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林海觀日出

去了甘肅慶陽子午嶺，才發(fā)覺跟我想象中的黃土高原大不一樣。林海覆蓋了的大塊大塊的黃土大地，人會被層層綠波感染。林海中，人像是一棵樹，一下子有了生機。

早晨五點剛過，天還沒有完全放亮，一座座山林被薄霧籠罩著。滿眼灰蒙蒙一片。山底下，只見綿延的大山，不見林。

天色漸漸泛白，眼前的樹林逐漸露出樹梢。遠(yuǎn)處，仍然看不見林木，只有一座座高低不一的大山。

我們沿附近建有瞭望臺的大山爬行而上，低處的山溝徹底被晨霧籠罩，像是濃霧中朦朦朧朧的水面，與天際接壤。聽說林區(qū)每隔一程，山頂上就有座瞭望臺。每座瞭望臺都建在高山頂上。登上了瞭望臺，就會一覽眾山小。瞭望臺成了觀林海日出的絕佳之地。

在山頂，登上五層樓那么高的瞭望臺，環(huán)繞一圈，除了眼皮底下的樹梢露出頭來，遠(yuǎn)處仍然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頭，像是波濤洶涌的大海。我沿瞭望臺環(huán)顧四周，北邊的視線比其他方位都露出白色要早，接著是西邊亮了許多，南邊與東邊仍然如夢如幻，深深地陷入厚重的霧中。

日出前夕，眼前的畫面是一幅水墨畫。

太陽才露出一點月牙狀，我看見一條條光芒，直射下來，搭在遠(yuǎn)處的樹梢上。頃刻，周圍一片通紅，像是晚霞，在周圍的林海中鋪開來。待太陽漸漸露出半邊臉來，沿太陽散發(fā)的光芒蕩漾成了圓弧狀的光暈，向遠(yuǎn)處一點一點擴(kuò)散開來。林海中的光暈，像是水暈，很圓。

林海中日出的軌跡，適合攝影師拍攝延時鏡頭，經(jīng)過后期剪輯，畫面的動感十足，會躍然眼前。等到太陽徹底從林海中跳出來，這番美妙的情景，便蕩然無存。我想，不僅僅是在林海觀日出，登臨高山之頂、面朝大海觀日出也是一樣，美妙處就這么幾十秒而已。

晨曦初露，霧從高處一點點褪去，眼前的密林從清晨大山的輪廓中漸漸蘇醒了過來，人被林海緊緊地包裹著。霞光，幾乎一下子就照亮了每一棵樹和所有的葉子。據(jù)說樹上葉子的重量，在一天之中是不同的，晚上最重。清晨的葉子，在陽光普照之前，應(yīng)該一點也不輕。新的一天開啟，一棵樹，一座山，一輪太陽，共同承接著塬上森林的生命之重。

站在高高的瞭望臺上，林海中最高的地方不是山，也不是瞭望臺，而是樹。

北京丁香

之前，在北方村莊，各種開花的樹，我見過不少。桃花、杏花，開得早，花盡管繁，但是香氣不足;楊樹、核桃樹的花呈絮狀，像一條條毛毛蟲爬滿樹枝，不怎么香不說，觀賞性也差;至于柳樹，花還沒有來得及全部綻放，柳絮已經(jīng)隨風(fēng)四處飛揚，令人生煩。

在村莊，能夠在夏季散發(fā)出濃烈的花香的樹，真的很少。此次在子午嶺見到的北京丁香，讓人感覺北京丁香的花，就是為香而生、為香而開的。

微風(fēng)輕拂，北京丁香花的香氣圍繞著一層層山林四溢，惹得一群群蜜蜂繞樹。

六月份，正值丁香花期。林間開得早的花蕾已經(jīng)枯黃，正在開放的花朵，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一束束洋槐花，把一棵棵樹裝點得一身素裝。近觀才知道，北京丁香的花朵不大，比洋槐花的花還要小。尤其是還未開放的黃色粒狀花苞，稠密得像一串串米粒。

