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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西新干線

        2021-04-22 11:09:52王順健
        廣州文藝 2021年4期

        王順健

        莉薩的男友熊哥已確定行程,從北京再赴美西,與她成婚。留住熊哥,有我的一份功勞,算上他上次飛來見面,至少兩趟機票加一趟美西游是我出的錢。說白了,我被人碰了瓷。

        還得從頭說起。莉薩大姐是我妻子莫香在邁西商場的同事、老友。邁西商場是美國高端品牌連鎖大賣場,正在裁員關(guān)店,人心惶惶。有一天,莫香下班回家,無意中冒出一句話:“有人議論我在家里養(yǎng)了個小白臉?!蹦阏f完就后悔,忙解釋道:“你也不能多想!”氣得我跑到后院揮刀斬了半天野麥子。這話不是莉薩就是小妹說的。小妹,是個男的,邁西商場的理貨員,總是以本宮、老娘自居,他的同性戀男友遍布世界各國。他們兩個加上我老婆,是邁西商場搖搖欲墜的鐵三角。

        我的出現(xiàn),撼動了這個鐵三角。我從深圳飛來美國,是莫香倒追的我,我戲稱大可分文不付,還能像個帝王,不事工作。這惹得大姐莉薩極其不快,甚至憤怒,憑什么他能這樣!她絕不讓身邊的男人有如此優(yōu)待。可她說話氣短,畢竟她還沒有男人。她聯(lián)合小妹,對我冷嘲熱諷,怪起我老婆:“還指望你修理修理他呢,你卻變成了溫順的小貓!”

        莫香處在中間,左右為難,急了就丟下一句:“他是我的親老公,我能對他不好嗎!”

        他們有一段時間無語了。我老婆怕他們,當(dāng)著她們的面總跟我頂針,較勁。沒有莉薩和小妹在場,像小貓一樣服帖。是我占了做美國女婿的便宜,受到的寵愛,也許過了頭。

        莉薩來美國二十年,前夫在國內(nèi),她一個人帶大兩個兒子,一直獨守空房。小妹也是,隔三岔五會有一個男人來到身邊,轉(zhuǎn)臉又神秘地消失。他投入感情,總是以痛苦收場。想到這些,我的氣就消了不少,我是一個作家,可不得天天待在家嗎!我的小說可以換人民幣,卻不生產(chǎn)美元,我在北京、深圳有房子,也變不了美元,可不白吃白住莫香的!

        大姐和小妹見莫香遲遲沒有動靜,他們決意不讓我坐享其成,親自披掛上陣,到處張羅幫我找工作,不是洗碗工就是面包師,我急過一次,罵過他們。一計不成,他們又嚷嚷要我賣掉北京、深圳的房子,買一套美國自己的公寓。聽起來合理,可我心里特別嫌棄,一是舊金山的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二是我并沒有要久居在此的打算,等莫香退了休,我要帶她常住豪華游輪,趕一趕歐美養(yǎng)老新潮的。當(dāng)然根據(jù)地還得是北京和深圳。我是城市出生,買房就是防老,我可沒想過它會翻倍漲。他們到現(xiàn)在才眼紅,當(dāng)初干什么了呢!

        住自己的房子才硬氣。我不聽他們的,小妹反擊我:“你的房子是你的嗎???”

        如果回答他,是,就中了他的計,我知道他下一句會說什么,“自己房子不住,是住不起吧,有屁用!”要是讓他們知道我的租客欠房租跑路了,我不僅沒住上,還讓人白住了,又會留下一個大笑柄呢。

        我不響。小白臉的叫法越傳越廣,莫香怕我跟他們徹底翻臉,拒絕供出莉薩大姐和小妹。

        讓我“將功補過”的機會算是來了。

        莉薩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北京男友已經(jīng)上了飛機,正沿著我來美國的航線,一點點靠近莉薩的住地奧克蘭。莉薩沿用的是我和莫香的征婚方式,通過網(wǎng)絡(luò)認(rèn)識的對方。何止是莉薩,莫香征婚成功,且婚后生活漸入佳境,大大刺激了邁西商場全體單身女郎。過了五十的莉薩,趁風(fēng)韻還沒變成風(fēng)骨,得到莫香的激勵,頻繁出擊,越挫越勇。眼下這位北京來客正在太平洋上空轟鳴,莉薩早已在美式大床上鋪好了高級跑道。

        這個時候還來美國,有什么勁呢!我是作家,自認(rèn)為來美國比較好解釋??蛇@個男人不是,我一時想不明白他的意圖。能讓莉薩看上眼的男人,條件至少跟我不相上下,這可是她的面子呢。我成了她擇偶的參照。

        我們關(guān)系時好時壞。關(guān)系好的時候,我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虧欠心理,還熱情地為他們擇偶出謀劃策,自以為是地給他們鼓勵加油。但是到最后,不是小妹跟我翻白眼,就是莉薩盯著莫香噘嘴巴,做鬼臉,以為我居心叵測,或者厚臉皮套近乎,拒不接受我的好意。我也認(rèn)了,時代流轉(zhuǎn)到今天,美國沒什么好東西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這些打工階層的新移民,思維還停留在剛到美國的時間里,那可是上個世紀(jì)的事呢。眼下的美國,還稱得上山川壯美,只是悲壯的那種壯美!

