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廬魚
陳鳴志先生,去世10年了。
前幾年的4月11日,還去天津上上墳,后來忙碌了,但總還不時想起怹,有時是一瞬,有時是夢里。我們之間的緣分,似乎沒有斷。
最初聽到這個人,是在昆朋網(wǎng)城哈哈笑相聲團的網(wǎng)頁上。大約是2000年,那時相聲與網(wǎng)站的交集還很清晰可見。網(wǎng)頁做得簡單,陳先生的簡介旁邊配有半側(cè)臉的大頭照,算不上高清的。
最初見到這個人,是在中華曲苑觀眾席后面的包廂。那天陳先生匆匆而來,匆匆到只記得怹的牛仔褲。聽著眾友相聲藝術(shù)團的節(jié)目,一回頭,見怹和劉春慧(劉春暉)在包廂里談?wù)撝?。演員和觀眾在臺下的距離不過三四米,在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看來,有些詫異。
最初聽到怹的相聲,在網(wǎng)絡(luò)上好像是《打白朗》。這段節(jié)目只在《張壽臣笑話相聲合編》中見過文本。記得最清楚的,是頁下注講明來源及白朗的出身。而對于節(jié)目本身不要談理解,不要說了解各家版本的差別,比如“委任狀”的演變,甚至內(nèi)容都不曾“感冒”?,F(xiàn)在想來初聽陳先生這段《打白朗》的光景,真是囫圇吞棗,昏昏昭昭。
最初和陳先生往來,是在2005年溽暑的眾友相聲藝術(shù)團團慶,看怹表演《賣五器》時。那時看到有意思的演出會寫些觀感。梁彥和我約好,這次一人寫三四段,我負責陳鳴志、張永久《賣五器》,尹笑聲、鄧繼增《學手藝》,佟守本、汪恩祿《賣布頭》,黃鐵良、尹笑聲、何德利《大審》。寫完由他以《桑拿天里聽相聲——天津眾友相聲藝術(shù)團六周年團慶演出觀感》為題發(fā)布到網(wǎng)上,網(wǎng)友們唱和一二,這事也就過去。再到天津看演出時,竟聽說陳先生想結(jié)識作者。演員主動結(jié)識那個三四米外的青年,我現(xiàn)在想來還是有些詫異。
慢慢地,我們成為點頭之交。陳先生每次都笑臉相迎,主動握手,真誠相言,有時還重重點頭,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在北京看到陳先生的演出,主要是在鼓樓廣茗閣劇場。這已經(jīng)是2007年的事情。年輕演員躍上潮頭,要請老演員助陣增色。應對天津繁榮的演出市場之外尚有精力的中年干將,自然義不容辭,于周末兩地奔波,給觀眾帶來眼福,陳先生也是一員。
有一次怹演拿手節(jié)目《吃月餅》,用“溫活”接了一回鬧活。這是在廣茗閣幾次看演出中印象最深刻的。溫活接不住鬧活,只是我等生瓜蛋子的杞人憂天?!盎睢痹谌耸?,“份”大壓天,自來有之。這大概能說明為何前場演員又唱又耍,跑到臺下沸反盈天的鬧騰場面,竟在《吃月餅》墊話過后,云消霧散。又或者,這樣的鬧熏只不過是洋鬧,夠不上鬧活。
說到《吃月餅》,想起一則舊事。陳先生有次到田立禾先生家,二人聊到《吃月餅》,問:“前邊還有一個瓢把,會么?”答:“不會?!薄皫资昵皠⒉谔旖蜓葸@段,是全須全尾的?!比绱诉@般面授機宜,陳先生記下,又鞠了一躬。王玥波有一次演出返場,就用的這個瓢把。
陳先生表演《對春聯(lián)》,特別是在周末相聲俱樂部那回,妙在說到“騎驢磨腚”,“騎腚”后邊“嘿嘿”一笑,憨中有壞,憨在自思自鳴,壞在針諷對方。日后路過交道口時,我腦海中還每每跳閃出時情時景。
與佟守本先生合作的《打燈謎》,是我最后一次在北京看怹的節(jié)目。那是某年的平安夜,怹在北京朝陽門中青旅大廈為護士們演出。我想一來圖個新鮮,再則離家很近,又與二公相識多年,若能盡半個地主之誼更好。演罷吃席,主辦方似乎沒有考慮有清真人士在內(nèi),陳先生也不計較,早有準備,從塑料袋中掏出一些點心,坐在我左手邊吃邊聊。這也是我們在北京最后的一次同桌共餐。