若不是北京丁香開了花，單從葉子看，我會把北京丁香樹當(dāng)成北方村莊的杏樹。同行的林場老職工趙亞寧說，杏樹的葉子紋路粗，葉面薄，葉邊有鋸齒。而北京丁香的葉面厚，紋路細(xì)少，葉子周邊光滑。他隨手采集到林間幾枚杏樹和北京丁香的葉子攤到我面前作比較，果然如其所言。我驚嘆不已的是，一個林場老職工，把林場的一草一木融入了自己的記憶里，他們對草木的了解就像是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

由表及里，表里如一，我覺得以此概括和形容北京丁香的木質(zhì)再也恰當(dāng)不過。正是葉子厚而柔軟的緣故，北京丁香的木質(zhì)柔性極好，過去人們多用于加工扁擔(dān)。我看見過大人挑的扁擔(dān)能夠在肩上彈起來，壓到肩膀的重量似乎減輕了許多。北方彈性極好的扁擔(dān)，多是用北京丁香的木料制作的。

我走近一棵幼樹觀察，發(fā)覺北京丁香的深褐色的樹皮呈層狀，有些像白樺樹的外皮，我輕輕地剝下一層，樹身露出的仍然是褐色的皮層，摸上去極其光滑，讓人不忍心再揭掉一層。幼樹旁有幾棵老樹，也是北京丁香樹。樹上的花兒開得正繁，樹皮粗糙，順著樹身縱向排布的裂紋明顯。與幼樹相比，老北京丁香粗糙的樹皮里面藏著的木頭，它的木質(zhì)又會怎么樣呢，是柔，是硬？

老北京丁香的皮膚已經(jīng)那么老了，想必它們的樹齡也已經(jīng)很大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是有的。一座森林的生命力，正是靠一棵棵樹支撐著。作為一種本地化樹種，北京丁香一定樂意長久地待在塬上的森林里。

樹皮是樹的衣裳，北京丁香是穿著多層衣裳的樹。藏在一層層衣裳深處的木頭，一定會像它的枝杈上綻開的花朵一樣，香氣繞身，香滲大地。

林中之鳥

啾啾啾——

算黃算收——

姑姑等——

鳥聲脆亮，直抵耳朵。林子里的聲音，唯有鳥鳴聲傳得最遠(yuǎn)。

穿越樹林，并沒有看到鳥兒從眼前掠過。有時候，甚至一只鳥兒也碰不到。但樹林里的鳥聲的確很繁、很稠，鳥聲像是樹枝上稠密的葉子，滿滿地罩住了頭頂?shù)奶炜铡?/p>

唐代詩人王維在《畫》中寫到：“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不知道王維偶遇的是哪類鳥兒，它們見了人仍然大大方方，佇立枝頭，或者碎步草地，我行我素?？墒牵搅塑系纳掷?，不管哪種鳥兒，我總是難得一見。它們是不是受到我的驚擾而迅即隱藏了起來。密林不見鳥，鳥鳴卻從林中來。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清晨，鳥叫得最熱鬧的時候，樹林里所有的鳥兒像是一下子集合了起來，拉開架勢，各叫各的。讓人不由放慢腳步，屏息聆聽。有的鳥聲婉轉(zhuǎn)，有的鳥聲低沉，有的鳥聲間隔時間長，猛地鳴叫一兩聲，壓過所有鳥聲。

根據(jù)我童年的觀鳥經(jīng)驗判斷，發(fā)出“啾啾啾”叫聲的是麻雀。麻雀的叫聲重疊的最多，周圍的鳥類，一定是麻雀的數(shù)量最多。麻雀喜歡群起群落?！肮霉?，等！”，在許多北方農(nóng)村，人們把發(fā)出這類叫聲的鳥兒就干脆叫“咕咕等”，這應(yīng)該是依據(jù)叫聲的諧音命名的鳥兒，長大后我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斑鳩，仔細(xì)聽聽，它叫聲還真像“咕咕等”的諧音。只是它的叫聲少了些歡快，低沉，哀傷，像是喚一個人。據(jù)說它的一條腿上有毛，一條腿上沒有。事實如何，我至今不得而知。