        這個時候來美國除了游山玩水,還有什么意思呢!我在揣測那個還在天上的男人的動機。這位熊哥,早早把自己的旅行費用匯給了莉薩,果然是來旅游的。

        飛機午夜降落,我睡我的覺,莫香和莉薩還在微信。隨后這些天,他們請了假,加上我,兩對男女,四個人參加西雅圖的七日游。旅游公司的朋友介紹,這是一條美國西海岸的旅游新干線,有很多新景點。觀景是次要的,主要任務(wù)是陪好這對男女。小妹作為鐵三角的一員,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給大姐作陪的,可他臨時要飛去北京,見一個新男友,無法分身。他假惺惺地許諾回來后請吃飯,大姐才放他飛走。

        小妹在去北京的空中,熊哥在來舊金山的天上,他和熊哥在空中擦窗而過,熊哥屁股先著了地。他帶著濃濃的卷煙味,進了莉薩的家門,就被莉薩的狗咬了一口。她說,“熊哥還是個養(yǎng)過十多年狗的人呢,這下好了,我們的狗緣算是先續(xù)上了。”

        我和莫香沒有狗緣,我們續(xù)上的是姻緣。這一夜,受了傷的北京熊哥,沒有硬起來。我好奇地問莫香,“性欲也需要倒時差吧。”

        “你下飛機后,可忘了倒哦?!?/p>

        “可能我不吸煙?!?/p>

        “大姐也嫌他吸煙太猛呢?!?/p>

        “她光嫌棄人家吸煙,卻不想想自己多俗氣。我不吸煙,這一路我拼老命陪他喝酒啦。大姐這次要是不成,恐怕要成為我們的負(fù)擔(dān)了?!?/p>

        “盡力陪好唄,大姐太需要找個男人呢?!?/p>

        “她就是個土鱉,沒境界,眼睛只盯著錢。只有你理解一個作家,找伴侶找的是人,不是找美元?!?/p>

        “你有脂肪肝,陪酒,你也得悠著點。”

        “不瞞你說,前幾天,北京中介告訴我一件事,讓我鬧心,我那租客跑路了,欠半年的房租呢!這會出去玩,真像被人碰了瓷?!?/p>

        熊哥和我們見面時,伸出的大手,粗糲、厚實??此鼰煹拿蛣?,一天少不了一包煙。

        早上九點鐘,旅游巴士從洛杉磯開到,車上坐了一半的客,在舊金山上滿后,一車五十三個成人,兩個小孩子,朝著第一個景點——納帕酒莊開去。

        我們四人坐在同一排,有說有笑。第一站要品五種紅酒,莫香把她的那一份也給我喝,木桶的香氣是在家時嘗不到的,我們喝得不亦樂乎。

        同車的人,都擠在古老的制酒機器前合影,一個身材魁梧的光頭漢子,拍完又?jǐn)D回來,站在我前面,他攬著他年輕的妻子,拍完,女人閃開,他還不走。我擠在那女的剛才的位置,向熊哥他們招手。莫香的相機舉起又放下了。我不解,轉(zhuǎn)頭和這個光頭對視了一下,他雙目圓睜不屑地看著我,嘴巴蠕動著,“急什么呀,老子還沒拍完呢?!彼m然沒有說出聲,那目光里的兇狠令我愕然,他被年輕的老婆拉開時,用肩頭撞了我一下。

        他們是一家三口,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叫小招,跟他玩的還有一個一般大的男孩,叫小亮。小亮的身后也站著一對夫妻,男人像沒睡醒,臉色蠟黃。兩個媽媽年輕貌美,頗有耐心地照看跑來跑去的孩子。他們兩家是從洛杉磯上的車。

        第一天傍晚,入住尤金古鎮(zhèn),一個建在海灘上的小鎮(zhèn),我一直想和莫香開車來此捉鮑魚,挖象拔蚌。我們放下行李,四個人在尤金荒涼的海灘上走了走,看別人挖海產(chǎn),我們伸了伸腿,也讓熊哥大飽一下煙癮。莉薩忍不住白我一眼,“這是什么鬼地方啊,好凍?。 ?/p>

        大伙掉頭,走到酒店邊上一家餐廳。我從包里取出準(zhǔn)備好的北京二鍋頭,給熊哥接風(fēng)。莉薩說頭吹了風(fēng),有點疼,先回酒店休息了,她交代我一個任務(wù),在喝酒時探聽一下熊哥在北京有幾套房子。

        我們一通吃喝,天也黑定了,幾次聊到房子的事,我說我在北京有套房子,在朝陽,想引他入題。

        “哦,朝陽好呀,我也住朝陽,出租了嗎?”

        “租了,不過前一段時間租客跑了,欠半年房租呢,我人不在北京,真不是個事。”

        “那可不,中介也黑,有時跟租客串通好,變著法子欺負(fù)外地人。”

        “深圳的中介好,我的房子一直正常出租?!?/p>

        “你有那么多房子啊。”

        “要不,我來美國能安心坐在家里當(dāng)作家嗎!”

        “哈哈。敢情這個年頭當(dāng)個作家,也得依附上物質(zhì)?!?/p>

        “我是一個城市作家,沒有田地養(yǎng)老,就買房自己養(yǎng)老,這很正常吧?!?/p>

        他不說他的,我說自己的又這么多,我就不便強問人家了,不想為難人,各有各的活法吧,我的房子雖說不是搶來的,自己不也是沒住上么,還操了不少心。飯后,我和他在夜色里散步,消食。尤金的古老建筑一點點透出神秘的光亮,我還是收住腳步,適時把熊哥送進莉薩的房間交差。

        午夜,莫香睡熟了。我看著手機,正要睡時,接到北京中介傳來新租客的租房合同,我悄悄起身去樓下打印,按中介要求,在每一頁上簽名,再拍照傳給他們。上一個租客跑路,租客的姓名,仍然成謎,按中介的說法,告訴我也沒用,只能扣下一個月的押金了事。他們馬上幫我找到了新租客。記得上次還是中介代我簽的大名,結(jié)果就出事了。我樓上樓下折騰四趟才完事,最后中介要我盡快把簽名原件寄回北京,新的租客等著入住呢。

