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華
我為母親訂制壽包快20年了,從她60歲起,表皮蓋有紅色“壽”字的包子就成了每年家宴上的主角。
母親79歲的壽宴和往年一樣,期間她將8個壽包裝進一個食品盒里,家宴后獨自拎著盒子走出小區(qū)大門。
我好奇地遠遠跟在后頭,見她來到附近街角的一個鞋檔坐下,和補鞋的男人說話。很明顯,這盒壽包是和這個鞋匠分享的。
后來我問起母親,她嘆口氣說,她曾在這個鞋檔不遠處摔倒,走過的路人都躲之不及,是鞋匠扶起她,送到社區(qū)診所檢查。之后她見無大礙,也就沒在家里提起。
我聽了一陣懊惱,母親出這樣的事,我這當兒子的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這個年末,母親不幸突發(fā)腦梗,之后便成了半植物人,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
母親80歲壽辰這天的傍晚,一個年輕人找上門來,他的手里拎著一袋壽包,自我介紹是一家鞋店的老板,來給母親祝壽。
我一下想起那個街角的鞋匠,便領他進房間,他立刻向躺在床上的母親說些體貼的話,母親支吾著,眼神含著感動。
這之后,母親病況反復,折騰了半年,還是去世了。
我沒忘記將母親去世的消息通知那個鞋匠,他立刻趕過來,臨走向我要了一張母親的照片,留作紀念。
喪事后,我為母親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她向來放喜物的盒子里有一張10萬元的借據(jù),上面寫著姓名、地址、電話和身份證號碼,還戳了個紅手印,借據(jù)是鞋匠的。
我的心一凜:鞋匠和母親的交情就為了這張10萬元的白條?我琢磨借據(jù)上的地址,那可是一家大商場?。?/p>
第二天,我先來到記憶中的街角,擺鞋檔的是另一個人。我問起以前的鞋匠,眼前這一位是一臉茫然。
之后我照著地址找到那家大商場二層的鞋店,邊打量店鋪邊找人,直找到最里面放滿修鞋器械和鞋樣的角落,才看見一個坐在矮凳上修鞋的男子,他正是鞋匠。
鞋匠把我領進用鞋柜隔開的里間,讓座沏茶很是客氣。坐下后,我才看見墻角一張小方桌上斜靠著母親的照片,照片前放著一盤壽包,正好8個。
我盯著鞋匠,他看上去像是明白我為什么找上門來。我問:“生意好著呢,是吧?”
鞋匠點點頭回答:“還行!不過,我暫時還不上那筆錢,對不起!”
我想他還算爽快,先把事情挑明了,便說:“你明知道我母親中風了,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借錢的事?”
鞋匠低著頭,好一會才蹦出一句:“我是怕……我錯了!”
我本想表明如此“借錢”是變相訛詐,可說出口的卻是:“看在母親份上,先這么著,你等著!”
鞋匠聽了,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起身走向商場大門,一邊琢磨接下來該怎么辦。很明顯,母親受騙了,我要么隔三差五跑來討債,要么……
正想著,眼前突然奔出鞋匠,他抹著頭上的汗說:“老大哥,要么這樣,我出技術您出資,您常來指導,我們做合伙人!”
我皺皺眉,心想這人很精明,借資變成投資了。我想了想說:“讓我考慮考慮,回頭找你!”
事到如今,只好硬著頭皮去幫一個騙子賣鞋。樂觀去想,我一個本分的公務員從此下海;悲觀去想,我是給當成牛頭被硬摁到水里,搞不好就是活活淹死。
我馬不停蹄去咨詢一位律師朋友,他很快就幫我出好了對策。
第二天,我又來到鞋店,把正在修鞋的鞋匠招進里間,從包里掏出一份由律師擬定的協(xié)議,遞給鞋匠。
鞋匠擦擦手,惶惶然接過協(xié)議,翻了翻,抬起頭說:“還是您告訴我怎么做吧!”
我呼了口氣,說:“這家店給你經(jīng)營兩年,每年還我5萬,連本帶息。還上了,我們繼續(xù)合作,還不上,我頂下來,你自便!”
鞋匠點點頭。我看他沒有話要說,又補充一句:“你考慮好,我明天來簽約?!?/p>
說完我便往外走,走著走著,鞋匠忽然奔到跟前,邊抹汗邊說:“恩人您放心,我一定按照您說的做。我是學工藝美術的,雙學士學位,就喜歡做鞋。如果兩年后我還不完,也請留下我,這樣我才有機會創(chuàng)造品牌?!?/p>
我看著一頭大汗的鞋匠,琢磨著說:“等我想想吧!”
回家的路上,我感嘆:兩年后,我將從崗位退休,一把年紀瞅著一個愛做鞋的雙學士創(chuàng)造什么品牌?我的好母親哪,怎么落了這么一樁身后事給我折騰!
到家后,我久久端詳著母親的照片,問她老人家:“您說,叫啥牌子的鞋好?壽心?還是牛鞋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