“算黃算收——”是四聲一度的杜鵑的鳴叫聲。杜鵑的種類不同，叫聲不同。三聲一度的杜鵑叫聲為“布布布——”，兩聲一度的杜鵑叫聲為“布谷，布谷”。鳥語悅耳，但鳥語不好懂。四聲一度的杜鵑叫開的時候，準(zhǔn)是遍地起伏的小麥該搭鐮刀收割了。我琢磨，塬上的森林里除了麻雀叫得較稠密外，接下來就該算杜鵑了。不過，杜鵑不會像麻雀一樣成群“啾啾啾”，它們喜歡獨自棲落枝頭鳴叫。一只杜鵑的叫聲，就能夠從村莊的這一頭傳到另一頭。一天下來，它反反復(fù)復(fù)地鳴叫聲估計會傳遍整個村莊大地。森林里沒有一塊麥田，它們一準(zhǔn)是把重重疊疊的密林當(dāng)成了綠浪涌動的麥田呢！

在森林里，我近距離偶遇了啄木鳥。循著聲音望去，它正在一棵樹身上狠狠地啄。只聽到這只啄木鳥頻頻的啄木聲，卻沒有聽到它的鳴叫聲。啄木鳥的啄木聲勝過鳴叫聲。這么大的森林里，樹皮之下隱藏的蟲子一定成千上萬，啄木鳥不會像別的鳥兒，有那么多閑工夫落在一棵棵樹上，扯開嗓子鳴叫。

行走在森林里，兩只耳朵被鳥聲裝得滿滿的，這是原汁原味的自然聲樂。除過麻雀、斑鳩、杜鵑，別的鳥兒的鳴叫，我是只知其鳴，而不知其名字的。人融入了鳥的世界里，對鳥的認(rèn)知竟然如此淺薄，實在算是一樁憾事。

來到山頂，登上高高的瞭望臺，鳥聲突然淺了下去，聽起來比較遙遠(yuǎn)。人都喜歡登高望遠(yuǎn)，難道鳥喜歡待在低處。鳥在自然環(huán)境的選擇上，為何與人恰恰相反呢？

捉過蛇的人

蛇出現(xiàn)在莊院里，俗稱“莊蛇”。對于莊蛇，是絕對不能傷害的。若是發(fā)現(xiàn)了，最好還是將它端在鐵鍬上，送走。

不知是蛇有復(fù)仇記憶還是別的緣故，故意傷害了莊蛇，后果非常糟糕。村莊人曾經(jīng)說，蛇被人打死或者鏟斷，它在月亮下是能夠復(fù)活的，復(fù)活后要干的重要事情之一，就是找先前傷害過它的人算賬。我怕蛇，對于村莊人的話，我寧可當(dāng)真。

趙亞寧是一位林場老職工，少年時期常捉蛇、打蛇，造成的后果怎么樣呢，他說，那些年無時不刻地感覺蛇像是籠罩了自己一樣。嚴(yán)重的時候，他的夢里都是蛇。家里貓叼著蛇四處亂竄。崖畔上的蛇突然掉到院子里，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還有一次，一條蛇從晾衣繩上吊下來，吐著信子。

蛇遇到人，一旦吐出了長長的信子，人若繼續(xù)靠近，它或?qū)羧?。捉過蛇、打過蛇的趙亞寧，心里虛，總是認(rèn)為這些蛇都是沖著自己來“算賬”的。他對于蛇的態(tài)度，徹底轉(zhuǎn)變，并像大人一樣承認(rèn)，人不打蛇，蛇不咬人。遇到人，蛇會自覺遠(yuǎn)去。自那以后，他在林場工作二十多年間，很少再遇到過蛇。

他講，剛剛到林場的那幾年，林場外界有人嗜喝蛇血酒和吃蛇肉，有人潛進(jìn)林場捉蛇。后來有座山溝里竟然出現(xiàn)大量蛇，向靠近它們的人吐著信子，氣勢洶洶地逼退了一個個前去捉蛇的人。