        我不敢拖延,連夜問導(dǎo)游,回復(fù)是,沒聽說尤金這個小地方有郵局。這一路游下去,白天到處玩,晚上才有空,哪里才能遇到個營業(yè)中的郵局,什么時候才能寄出美國呢。在這么個節(jié)骨眼上出門旅游,真遇到一個碰瓷的,莉薩就是個瓷碰的人,不讓她碰一下還不行!只怕我的新租客也要被這次陪游耽誤了。

        旅行大巴進入俄勒岡州后,一路向著一處火山湖爬去。站在山頂,看著眼下的火山湖,藍得像平靜的大海,圍住大湖的是犬牙交錯的火山巖,生怕這一池子藍寶石被人偷走。四下里嗡嗡的蜜蜂把人群分開又合上,一個同車的高個女孩,十三四歲剛發(fā)育的樣子,正在跟這群蜜蜂說著話,“叔叔,叔叔別總是盯著我扎針呀,咱們商量商量唄,商量商量唄?!?/p>

        我注意著這個孩子,不會是個神經(jīng)病吧?我知道她身邊有個漂亮的媽媽,這會跑哪里去了呢?

        這一晚,我們住在波特蘭市郊。波特蘭市干凈、整潔,我們在亞馬孫河畔喝啤酒,吹河風(fēng)。意猶未盡時,年輕的導(dǎo)游說,我們酒店的樓外有一個天體浴場。大伙一陣喧嘩,趕忙上車??墒钱?dāng)晚,這條著名的亞馬孫河突然吹過一陣?yán)滹L(fēng),掃了大伙的興。大伙團在房間時,我一個人走到前臺打聽郵局的事,無功而返。

        第三天大早,參觀一處玫瑰種植園,莉薩步履輕盈,瞧她春光乍泄的神情,我問莫香:“這幾天他們完成儀式了吧?!?/p>

        “這事,怎么就逃不過你的眼睛呢。”

        “看莉薩走路,全身都在搖?!?/p>

        “空巢這么久呢。熊哥就是吸煙太多,讓莉薩傷腦筋?!?/p>

        “莉薩還一個勁地問我,你以前抽煙是怎么戒掉的。好像我以前就應(yīng)該是個煙鬼。男人嘛,總得有點嗜好,一個標(biāo)準(zhǔn),好嗎!”

        “你快點走兩步,跟上大姐,前面有個標(biāo)志物,讓她幫我們合影一張,快點!”

        “他們上了床,身心就連上了,我們的使命也完成了,各玩各的嘛!”我不爽,干嗎像個狗尾巴,跟著她!我在一處枯木標(biāo)本前站住,要拍照,莫香不讓,嫌不吉利,也不好看。

        “你還這么講迷信!這是美國,不是廣東!”莫香是廣東人。我不走,故意端詳,不讓她跟在人家兩人身后。

        這會莫香急了,“你走不走!”

        “不走?!?/p>

        莫香沒理我,快跑兩步,跟上了莉薩。

        我被冷落,在他們身后叫:“你他媽的就是個跟屁蟲!”

        莉薩側(cè)臉跟我老婆嘀咕一句,莫香抓狂起來,得到指示似的,轉(zhuǎn)身走到我跟前,說:“你還他媽的他媽的呀!是不是我們慣壞了你啦!”

        她伸手要打我,被我擋開。她叫:“你還敢擋!”

        “我就擋?!彼贀P手,我一把又將她推開老遠(yuǎn)。莫香臉面發(fā)白,撿起一條木棍,瘋了似的朝我掃來,我閃身躲開,叫道:“我又成功避開了,哈哈,你打不著,打不著,哈哈?!彼南聡鷿M了同車游客,人們看傻了,沒有人上來勸一勸的。最可氣的是莉薩,她慌忙向一邊躲去,她躲在別人身后看我們好戲。莫香轉(zhuǎn)身再撲,我急著朝著莉薩的方向大聲叫道,“你看,你的狗屁朋友吧,看我們夫妻打仗,她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要通過你的手出氣啊,傷了我,還不是你來伺候我,我可沒有美國醫(yī)療保險??!”

        “打死你,就地埋了!”

        “我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善類,我再提醒你一次,他們想看笑話,恨不得我們往死里整!”

        莫香又揮了兩下,快虛脫時,她用木棍支撐著身子,眼睛直直看著我,呼呼地喘氣,她聽完我最后一句話,才像滴進了眼藥水,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會兒莉薩出現(xiàn)了,裝作吃驚的樣子,笑嘻嘻地扶走莫香,游人一點點散去。那個光頭佬跟另一家人大聲說笑著,從我身邊走過。

        傻女孩的漂亮媽媽,站在花叢中一直注視著我們。

        排隊上車時,光頭佬呵斥隊伍里一個慢吞吞的男青年。車至俄勒岡首府奧林匹亞,下車參觀,政府辦公樓就像圓頂白宮一樣,對外開放。我自覺沒臉面和這一車的人走在一塊,一個人默默地閃到一邊看手機。莉薩走近我,像哄孩子似的說:“去,給你老婆道個歉?!?/p>

        我像被電擊一下,慌忙跳開,首先要跟她劃清界限,看她滿面桃花,臉皮倒是真厚。我惱的不是莫香,正是她。我在首府大廳里轉(zhuǎn)悠,在三樓一處大理石反光里,看見那個傻女孩一個人在瞎拍,她探頭探腦問我:“大哥,大哥,從這個扶手跳下去,會不會長出翅膀?”

        “你喊蜜蜂叫叔叔,我比你媽媽還大,你好意思叫我大哥!”

