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文
好幾回在夢里,我夢見了一個村落,一個我從未去過的,坐落于一條幽僻的谷壑中的村落。
夢中的村落,依山傍水,四圍山色蔥郁,林木秀麗;清澈的小河從村邊款款流去,一條土道從村落伸向遠方。村落依偎在青山的懷抱中,像一個熟睡在搖籃中的幸福而安詳?shù)膵雰?,村落里土樓木屋間的街巷,靜靜地沐著清風(fēng),似乎在回味著自己的滄桑輪回。村落周遭的山腳下、小河旁還有一塊塊不甚規(guī)則的田地。奇怪的是,在夢里,村落里卻不曾見一個人,只是空留下孤寂的土巷,和靜默的河邊歪斜的水磨坊,還有彌漫于山谷村落間的山嵐煙靄……村落啊,夢中的村落,仿佛被人們遺棄了很久。
有人說:那就是你前世的故鄉(xiāng)!
夢中所見的是我前世的故鄉(xiāng)?我何以沒有關(guān)于它的一丁點印象呢?我是誰?又是如何從那里走出來轉(zhuǎn)世的呢?
假如在前世我活了一個花甲,當(dāng)我十歲的時候,科舉考試已經(jīng)廢止。就在這樣的時候,我走進了依舊殘存的私塾里接受啟蒙,那時的先生已經(jīng)不再是出奇的嚴(yán)厲了,因為我不再背負(fù)著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重負(fù)了。我在先生的指導(dǎo)下,讀完了《三字經(jīng)》《千家詩》等啟蒙讀物。然后呢?我想,我終于走出大山去尋求新的夢想了。
夢尋到了沒有呢?我想是沒有。走出大山的我,看到的是一個光怪陸離的、熱鬧卻又日漸破碎的世界,在我學(xué)到許多在大山里無法學(xué)到的新的知識的同時,卻也目睹了許多令人驚駭?shù)默F(xiàn)實:軍閥的連年混戰(zhàn),帝國主義的踐踏,天災(zāi)人禍的不斷,黎民蒼生的艱難……總之,我的新的夢想也接連破碎了。那么,我是否成為一個熱血青年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最終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揣著破碎了的心又回到夢中的故鄉(xiāng),且終于發(fā)覺這里才是我真正的棲息之地啊!在這里,我用不著到處奔波,也不用憂衣食、愁命途了,更沒有憤慨與驚懼。也許我最終接過我的私塾先生的教鞭,教起村里的孩子們,從此安安靜靜地度過我前世的余生。
想到這里了,干脆讓我再往前追溯幾世吧!那么該如何勾勒我的形象呢?匡民濟世的公相、浴血沙場的將軍、沉浮宦海的吏員,都不像;嘯聚山林的豪杰、仗劍天涯的俠客,更不像;這些都不符合我的天性。那么憤世嫉俗的騷人墨客呢,似乎也不像,我沒有“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悲慨,沒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氣,也沒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氣度,也沒有“大江東去”的豪放和“醉里挑燈看劍”的憤激;也不會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離觸,也不會有“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的哀吟。都沒有,也許我只不過是一個讀過一點書的、默默無聞的潦倒書生而已。也許科舉無望之后,蝸居夢中的故鄉(xiāng),窮其一生罷了。
也許我在塵世間轉(zhuǎn)悠了一圈,到處碰了壁之后,于一個天邊染遍了如血的晚霞的黃昏,一頭撲進了夢中的故鄉(xiāng)的懷抱。自此我便隱沒在這幽深的谷壑中,如同一滴水落進大海中一般銷聲匿跡了。在這有點寂寞卻又與世隔絕的地方,我常常往返于村落和田疇之間,閑暇時在堂前桃李前、屋后榆柳下行吟;或棹一葉扁舟,順河而下去朋友那里飲酒賞詩話桑麻,有時干脆哪兒也不去,在家蒔弄蔬菜,剪修花草……雖然淡泊寧靜,卻也逍遙暢快,少了些許徒增的煩愁,無聊的應(yīng)對。我頓然覺得如許的生活,于我是再也愜意不過了。
這就是我嗎?這就是我??!是前世的我,是夢中的我;但卻也不是我!不是今世的我??!
我不知道,我的前世的故鄉(xiāng)如今安在?或許早已被進化得不是我夢中的模樣了,因為我前世的時代也早已化作煙塵,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了。但我知道世界發(fā)展到今天,無處可以覓到這樣的故土,無處可以讓你避世。在我推想一番前世之后,在我夢醒之后,我還必須面對今世現(xiàn)實的生活。這就是現(xiàn)實??!
啊,我的夢中的故鄉(xiāng)!我的悠遠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