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幾十年前上小學那會兒,我家在珠三角的一個小鎮(zhèn)開文具店。一天,父親領著我在街上走,有個壯年漢子迎面而來,他矮而粗壯,臉膛黧黑。父親問我:“你知道他是誰嗎?”我回答:“好像是‘棚廠振?”父親讓我叫他振伯伯,不許沒禮貌。振伯伯和父親打過招呼后,快步走遠,望著他的背影,父親滿懷敬仰地說:“你不知道他有多厲害?!蔽艺f:“知道,大戲班一來,他能在‘墟頂搭一座臨時戲院?!备赣H說這還不算厲害,振伯伯的絕技是“刷灰水”——他一個人刷禮堂的天花板,完工后,“地面連一滴白灰水也看不到”。我頓時呆住。若沒有最后一句話,我不可能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個奇人。
蔡瀾的《非炸也》一文,描寫了日本東京佐加川餐館制作的“天婦羅”:“大家都坐柜臺面前,碟中擺放著一張紙,老師傅把食物做好,放在紙上。我們用筷子夾起來吃時,發(fā)現(xiàn)紙上一滴油的痕跡也沒有……”這位老師傅去世后,他的兒子接班做天婦羅,“紙上有一滴油”。去過肯塔基州的人都知道,那里盛炸雞腿的紙盒子,底層的油光一律“奪目”。兩相比較,可知前者的功夫。
一滴白灰水和一滴油,都在結束之時完美地呈現(xiàn)出絕世技藝?!芭飶S振”揮動棕刷,仰頭粉刷一天又一天,不漏一滴,靠的是分寸。他是從學徒做起,刻苦磨煉數(shù)十年,才達到這個境界的。佐加川餐館的老師傅炸天婦羅,使的是半寸厚的大銅鍋,以保持油溫的恒定;用山茶花油炸制,因為山茶花油的沸點比較高,不易揮發(fā),油煙也少;炸制時所蘸的粉漿,粉和蛋的比例全憑經(jīng)驗,愈薄愈好。至于炸多久,靠的是功力。
為文也一樣,講求結尾的余味。昨夜臨睡前讀張愛玲的散文《“卷首玉照”及其他》,寫朋友獏黛制作的一幅照片——嵌在墻上凹進去的一個壁龕里,下角兜了一幅黃綢子,兩邊兩盞壁燈,“一開燈,就像辦喪事,當中是遺像”。接下來,出其不意的一句“使我立刻想爬下磕頭”,叫人不能不莞爾。
另一篇文章《談畫》,寫的是法國畫家塞尚老年時的一幅自畫像:“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奸猾。但那眼睛里的微笑非常可愛。仿佛說: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蹦梅褐傅摹袄夏辍焙途唧w的“老年人”作對照,妙趣橫生。
木心的散文也常常引發(fā)我同樣的感嘆?!鹅o靜下午茶》一文,寫一個上海老太太——姑媽,曾經(jīng)的優(yōu)雅貴族,她老了之后是這樣的:“她停止在富態(tài)相中,重歸窈窕自不可能,而大局既已穩(wěn)住,每月一兩次的下午茶是免不了的?!薄按缶旨纫逊€(wěn)住”一句,不是誰都能想得出的。
常年寫作的人多有這樣的體會,一段話、一篇文、一首詩,有時候把結尾刪掉更好,好的結尾是畫龍點睛,累贅的結尾是畫蛇添足。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摘自《北京晚報》2020年11月21日 林玉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