        “那我叫你什么呀,叫小強吧。”

        “你快把我急哭了,我有那么可愛嗎?!?/p>

        “我愛死你了?!彼f著把嘴巴湊上來,“來嘛,親一個!”

        我一彎腰,從扶手下面的滑坡溜了下去,正經(jīng)過莫香身邊,我故意大叫:“我剎不住了,剎不住了?!?/p>

        莫香見狀,拉住我一只膀子,把我拉離滑道,我一屁股落在長階上。我們相視一笑,就和解了。身后傳來嗚嗚聲響,那個傻女孩也學(xué)著我,快速從我身邊滑過,一陣尖叫,溜向看不見的大廳底層。

        莫香幫我拍照時,我指了指身邊那個戴著白金項鏈的男青年,讓她悄悄幫我和他裝進一個鏡頭里。這個青年來自洛杉磯,是福州人,普通話說得嗡嗡響,屁股小小的,肚子卻往外突起,頭昂得高高的,好像一低頭就能把最后一口飯溢出來,他嘴唇外翻,大大的臉上油脂反光,有幾顆大大的膿包。大家開始覺得他是個智障人士,以為誰把他領(lǐng)上這輛大巴,丟給他點喝的,就消失不管了。有一次我和他一同上廁所,洗手時,我好奇地問他,“你把白金戒指戴在食指上,表示什么意思???”

        “我是戴著玩的,我有好幾個,戴著戴著就小了,這只正好戴在食指上。”他說起話隨和、自然,還伸出食指,跟我的結(jié)婚戒指比了比,他比我的粗一倍。

        “你不是單身嗎?”

        “哦,我是單身啊,誰說我不是?。 彼f罷,在鏡子里擺著姿勢,把縮到肚皮上面的T恤拉了拉,又用水梳了梳鬢角,看了看腳上純白的運動鞋,一切停當(dāng),他才表情自如地走出洗手間。我跟在他后面,學(xué)著他的步態(tài),走一步扶一下腰,小屁股細(xì)腿不夠力量支撐肚子似的,我學(xué)走兩步就累,總覺得他有什么不對勁。我跟那些所謂正常的人鬧翻了,特別喜歡這個福州小胖子,他有一個秀氣的屁股,說不定還是個處子,我要動動嘴,可以介紹幾個邁西商場的女孩給他呢。

        他指了指莫香的鏡頭說,“不要拍我,不要拍我。”

        他異常敏感,我開誠布公起來,“我想跟你合個影,交個朋友嘛!”

        “我有什么好拍的呀,你跟剛才那個女孩可以多拍幾張,那多好?!?/p>

        “我又不是單身!”

        “嘿嘿嘿!”他看了看我身邊的莫香,吃吃笑著,他倒開起我的玩笑了。

        莫香也笑起來,跟他一來一往,斗起嘴,硬拉著他合了個影。

        這個被全車人都嫌棄的古怪的人,這個上下車時被光頭佬呵斥過幾次的小胖子,成了我的同路人。他喜歡探幽,這個州府的地下空間,他非要我跟他一同前往,他有特殊的嗅覺,說下面擺放著很多大主教的棺木,非要去看看。在參觀華盛頓大學(xué)時,他在古老的圖書館前,面對寬敞的廣場,抱怨道,導(dǎo)游給的時間太短,是歧視。他帶我朝著一處噴泉走去,我說:“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導(dǎo)游說過,最后一個上車要罰十美元的?!?/p>

        他馬上緊張起來,丟下我,掉頭就往外跑。

        站在大巴門前,莉薩走過來問我,“你的兄弟呢?”口氣是奚落的。

        “我怎么知道!”我四下看了看,猜想小胖子又在廁所里打扮自己了。我刺激他幾次后,他緊張起來,開始與我保持距離。

        他坐在第一排,專注地看著司機操作,大巴在爬坡,開上了雷尼爾雪山。我對這位白人司機的駕駛水平滿是贊賞,又寬又長的大巴,在窄窄的山路,轉(zhuǎn)彎,調(diào)頭,會車,一路風(fēng)險,不容分神。

        中途休息。大伙上車時,熊哥還沒上,我問莫香,她說,“還能去哪,吸煙唄。”

        “其實,他來美國前,也許是不吸煙的?!?/p>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看他的指甲吧,再看他抽的煙,全是雜牌的?!?/p>

        “那他還干嗎這么個吸法?”

        “恐怕是想遮蓋什么面目?!?/p>

        ……

        在雪山上,莫香悄悄跟我說:“沒有你的酒,熊哥又不行了!”

        “敢情他們上個床,非要讓我做前戲不可,我的肝喲!”

        踏著雪,熊哥從后面追上來,本來,他打算跟我一起沖頂?shù)模咭欢?,他停下來吸起煙。小胖子也跟我走了一段,走不動時,停下來拍起照。我只好自己向雪峰沖去,一轉(zhuǎn)彎,誰也看不見了。雪越來越厚,也越來越白,我穿著短袖T恤,一邊出汗一邊叫冷。身后有人跟上來,是那個傻姑娘,叫我:“大哥大哥,你慢點行嗎?!?/p>

        “行,你在我面前永遠(yuǎn)都是第一名?!?/p>

        “你可以幫我拍照嗎?跟雪山合個影,用你手機,我的手機滿了?!?/p>

        “好,可我怎么給你呢?!?/p>

        “加我微信啊,你不傻吧?!?/p>

        “哦,傻不傻,自己說了算嗎?”