對于蛇吐出的信子是不是攻擊人的一種信號，我查閱一些科普書籍了解到，信子是蛇吐出的舌頭，功能是收集周圍的信息。蛇類的視力不好，它們憑借驚人的感知能力生存。蛇擅于探測運動的物體。它們利用舌頭產(chǎn)生嗅覺，蛇如果需要偵測周遭環(huán)境，會利用快速吐舌的方式收集空氣中的“氣味顆?！薄＿@輕巧的小舌和人類的鼻子相比之下，要靈敏得多。分岔的舌頭，讓蛇的嗅覺立體化，可以收集來自不同方向的氣味。

一天午后，我沿著林場一處人工湖畔散步。同行的董奉平是個典型的“林二代”，他的父母親是林場職工，他出生在林場，長在林場，長大后成了林場的一位護(hù)林員。他坦言，在林場多年，他并不經(jīng)常性遇到蛇。直接原因歸結(jié)于，他從沒有打過蛇、傷過蛇。

夏日，蛇多在午后出沒，說是褪殼，褪了殼，好長大。外出前，林場居住地的護(hù)林員也這樣提醒過我們。

果然，那天我們走到吊橋附近，水泥路上趴著一條黑蛇。如果不是董奉平提醒，我全然不知面前有條蛇。我先是聽到了“沙沙沙”的聲音，極像是竹掃帚掃地之聲。抬頭一看，竟然是條蛇。不過，我們退后了好幾步，蛇也是朝我們相反的方向迅速爬去。

蛇在水泥路上的爬行速度并不快，它的整條身體不斷地折來折去，速度極快，聲音極響。整個過程，我不確定它是否向我們吐出過信子，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遇到人的時候，蛇真的像是在逃離。

森林里的樹

進(jìn)了林海，一定要到林下去走走。唯有林下，才能真正感受一棵樹的高大。

一棵樹，到了森林里，似乎才能無拘無束地生長。樹與樹相遇，一點也不擁擠。它們誰也不會阻擋誰，也沒有人故意用斧頭或者鋸子去掉打開的樹枝。森林里所有樹枝如同傘的形狀打開，枝繁葉茂。

一棵樹在森林里展開的形狀，是最自然最原生態(tài)的。樹在奔波中承受到的外力，除了風(fēng)、雨、雷電、陽光、露珠和鳥的起落，鳥筑在樹上的巢，剩下來的力量都隱藏在大地的深處，誰也看不見。一棵樹能否長成參天大樹，秘密正是隱藏在大地之下。樹的根須展開的力量，如同枝葉的力量在風(fēng)中釋放的聲音。在大地之下能夠展開多大范圍的根須，樹上的枝葉就能夠展開得多大。終有一天，一棵樹會把隱藏在地下的所有秘密，都交給藍(lán)天下婆娑的枝葉。

自然界里，許多人對樹干、樹枝、枝椏分叉交錯的倒錐形熟若無睹，極少有人像列奧納多·達(dá)·芬奇那樣，細(xì)心探究其中的規(guī)律所在。達(dá)·芬奇觀察發(fā)現(xiàn)，同一高度所有樹枝粗度的總和等于樹干的粗度。他發(fā)現(xiàn)的這條規(guī)律對絕大多數(shù)樹種都是適用的。

然而，在不少城市，樹的生長似乎無法遵循這樣的規(guī)律，由于建筑、電線、拖把的影響，樹在生長中被一次次無端去枝，或者樹身像墻面一樣被人光明正大地釘上一枚枚釘子，掛上拖把，讓人間的污穢之物貼著樹身流淌。在街區(qū)，常?？梢姶謮训臉渖?，但僅有的樹枝粗度的總和與樹身的粗度極為不相稱。如果達(dá)·芬奇偶遇的是這類樹，關(guān)于樹的成長定律還會不會發(fā)現(xiàn)。樹有喬木灌木之分，還有，電線線路可以改造，至于掛在樹上的那一把把拖把，都該向一棵樹讓路。各行其路，樹的路在空中，人與樹爭什么呢？人的任性和貪婪，對于一棵樹的態(tài)度，可以窺見一斑。