都知道陳先生爆竹脾氣,倒是對我等局外人謙謙有禮。乃師于寶林去世3周年的相聲專場,怹相邀捧場,又在散場后,執(zhí)意讓學生送我回黑牛城的親戚家中。2010年1月23日,評書老演員馬岐首次舉行收徒儀式,陳先生受邀出席,拉著我同桌聊天,陳涌泉、史文惠、陳鳳蕓、馬廣峰等老演員陸續(xù)列席。眼看到飯口,我說:“別跟您頭桌上坐著,不合適,我后邊找個地?!睈Z一把給我摁在椅子上:“坐,你坐!坐著沒事?!?/p>
只是有一次,見識了陳先生的耿介。那次在某劇場后臺,母子觀眾和佟守本、陳鳴志二公說話。話頭不詳,大約孩子是個小小愛好者,說個相聲,打個快板,作為母親自然不放過求點撥的機會,一個勁兒攛掇,“來,給老師們打一個?!痹挼酱颂?,佟先生已有難色,又不好以言語相辭。這位母親沒看出眉眼,還催促著,竟讓孩子掏出了一副快板,眼看就要起范,陳先生憋不住了:后臺不讓動響器。
須知正色動金剛,托寄春生止廣衢。
2009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陳鳴志相聲專場在天津大金臺劇場舉辦。于佑福老人被請來助陣,她腿腳不好,由家人和陳先生攙扶上臺,坐著演唱竹板書《十不足》和快板《長征》(片段)。跟觀眾寒暄時,老太太執(zhí)意站起來,陳先生不放心,一直攙著,老姑抖開他的手,臺下會心樂啦,陳也憨憨一笑。像個孩子,不,分明就是個孩子。3年后,陳先生已經(jīng)過世,在天津“原生態(tài)”相聲專場時,演員從謙祥益文苑劇場四面(四個犄角)進場,于老姑更為蹣跚了,但依然只讓家人攙到觀眾兩側(cè),自己走進“地上”的場子,把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形象展現(xiàn)出來。無論場所,不分時間,哪怕闊別多年,舞臺永遠是生長于斯的演員最大的動力。有苦有樂,有風有雨,有他們的理想,有他們的徘徊,有他們的情誼義氣,有他們骨子里的藝術(shù)天性。時間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陳鳴志那憨憨一笑,活化了一個人的真容,那些風華正茂身懷絕技的民間藝人,看著這個“小九”一點點成長。
從相聲的類型來看,單、雙、捧、逗、群、膩,陳先生或多或少都留下了資料??傮w來說,固然怹以大氣的形象示人,但在小活的處理上,多姿與細膩,依然在怹的作品里悅?cè)搜勰俊?/p>
1.也是在謙祥益的舞臺上,陳先生突然上場,跟尹笑聲逗悶子,被轟下去。怹本來走路就不快,又假裝拉胯蹣跚,有意無意用手一扶臺口的柱子,一扭頭,瞧著尹笑聲(是否繼續(xù)轟自己),眼神透著壞而不甘,笑聲四起。抓哏講求手勢、眼神、形體、時間、空間的統(tǒng)一,此舉可為示范。
2.黃鐵良、尹笑聲表演《烏龍院》,說到“前面走的張文遠,后面跟的宋公明,他師徒二人走的一條道路,讓人好笑啊”時,如果是明場表演,后臺演員可以到臺口搭一句腔,“哈哈哈哈——”以代表是路人瞧熱鬧。“哈哈哈哈——”一變嗓音,“呱呱呱呱——”,這就成為一個包袱,再由尹笑聲翻一句:“鬧鴨子了!”通常黃尹版《烏龍院》中為這一句搭腔的是佟守本、鄧繼增、陳鳴志等(也有年輕演員跟著起哄)。這個包袱聽得多了,受眾慢慢也以分辨各人聲音為意。鄧、佟二公有“戲柳”嗓子,且高低有別,而陳先生則以黃鐘底氣勝上一籌。除了體會“攪和”帶來的破壞平衡的荒誕感,聽聲辨人也成為一種熟稔但情不自禁的樂趣。《烏龍院》原本是閻笑儒等前輩藝人在“地上”撞出的節(jié)目,“搭架子”也是一種表演路數(shù)。多年之后,地上使活的妙處在臺上一露崢嶸,確實說明演員抱團取暖“一個鍋里掄馬勺”的默契。
3.有一次演相聲劇《法門寺》,佟守本、陳鳴志裝扮二校尉,有一場戲,是要嘴里學著發(fā)動機發(fā)動的聲音,左腳跺地比劃踹動啟動桿,仿佛摩托車發(fā)動,轉(zhuǎn)身下臺。有身份的老演員偶爾滑稽一把,讓古代人物穿越時空有現(xiàn)代化的行舉,還整齊一致,令人莞爾。
珠玉其間,俯地可拾。