        “好傻。哈哈?!?/p>

        “你幫我拍兩張摔跤的照片吧?!蔽姨嫠耐暄┥?,把手機遞給她,讓她數(shù)一二三,我就前撲,拍我飛在空中的樣子。

        她叫:“哥,你沒傻吧?!?/p>

        躍起、騰空、前撲,那是我早年在警校練就的技能,我感覺自己做得很完整,可是她只拍到我摔在地上的一瞬間。我跳了三次,都是如此,我有點生氣,捂著雙肘。雪正在溶化,表面的不是雪,而是像小刀子一樣的冰碴,我看著肘子,生怕出血。女孩把手機丟給我,害怕我似的,跑下山去。我低頭忍住疼痛,慢慢往下走??吹搅诵∨肿樱部吹搅宋?,我毫不客氣地跟他提了要求。

        他問:“干嗎要摔呀?!?/p>

        我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就當(dāng)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唄?!?/p>

        “來來,你準(zhǔn)備好了嗎。”

        “你幫我數(shù)一二三?!?/p>

        他數(shù)著一二三。雪很臟,雪的表面又是立滿了刀刃一樣的冰碴,但我還是想到了我的微信圈,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北京、深圳、美國的,我一生的親朋好友,都在微信里,天天看著我呢,我需要漂亮的騰空、飛翔,需要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甚至驚艷的感受。我來美國是來對了,做什么都那么有勁,時光一點也沒有蹉跎,我們是蹉跎怕了!

        我的肘子摔出了血,五臟六腑都挪了位,痛得臉也變了形。拍不好看的,可以刪去,我讓他多拍幾張。拍完,把手機還我,小胖子怪怪地笑,嘴里還念著一二三、一二三,離我遠(yuǎn)遠(yuǎn)地走。我一扭頭,他就躲在大樹后面,生怕我回頭找他算賬。走到停車場,莫香遠(yuǎn)遠(yuǎn)迎上來,送上熱湯,我就不痛了。

        接著,一場與莉薩的正面廝殺上演了。莉薩手里包著一個雪團,走近我,看到我警惕的眼神,她知趣地走開了。我又低頭查看剛才的照片,突然把頭一閃,躲過一個朝我腦袋飛來的白色石塊!莉薩自己嚇得跑向馬路對面的雪地,她知道我會報復(fù)的??晌彝砹?,她的雪團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很多,她是誘敵深入啊,我中了她的計,白色石塊連珠炮襲來,躲閃不及,我只好提著腦袋,迎著石塊而上,要用前額一個個撞碎它們!果然它們?nèi)榱?,全碎了,是雪,可誰能保證下一個飛來的不是石塊呢!

        上了車的人,居高臨下,在車窗后面觀看我們進退、追殺,我站在血色沙場,無助地尋找莫香的眼睛。我看到了莫香,她咬著嘴唇,眼淚翻滾。她會想到雪團里未必是雪,可能藏著一塊石頭嗎?她束手無措,看著我把前額撞得血紅。得手后的莉薩大笑著擠進上車的隊伍,躲在熊哥身后。

        上了車,又沒開,過了十分鐘,光頭佬抱著孩子笑嘻嘻地上來?!傲P款啊,罰款啊,十元錢,大家買水喝?!睂?dǎo)游站起身,向全車人搖了搖手里的錢。光頭佬可不止一次最后上車,好像他有某種特權(quán),令我反感。莫香碰碰我,遞上一杯熱水,我說了聲:“謝謝老婆?!?/p>

        莫香幽幽地說,“看你和莉薩玩得那么開心,真像一對情侶呢?!?/p>

        我驚訝,看著她,“原來你是這么看的呀。我以為你在為我擔(dān)心呢,莉薩要在雪團里夾一塊石頭,我的腦袋可就開花了。”

        “別瞎想,大姐其實對你挺好的?!?/p>

        “好在哪里呀,一會說我是小白臉,一會又假惺惺幫我找工作,到你們商場掃垃圾,到餐廳洗盤子,她那是在治我,我稀罕她!”

        “唉,你們倆呀……你有所不知,當(dāng)初在網(wǎng)上,我和她同時看上了你,只是我下班早,先聯(lián)系你的。現(xiàn)在我們倆感情這么好,你就多理解一下她吧,她和你沒這緣分,也怪不得我們呀。我盡量對她好,聽她話,你知道為什么了吧?!?/p>

        “我理解她那種刻薄了。作為回報,我把熊哥給她留下唄。”

        “正要你出面呢,熊哥晚上總叫累,中途會斷片?!?/p>

        “今晚喝完酒,我們給他們鬧鬧房吧。”

        “別貧嘴,唉,誰叫我們成了一對神仙眷侶呢,惹人眼紅。”

        “你不會也嫉妒我吧?!?/p>

        “我?有嗎!”莫香吃驚地看著我。

        “最近我總在琢磨一件事,還沒想好。”

        “沒想好就別到處噴,小心我踹你!”

        車子開到一處瀑布,導(dǎo)游給足我們時間,我下車后問莫香,“是不是十點半上車啊。”

        “不是啊,是十點四十分上車,我設(shè)了十點二十分的鬧鐘呢?!?/p>

        “是嗎,印象中導(dǎo)游說的是十點半上車喲?!?/p>

        “十點四十分?!蹦忝鞔_地告訴我。她和莉薩帶著煙霧纏繞的熊哥走到瀑布底下,我?guī)退麄兣牧藥讖堈眨粋€人走去上游,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河里,釣著逆流而上的馬哈魚??此鼈冃愿械毓鹕碜?,彈開流水,躍起落下,遍體鱗傷。

        時間過了十點半,我往回走,遠(yuǎn)遠(yuǎn)看著旅游大巴,車外沒有人,四周靜悄悄的,連不停吸煙的熊哥也上了車,還有五分鐘。我不慌不忙上了車,全車人盯著我,我有點懵,說:“不是十點四十分上車嗎!”

        導(dǎo)游不理我,對大伙說,“來大家告訴他,幾點上車?。俊?/p>

        “十點半!”