黃土高原，缺少參天大樹。在塬上森林里，我所見的不少參天大樹都多生長在河邊。近些年，沿河建了水壩或者魚塘，聚集的大河成了景觀人工湖，曾經(jīng)河邊的樹生長在了水中。黃土高原的樹，沒有哪一棵樹的根部埋在水里常綠。水中的樹，幾年之內(nèi)就會干枯而死?？輼淙缤豢盟傻淖藙?，聳立不動。在夏秋兩季，周圍草木威旺，唯獨水中的枯樹，樹梢上的枝頭開始枯落，掉落的枯枝橫臥在樹下，或者水中。樹的主干之上，只留下粗枝，暴露著，撐開了，像一個老者干枯的手掌。

枯樹的存留，是自然生態(tài)的印證，是山林走過大地留下來的腳印。

年復(fù)一年，枯樹從樹梢到樹身、樹根，慢慢脫落，一點一點融入泥土。水給予枯樹另一番生命。被水埋沒的樹根、樹身并不會很快腐爛。如果水的深度越深，枯樹在水中留存下來的時間就會越久。凝望水中的幾棵枯樹，我發(fā)現(xiàn)枯樹在林海之中，一點兒也不顯得多余，它的生命，仍然彌留在塬上森林綠色的縈繞之中。

不多幾年，枯樹附近的泥土中總會生發(fā)出幾枝新綠，扯開枝葉，沿著枯樹主干一樣的高度，長起來。這或?qū)⑹且豢每脴涮与x人間束縛，探尋自然修復(fù)的另一種路徑。

羊的嘴唇

在黃土高原，每一棵樹都長了腳，有的樹踩在別的樹身上，有的樹踩在別的樹梢上，風(fēng)一吹，“嘩啦啦”跑到了山頂上。

村莊里跑得最快的不是樹，也不是風(fēng)，而是羊。

佇立在村莊一道道山梁上，一塊塊像白云一樣浮動著的羊群，把天邊的白云和大地緊密地連接了起來，沒留出一絲縫隙，讓人很難分得清楚，哪一塊是云，哪一塊是羊。

羊用叫聲和嘴唇接近村莊的角角落落。春天，羊群齊刷刷地低著頭，向著暖融融的大地挪動，向著眼前抽出新芽的草木挪動。那么多的羊，邁出的步子輕盈，從牙縫里擠出“咩咩”的叫聲綿軟又歡快。夾雜在羊群里，我能夠聽見每一只羊咀嚼草木的聲音。

草木一秋的疼痛，便是從羊群的牙齒里擠出的。羊的牙齒，連長滿刺的沙棘也不怕，刺越長，吃得越歡。從大地上新冒出的草木，再硬硬不過羊的牙齒。

在村莊，我不止一次看到，在大地上冒出一茬接一茬的新綠，在羊群的牙齒下枯萎。我也不止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羊的嘴里鉗著一把鋸子，蹄子上綁著四把斧子。羊用鋸子和斧子，放倒了大地上將要長起來的一棵棵大樹。

一塊冒著熱氣的幼林地，植被還沒有恢復(fù)起來的時候，羊的破壞力是致命的。羊的嘴唇靠近一株株幼苗，它們分不清楚哪是樹的側(cè)枝，哪是樹的主枝，叼食了主枝，樹再頑強，終了也是一棵小矮樹。羊啃過幼樹的樹皮，樹身上一生都會留下羊齒的痕跡。羊的蹄子，尖而硬，踩踏在哪兒，哪兒便深陷下去，哪兒便寸草不生，更別指望能夠長出郁郁蔥蔥的大樹來。

羊是最會挑食的家畜，它們對村莊比誰都熟悉，哪里是山梁，哪里是陡坡，哪里是塬面，哪里是山泉，它們都熟悉。日子久了，村莊便有了許許多多的羊道。隔著一條溝望去，彎彎曲曲，宛如一條白色的布帶子纏繞山間。羊?qū)Σ菽镜钠茐某潭?，取決于羊的進(jìn)食量、放牧?xí)r間長短等因素。羊群很享受被人放養(yǎng)的感覺，它們似乎并不滿足眼前嫩綠的草草芽芽。它們不停地挪動著步子，挑三揀四，把一座座大山也不擱在眼里。

