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白石/ 口述 張次溪/ 筆錄
北京有所專教作畫和雕塑的國立學(xué)堂,名為藝術(shù)專門學(xué)校。校長林風(fēng)眠先生請我去教中國畫。我自知是鄉(xiāng)巴佬出身,到洋學(xué)堂當(dāng)教習(xí)是不容易搞好的。后來在林校長和朋友們的再三勸說下,我只好答允。學(xué)校有位叫克利多的法國教師說,他到東方以后接觸過的中國、日本、印度和南洋的畫家不計其數(shù),我是頭一個使他滿意的。我真是受寵若驚。學(xué)生們也都佩服我,每逢我上課都很專心地聽講,看我示范。我也就很高興地教下去了。
我早年跟胡沁園師學(xué)工筆畫,西安歸來后因覺畫工筆不能暢機,故改畫大寫意。所畫內(nèi)容以日常能見到的為多,不常見之物總覺得虛無縹緲,畫得雖好卻不切實際。如我題畫葫蘆詩說:“幾欲變更終縮手,舍真作怪此生難。”我畫實物并不刻意求似,能在不似中得似方顯神韻。故有詩句曰:“寫生我懶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p>
我的畫不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強合人意,有詩說:“我亦人間雙妙手,搔人癢處最為難。”我向來反對宗派拘束,曾云:“逢人恥聽說荊關(guān),宗派夸能卻汗顏?!币卜磳λ琅R死摹,曾說過“山外樓臺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諸巨手,平鋪細(xì)抹死功夫”。因之,我常說“胸中山氣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贊同我見解的人,師曾是頭一個,其余要數(shù)瑞光和尚和悲鴻了。
我畫山水,布局立意總是反復(fù)構(gòu)思,不愿落入前人窠臼。50歲后,因懶于多費神思,我便不再為人畫山水。后因次溪給我編印詩稿,代求名家題詞,我答允各作一圖為報,方才破例畫了幾幅。如給吳北江畫的《蓮池講學(xué)圖》,給楊云史畫的《江山萬里樓圖》,給趙幼梅畫的《明燈夜雨樓圖》,給宗子威畫的《遼東吟館談詩圖》,給李釋堪畫的《握蘭簃填詞圖》。這幾幅圖我自信都是別出心裁,經(jīng)意之作。
次溪給我編的《白石詩草》八卷于元宵節(jié)印成,我很感謝。我于戊辰年刊印的《借山吟館詩草》,是用石版影印的手稿,皆為從清光緒壬寅到民國甲寅12年間所作,收詩很少。這次的《白石詩草》為壬寅以前和甲寅以后所作,先經(jīng)樊樊山選定,又經(jīng)王仲言重選,收錄詩較多。
《壽桃》齊白石
我的刻印最早學(xué)丁龍泓、黃小松一路,繼得《二金蝶堂印譜》,乃專攻趙叔孺筆意。后見《天發(fā)神讖碑》,刀法一變。又見《祀三公山碑》,篆法也為之一變。最后喜秦權(quán),縱橫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變。清光緒三十年以前,摹丁、黃時所刻之印,曾經(jīng)拓存,湘綺師給我作過一篇序。民國六年,家鄉(xiāng)兵亂,印拓全部散佚,湘綺師的序文原稿因藏在墻壁內(nèi),幸得保存。民國十七年,我把丁巳后在北京所刻之印拓存四冊,仍用湘綺師序文,刊于卷前,這是我定居北京后第一次拓存印譜。本年我從丁巳以后所刻3000多方印中,選出234印,用朱砂泥親自重行拓存。內(nèi)有因求刻的人促迫取去,只拓得一二頁,制成鋅版充數(shù)的,此次統(tǒng)統(tǒng)剔出。另選最近所刻自用印加入,湊足原數(shù),仍用湘綺師原序列于卷首,這是我在北京第二次所拓的印譜。又因戊辰年第一次印譜出書后,外國人購去印拓200方。此200方,我已無權(quán)再行復(fù)制,只得把庚午、辛未兩年所刻的拓本裝成六冊。去年和今年刻的較少,拓本裝成四冊,合計十冊,這是我第三次拓的印譜。
我33歲時所刻的印章都是姓名印,用于詩畫方面而已。數(shù)量雖不多,收藏的印石卻有300來方,遂自名為“三百石印齋”。至我60歲時,自刻自用的印章更多了,其中十分之二三皆是名貴佳石。只可惜這些印石于丁卯、戊辰兩年在家鄉(xiāng)兵亂中被兵匪搶走,成為我平生莫大的憾事。后來,我陸續(xù)收購的印石又積滿300方,“三百石印齋”倒也名副其實,只是石質(zhì)沒有先前失掉的好了。
我刻印同寫字一樣。寫字,下筆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決不回刀。我的刻法只有縱橫各一刀,不同于他人那樣去刀、回刀,縱橫來回各一刀。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之人自能明白。我刻印時依著字的筆勢順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再去下刀。我刻印比較有勁,等于寫字有筆力。常見他人刻石來回盤旋,費了很多工夫,就算學(xué)得好多家,卻也只學(xué)到形似,丟了神韻,貌合神離。他們這種刀法,只能說是蝕削,怎稱得上刻印。我常說:世間事,貴痛快,何況篆刻是風(fēng)雅事,豈是拖泥帶水便能做好的呢?
《多多壽壽》齊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