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一個人認(rèn)識自己的母親是從什么時候、從哪個部位開始的?估計這是一個沒有定論的問題,因為對于孩子來說,當(dāng)他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最初感知自己的母親,可能是一只乳頭,或者是氣味,然后是嘴、鼻子、眼睛、聲音,最后才慢慢地拼成一個整體。開始的母親就像積木,被孩子一塊一塊、一部分一部分地拼入記憶里。可是,有沒有人想過這樣的問題:母親是一點一點地走進我們的生命里,也是一點一點地離開的?她不是一下子就走掉了,而是慢慢地,在我們的忽視里,像春天開河時的冰塊,一點一點地融化、融化,然后有一天,突然就被河水卷走了。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拉著母親的手,緊緊地靠著她,心里凄惶得厲害,五味雜陳。我的只剩下百分之四十心血管功能的母親,今天怎么如此陌生!也許我們把這僅僅看作是一個病,一個很多老年人都會遇到的病癥,可是,往深處想想,事情卻不是如此簡單——我母親的一大半心功能已經(jīng)死掉了,她的生命只是靠另外一小半維持著。那么,如果把一個母親作為一個整體來打量,誰的母親經(jīng)得起這樣一筆一筆地計算呢?而且,在我母親身上,死掉的只是這些嗎?雖然很慶幸她身上沒有任何一個部位被摘掉或者置換過,可是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從滿頭濃密的黑發(fā)變成稀薄的白發(fā)。還有,她這一生攢下的記憶,也被時間一點一點地偷去,只剩下一堆亂七八糟的零碎了。這是那個我們一塊一塊拼起來的母親嗎?是或者不是呢?是那個行如風(fēng),坐如鐘,大小事情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母親嗎?總有一天,她會與我們相見不相識,也總有一天,她會把最后的肉身擺脫掉,沉入一個再也無法與我們相握的世界里。
今天,我想,即使他們是騙人的,我也心甘情愿地讓他們騙一次,為了我這個殘缺不全的母親!就是每天都為了她而受騙,就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母親,還能被人騙幾次呢?每次與母親通電話我總是問她,還好吧?當(dāng)然,全天下的母親都是說,我很好,沒啥事??墒俏覀儐栠@話有多少是為母親、多少是為自己呢?因為她這句“我很好”,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像完成一件任務(wù)似的松口氣。我最怕母親反問我,你怎么樣啊?因為母親這句話,問的全部都是我,是我的全部,也全部是為了我,不是為她自己而問。我的一切,她既想知道結(jié)果,也想知道每一個細節(jié)??墒?,我能告訴她嗎?人到中年,百口莫辯。說我很好吧,自己都張不開嘴。而且自己的態(tài)度在那里擺著,母親會看不見嗎?沒有笑過,三句話說不到頭就發(fā)火。明明不是很好,明明是不好。胸中總有一股無名火讓自己怒發(fā)沖冠,別扭得像走錯了房間而找不到出口似的,怎么說我很好呢?
說我不好嗎?我有什么不好呢?錢不比別人掙得少,職位不比人家低,一家人各就各位,各得其所,除了快樂,什么都不缺。可那不快樂也說不出口,僅僅是因為不快樂而不快樂,而已。明明的,知道自己是在作,知道自己是在跟這個世界發(fā)狠——你們再如何如何,我就死給你看!
這針鋒相對的生活啊,怎么說與母親聽?況且她也未必能聽得懂。
母親突然老起來是在父親去世之后。可能她從沒想到父親會死在她前面,或者說她沒想到父親會一言不發(fā)就死了。每當(dāng)她說起父親,總會痛哭不已。開始我們還陪她流淚,可是時間長了,我們都哭不出來了。我們就勸她說,人走了,生活還得繼續(xù)。每當(dāng)聽到這話她都委屈得不得了,一臉枯萎的深情,說,你爸就是死,也得留點時間讓我伺候他半年幾個月,我也不至于這么虧欠他啊!
所以我永遠弄不明白,母親虧欠父親什么呢?我不相信我的父母之間有愛情,也不相信沒有。她嫁給了他,就得為他生養(yǎng)孩子,贍養(yǎng)父母,伺候他一直到死。一輩子,他們之間就這么點子事兒,是功課,是事業(yè),是道德,也是懲罰。
今年陰歷四月二十六是我母親的生日。算起來她已經(jīng)整整八十歲了。我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于是打過電話后,又心安理得地在家里貓了一天。我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快日落的時候澆了澆花,中間還看了一段電視辯論。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天竟如卸下了重?fù)?dān)般的輕松。
不是卸下,是躲避。有時候,躲避比面對更需要勇氣。
這些個大道理小道理,我都懂??墒?,我還是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再也走不進母親的生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老去,看著她的生命越來越小,越來越少。孝順既不會成為我的職業(yè),也不會成為我的生活。如果我摒棄一切去孝順?biāo)?,就是對她最大的不孝。諸君,我們的母親啊,她想得到的不是這個,她不覺得我們欠她、該孝順?biāo)?。她只想我們比她活得更好,更體面,更省心。只要一息尚存,她就不會給我們添麻煩。如果她用這口氣想一件事,那就是: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給我看!她是這樣想的。她一定是這樣想的。只因為,她是我們的母親。
選自《物質(zhì)女人》