這些包袱有個共同之處,突然、準確。因為突然,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準確,每每使人咂舌回味。對于好包袱的評價常用一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當然是一種演員追求,而換一個角度,也是一種觀者感覺。看似神來之筆,倚馬可就,其背后是以演員扎實功夫、開闊眼界、深刻體悟作為基礎(chǔ)的。幾者非但缺一不可,還要統(tǒng)配一體。
有人說陳鳴志先生以及很多茶館演員,表演新相聲是短板,也拙于創(chuàng)作,又或很多人以為能寫能演才是演員的完美境界。可是沒有了對舞臺的敏銳感覺,沒有了對現(xiàn)場環(huán)境的把握控制,空得“編詞匠”的頭銜又有什么用?我一向不唯包袱論,也更相信添枝加葉是一位職業(yè)演員的拿手好戲。
“活”與“妙”可以說是相聲的兩孔通竅,它們建立在演員個體具備通透技巧的基礎(chǔ)上,又延續(xù)了相聲在撂地、茶社等歷史發(fā)展階段的生命力。這是20世紀90年代至今,一批老演員孜孜以求、篳路藍縷的辛勤所得。
若以茶館相聲的發(fā)展階段劃分,陳先生在哈哈笑相聲藝術(shù)團時期(大約2004年前),留下了一批有特色的節(jié)目。這些相聲源自于誰,體現(xiàn)出上溯到相聲在天津的聲遠、連興二茶社時期的哪些特色,如今已不可考。而作為聲遠、連興茶社發(fā)展末期的見證人,陳先生沒有在有生之年留下較為系統(tǒng)的回憶,更是遺憾。甚至可以說,我輩愛好者與研究者,是有失職之處的。多年以后,我在網(wǎng)絡(luò)上聽到已故相聲老演員劉文步接受天津人民廣播電臺某欄目為期一周的采訪時侃侃而談童年作藝經(jīng)歷,一旦聊到業(yè)務(wù),那種話家常般的熟稔,有著鑰匙開對鎖的暢快感,盡管只是談作藝環(huán)境、行業(yè)風俗、人物行舉,但是你能把它與演員表演傳統(tǒng)節(jié)目時的妙處聯(lián)系起來,你能想象老少演員麇集一處談藝論道,既是營生又是塑形,想象他們怎樣汲取養(yǎng)分,薪火承傳,讓自己成為這里的蟲兒。那一刻,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陳鳴志,可惜我們神識勝過談歡,聲遠茶社在早年相聲茶社發(fā)展中留下的資料最少,這兩段蜻蜓之尾與我們和時代同頻共振,我們沒有留下為霞尚滿天的金色樂章,這是歷史留給我們的思考太多,還是我們悟性太劣、勤奮太不足?一部行業(yè)史往往是個人史的濃縮與收束,百流成川,恣肆汪洋。而怹的突然辭世,也打破了藝術(shù)發(fā)展的規(guī)律,或者說在某段相聲史的追溯上,成為一種跳崩的宿命。
在加入眾友相聲藝術(shù)團以后,除了鞏固基礎(chǔ),陳先生也有意識挖掘、整理了一批老節(jié)目。這或者是一種藝術(shù)自覺,是建立在自身發(fā)展和行業(yè)(茶館相聲班社制)發(fā)展之上的一種長遠考慮。在怹征求意見“上哪些活”時,我只是憑著一時歡喜,在一定范圍內(nèi)說了自己的選擇,并沒有想想前前后后,沒有追究一句為何有此考慮。多年以后,聽人提起怹是每年都要整理一批相聲。當然,一批與一批之間、每段與每段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不得而知。怹在沉疴之時主動表演乃師于寶林的《馬壽出世》(片段),這一行為又能看出其“高瞻遠矚”之外的“時不我待”。突然辭世,打破了藝術(shù)發(fā)展的規(guī)律,更蹣跚了演員的步伐。
很多事情并不依照人的意志。老演員丁文元2008年來天津告幫,這位大師兄與小師弟陳鳴志合作《報菜名》。其時,在大金臺劇場后臺,由佟守本先生引薦,我與丁攀談一番,聊到50年代初在謙德莊撂地,怹表演過群活《連環(huán)套》?!哆B環(huán)套》如今所會者寥寥,其命運珍懸一線。張永熙先生曾回憶過對口《連環(huán)套》,據(jù)說苦于缺少捧哏,最終成憾。而楊(少奎)門子弟那次匆匆聚首,并非沒有留存《連環(huán)套》的可能。2011年3、4月,丁、陳相繼辭世。臆想止步于臆想。一種藝術(shù)形式的有序傳承,豈能靠一念星火來閃亮岌岌之路?