        我解釋道,“我老婆說的是十點四十上車的。”

        我聽到身后一陣爆笑,那是光頭佬對我辯解的不屑。大聲對在玩游戲的兒子說:“不管是你演警察,還是我當(dāng)小偷,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爹!”

        大伙給他喝彩。

        導(dǎo)游又清點一次人數(shù),走到我跟前,大聲嚷道:“交罰款,交罰款!”

        莫香笑嘻嘻遞給我熱水,說,“我不是讓你十點二十分做準(zhǔn)備嘛!掏錢,掏錢吧,哈?!?/p>

        遞上錢,我低著頭沉默,懊悔上了莫香的當(dāng)。我悄聲對莫香說,“我他媽不要這樣被人注視,被人嘲笑。這次我大意了,我早就應(yīng)該提防你有這一手的,在關(guān)鍵時候你會踹我一腳。”

        “寶貝,說這話,你傷我心了,我跟你開個玩笑的呀,我還有哪一次騙過你?。 ?/p>

        “上次我開車被警察攔下,你當(dāng)著莉薩和警察的面,對我大說英語,出我洋相,你明明知道我聽不懂的啊。”

        “我那時不是著急的嘛!”

        “那你平時為什么也不讓我學(xué)英語呢,你把我綁起來,擋在英語外面,什么意思??!”

        “你是冤枉死我了,你一個作家,我是想保護你漢語寫作的才華,你一旦學(xué)成英語,你的漢語表達就廢了啊。”

        我嘆口氣,無奈地?fù)u著頭,連英語都學(xué)不成,天知道我的美國夢是怎么回事!看她急得哭了,我又恍惚起來。

        大巴在第五天的午后開進了西雅圖。在賓館放下行李后,是自選活動的時間。我在手機地圖上找著郵政局,這座華盛頓州最大的城市,有不少郵政點,我們趕到離著名派克市場最近的一個,莉薩和熊哥在郵局門口坐等,我和莫香在柜臺辦理手續(xù),填到北京中介的地址時,有三十多個漢字要譯成英文,莫香也一頭霧水,填廢了幾個信封,兩個人急出汗來,莉薩又過來催,怪我都耽誤他們半個多小時了。莫香看了看不動聲色的熊哥,突然說:“為什么不讓熊哥帶上合同回北京寄呢,他這次只待在美國十天,五天已經(jīng)過去,他帶回北京比從這里寄還快呢,這筆三十多美元的郵費也省了呀!”

        莫香一說,熊哥他倆撲地笑出聲來,似乎他們都有此意,看我們瞎忙,悶著不說。莫香討好他們道:“今晚就讓大作家請海鮮大餐,先謝謝熊哥!”

        這頓海鮮大餐在西雅圖最熱鬧的地段,花去我一百多美元,這錢雖然在我口袋里,可并不是我掙的。

        螃蟹、蝦什么的,倒在桌上吃,紅紅的一桌??粗芨绯蚤_了,我轉(zhuǎn)身到門外,用微信呼叫在北京的小妹,給他安排了一件重要的事項。

        小妹剛起床,得知會有好處,答應(yīng)立刻就辦。

        十一

        飯后逛了逛派克市場,那里的櫻桃大得像核桃,一百多年前第一家星巴克就誕生在此!木頭地板坑坑洼洼,我站在那里,天旋地轉(zhuǎn)。誰碰了碰我,是小亮的爸爸,臉色蠟黃的中年男人,看上去,總算睡醒了,問我:“有煙嗎?”

        “我?”

        “是啊,我看你吸了一路煙啊,我的煙吸完了?!?/p>

        “我不吸煙,你會不會看錯人了!”我笑著說,把看風(fēng)景的熊哥叫了過來。

        他接著熊哥遞上的煙,驚喜地望著我說:“你倒像一個吸煙的人,他不像。如果我沒認(rèn)錯,你是深圳順時廣告公司的老總吧,現(xiàn)在當(dāng)大作家了,我常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大作呢?!?/p>

        “您是……”

        “我啊,我是稅局的黃科啊,你大概想不起我了,有一年深圳人事局的張?zhí)幗榻B我們認(rèn)識,我們還打了一晚麻將呢,你想起來了吧!”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哇,你變化好大啊,我這個人警惕性也不低,一路上竟沒認(rèn)出你來。”

        “前一陣子我還去看了張?zhí)?,他病得不輕啊,你知道嗎?!?/p>

        “我臨走時,知道他是得了肌肉無力癥,右手轉(zhuǎn)不動方向盤,看了很多醫(yī)生?!?/p>

        “現(xiàn)在就是嘴巴和眼睛可以轉(zhuǎn)動,他得的是漸凍癥。年初他女兒結(jié)婚時,還能站著念完答謝詞,回家后就再也沒站起來!”

        天啦!我背過臉,眼淚流了下來。張?zhí)幣c我情同手足,我在深圳得到他很多關(guān)照,我們是老鄉(xiāng),來自南京,我的女兒還認(rèn)他做了干爸,兩家走得很近。離婚后我與前妻仍居住一套房內(nèi),一直瞞著張?zhí)幰患?,直到女兒考上大學(xué),我突然來到美國,還迅速組建新家,將一切踢給了前妻。這種不告而別,音信全無,是對兄弟感情的傷害。前妻出重禮參加了他孩子的婚禮,事后,張嫂抱住她痛哭了一場,兩個家庭的支柱,走的走,廢的廢!大喜之日,不禁悲從中來。而我在美國的這些日子,每每在噩夢里,總是不敢叫醒前妻,幫我開門,半夜里流落街頭,無處安睡。真不明白,人過半百,突然變得鐵石心腸,對親情趕盡殺絕,真的非如此不可嗎!我在夢里,常常一二三、一二三地往前摔,摔得血肉模糊才醒來,還是不明白。