除了草，樹木的皮層和葉子都深受羊的喜食。一畝山地栽植兩三百株樹苗，一只羊在這塊林地上進(jìn)食，一畝林地用不了一年時間，輕易被毀。一群羊呢，一旦擁進(jìn)一座山，會讓本該草木蔥綠的大山，在天地之間矮了一大截。

藏于暗處的力量

樹活著，不僅能活好自己，還能包容別的樹。子午嶺上的三棵老槐樹，長著長著，一棵樹杈里長出一棵兩米多高的側(cè)柏;一棵樹杈里長出了兩棵桑樹;另一棵樹杈里長出了桑樹、杏樹、花椒樹。一棵棵老槐樹的樹杈上長出了別的樹，讓我們見證了從一粒種子到一棵樹的神奇力量。投去樹的種子的，或許是風(fēng)，或許是鳥。樹老了，它想把所有的樹抱在懷中，親親熱熱地像是一大家人。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純天然油松林，生長在一起，挨挨擠擠，樹梢并不大，它們都在搶頭頂?shù)年柟?。生長得慢了，就被別的松樹樹梢擋住去路，彎彎曲曲的，毫無生氣，直至枯死在半路上。爭搶到陽光的松樹，像是長了腳一樣，一個勁朝上竄，有三四十米高，而且樹身非常直。筆直的樹身，靠樹自己生長，也靠陽光給予。樹的高度和直度，也是被別的樹逼出來的。高大的油松，都是邊長邊脫枝的，它們朝著陽光，掌握自身的平衡，周身朝下照不到陽光的枝頭自然脫落。底部的枝條脫落了，樹的高度自然長了起來。

與松樹一樣，白樺樹自然脫落的枝條，在樹身上留下一處處黑色的樹節(jié)，像是黑色的眼睛，與白樺樹的表皮黑白分明，十分好看。白樺樹是長了眼睛的樹，白樺樹長在一起，大多都會長得端端正正，高聳挺拔?？拷孛娴臉淦っ撀?，有三十至六十厘米高，像是穿著黑靴子一樣。白樺樹的皮呈多層，剝一層下來，上面既可以寫字，也可以點燃。小時候，我們結(jié)伴剝了白樺樹的皮，冬天里點著取暖。堅硬的白樺樹，它們周身被一團(tuán)火圍攏著，并沒有因為我們剝皮而枯死。

一棵自然生長的樹，樹冠與樹根等大。樹冠越大，樹的枝梢和葉子的重量都聚攏到樹身上?！傲⒛卷斍Ы铩钡拿耖g認(rèn)知皆源于樹。立于大地之上的大樹，根深扎大地之下，樹身緊隨日月下沉。無論是闊葉樹還是針葉樹，百年千年古樹樹身不再那么高挺。核桃樹、楊樹、楸樹、梨樹、柿子樹、槐樹、柏樹、松樹，一旦有幾百年的樹齡，它們的樹身，似乎藏匿于巨大的樹冠之中。

樹的抗力，都在暗處。藏于皮層與木質(zhì)層之間的韌皮層，是一棵樹養(yǎng)分自給自足的輸導(dǎo)層。無論什么樹，最堅硬的地方，不是木質(zhì)層，也不是皮層，而是韌皮層。村莊東頭有一棵千年之久的皂莢樹，以前主干分為三枝杈，一枝杈被砍伐，后主干近一半又遭人破壞掏空，如今這棵樹僅靠樹皮支撐。還有村莊西頭的老榆樹，樹干基部露出一大洞，透著光，透著我們穿梭樹洞時忽明忽暗的身體。樹洞外兩旁遺留下來的樹皮，紋路更加扭曲、粗糙。這兩棵樹，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村莊樹。