2008年眾友相聲藝術(shù)團9周年團慶,如廁巧遇陳先生?!拔野?,打算倒三塊活,《偷娃娃》《歪講三字經(jīng)》和《第一針》(扎針),上哪兩塊好?”我頓了一下,建議前二者?,F(xiàn)在想來,或者有劉寶瑞單口版《扎針》在前,沒想到對口版有怎樣的效果,也沒想到《扎針》并非專屬于劉氏,更沒想到一位演員既然提到《扎針》,他是有把握的。就這樣,一念之閃,我與一段相聲失之交臂。
“好!我琢磨琢磨。”
轉(zhuǎn)年農(nóng)歷二月二,陳鳴志相聲專場在大金臺劇場舉行。怹演的四段相聲中,《偷娃娃》《歪講三字經(jīng)》赫然在榜。那么,我是該高呼過癮,該敬佩一諾,該感謝怹的深慮,還是……那次專場演出,加上鄭福山創(chuàng)作合演的《秋蟲雅興》,以及陳鳴志拿手節(jié)目《戲迷藥方》,都有影像傳世,或者這該是最欣慰的。演出結(jié)束,怹在后臺的沙發(fā)上有些疲態(tài),我真心相謝,怹只是熟悉的一笑,一切盡言。
陳先生何時罹病我未曾問過,只是關(guān)于怹做手術(shù)的日子,說來倒有一番故事。那是2010年8月初,北京的康齡軒書館正好成立3周年。8月4、5、6三天,書館舉行了紀念活動暨聯(lián)歡會。4日周三,照常的評書業(yè)務(wù)場,正好是老演員馬岐說完《大隋唐》的“掃北”,接說《薛禮征東》。5、6兩天是慶祝演出,一天評書專場,一天鼓曲雜?;▓觥>┙蚣揭约皷|北的演員都來助興。時值溽暑,什剎海鴉兒胡同康齡軒書館的小院擺下桌椅,露天聯(lián)歡。晚上7點演出,6點多鐘,演員勾超進院,與師友寒暄后,跟我說,從天津趕回來,另外提到陳先生今天治病,手術(shù)從一早開始,將近10個小時,而正常的五六個小時就能結(jié)束。我心里咯噔一下,感慨多舛。
直到年底,陳先生那里似乎沒有太大的波浪。我也慶幸,厚德有福。此間,與從南方趕來的相聲網(wǎng)友王鳳良去醫(yī)院看過一番,由謙祥益文苑的經(jīng)理史清元作陪。那是與怹術(shù)后第一次相見,人消瘦許多,頭發(fā)凌亂。對鳳良兄遠道而來,陳先生很是過意不去,簡談片刻,未敢打擾,告別而出。我不知道未來如何,與怹深擁相慰。這是我2006年第一次見到張永熙先生留下的“毛病”,兩地千里,老頭耄耋,不知道日后能否再見,在南京夫子廟建康路上給了怹一個長抱,此后10年情誼不斷。我希望以這種方式,給陳先生帶來福祉,只是那一刻覺得怹不再雄健。
2010年歲末,有消息要整理《陳鳴志相聲文集》。初衷很簡單,讓陳先生看到自己的相聲文集,越快越好。方法和原則是,把怹現(xiàn)有音像資料整理成文字稿件,版本眾多者,擇優(yōu)而錄。自然這“優(yōu)”不能完全按照學術(shù)規(guī)范衡量,也來不及征求本人意見。有了史經(jīng)理的倡議,京津粉絲紛紛領(lǐng)活。前后我整理了《歪講三字經(jīng)》等三段相聲,一周多的時間,各自交“令”。簡單編輯后,史經(jīng)理委托我和趙博各看一遍,或著力文字,或側(cè)重內(nèi)容。看稿時間只有在謙祥益的一晚,還要連夜返京,今日想來難免遺憾。與此同步,由史經(jīng)理負責聯(lián)系排版、印刷、出版等事宜。一切跟時間賽跑。最終在舊歷辛卯年年后,新書面世,酬答舊雨。
2011年1月初,我和網(wǎng)友胖泡去家中看望陳先生。飯后閑聊,怹偎在單人沙發(fā)蹺著腿跟我說:你信嘛,倒這108副對子,三四個月時間啊。然后一瞪眼,一指我,“有時候想起一個字來,趕緊寫下來。當時沒覺得這個(有用),誰知道現(xiàn)在重視了。”這是怹青少年時從楊少奎、閻笑儒、張寶茹等老藝人處聽來的相聲對聯(lián),經(jīng)過回憶記錄,大大小小120副之多。有人會說,找一本《楹聯(lián)大全》,什么全有了。但是這種病中孜孜以求吐絲作繭,代表著藝人的藝術(shù)追求,代表著一種自珍自愛的傳承,從閻笑儒到陳鳴志。代表著一種正名:
相聲可以那樣說,也可以這樣說。
藝人可以有那樣的形象,也可以是這樣的形象。
這里有個細節(jié),為寫這篇文章,翻找舊作想起來的:
您還能在沙發(fā)上蹺著腿,同我們講著《扎針》的過往嗎,您突然指著問我,魚,你信嗎?《對春》中的對子我倒了三四個月?那一刻,您把臺下的自己和舞臺上的自己合在了一起,以那長于抬杠的神情期望我說一句“不信”來表達心中的相信和敬佩。我妄自揣摩了您的心意,很可惜,那一刻我選擇了順承的回答方式,“我相信!”現(xiàn)在想來,要是回答“是嗎!”恐怕更會讓您高興,您會高興地以抬杠的情緒講出這背后更多的故事,或者說僅僅是宣泄一種興奮的情緒也好。只是當時我在猶豫之中,選擇了前者,這樣做一來是怕您大病之后太過激動,二來是覺得,只有這肯定的語言才是對于嘔心瀝血者莫大的理解和支持。您把身子縮回到沙發(fā)上,我的一絲潛意識閃過,突然明白這似乎并非一個血性英雄想得到的答復。然而我們之間這場對手戲就這樣過去了,機不再來。
分別時,我說給您照張相吧,掏出小卡片機,記錄下我們之間的唯一影像。那個漢子,坐著長沙發(fā)上,雙手兩側(cè)撐著,有笑無神看著我。
認識怹這么些年,每次見面都是匆匆,至多問問想聽什么,問問活使得如何,真正坐下來有問有答地聊相聲,聊聊歷史聊聊舊聞,聊聊對某段節(jié)目的理解,聊聊節(jié)目的來龍去脈,聊聊怹下的功夫,幾乎沒有。2011年1月在怹家那次尤為難得。
斯人已逝,關(guān)于怹在臺上的一切,也就只剩下直觀感受和由東及西的推衍。這對于一段個人史的研究,當然不嚴謹,并且倍加考驗學術(shù)能力。
2011年4月4日清明假期,我去天津拜訪老演員,晚上7點返京。4點半完事,想想既然來一趟,順道去看看陳先生吧。怹已經(jīng)換了醫(yī)院,打車到血液中心,打聽到房間,怹就在把門的床上躺著,吊瓶管子,老伴無神地陪坐在兩張病床中間。
見我來了,她讓陳先生翻個身子,人已經(jīng)半昏半睡中,依然是熟悉地點點頭。我沒有多說話,只是坐在床側(cè)方凳上,靜靜看著怹。左手露在被子外邊,伴著起起伏伏的喘息。左臂上因為疼癢撓出淡淡血絲的傷痕。時間一點一滴,而人時昏時醒。有時,陳先生察覺對床老魏的異樣,讓家屬看看導尿如何,可謂燭火洞察;有時,讓老伴給撓撓癢處,因為沒有掻到肋骨而微微發(fā)躁,可憫燭明刺目;有時看著眼神突然一亮,不久黯然變黃,可憐風燭豆火;有時念叨張文學、張文習等師兄弟的名字,不知道想起什么過往,又喃喃自語“說相聲太苦,太苦……”,可嘆微燭照壁。
沒有了擁抱,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分別時,怹的手舉在臉旁帥氣地跟我致意。
一周后,彼此轉(zhuǎn)身離去。
送怹的那天,家屬特許我這個漢民,半身孝服。
西向圣地茫茫,我們心意相通。
2012年9月下旬,觀摩“原生態(tài)”相聲專場時,中午在謙祥益文苑劇場的過道吃盒飯,一抬頭,看見了掛在墻上的畫像,突發(fā)一想,下午的演出,怹也該是參與者吧,怹也可以為“天津相聲博物館”鉤沉連興茶社歷史薦言吧。想了想,又釋然,怹不還是在跟我們一起,看著這場意義特殊的演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