        我向熊哥也要了根煙,加入他們的對話。黃科不再是外人,我對黃科說:“你也看到了我的美國妻子,我的身份還在解決中,美國收緊移民政策,影響到我了。我還不能回國,沒辦法在張?zhí)幉〈睬氨M手足情。”

        “幸好你來得早些,現(xiàn)在誰還來美國啊,說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讓人嘲笑的?!?/p>

        “哦,那你這是……”

        “我是沒辦法呀,五年前在洛杉磯生的孩子,孩子跟他媽媽一直生活在美國,我每年來兩次,這次是那個光頭佬請我們一家來玩的,他開公司,他的情況跟我一樣,都在幫美國撫養(yǎng)小美國佬呢?!?/p>

        “這一路上,小招可沒少欺負(fù)你家孩子呢,小招手上勁大,你家小亮又太懂事,說話疼人,不像那個小美國佬!”

        “嘿嘿,他爸爸也受人欺??!這次我差點出不來了。”

        “哦?”

        “兄弟,不瞞你說吧,我都成了會走路的漸凍人,在局里連簽個名都要小心,能不簽就不簽了,少點麻煩?!?/p>

        “這么嚴(yán)重了呀!來美國嘛,畢竟你的孩子在這里呀?!?/p>

        “我要來,就要在這邊買房子。我手里還有國內(nèi)十來套房子。沒錢在美國算個屁,沒法子活的?,F(xiàn)在的生意也沒什么好做的,美國更難,還要抽雪茄,吐鳥語?!?/p>

        十二

        熊哥聽了,臉色一陣陣難看。他們續(xù)上一支煙,又聊了聊中國疫情,兩國關(guān)系,房地產(chǎn)稅何時開征什么的。我聽得一陣陣揪心,這一輩子真難消停了。

        身邊有輛小車鳴叫,黃科看了看,是光頭佬開的,車停在路邊,接他們的。他拉拉我的手說:“剛聊上又要分開,我們此行就到西雅圖,然后另外租車去邊境玩了?!?/p>

        我欲言又止。

        黃科明白我的意思,拍拍我的肩膀,“老兄,你來是對的,一個人多輕松啊,咱們好自為之吧,保重!”

        ……

        兩個孩子在石板路上跑,跑著跑著打了起來,小亮嘴角出了血,大哭。光頭佬笑瞇瞇湊近,要他兒子跟小亮道歉。小招說:“他是小偷,我是警察,我不會道歉的。”說罷,把嘴巴噘得高高的,接著說:“我要是不打他,小偷永遠(yuǎn)是小偷,不會改的?!?/p>

        他說得大伙都笑起來。

        這一路,我和熊哥大喝了四次,熊哥和莉薩也睡了四次,頻率不低,我慢慢聽出他來美國的一個目的,女兒可以隨他來讀美國高中。他來美國結(jié)婚,可以看作是一次教育移民,他在北京一家食品廠是個做面食的大師傅,有工作的,這樣才讓人放心,不是那種云山霧罩、心懷叵測的人,也不是像我這樣需要五花大綁才煥發(fā)生機的作家。

        莉薩看中熊哥老實,她說:“熊哥在北京朝陽有兩套房子呢,人又實在?!?/p>

        我在笑,這可是什么都要蓋過我的勁頭啊。她不知道,熊哥來回的機票、旅游費恐怕都是用欠我的房租買的呢。如她所愿吧,不逼急我,才懶得揭她的短。

        莫香問:“熊哥這次回國后,何時再來和大姐成婚???”

        熊哥馬上道:“兩個月后吧?!?/p>

        莉薩嘴上嚷:“我得先去北京看看你,到醫(yī)院幫你查查身體,一個煙鬼,萬一身體有什么毛病,我這一輩子不就白搭了呀!”

        熊哥憨笑著,不吱聲,他始終只有一個表情,不顯山不露水。當(dāng)然,這一路上也沒什么好惱的。我私下里想,他養(yǎng)的狗也應(yīng)該只有一個表情,咬你一口時,沒有一點前兆。

        十三

        旅游大巴隔兩天換一次座位,最后兩天回途,我坐在銀發(fā)司機的后一排,看著他開車。山路轉(zhuǎn)彎時,他要事先占上對面的車道,迫使直行車輛停下讓行。如果對方執(zhí)意不讓,大巴橫在路心,車禍隨時發(fā)生。而司機的臉又緊貼前窗玻璃,位置是最危險的。我緊挨著他,是個次要危險的位置。我能真切感受到,每一次要緊的處置,他都拿出了誠懇的表情打動對方,用移動一個劇場的氣勢,令對方注視,剎住車。我們的車占了優(yōu)勢位置后,司機可以不再致謝,但這位年邁的老司機,頻頻不忘用手勢用微笑,向讓車的人致禮。其實,這一路上,這個白人脾氣并不好,不讓前排人說話,會影響他,不讓前排人喝水,會濺到他。熊哥給他敬了幾次煙,他也愛理不理。

        下車休息時,小胖子提著兩加侖塑料水桶,仰著脖子喝。他放下桶,隨口說:“車行寬處,人行大路?!?/p>

        我眼前一亮,正合了我琢磨的意思呢,“得讓人處且讓人,車如此,人亦如此?!?/p>

        兩個人像對上了暗號,他原先不想加我微信的,這會,他仰頭直笑,拿出手機加了我。我有一個小確幸,與他結(jié)交上,空蕩蕩的美西將不再孤單。

        車到舊金山漁人碼頭,一批游客下車回家。臨分別時,我給了司機十元錢小費。找小胖子告別,沒見到他人影。我跟熊哥握手:“明后兩天我有事要忙,就不再給你送行,等你九月再來美國!”