藏于暗處的力還在根部。村莊崖邊的幾棵槐樹，黃土幾經(jīng)坍塌，一半的根裸露了出來。不出幾年，裸露的根部像樹身一樣扎入黃土之中，與樹身一道，穩(wěn)穩(wěn)地托舉著碩大的樹冠。樹自身具備的抗力能力，超過人類。

樹的年齡

同樣是生長在大地上的一棵樹，有的樹樹齡幾百甚至上千年，有的樹卻僅僅幾十年。決定一棵樹的樹齡，有諸多外在因素左右其中。相對而言，針葉樹的樹齡普遍較長，闊葉樹樹齡較短。闊葉樹速生，幾十年后就會逐漸枯死;針葉樹長得慢，吸收大地的養(yǎng)分多。

想讓樹像人一樣頤養(yǎng)千年，無疾而終，還得加強養(yǎng)護(hù)和管護(hù)。養(yǎng)護(hù)得好，病蟲害相對少，樹的壽命也會延長。在黃土高原的森林里，我在大山深處看到一座名叫“連家砭林場老馬場森林資源管護(hù)站”。該站有五名職工，常年堅守大山。管護(hù)站至今沒有通水電，下山拉一趟水往返60多公里;站上用電，靠安裝的太陽能發(fā)電板。除了照明，他們很少打開電視。一旦遇到陰雨天，電耗盡了只能摸黑。充電寶、手電筒，是每個人的必備用品。

在管護(hù)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管護(hù)區(qū)。行走在山間，冬春兩季踩踏積雪，夏秋常常有馬蜂、蛇出沒，膽戰(zhàn)心驚。偶爾有進(jìn)山的人驚嘆黃土高原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風(fēng)景。對于腳下的林海，早已融入他們每個人的生命之中。他們五個人就像是五棵松，常年佇立在林海山巔。

深山有老林。一棵再多么古老的樹，都忘不了長出新枝。新露出來的枝葉，都出現(xiàn)在樹梢上。樹梢的頂部冒出來的綠色，像是一個個鳥巢。多年的老枝，古氣森森，早已失去生機。我在想，一棵百年千年老樹，它們到了枯死的那一天，到底是從根部還是樹梢枯萎呢？藍(lán)天，大地，還有眾多樹鄰，絕不忍心一棵樹那么快離去。

樹的自愈能力很強。鋸子過后，留下的疤痕，很快痊愈，多年之后，很少從疤痕處發(fā)病。樹癭，一塊塊疤，多是生長在古樹身上，滿是樹凸顯出來的樹骨，把一生的病痛封存起來。樹癭匝繞的古樹，樹身多是一人高的個，展開老枝，為大地?fù)伍_一片綠陰。無論哪一塊林區(qū)，對于一棵老枯樹，誰都樂意讓它在大地上站下去。讓樹從梢部一點一點脫落，融入泥土。樹在黃土高原的大地上，活出了骨氣。

一棵樹的成長，對氣候影響也特別敏感。遭受凍災(zāi)的樹，枝條蔫了，耷拉著腦袋，一點精神沒有。特別是春季的凍害，樹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睡眠剛剛蘇醒，樹還沒有準(zhǔn)備好，葉子、花蕾均受到挫敗。若是遭遇干旱天氣，蚜蟲、螨蟲、紅蜘蛛異常活躍。對于蟲害防治，新生藥物恰恰需要一定潮濕的環(huán)境，而干旱天氣的影響，這類藥物難以發(fā)揮正常作用。

獨木不成林。溝畔或者半崖上，風(fēng)一旦與哪一棵樹較上了勁，樹一輩子便被風(fēng)掀成了歪樹，直不起身來。待深秋落葉落盡，樹與村莊一下子矮了下去。山溝對面，那一孔孔被廢棄的黃土窯，成了撐在黃土高原上一只只干涸的眼睛。秋風(fēng)冬雪中，它們像是呆呆地凝望著村莊遠(yuǎn)去的人們，更像是期盼著春天里萬木勃發(fā)的草木。

草木之疼，是生命之疼。無論哪一株草木，站在黃土高原，便是一種奇跡。它們以自己的方式，站出了生命的高度。這高度，高過黃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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