度虛弱,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連日忙于護理又陷于焦慮之中的二丫終于撐不住了,坐著小板凳,趴在床邊打起了瞌睡,手卻緊握著我的手。深夜,微弱的光線透過玻璃窗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角依稀有淚。我想給她拭淚,卻虛弱得抬不起手。10 年前,我將這個女人背到上海,向她發(fā)誓:“我背棄你、傷害你18 年,我要從17歲開始補償你,讓你幸福……”
她剛剛幸福了10 年,難道我要再次背棄自己的誓言棄她而去……
2004 年4 月9 日,醫(yī)生把我叫進辦公室,告訴我:“你的丈夫是肝癌晚期,唯一的希望就是進行肝臟移植手術(shù)?!?/p>
仿佛大地在腳下裂開,我墜向無底的深淵,空白、絕望、恐懼像拍天的巨浪一樣涌來,仿佛要把我拍爛扯碎。在我的生命中有過一次類似的經(jīng)歷,那是1980年,我接到他的分手信時。微笑的生活突然面目猙獰地揮起大棒,砸在我的頭上,我的愛情、幸福和未來都碎了。
第二天,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并告訴我,他的肝功能已衰竭,隨時會出現(xiàn)肝昏迷和吐血的現(xiàn)象。醫(yī)生還說,必須馬上做整體肝臟移植手術(shù),不過風(fēng)險大,費用很高,至少要35 萬元。
我們僅有一萬元的存款。10年前,劉行軍把我從北大荒背到上海后,我一直在養(yǎng)病,沒有工作。劉行軍的收入也不多,僅夠維持我們的生活。1996 年,我又做了一次手術(shù),花去了四五萬元。我們家最值錢的就是單位分的30多平方米的住房,那是一房一廳,老式結(jié)構(gòu),廳是曬不到陽光的。當(dāng)時上海的房價還沒太漲,賣不了幾個錢。
死神扇動著黑色的羽翼,要把他從我的身邊奪走。我要是能湊到35 萬元,也許能從死神手里奪回他??墒?,我上哪兒去籌這筆巨款呢?
我守在他的身邊,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死神隨時隨地會把他帶走,可是我不甘,不甘我們就這樣被命運再次分開……
劉行軍很快就出現(xiàn)了間歇性肝昏迷。醫(yī)生告訴我,肝昏迷是肝癌患者最主要的死亡原因,必須馬上進行手術(shù)。馬上湊齊35 萬元醫(yī)療費,才能救他的命!
我哭了,除了哭,我還能怎樣?
傍晚,他再一次陷入昏迷。我肝腸寸斷地把他的頭抱進懷里:“哥,你醒醒,跟我回北大荒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你說過,金燦燦的向日葵是世界上最美的花?!辈?,我決不輕易將我的丈夫交給死神,決不!就像當(dāng)年我死死抱定愛情,決不肯放棄一樣。劉行軍總說我:“你這個女人啊,又傻又犟。”
可是,怎樣才能湊到這35 萬元的救命錢?
我急得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亂轉(zhuǎn),在家里四處亂翻,哪怕一分一角都不放過。也想過向親戚求助,可劉行軍的父親1984 年患肺癌病故。他們家兄弟7 個,生活都不寬裕。我的父親也去世了。2000 年,劉行軍將我母親和我的小弟一家接到上海,母親在小區(qū)看車棚,弟弟做保安,弟媳在飯店洗碗,他們將積攢下的1000 多元錢,一分不少地都給了我。
最后我在家里翻出了劉行軍的電話本,逐一打電話求救:“求求你,救救我們……”
2004 年4 月14 日,醫(yī)院專家組決定,派人緊急尋找匹配的肝源,在此之前,先給劉行軍換上人工肝臟,以血液透析來維持他的生命。
手術(shù)定于2004 年4 月15 日。上午9 時,醫(yī)生讓我在術(shù)前風(fēng)險告知書上簽字,我的手抖得不行。當(dāng)時肝臟整體移植手術(shù)在我國剛剛起步,手術(shù)風(fēng)險極大,很多病人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我簽完字,想到即將到來的生離死別,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9 時30 分,劉行軍在要被推進手術(shù)室時,突然拉住我的手:“對不起,丫妹,這些年難為你了。如果我出不來,你一定得挺住?!蔽腋┫律恚谒亩呡p聲說:“記住,你得活著回來。我等著你。你知道我傻,一根筋,認(rèn)定的東西死也不放開。你不回來,我也就沒命了?!闭f著,我的淚珠滴到了他的臉上。他抬手輕撫了一下我的頭發(fā):“傻丫頭,我不會再坑你一次!”
他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我站在門外,雙手合十向上天祈禱,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出來。我在這里等著,哪怕是地老天荒我也等……
上蒼也許聽到了二丫的禱告,也許是因為目睹了我們18 年的離別及團聚后的種種苦難,終于動了慈悲之心。
2004 年4 月15 日下午3 點多,當(dāng)手術(shù)進行了一半、壞死的肝臟被摘除時,傳來一個天大的喜訊,匹配的肝源提前空運到了上海!醫(yī)生馬上放棄了植入人工肝臟的計劃,新的肝臟被移入……肝臟移植手術(shù)進行了6 個多小時,當(dāng)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身上插滿了管子。醫(yī)生笑著告訴我,手術(shù)非常成功,壞死的肝臟被摘除了,新的肝臟已經(jīng)開始在我體內(nèi)工作。但這并不意味著我逃出了死神的魔掌,接下來的幾天,是極其危險的排異期。
我用目光尋找著,看到了站在重癥監(jiān)護室玻璃墻外的二丫,她含淚帶笑地望著我,向我擺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說:“哥,你得堅強,你得活著走出來。”我示意她去休息,別在那里傻站著。她是只有半邊肺的人,我擔(dān)心她的身體撐不住。二丫搖頭,倔強地站在外面,從手術(shù)開始,她就寸步不離地守著,生怕一不小心,死神就會帶走我。
我知道二丫心中的恐懼。1996 年,二丫被推進手術(shù)室時,我的心里也曾這么恐懼過。我們不能再失去彼此了,我們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我的愚蠢,我們曾失去了寶貴的1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