        回到家的第二天,莫香說,“又有安排了,莉薩和熊哥要請我們吃飯。”

        “我已經(jīng)和熊哥告別了,不去,堅決不去?!?/p>

        “獎你三百美元?!?/p>

        “這又何必呢!”

        “五百!中午加晚上,兩頓。”

        “別別,我去!真是的,你這個大姐就這么重要嗎,我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們默默對視著,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便捷的交流途徑。我接過她錢,跑去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

        十四

        小妹從北京匆匆飛回,剛下飛機,聽說大姐請客,不顧時差也趕來了。席間,莉薩講他們那天下車回家,她和熊哥與那個漂亮媽媽坐一輛順風(fēng)的士,她們母女趕回奧克蘭賓館。

        “漂亮媽媽一路打聽大作家是哪里人,怎么來美國的,張家長,李家短,誰是逃犯,誰是情人,說了一路,我沒理她,真是有其女必有其女母!”

        莫香沉不住氣了:“隨她怎么想去,一個做情婦的女人帶著私生子出游,就好這一口唄,我和大作家是半路夫妻,還像小情侶似的,誰看了沒想法啊!”

        我笑了笑:“當(dāng)我們是怪物了,其實,我倆都再正常不過,不愿再偽裝罷了,隨她八卦去。”

        小妹吃著烤肉,說:“我也喜歡八卦呀,怎么啦!”

        莉薩白了他一眼:“你就是個婦女嘛!”莉薩趁熊哥外出吸煙,轉(zhuǎn)頭問我,“你不是說不來的嗎?”

        “是啊,擋不住莫香的金錢引誘,兩頓飯她給我五百美元出場費!”

        “這么好賺啊。”

        “瞧你這兩頓飯吃的!天下哪有這好事,不行,不行!”小妹恨得在一邊跺腳。

        我轉(zhuǎn)身將兩百元錢塞進小妹手里,悄悄問他:“在北京打聽到了嗎?”

        “就是他,這個姓熊的,他就是你的租客,追著房東的行蹤來到美國,找到大姐的?!毙∶玫氖譀]有收回,“這只是我的辛苦費,還有我的情報費呢?”

        我點點頭,又在桌子底下塞給他兩百元。

        小妹打岔,說起他們的同事,一對同性戀人下個月結(jié)婚,“出多少禮好呀?”

        “我們可沒收到請?zhí)愦蛩愠龆嗌俣Y啊?”

        “十五美元?!毙∶谜f。

        “倒,還有你這么做朋友的,看你結(jié)婚時,人家回禮,十六元,讓你哭去?!?/p>

        “十五的月亮十六元,呵呵呵。”

        我再塞給小妹兩百美元,急著耳語,“熊哥欠我房租的事,對大姐千萬保密!”

        “我們可是邁西的鐵三角!”

        “要挾我?”我想一把搶回六百元錢。

        “我婚禮的禮金可不能少于這個數(shù)??!反正錢也不是你掙的,心疼什么?!?/p>

        我甩他一句,“誰都像你那樣沒心沒肺!”

        “你才是呢!”

        “我們都不做沒心沒肺的人,好不!”

        “你是你,我是我,干嗎拉上我,一個女的!”

        “你還年輕啊?!?/p>

        “我還老娘呢!我們是兩個平行世界?!?/p>

        “不做壞人,也不做好人,你就做女人……”

        “你想做好人啊,先免了熊哥的欠款,試試!”

        “我要是免了,你能教教我怎么做女人嗎?”

        “問你老婆去!就算你免了他,你也不是個好人,改不了你來美國想撿個大便宜!”

        “撿個大便宜?誰便宜呀?”

        “你心里門兒清,比熊哥雞賊多了,哈哈,就數(shù)你這個大作家,來美國的面目最可疑?!?/p>

        看到熊哥吸完煙進門,我們不再言語。我心里直叫屈,瞧我這作家當(dāng)?shù)?,里外不是人,在中國我隨大流,買房防老,稅局馬上跟著要征稅。到了美國,不想再折騰,又被人當(dāng)成怪物,到處出丑,這天底下真的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

        十五

        飯后,大伙散步,莉薩牽來小狗,跟著我們,一會,小狗站在草里不動了。熊哥站在那里,像工兵排雷一樣,等著狗屎落在草上,一塊塊撿到袋子里!莫香和小妹走在前面,我走在社區(qū)馬路的另一邊,這輩子我注定到哪都不合群了!心里惦記著去了洛杉磯的小胖子,我打開他的微信,他的微信頭像下面有一行小字:車行寬處,人行大路,多謝指點,我已上路!

        我嚇了一跳,忙用微信呼叫他,沒人回應(yīng)。半天,有人回復(fù)我:謝謝來電,我哥跳樓自盡了,我是他妹妹??吹侥阄⑿派嫌形腋绺绲暮嫌罢掌?,也許,是你教會他數(shù)一二三,這次他告別噩夢,徹底解脫了!

        我驚愕,想吐。難過中,想起在雪山上摔得五臟移位的感受,如果那時我就斷片,至今,會不會和他又成了一對旅友,擺脫地球引力,穿越到未知的文明去了?

        殘陽如血,草木皆兵!

        十六

        熊哥第二天飛回北京,我隨即住進了一家法國醫(yī)院的肝病區(qū)。我戒了酒。

        出院后,我們聚在一起,琢磨起熊哥來美后的新生活。是合開一家面包店,還是買輛大巴搞旅游呢?幾個小人物爭吵不休。

        十七

        可沒熱鬧兩次,我們就安靜下來,新冠疫情擴散,讓世界變得無聲無息,熊哥的航班被取消后,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

        責(zé)任編輯:盧?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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